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树林

第12章


他扶起自行车,说:"我驮着你!""你?""我保证摔不了你!"他跨上车子,用力蹬了几下,获得了速度,你在后边跟着跑,手扶着车子的后座。"快点上来呀!"他喊。你耸身一跳,就坐上去了。你也是分开双腿坐在车上,你根本没犹豫,就伸出胳膊搂住了他的腰。海风从你们身体的边缘漫过,路两边那些没被1958年的火炉烧掉的大桉树抖动着叶片为你们欢呼,你兴奋地用脑门碰撞他的脊梁。他突然放开了喉咙……你跟着他唱起来。还是"我们走在大路上,意气风发斗志昂扬",唱忘了就是一阵大笑。笑完了接着再唱。那天是你们的浪漫之旅。自行车前轮压在了一块圆滑的石子上,车子便猛地歪倒了。
  马叔的腿上蹭去了一块巴掌大的皮,血肉模糊,伤口上满是白色的沙子。你的手腕子上也破了皮,流了血,你的屁股还给跌得很痛。是你先站起来,把压在他腿上的车子掀开,把他扶起来。他痛得满脸皱纹,但他关心的是你和你的自行车。后来他说,其实他最怕的是把自行车摔坏,因为那时候,一辆自行车是一笔巨大的财富,他家吃饭都有困难,根本没有赔偿一辆新自行车的能力。他脸上是汗,眼里是泪,腿上是血,嘴里连声道歉:"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此刻你的心里却是柔情似水,小资产阶级的感情汹涌澎湃。你摸出那条白色的手绢——手绢上绣着几朵木棉花——缠住了他的伤口。你的手绢太小,缠时费了点劲。你跪在他的面前,一边缠着,一边仰起脸问:"痛吗?"他说:"不痛,一点也不痛。"马叔的眼泪是被你感动下来的,他的那条穷小子的腿亲切地感觉到了你的柔软手指,他巴望着这个缠伤的过程无限期地延长。
  现在回想起来,这一跤在你们两人的恋爱史上具有里程碑的意义。也可以说是转折点,也可以说是催化剂,等你们裹好了伤重新上路时,你们俩已经有点心心相印的意思了。你们穿越了30里的桉树林,到达了红树林。马叔的爸爸自从打掉了地委书记的门牙,连降三级,接着遭遇了离婚,接着又犯了一些莫名其妙的错误,最终落在了红树林旁边的烈士陵园,当了一名管理员。你们出现在烈士陵园的大门口时,一匹黄色的大狗像一道闪电,从门房里蹿出来,吓得你紧紧地抱住了马叔的腰……
  马叔情绪激动地吼着:"你怎么能这样?!你怎么能干这种事?!"你从半是幸福半是痛苦的、半是清醒半是迷糊的状态中挣扎出来,看到一线晨曦从窗帘的缝隙里射进来。鸭子侧身睡在你身边,一只手按在你的乳房上……
  你心中猛然一惊,暗暗地说一声:荒唐!
  你推开他那只紧紧抓住你乳房的手,翻身下床,冲进卫生间。
  你的手机在外边响起来。
  你从电视机后找到手包,从手包里找到手机,你拉开手机的滑壳,听到了金大川的油腔滑调:"亲爱的,在什么地方?"你想了想,说:"我也不知这是什么地方,也许是阴曹地府吧?"金大川笑道:"真是好地方,但也别在那里留连太久,今天上午,上海的律师到,另外,年龄问题,我基本搞掂了!"你沉默着,不知是否该感谢他。你感到空前的灰心丧气,便把手机关了。
  你穿好衣服,提起手包,连看也不看床上的鸭子一眼,转身就想走,但是事情没这么简单。当你走到门口时,鸭子,赤身裸体的鸭子,已经抱着膀子倚着门,右腿搭在左腿上,摇晃着脑袋,冷冷地笑着,等待着您了!麻烦事来了,林岚!
  "闪开",你冷冷地说。
  "亲爱的大姐",鸭子说,"这样就走了?" "你还想怎么样?" "您是真不懂规矩呢,还是故意给我装糊涂?" "你说清楚,到底想干什么?"鸭子摇摇头,说;"我侍侯了您一夜,您总得给我碗汤钱吧?" "从来都是女人向男人收钱",你愤怒地说,"没听说男人向女人要钱!" "这就叫作男女平等",鸭子笑着说。
  你不想跟这种人纠缠,便打开手包,将包里的几百元钱全部扔在了床上。你说:"算我倒霉!"鸭子不高兴地说:"大姐,您这是说的什么话?难道不是您自愿地跟我上楼吗?难道是我对您使用了暴力吗?难道不是您幸福得死去活来吗?"鸭子指着自己肩膀上那些青紫的牙印,说:"您自己看看这些牙印,就知道您是多么疯狂!"你被这个能言善辩的小鸭子说得理屈词穷,举起一只手对他说;"好好,我承认你说得对,钱我也给你了,你可放我走了吧!"鸭子斜眼看看那几张人民币,说:"大姐,您把我看成叫花子吗?"你吃惊地说:"你不要得寸进尺嘛!我豁出个身子,让你白玩了一夜,还付给你三百元钱?天下哪有这样的好事?"鸭子道:"您以为我在跟您漫天要价吗?您可以去打听一下,红荔大酒店的鸭子是什么价钱?"鸭子道:"看在您第一次的份上,给您打个八折吧,一万二千块人民币,给美元一千块也就行了。"你吃惊地瞪大眼睛,愤愤地说:"你想敲我的竹杠是不是?你想讹诈我对不对?我实话告诉你,不要走了眼睛!" "您用不着跟我来这一套,干我们这一行的,什么样的人没见过?您要想走黑道咱就陪着您走黑道,您要想走白道咱陪着您走白道,但是,今天您不把钱拿够您就呆在这里吧。"鸭子说完,扬起下巴,翻起白眼望着天花板,摆出了一副不达目的决不罢休的姿势。
  你心中充满了愤怒,一句接一句的骂人话涌到嘴边,但是你只能把这些话压下去。
  你拿起手机,想给金大川打个电话,但你马上又改变了主意,你不愿让他知道得太多,那人其实是一条可怕的狼。
  你胸中如有车轮转,转来转去主意难拿。鸭子也在观察着你的脸。他宽宏大量地说:"您可以把手机押在这里回去拿钱。"你拿起手机,熟练地按着键,通了。我的爷,你竟然与马叔通话,你说:"是我,林岚。请你立即到红荔大酒店,1418房间,限你20分钟赶到,我等你!"打完了电话你就安静地坐在床上。你的脸上神色让丈二和尚都摸不着头脑。鸭子嘟哝着:"你找来了什么人?"你笑嘻嘻地说:"我丈夫!"鸭子撇着嘴说:"无论你把谁叫来,欠账也要还钱!"
   七
  马叔在外边敲门。
  你推开鸭子,拉开了门。马叔见到光腚鸭子,吃了一惊:"林岚,怎么回事?"你说:"你看不出来吗?昨天晚上,从你家出来,就来到这里,找了这个男妓,也叫"鸭子",让他陪着我睡了一夜,他活儿干得不错,但要价也高,他开口跟我要一万二千元,你来帮我结账吧!"马叔情绪激动地吼着:"你怎么能这样?!你怎么能干这种事?!" "难道这不正是你期望的吗?"你冷冷地刺他一句。
  他手抓着胸口,脸色发青,嘴唇发白,就像老干部犯了心脏病的模样。
  你大大方方地走了。你昂首阔步,一副好气派。
  钻进你的车,你伏在方向盘上,哭了。
  马叔步步紧逼,鸭子节节后退。
  他捏住了鸭子的脖子,一字一顿地说:"败类,我恨不得阉了你!"姑娘姓陈,名珍珠,今年20岁,与你们家大虎同岁。红树林边上那两间用海草盖顶、木棍做窗的小屋,就是她的家。她有个12岁的弟弟,名字叫小海。这小子3岁时发过一次高烧,烧退了,但从此就闭口不言。他们的父母早亡,姐弟俩相依为命。他们的父母与你也有些关系,这就叫"不是冤家不聚头".当年你跟马叔骑车到红树林探望马刚时,就见过他们的父亲。他的名字叫陈三两,一个双腿瘦长、走起路来晃晃荡荡的忠厚渔民。他的妻子你们也见过,就是那个在红树林里挖沙虫的黑脸女人。陈三两的父亲名叫陈大官,与你们的父亲一样,都是在红树林边长大的。陈大官胆小怕事,放在任何朝代都是良民。这样的人不可能参加革命,也不可能参加反革命。他是村子里的采珠高手。时光往前流逝了50多年,被贬到红树林边看守烈士陵园的马刚,在无聊之中,想起了听老人们传说过的陈大官的父亲陈瘸子养珍珠的事,一个念头在他的心里蠢蠢欲动:为什么不养殖珍珠呢?到了文革前夕,南海水产学院的熊仁教授,下放到红树林劳动,与马刚、陈大官一起,创建了红树林珍珠养殖场。
  红树林外的珍珠养殖场是全国最好的,甚至也是全世界最好的。这里海底平坦,海水透明,比重稳定,水交换量大,风浪平稳,饵料丰富,空气新鲜,是养殖珍珠的天然良港。
  太阳从远洋里探出半个红脸膛时,珍珠拉住小海的手,走出家门。
  姐弟俩跳上船,珍珠摇橹,小海蹲在船头,缩着肩膀。小海你冷吗?小海不回答。
  珍珠边摇船边说:"小海,姐姐想到城里去打工,你同意吗?"小海怔怔地望着姐姐的眼睛。
  "小海,你不要这样看着我",珍珠伤感地说,"姐姐也不愿意离开你,可海里的野生珍珠越来越少了,大同的养珠场又赚不到钱,咱们眼见着连米饭都吃不上了……姐姐进城去打工,挣了钱,买肉给你吃,买衣给你穿……姐姐挣了大钱,一定要带你去北京、上海的大医院里看病,姐姐相信你一定能开口说话……"他们的小船终于从茂密的红树林里钻了出来。眼前开阔的海湾让珍珠兴奋起来。她对着海面上那座插着一面小红旗的养珠棚大喊起来:"大同——大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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