怒海屠龙

第2章


虞佳赞不绝口地品嗅一阵,才从袖袋里取出玛瑙烟杆,用丝巾搽拭干净,装烟时又斟酌衡量半天,方取火点上。 
“你还有完没完?”石坚一把夺过匣子。虞佳深吸了一口,方道:“老石,这你就不懂了。抽烟也是门学问,譬如这天南烟丝就应该配玛瑙烟袋。像你这般挥舞着根竹竿,真是焚琴煮鹤。我以前在东土的时候……” 
石坚冷笑道:“得,又是东土,下面不会又是哪个同窗吧。五年就快满了,你尽早滚回去。”支援西巯的天朝人都是五年一批,期满就可返回,愿意留下的,西巯人也会竭诚欢迎。 
虞佳大笑着仰在船舷上:“老石,你是舍不得我走么?这鬼地方我还真呆腻了。原本我以为四海升平,也只有这地方才可学以致用,不负我苦研海战十年。结果呢,连只小舢板也不给。”他破口骂了一阵,直似古往今来的屈才都不及他半分。 
石坚闷声截道:“这趟航行异常凶险,还不知有没命回去呢。”虞佳好奇地道:“老石,你是不是得到什么风声?”石坚摇头:“此行目的只有船长一人知道。不过从航线来看,既不是往东土,更非到以西的地方去。我干了二十年舵手,还是第一次碰上这种事情。” 
虞佳破天荒认真起来:“中舱里面拴着四具透石机,都是五十磅的级别,只有在舰群作战时才用得上。真是好家伙,西巯岛上怕都没有几架,离开讲武堂后我还没用过。” 
石坚冷冷笑道:“但在对付蛟龙时根本派不上用场,只能砸几朵水花。” 
“所以才叫人奇怪呢。”虞佳一脸困惑。 
石坚正要答话,一阵风猛然从右舷刮来,烟丝炽然一亮,浓烟全呛进了喉咙中,咳得他眼泪直掉。虞佳幸灾乐祸地道:“大海不是要眷顾你这个顺民么?怎么改风向的时候也不告诉一声。” 
大海中风浪变幻莫测,谁也无法预计。这一阵北风刮过即停,没有丝毫的征兆,但老水手都知道,就要变风向了。舵手忙着转动轴把,让船头向北偏出一定角度。甲板上的水手也来回奔跑,将主帆掉转,同时卸下尾迭。破浪号上设有三桅,只有主桅可自动旋转。 
虞佳眯眼看着这番忙碌景象,欣赏不已。水手们的动作准确而熟练,庞大的破浪号在他们手中,就像一部校准的机器,复杂却又井然有序。人类从挎木为舟起,就一直想去征服这片浩瀚的未知,但个体的力量是渺小的,只能依靠这种协同与秩序。 
石坚却径直往船头的风向标行去,不断地调整方位。北风阵阵吹来,刮得扇叶呼啦啦飞转。他衣发飞扬,神情却一丝不苟,末了更登上船头楼台,用一只手探在空中。虞佳眼神锐利,看到他脸上竟浮起忧虑,舵手可是要处变不惊的,难道遇上了大麻烦? 
“老石,有情况么?”虞佳几个飞掠,到了楼台上。石坚又沉默良久,才轻声叹道:“遇上大麻烦了,六级大风,正北偏前。” 
虞佳张大嘴巴,六级可是临界了,再上去就是人力不能抗衡的飓风。他半天才喃喃道:“可是空中没有一片云……”石坚截声道:“马上就会出现。你看风向标!” 
北风再无间断,越刮越烈,扇叶也发疯似地转了起来。虞佳脸色苍白:“正北偏前,那不是要把我们刮回到迦罗叶。”石坚皱起了眉头:“可能会更糟。” 
他将烟杆别在腰带上,直接从楼台跳到甲板,边跑边喊:“都他吗的一群疯子。快把帆布给老子卸掉,一个不留。老甲,你带几个人把石碇抛下去,对,把铁索放尽。他妈的,别跑得跟只老猴子似的,掉下去可没人救你。” 
他撕开喉咙喊完话,一头钻进舵手室里。风浪来的时候,在全船人都是灾难,在舵手却是荣耀,他将独自与沉浮之主搏斗,而其余人只能束手以待,托付性命。 
甲板上充斥着杂沓的脚步声,水手们手忙脚乱地卸帆抛锚,一片惶乱景象,仿佛就要遭受灭顶之灾。石坚少有这般勃然作色,他一紧张,就意味着大海要发怒了。 
虞佳一个人被晾在甲板上,猛吸烟袋,一边看着北方天际。风骤然猛烈了起来,吹得他衣裳波浪似地抖动,眼睛也只能睁开一缝。乌云铺天盖地压来,迅速地蚕食了蓝色天穹。海水变地乌蓝发黑,仿佛浸了墨砚的水池。倏忽之间,甲板上昏暗无比,一切事物只凸显出朦胧的轮廓。 
虞佳心疼地倾掉半锅烟丝,往舱门退去。风浪来的时候,只有不要命的人才会站在甲板上。
怒海屠龙第二章
水手们在卸前帆的时候遇到麻烦。这是一方可自动翻卷的帆布,韧性极佳的竹条构成骨架,通过滑轮的绳索一拉动,就会逐级滚成卷轴。与老式帆布相比,不必人爬到桅杆顶去卸,但机械之力也有缺点,偶尔会出现卡壳。这次就在千钧一发的时候爆发了,原因是拉伸得太快,两根竹条绞在一起,中间打了个死结。 
水手们面面相觑,必须有人爬上去解开,但死结的地方离甲板有十几丈。在呼啸的狂风中攀高,一个不慎,就会跌落到万顷风浪中,死无葬身之地。 
狂风结实地打在半爿帆布上,破浪号巨大的船身像叶轻舟在水中打横。船尾传来石坚的怒骂:“怎么还没卸下来,他妈的,老甲你们想回去撞迦罗叶么?” 
被称为老甲的是一个老水手,身形瘦削,他高声应道:“马上就好,老石,你撑住一会。”往手心里吐口唾沫,就要沿着窄梯往上攀去。另几个水手要去拦他,其中一个道:“老甲,风这么大,梯子都会给吹飞了。索性把缆绳断了,回头再接上。” 
老甲一瞪眼睛:“败家子,风这么吹,帆布肯定要掉到海里。你舍得老子还舍不得呢。”他是水手的头领,这么一说,再没人敢反驳。 
软梯攀附在桅杆上,只有几处绞紧,此刻被风吹得像秋千一样荡悠。老甲瘦弱的身形也跟着来回晃荡,一个站立不稳,就会羽毛一样被刮走。但他爬得极快,几乎没有停顿,就来到了竹节绞结的地方。 
狂风却偏偏不遂人意,帆布来回摆荡,时远时近,老甲几次都没够着。船身已开始倾斜,舵手室中不住地传来石坚暴跳如雷的催促。老甲把心一横,用手钩住桅杆,双脚悬空,横身去抓竹节。 
甲板上的水手头高仰着,见状齐声惊呼,这老甲分明是不要命了。如果抓不住帆布,单手的力量根本不足以支撑,狂风会把他像纸人一样卷走。 
狂风乌云搅在一起,视野极其模糊。水手们只觉眼前一花,老甲已经后仰着跌在空中。死前的哀号极为凄厉,刺破了狂风的怒吼,清晰地鼓荡在水手耳边。 
一时间,众人怔愣住,不敢相信老甲就这么被吹走了,直到船身一阵剧烈晃荡,跌倒在甲板上。原来石坚将舵轴掉了个方向,以平衡越发倾斜的船身。 
一个人影倏地掠了上来,喝道:“快去放下左侧挡板,老石快撑不住了。”接着又是一跃,以软梯为支点,飞快地纵上桅杆。 
水手闻声清醒过来,一起向左舷跑去。黑暗中虽看不清来人面目,但破浪号上能高低飞纵的只有那个不拜神的东土人。在这样的危险关头,他们再顾不上信仰的排斥。 
跃上桅杆的正是虞佳,他已经走向中舱,但是凄厉的喊声适时响起。 
在来回晃荡的软梯上施展梯云纵,无疑是愚蠢疯狂的。但虞佳已顾不上这许多,将丽日心法运到极致,精确地计算好每一个落点。到了竹骨绞接的地方也不停顿,仍是笔直上蹿,落在桅杆顶端。 
每一刻都有倾覆的危险,再没有收卷帆布的空裕。他挥出长剑,将缆绳一一斩断,巨大的帆布鼓荡飘扬,像风筝一样飘远。 
舵手室中,石坚陡觉舵把一松,不由重重地嘘了口气,哇地吐出口鲜血。方才转舵时用力过猛,竟受了内伤,一口气松懈下来,才觉得全身瘫软无力。但死生存亡之际,岂容他稍有懈怠,船身立刻猛烈摇动起来。 
舱门咣地打开,腥味的海风一涌而近,吊在顶棚的船灯猛烈晃荡。进来的是虞佳,他一眼看到甲板上刺目的血迹,大惊失色:“老石,你不用命了么?内伤后切忌用力,你还这么死命地摇船舵!” 
石坚再次让船身稳定下来,额头上已是冷汗泠泠:“一船人的性命呀,我老石的招牌也不能砸。”虞佳皱起眉头:“小张呢?他怎么没在舵手室里。”小张是另一个舵手,按理现在轮到他掌舵。 
石坚冷笑道:“那个小屁孩才第三次出海,见到这样的风浪,早吓得浑身发抖。我打发他回中舱去了,省得在这里碍眼。”虞佳摇头道:“不行,你不能再掌舵了。我去把他唤回来。”他担忧地看着石坚,暗淡的光线中,后者脸色异常苍白。 
他推开舱门就要走出,忽听哇地一声,石坚又咳出了口鲜血。舵把则乘他疏神,猛然向一边甩去,若不是虞佳手疾眼快,破浪号就要翻倒在风浪中。 
石坚一屁股坐倒在甲板上,自嘲道:“老了,老了,连这么点风浪也把不稳舵。”虞佳双手僵硬,勉力扶住舵,急得要跳脚:“老石,现在怎么办?你他妈的倒是说话呀。” 
“放心,我石坚掌了二十年的舵,还没翻过船,今天也不会例外。”石坚边咳嗽边喘息。“废话,但现在握着舵把的是我。”虞佳一想到破浪号就把握在自己手中,那么巨大的船身,就通过纤细的舵轴与风浪搏斗,双腿不由痉挛颤抖。 
船身已经倾斜到了一定角度,石坚喝道:“向右摆!”虞佳猛力一摇,几乎要将舵把扭脱了。 
吊灯猛烈摇晃,石坚在甲板上打了几个滚,撞到舱壁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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