红尘有幸识丹青

第64章


停一下,瞪着他,“那些好地方,不许一个人偷偷跑去玩,等我一起去,听见没?”
  “好。”丹青亲他一下,哄着:“我真的就在京城。留白两口子和罗纹都被东家派往越州,京里人手短缺,我得帮忙去了。你知道,东家是不管我的,我也不能太不厚道……”
  “是是是,你厚道得很。”
  洪正六年年初,王梓园病。
  江自修把海怀山请到乾城。
  神医摇摇头:“老人家年纪大了,身子骨不行了,再好的药物,也就拖个半年一年。你们……准备后事吧。”
  听了这话,丹青的泪水“唰”的流下来,一整天,止也止不住。
  第二天,他拿着《涤尘洗心录》的抄本,来找江自修。
  “东家,这目录里的字画,还差多少?”
  “先生亲眼见过的八幅,早已完成。其他有详细记录的三十二幅,这些年陆陆续续,已临仿二十五幅。有的已经出手,有的还在库里存着。”
  “这么说还有七幅。”丹青把书目打开,“请东家说一说名字。”
  “丹青,你……”
  “我想……替师傅了却这个夙愿。”
  从这一天起,丹青每日在王梓园病榻前伺候。除此之外的时间,闭关临仿,写字作画刻印,忙碌不休。每完成一幅,就拿给师傅品评。师徒二人宛然回到了十年前,在彤城王宅花园里,两把椅子一壶茶,纵谈艺术心得,其乐融融。
  丹青心里着急,怕师傅等不到最后完成的一天,彼此遗恨。又害怕速度太快,让师傅没了念想,一口气再也撑不下去。就在这样的煎熬中,一笔一画,一张一幅,完成了《涤尘洗心录》上剩余的所有作品。
  洪正七年正月十八,王梓园病逝。
  所有能回来的弟子都在年前赶到乾城老宅,陪着师傅过了最后一个年。
  直到王梓园下葬完毕,其他师兄弟们纷纷离开,丹青还天天去祠堂待一会儿,在师傅牌位前坐着。
  丹青觉得,随着年纪越来越大,对人生的体悟越来越细腻深刻,自己一颗心却似乎变得越来越脆弱。少年时期那种生死置之脑后,放开怀抱勇往直前的气魄,如今想来,竟有些不敢置信。
  曾经的自己,遭遇艰难险阻,世事无常,首先问:“我该怎么办”。而现在,面对失去,却总忍不住想问一句“为什么”。这句“为什么”,往往不可避免的问出槌心之痛。
  生命轻如飞羽。不能承受的,恰恰是这轻飘飘的分量。
  祠堂的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人站在门口透进来的阳光里。
  “承安……”丹青站起身。
  承安走过来,让他靠着自己。
  “师傅……死了……”
  “我知道,我知道。”
  丹青再也无法支撑,倒在他怀里。
  承安抱着他,正犹豫间,后一步进来的江自修已经开口了:“陛下把丹青带走吧——舅舅也是这个意思。”
  承安抬头,看着他。
  “这孩子……太重情义,没个贴心人在身边陪着,只怕引发旧疾。”
  “好。我带他进宫待一段时间。”抱着人往外走,在江自修面前立住,诚恳道:“谢谢东家。”
  “为了这么一点事,让陛下亲自跑一趟,实在过意不去。”心里却想:“一家人么,不用客气。”
  承安只带了几个亲近高手,微服而来。把丹青安顿在车里,又听海怀山叮嘱了几句,就要离开。
  江自修递过来一个套着丝囊的画轴:“这样东西,是去年柜上的伙计无意中收进来的。王先生在世时,认出应是丹青父母的遗物。自从师傅生病,他心情一直不好,我也没敢拿给他,就做主送给陛下吧。”
  坐在车里,把画轴拿出来展开一看,是一幅金粉观音图。
  丹青身世,承安这些年也清楚了。想到命运在那么遥远的地方,已经开始酝酿这一段纠缠,忽然觉得,也许这纠缠能生生世世继续下去。
  画中人和怀里的人,竟生出重叠之感,一时如痴如醉。
  两个月后,丹青有一天对承安道:“你不是说等到小煦十八岁?”
  “怎么?”
  “也没几年了。你给我找点事做,我在宫里陪你。”
  承安含着眼泪仰天长叹:感谢师傅在天之灵保佑啊。
  这一日下了朝,往御花园而来。忽听假山前头大树底下有人说话。挥挥手叫跟着的人远远站住,自己悄无声息的踱过去。
  “小煦,照你这个爬法,是爬不上去的。”
  “啊?丹青哥哥,你会爬树?”
  “略知一二。”
  两人嘀咕一阵。
  “哎,先把外衣脱下来,省得不小心哪里挂坏了,让你大哥知道。”
  “对对对。丹青哥哥,你真是深得我心啊深得我心。”
  “没大没小——我可跟你说了,上去看看就好,别把鸟蛋掏下来,那东西没御膳房的芙蓉蛋好吃,还害人家断子绝孙。”
  不一会儿,上树的那个下来了。
  “你今天怎么不用上朝?”
  “我这个不是……病还没好么……”
  “你大哥也真是,哪有叫十几岁的孩子天天陪着五鼓上朝的,换了我也装病。这么辛苦,不用装也病了。”
  “是啊是啊,大哥真的好恐怖。”承煦露出心有余悸的表情,“我十岁那年,楚州大水,大哥离京二十天。走之前,逼着我立军令状,保证如常上朝,替他监国。还说……还说,万一他回不来,叫我马上做皇帝,留下一大堆人名给我……”承煦叹口气,“害我做了差不多半年噩梦。”
  “小煦,你觉得上朝有意思么?”
  “没什么意思。反正上了这么多年,也习惯了。”
  丹青想一想,正色道:“你父亲驾崩那年,本该传位给你哥哥。”
  “我知道,哥哥从小身体不好……”
  “你又只有八岁……”
  “我那时候真是什么都不懂。”
  “你大哥没有办法,只好把皇位接过来。他以前在蜀州,可不知道有多滋润。”丹青万分诚挚的看着承煦,“所以,你有没有想过,不是你替他上朝,是他在替你上朝。本来就是该你做的事情啊。”
  承煦呆住。原来真相是这样的。
  “再说,你不是长子,偏偏轮到了你。这说明,你是上天选中的人,天将降大任,怎么能辜负苍天的厚爱呢?”
  啊?还有这么一说?承煦一颗热血少年心顿时澎湃起来。
  “唉,说实话,上朝也不是完全没有意思。有些事情,慢慢懂了,能听出门道,就不那么无聊了。而且……
  “而且……那些大臣们都好好玩哦。比如吏部尚书印宿怀印大人,一跟大哥说话眼里就热情似火。而户部尚书舒至纯舒大人却正好相反,总是冷冰冰的,跟大哥说话的时候,比平时还要冷上三分……”
  丹青一脑门黑线。
  “更有意思的是,我看大哥反而欣赏冷冰冰的那个,着实信任倚重……你说他是不是受虐狂?”
  越说越不像话,承安再也忍不住冲出来:“小煦!从今天开始,把《前四史》从头到尾给我抄一遍!”承煦嗷嗷惨叫着落荒而逃。
  丹青笑得直不起腰。
  “‘丹珠碧树楼’就要竣工了,去看看吧。”
  丹青一直帮着整理内府字画。这些年宫中收藏日丰,承安干脆新盖了一座三层阁楼。不顾丹青反对,起了这么一个恶俗的名字。
  “你最近怎么变得这么有钱?”
  “还不是你那个户部尚书的哥,捞钱的本事一套又一套。”国库一年比一年充盈,而且不伤民生。就算整天对着一张棺材板脸,又有什么关系?
  “你最近好像也闲了不少啊。”
  “这个就要感谢你那个替我把着御史台的义兄了,百官都被他盯得死死的,谁敢不用心干事?”——丹青和俞明溪,早已重逢相认。
  一路大笑。
  洪正十年年底。
  承安退位,承煦即位。
  丹青笑道:“你这皇帝干得不错,多干几年也无妨。”
  “天下事,哪里干得完?要陪的人,却只有一个。儿孙自有儿孙福,叫他们自己干去吧。”
  阿堵挟着一把三弦上场,坐稳了,叮叮咚咚一番拨弄,开唱:
  红尘有幸识丹青,
  几番魂梦不回身。
  白玉何辜刀斧镂,
  碧血怎经水火侵。
  风流再造出妩媚,
  繁华落尽现真淳。
  世事每能难刻意,
  人间自是苦多情。
  痴心只共天地老,
  傲骨可同日月新。
  江山无恙极目赏,
  风月依然侧耳听。
  素尺结缘摹锦绣,
  红尘有幸识丹青。
  …… ……
  鞠躬,谢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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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余 韵
  余 韵
  千载之下。
  蓝锦夏从首都国际机场出来,拦了一辆车回京师博物院。
  他刚刚应国外几个最知名的博物馆的邀请,去修复重裱一些馆藏的东方字画。以前是爷爷去,现在爷爷年纪太大,这差使就落到他头上了。差不多隔一两年,就要跑一趟。
  是的,蓝锦夏有一份非常特别的工作。爷爷和他,祖孙二人都是京师博物院的字画装裱师。
  穿过气派辉煌的大厅,来到博物院后头的老楼。别看房子老,这里才是博物院书画部的核心地带。库房都在这里。由蓝爷爷一手设计,充分利用天时地利,比很多现代的通风照明设施都管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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