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委班子

·4


    ·1
    转眼一个月过去,这中间乔若瑄回来了一次,普天成跟她拐弯抹角谈起了工作变动的事。普天成说:“我考虑了好久,老杜那个人不是太可靠,跟他搭班子,迟早要出事,要不,你还是挪个地方?”乔若瑄放下手里的报纸,盯住普天成问:“往哪儿挪,你们不会再缺副秘书长吧?”普天成目光一暗,“若瑄,我跟你谈正事呢。”
    “谈正事上你办公室,这是家,我一个月回来一趟,不想听正事。”乔若瑄起身,往厨房去。这次回来,乔若瑄发现了一个女人们最容易发现却也最容易忽略的问题,她家的厨房成了摆设,她断定这一个多月普天成没做过一顿饭。这样下去,普天成的胃受不了,男人到了这把岁数,是不能乱凑合的。乔若瑄想给普天成找一个保姆,被普天成拒绝。乔若瑄不甘心,背着普天成给王静育打了一个电话,让他从永川那边找一个保姆来。永川是广怀下面一个县,王静育以前在永川做过县长,那一带的妇女打小就能吃苦,而且卫生习惯很好。王静育说正好有位远方亲戚,家里女孩多,答应这一两天就带过来。乔若瑄想把厨房认真打扫一下,这样乱糟糟的厨房,让外人看见,她脸上没面子。
    普天成拦住她说:“若瑄,你再认真想想。有件事我一直没告诉你,其实瀚林书记也有这个想法。”
    乔若瑄的步子猛地止在了那儿,半天,她回过身来,冲普天成说:“不可能!”
    普天成没把上次瀚林书记找他谈话的事说出来,他怕乔若瑄接受不了,仍然婉转地道:“你也知道,瀚林书记对官员家庭一直有看法,他在几次会上都讲到,要把海东这个特色取掉。”
    “讲了就要做?普天成,你是想借瀚林书记来压我吧。我郑重地告诉你,我不可能回来,杜汉武想撵我,我还赖着不走呢。”说完,进厨房了。
    普天成知道谈下去也是白谈,弄不好还要伤两个人的和气,便略显忧愁地想,乔若瑄这性格,什么时候才能改一改?
    下午五点,王静育的车到了,果然带来一位叫卢小卉的女孩,个头高高的,差不多赶上了乔若瑄。猛一看,不像是从永川那种落后地方出来的,尽管穿着很朴素,但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分外有神,给人一种精于世故的错觉。普天成不明就里地问:“这位是……”卢小卉扭捏着她好看的身子,略显拘谨地站在了一边,目光怯怯地望在王静育脸上。王静育冲普天成笑笑,再望住乔若瑄。乔若瑄一双眼睛上上下下打量了卢小卉好几遍,显然,她对卢小卉的年龄还有已经发育成熟的身子有点不放心,她要的是那种青中带涩淳朴中带着傻气的女孩,卢小卉这身材,应该到哪家时装公司做模特去,那对藏在素衣里的胸,一旦换件衣服衬托出来,是很让人忧心忡忡的。可既然王静育带来了,她又不好拒绝,再说人家孩子才十五岁,也不能往坏处想,于是便问:“家里都同意了?”
    “同意了。”王静育代卢小卉回答,目光快速地往普天成脸上一扫,带着某种意味。
    “家里的活儿都会做吧?”
    “您放心,阿姨,洗衣做饭我样样拿手。”这次回答的是卢小卉。卢小卉一说话,乡下孩子的淳朴就显出来了。她漂亮的脸上露出两个甜甜的酒窝,这孩子蛮让人喜爱。乔若瑄点头道:“那就留下吧,你叔叔胃不好,记得做饭清淡点。再者,衬衣要天天洗,洗了要熨好。”
    卢小卉一一点头,普天成这才反应过来,“我说了不要,怎么还……”
    “要不要由不得你,静育快坐,我带小卉先熟悉一下。”
    王静育诡秘地一笑,坐下了。普天成狠狠剜了他一眼,也有些无奈地坐下,跟他有一句没一句地聊起下面的事来。
    乔若瑄很快就把该交代的交代完了,又带着卢小卉去了卧室。卧室是她上午就腾出来的,以前当客房,有点小,但住保姆已足够。卢小卉带的行李不多,其实也不用带,一应物件乔若瑄都替她准备好了。看完卧室,乔若瑄问:“满意不?”卢小卉脸上闪着红晕,羞答答说:“这么好啊,我原还想,要住地下室的。”王静育接话道:“去年她在北京做家政,几个孩子挤在一间地下室里。”乔若瑄这才知道卢小卉以前就做过家政,还是北京,怪不得呢。她放心地舒了口气,笑着说:“这是海州,不是北京,缺什么,随时跟你叔说,他会像对待自己女儿一样对待你的。”这话说得很巧妙,似乎有双重意思,说完,乔若瑄望了一眼普天成。普天成心里早有想法,等乔若瑄一走,他就打发掉卢小卉,他要什么保姆,再说这女孩也长得太那个,住一起不好。
    王静育要做东,请普天成夫妇吃饭,普天成不想去,谎称有事推辞了。乔若瑄急着要去瀚林书记家,离开广怀时,她就跟瀚林书记的秘书约好了,早上一醒来,就给瀚林书记发了条短信,瀚林书记回短信说,下午五点给她电话。刚才在卧室时,她收到瀚林书记秘书的短信,说瀚林书记让她过去。这事同样不能让普天成知道,一旦让普天成知道了,准又惹出新的不快。
    王静育见普天成两口子都不愿跟他出去,便也知趣地起身告辞,临走,又跟卢小卉叮嘱了几句,无非就是好好照顾普天成,别偷懒,手脚要勤快,家里来了客人一定要识眼色,等等。看着他们一唱一和的样子,普天成想笑,却又感觉喉咙被什么堵住了,笑不出来。
    乔若瑄打扮一鲜地出门后,家里就剩了普天成跟卢小卉。卢小卉已换下她来时穿的衣服,换了一身在北京做家政时穿过的工装。这设计工装的人也有想象力,居然仿照制服的样式,明明是做家务,他不设计得宽松点,反倒山是山水是水,风景全给你点缀了出来。普天成望了一眼,感觉浑身发热,十分不自在,他心里骂王静育,你那些鬼点子,以为我不知道啊,不安好心!
    卢小卉出去买菜的时候,马效林来了电话,说他刚到海州,有急事要跟秘书长汇报。普天成问马效林现在在哪儿,马效林说他在金江饭店门口。普天成让马效林等在那儿,他马上就到。
    二十分钟后,普天成赶到了金江饭店。马效林果然神色不定地站在那儿,普天成让马效林上车,然后往丽水大桥那边开。丽水大桥西侧有家叫狮子楼的酒楼,于川庆请普天成吃过几次饭,里面环境不错,重要的,老板是于川庆一个旧相好,于川庆并没跟普天成藏着掖着,关于他跟老板娘江海玲的关系,普天成是一清二楚。于川庆还特意叮嘱江海玲,哪一天要是普天成来了,一定要热情招待好。普天成刚才在车上想地方,不知怎么脑子里突然就冒出了江海玲那张清丽脱俗的脸来。
    这种地方说起话来安全。
    到了狮子楼,江海玲热情有加,一边张罗着开包房,一边笑说好久没见到秘书长了。普天成勉强跟她寒暄了几句,道:“今天借你这地方谈点事,饭菜简单点,让服务员别打扰。”江海玲一看普天成的脸色,就知道怎么回事了,忙道:“秘书长尽管放心,饭菜好了我亲自送进去。”
    江海玲刚走,普天成就问:“怎么回事?”
    马效林神色慌张地说:“苏润开口了,他咬出了好几个人。”
    “真有此事?”普天成只觉得心里重重响了一声,不敢相信似的盯住马效林,这可不是一个好消息。
    “千真万确,是牛监狱长跟我说的,他也着了急。”
    牛监狱长叫牛如虎,是吉东第一监狱副监狱长。这个人不会乱说话,普天成的眉头更紧了。过了一会儿,他又问:“具体咬出了谁?”
    “你,我,还有……还有瀚林书记。”
    “什么?!”普天成惊得从沙发上弹起来,“这关瀚林书记什么事?!”
    马效林也被普天成的反应吓了一跳,结巴道:“我听牛监狱长说,苏润在写给王化忠他们的材料中,提到一件事,说水泥是一个叫化玉娇的女人提供的。”
    “乱弹琴,天下根本就没有这么一个人!”普天成愤怒地将手中的杯子一摔,一声尖利的碎响后,他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冲马效林道:“把它收拾了。”
    马效林要开门唤服务员,普天成恶声骂道:“一个杯子叫什么服务员,你没长手?!”
    马效林扫了一眼包房,包房里实在没什么工具,便拿起一块桌布,无言地打扫起碎片来。
    普天成黑青着脸,坐在那儿发怔。等马效林把玻璃碎片清扫干净,他心里的主意似乎有了。他拍了拍沙发,说:“坐吧。”马效林不敢坐,又觉站着不合适,硬着头皮在普天成边上坐下了。
    “效林啊,你在吉东干副书记,不止是我普天成一个人的意思,瀚林书记几次问起过你,他对你,寄予厚望呢。”
    马效林战战兢兢地说:“这我知道,谢谢秘书长多年的栽培。”
    “不,你应该谢瀚林书记,没有瀚林书记,在海东,没有你我的地盘。”
    “秘书长,有什么话,您尽管吩咐吧,我心里有数。”马效林好像不那么慌了。这种时候,慌张会坏大事,他不停地提醒着自己。
    普天成停顿了一会儿,道:“苏润这样做,太不应该,他咬我可以,怎么能咬瀚林书记呢?水泥是他从别人手里低价买来的,以次充好,一半已经过期报废了,现在他想推卸责任,无中生有编出一个化玉娇来,让人不可思议。不过黑的说不成白的,效林你马上回去,跟如虎同志讲,让他马上弄一份材料,里面要把王化忠他们通过不正当手段威逼和利诱苏润这件事写清楚。记住了,写得越清楚越好。材料写好后,让他火速送到省厅汪副厅长手里。”
    “秘书长,您就放心吧,牛监狱长对王化忠他们意见很大,这事是监狱长丁茂盛瞒着他做的,市局也不知道,我让他把详细情况反映给省厅。”
    “这件事尽量控制范围,知道的人越少越好,明白我的意思么?”
    马效林重重点头。
    本来话到这儿,马效林就该走了,这顿饭不属于他,他也吃不下去。但是他又忽然记起另一件事,抬起的屁股复又坐下,目光楚楚地望住普天成,“秘书长,还有件事,我想跟您汇报一下。”
    “说吧,以后说话,不用这么饶舌,直接讲就行。”
    马效林又嗯了一声,下意识地抹了把汗,声音抖颤着说:“我听如虎同志讲,苏润还供出了天彪……”
    普天成似乎早就料想到了这结果,握着的拳头捏得更紧了,隐隐能听出一种响声。这声音在响着空调的包房里,竟那么骇人。马效林没敢继续往下说,目光在普天成脸上抖来抖去,最后可怜地收回了。
    普天成忽然哈哈大笑,包房里的空气被他的笑声惊了起来,像有猎猎风声卷过。他笑到一半,戛地收住,目光骇人地盯住马效林,“效林你记住,人在穷途末路的时候,是会发疯的。王化忠发了疯,苏润发了疯,姓徐的也跟着发疯。这个时候,我们要及时地为他们准备一服药,这服药由我普天成亲自为他们开!”
    马效林听得毛骨悚然,他还从没见过普天成普秘书长用血腥味如此浓的口气说话。他暗暗想,普天成也疯了。
    普天成又跟马效林交代几句,马效林心里半是有底半是没底,他不敢再待下去。再待下去,他也要发疯。普天成也不留他,起身道:“早点回去也好,你是副书记,随便离岗不好。记住,以后来省城,要有名正言顺的理由。”
    马效林如获大赦般,迅疾离开狮子楼。过了没两分钟,普天成的身影也消失了。等江海玲端着药膳进来时,包房里除了一股**味儿,什么也没有:
    马效林离开海州的第三天,普天成得到一个消息,省公安厅汪副厅长带着一个工作组到了吉东。随后,他便听到吉东一监监狱长丁茂盛被停职的消息。这天他陪着瀚林书记在海州视察,瀚林书记心情很好,同行的海州市委书记和市长心情也很好。在海州新落成的体育馆内,瀚林书记发表了热情洋溢的讲话,对海州体育事业这些年所取得的巨大成就给予了高度评价。瀚林书记讲完,体育馆里响起了热烈的掌声。然后,一行人往网球馆去。这天网球馆正常对外开放,普天成他们到达时,正好有一对外国留学生在打网球。走在前面的海州市委书记转过身来,跟瀚林书记笑说:“早就听说书记是网坛高手,要不要跟他们来一盘?”瀚林书记呵呵笑了笑,“很久不打了,手生了。”就有随从的领导热情鼓劲,要瀚林书记跟留学生打几个球。瀚林书记没推辞,两手一搓,说:“好,那就献一次丑。”普天成很快忙起来,不大工夫,瀚林书记身穿运动服,健步进入馆内。普天成小心翼翼跟在后面,等瀚林书记到了场地边,这才双手递上球拍。瀚林书记笑了笑,“生命在于运动嘛,天成,以后你也要学着打球。”普天成说:“今天先让我饱饱眼福,改天一定拜书记为师。”瀚林书记朗声一笑,跟女留学生对战起来。
    二十余位记者扛着摄像机往前拥,镁光灯不停地闪烁。普天成挡在记者最前面,提醒记者们别太靠前,影响书记打球。瀚林书记步伐矫健,反应敏捷,怎么看也不像一个快六十岁的人,场边响起一片片喝采声。普天成静静地看了几分钟,忽然想,如此富有活力的一个人,怎么会让别人轻易击倒呢?这么一想,他身上仿佛猛地来了劲,也跟着喊了一声:“好球!”这一声喊,似乎把他心里几天堆积的郁闷排泄了出来。后来他借女留学生捡球的空,给瀚林书记送去一条毛巾。瀚林书记边擦汗边说:“可以号召一下,在干部队伍中掀起一股运动热潮。”普天成将这话记下了,他想下一步,应该在全省搞一场公务人员网球大赛。
    即兴表演结束后,瀚林书记跟两位留学生合了影。瀚林书记简单过问了一下他们的学习和生活情况,并祝福他们能在中国取得更大的成绩。女留学生想拥抱一下瀚林书记,普天成赶忙制止,另一边,于川庆也在阻止记者照相。瀚林书记见状,笑说了一句:“拥抱就不必了,还是按我们中华民族的传统,握一下手吧。”
    于是就握手。镁光灯再次闪了起来。
    第二天的报纸上,头版头条便是瀚林书记打球的新闻。尽管照片当天晚上普天成便审查过了,现在拿着报纸,普天成还是承认,瀚林书记魅力四射,精神矍铄。他欣赏了一会儿,起身,往瀚林书记办公室去。普天成照样没乘电梯,走楼梯,从八楼到十二楼。普天成欣喜地看到,各部委的同志都在争相看报纸,并做出热情的议论。他心里越发轻松,几天前马效林给他带来的阴影全然不见。
    普天成进去时,瀚林书记也在看报纸,秘书董武站在身边。普天成说:“书记还满意吧,要是光线再足点就更好了。”瀚林书记笑说:“天成啊,看着这张照片,我忽然感觉又年轻了几岁。”普天成接话说:“书记本来就年轻嘛,活力远在我们之上。”瀚林书记也不谦虚,道:“这倒是。天成,往后别死气沉沉的,打起精神来。”普天成笑了笑,没有说话,这种话不好说,只能以笑来回答。
    围着报纸谈了一会儿,瀚林书记忽然说:“对了天成,那天跟若瑄谈了谈想法,她还不乐意,回家没批评我吧?”
    普天成说:“哪敢批评书记,她这个人,就是顽固。”
    董武一听两位领导谈正事,掩上门出去了。普天成说:“她老是给您添麻烦,实在不好意思。”其实那天乔若瑄回到家,什么也没跟普天成说。普天成倒是知道她去找瀚林书记,但也没点破。那天他的心情实在是坏透了,没法对别的事感兴趣。而且,每次乔若瑄单独去见瀚林书记,普天成都装不知道,事后也不过问,这是他们夫妇间的一个原则。
    “你天成也说这种谦虚话了,不应该嘛。不过天成啊,若瑄留在广怀,恐怕有问题。我最近在想,是不是让她去一个相对轻松一点的地方,女同志,太闹了不好。”
    这个“闹”字用得特别有学问,你可以理解成广怀那边太闹,也可以理解成乔若瑄这个人太闹,普天成更倾向后者。他再次明白,乔若瑄在广怀的使命快要结束了,兴许,她从政的路,也要告一段落了。
    从瀚林书记办公室回来,普天成反复想,瀚林书记说的相对轻松一点的地方到底是哪儿?想着想着,他蓦地明白了。
    省委党校!
    余诗伦进政研室的事很快有了进展,普天成正在办公室修改一份报告,组织部长何平进来了。普天成赶忙起身,说:“部长好,你怎么过来了?”何平是中央调整海东班子时从北京部里过来的,人很年轻,才四十五岁,但工作经历相当不简单,三十二岁时在西藏干过,后来又到青海,四十二岁便是副部级干部。海东现有的常委中,数他学历最高,是政治学博士。何平为人谦和、低调,言行举止透着良好的修养。
    何平说:“有件事想跟秘书长碰碰。”
    普天成赶忙从桌子那边走过来,请何平落座。何平边坐边说:“秘书长是大忙人,我来不会打扰吧?”普天成笑说:“哪儿啊,盼都盼不来你呢。”说着给何平沏茶,何平说:“不喝了,刚在办公室喝过,胃里差不多能养鱼了。”普天成说:“找这儿有朋友刚送来的铁观音,请部长品品。”何平开玩笑说:“秘书长的茶自然是好茶,刚才我在楼道里就已闻到茶香。”常委们见面,老要在茶上做文章,说些跟茶有关的话题。不明白的人还以为,常委们都是品茶专家,其实不然,是别的话题不好说,也不能公开说。多数常委又不抽烟,见面后为了化解尴尬,只能拿茶做文章。几乎每个常委的办公室,都放着好几种茶。来的客人不同,拿出的茶也不同。普天成拿出的,是南怀市委书记上周末专程让司机送过来的铁观音,依普天成的判断,这茶至少三千元一斤。
    何平品了一口,赞叹道:“果然是好茶,秘书长品位就是不一般。”
    普天成笑说:“朋友嗜茶如命,他送的应该不差。”两人寒暄几句,何平说起了正题:“有位同志想到政研室来,想征求一下秘书长的意见。”
    普天成故作惊讶地说了声:“是吗?”然后道:“政研室主任一直空缺,对我们的工作影响很大,这个位子再不能空了,不然工作很费劲。”何平说:“我们心里也急,只是找不到合适人选。最近有人推荐党校副校长余诗伦同志,不知道秘书长对这位同志了解不?”
    普天成沉吟了一下:“诗伦啊,怎么把他给忘了。对,你这一说,我忽然觉得,他担任这个职务最合适。理论水平高,工作严谨,就怕他本人不愿意啊。”
    何平笑了笑,“看来秘书长对他还是很了解的。”
    普天成说:“了解不是太多,但深刻。听过他讲的课,理论上很有造诣,政研室缺的就是这样的专家。”普天成说这些话,一点不脸红,有些东西习惯了,也就成自然了,其实他根本没听过余诗伦的课。但听他的口气,似乎对余诗伦很崇拜。
    “那就好,既然秘书长没意见,我们就找本人谈话了,希望他能服从组织安排。”何平说着起身,那杯刚泡的茶他只品了一口。将何平送进电梯,普天成就想,下一步就该轮到何平跟乔若瑄谈话了。一想党校副校长这个位子,普天成也摇了摇头。
    但人适合哪个位子,并不是自己说了算,要看领导觉得你在哪个位子合适。把不适合干副校长的乔若瑄调到党校,也许是一种新的适合。普天成承认,让乔若瑄去党校,等于是折磨她,委屈她,他心里禁不住为自己的妻子生出一种伤感来。
    ·2
    第二天晚上,海东行政学院常务副院长廖昌平便找到了普天成家里。行政学院院长目前由常务副省长周国平兼任,廖昌平也是在上次调整中才到行政学院的。普天成做省**秘书长时,廖昌平是副秘书长。廖昌平一定是听到了风声,进门就说:“不公平,秘书长,真不公平,我廖昌平怎么着,也比余诗伦资历深吧?”
    普天成刚打开电视机,保姆卢小卉也在客厅,是她替廖昌平开的门。普天成扫了一眼卢小卉,说:“去拿水果来。”廖昌平说不吃,普天成拉下脸,带着责备的口气道:“捕风捉影,撒哪门子的野。”廖昌平在普天成面前说怪话说习惯了,从来不去斟酌,当然,他也不知道卢小卉的身份,还以为是普天成家亲戚。
    廖昌平本还想发牢骚,见普天成神色异常,没敢发,再一看卢小卉,明白了。卢小卉相当识眼色,利落地端来水果,沏了茶,钻卧室去了。
    普天成这才说:“哪有那么多牢骚,走哪儿发哪儿,像话吗?!”
    廖昌平讪讪一笑,“人家这不是心里有想法么。”
    普天成抢白了一句:“我还有想法呢。”将水果盘往廖昌平面前一推,问:“都听说了?”
    廖昌平神色黯然地垂下头:“听说了,没想到会是他。”
    廖昌平心里谋算这个位子谋算了好久,当初让他到行政学院去,他就向组织部门提出,能不能到省委政研室。当时主持工作的副部长陈江华半开玩笑半认真道:“这个位子的人选,就连组织部也定不了,你还是安心去当校长吧。”事实证明,政研室主任这个职位,在瀚林书记的心里很重,前主任老瞿离开岗位已有半年多时间,别的位子空两到三个月已是奇迹了,想不到政研室主任的位子空了这么长时间。
    “想不到的事情很多,以后慢慢想。”普天成带着情绪道。
    廖昌平还是不服气,点了烟,猛吸一口,“我打听清楚了,姓余的北京有人,听说……”
    “听说听说,一天到晚就是听说!我说昌平,你到底是在干工作还是在搞情报,我看你到安全局去好了。”
    廖昌平挨了剋,脸面上有些挂不住,其实这些话他也只是在普天成这里说说,在外面绝不敢乱讲。他北京的一个关系说,余诗伦有个很能靠得住的关系,在中央某要害部门。一定是上面跟瀚林书记打了招呼,要不然,瀚林书记是注意不到一个党校副校长的。见廖昌平尴尬,普天成也觉得口气太冲了点,缓和了一下语气,道:“昌平啊,你在省府工作了也不是一天两天,组织原则应该知道,不该打听的,不打听。”廖昌平听出了弦外之音,赔着笑道:“秘书长的话,我记住了。”
    “仅仅记住不够,要落实到行动上。我还是那句话,不管安排在哪个岗位,都要把本职工作做好。我可听说,你现在有点不专心,这不好,别这山望着那山高,很多事是一步步来的,一步走不扎实,步步皆不扎实。”
    廖昌平一听普天成又在点他的软肋,心虚道:“怎么,上面不会有意见吧?”
    “你自己以为呢?”普天成给了廖昌平一个模棱两可的回答,然后起身,在客厅里踱步。廖昌平的脸青一阵白一阵,他本是跑来诉苦的,这下好,让普天成一句话,把他心里最脆弱的那根神经点中了。廖昌平到行政学院后,的确对工作不大上心,整天想的是,何时才能到省委大院去,到主要领导眼皮底下,干些能让领导看得着听得见的工作。像行政学院这种不打雷不下雨的工作,他真是没心情干。这阵普天成一说,他立刻后悔起来,如果因为这个让上面有意见,那就太不应该了,他廖昌平又不是不会干工作。
    过了半天,廖昌平带着征询的口吻道:“我是想干,但我对学院那摊子不熟悉。再者,眼下都在抓经济,注意力都在各项硬指标上,学院就是想开展一些工作,下面也没人重视。”
    普天成停下步子,毕竟,他跟廖昌平是多年的关系。这人本质不错,就是有华而不实的毛病,老以为自己是干大事的,放哪儿都党委屈,这个毛病不改,怕是这辈子都不会有机会。
    机会是啥,机会就是你摸打滚爬中突然闪出的那道亮光,是你苦苦求索中蓦然发现的那座独木桥,而绝不是天上掉馅饼。雨后彩虹是雨后才能出现的,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先是山重水复,后才是柳暗花明。如果你想把前面的省略掉,那么后面出现的,也只能是海市蜃楼,是幻景。
    “不熟悉不是理由,下面不重视也是你的托词,你的问题还跟以前一样,老在幻想。昌平啊,到了这个年纪,应该踏实了,再不踏实,以后还有机会吗?”
    廖昌平认真地点了点头,这人性格中有个很大的优点,就是别人批评对了,他会虚心接受,特别是普天成的批评。两人在省**的时候,廖昌平没少挨普天成的批评,但越批评两人关系越近。普天成也只有在廖昌平面前,才愿意说些实话,说些发自肺腑的话。
    这种话不能轻易说出来,因为它容易伤害别人。天下没有几个人愿意听批评,官场中人就更不用说。天天奉承,弄不好他都拿你当敌人。如果老是挑刺儿,怕是早就拿你当政敌了。好在廖昌平不是那样的人,他是普天成为数不多的几位朋友中最率直也最透明的一位,普天成有时候是拿他做镜子的。可惜,这样的镜子摆在眼前,还是不能让他的心透亮。兴许,他这辈子是透亮不过来了。心上抹了颜色的人,再怎么照,也是有阴影的。背负着阴影前行,这就是普天成。
    普天成叹口气,冲廖昌平说:“眼下省委、省府正在全力打一场工业企业攻坚战,你们学院何不在这方面动动脑子?”
    “你是说?”刚才还心情灰暗的廖昌平一下来了兴趣。
    “学院就是为**工作服务的,这点道理你总懂吧。围绕**的中心工作搞培训,这样的主意你都想不出来?”
    廖昌平恍然大悟,“愚人就怕点拨,你这一点拨,我倒是有谱了。”廖昌平说完,开心地笑起来。他的笑感染了普天成,普天成也轻松了许多。从内心讲,他是极愿意让廖昌平到政研室的,廖昌平把材料关是一绝,过去**那边的材料或文件,主要还是廖昌平把关。另外,人在任何时候,身边总得有个说话的人啊,普天成现在是一肚子的话捂馊了,也找不到人说。
    那种滋味,不好受。
    可既然瀚林书记有了人选,就得尊重现实。不单是尊重现实,还要把这个想法彻底掐死。普天成给廖昌平支招,让他抓培训,就是用另一种方式帮廖昌平把这个念头掐死。
    机会总还是有的,普天成对此深信不疑!
    这天晚上两个人喝掉了一斤茅台。普天成很少喝酒,但这天晚上,他想喝。
    省委很快召开常委会,讨论通过了对余诗伦的任命。余诗伦到任的这一天,海州下了一场透雨,雨从上午一直持续到晚上。本来普天成安排了几桌饭,想为余诗伦接风,可下午四点多钟,常务副省长周国平突然打来电话,说晚上一起跟大华的同志吃顿饭,有些情况还需碰个头。普天成便知道,周国平那边的行动开始了。
    普天成赶到胜利宾馆,国平副省长还没到,于川庆倒是来了。跟于川庆在一起的还有**那边的曹副秘书长、办公厅巩副主任等好几位。大家都是熟人,办公厅巩副主任还跟乔若瑄一起共过事,普天成跟他们一一打过招呼,往餐厅去。因为少了更高级别的领导,普天成就成了这群人中间的头,受到了大家的热情礼遇,普天成对来自巩副主任他们的恭维和礼赞欣然接受。官场就是这样,每一个场合,都有不同的恭维声和赞美声,尽管内容大同小异,但表现方式却千差万别。巩副主任就特意提到,前些天在《理论》杂志上看了普天成写的一篇文章,很受启发。“高屋建瓴啊,秘书长真是大家风范。”普天成笑笑,作为一个省的最高智囊,他每年都要在中央和省里的几家权威性杂志上发表一些文章,这些文章有的是谈海东的经济社会发展与繁荣,有的是谈领导干部的修养与情操。巩副主任提到的这篇,普天成谈的是领导干部作风建设,中间提到了最近全国发生的两起腐败大案,两名副部级干部落马,在全国震动很大。当然,普天成重点谈的是如何贯彻落实***在中纪委七次会议上对领导干部作风建设发表的重要讲话,针对***提出的在领导干部中倡导形成八个方面的良好风气,树立八荣八耻观,谈了自己的感想。这是一篇响应性的文章,瀚林书记对这篇文章也给予极高的评价,还说要在省委中心小组学习会上组织学习。普天成并不认为自己文章写得好,关键是态度亮得及时,有时候能不能及时表明自己的态度,也是领导干部的一种修养,更是艺术。
    胜利宾馆的环境跟桃园差不了多少,布局和绿化甚至比桃园还要漂亮,只是因为它是**的,所以名气没桃园那么响亮。这天的饭安排在淮海厅。到了淮海厅,普天成意外地发现,为他们服务的正是余晴。普天成脸上有丝惊讶,于川庆也跟他一样。余晴没认出普天成,但认出了于川庆,彬彬有礼地问了句“首长好”,就专心致志做自己的工作去了。普天成盯着余晴看了一会儿,脑子里忽就闪出金嫚那张脸来。前些天金嫚跟他打过一个电话,说自己不想跟丈夫过了,要离婚。普天成下意识地就阻止,说不能离。金嫚笑说:“你慌什么啊,又不是因为你。”这句话让普天成好不尴尬。是啊,他慌什么,金嫚从来没说要嫁给他,也从没流露出要缠着他不放的意思,这点让普天成深感欣慰。有多少人毁在了女人上,起初抱着投机的心理想玩一玩,结果引火烧身,一辈子都不得安宁。普天成算是幸运,截止目前,还没被哪个女人抓住不放。跟他关系最密的金嫚,也在他离开吉东时嫁了人。金嫚的丈夫是一名普通工人,后来普天成听说,他们常打架,夫妻关系很不好,到现在也没要孩子。所有这些,都像辣椒水一样时不时地要辣一下普天成。普天成知道,金嫚现在的不幸福,是他一手造成的。
    某种程度上,是他毁了金嫚。
    于川庆见他走神,悄声提醒道:“等一会儿秋燕妮也要来,她可是常常念叨你呢。”
    “是么?”普天成从余晴身上收回目光,又从脑子里把金嫚驱走,装作诧异地问了于川庆一句。于川庆别有意味地一笑,“有人望穿秋水,有人浑然不觉,这世道,越来越缺少默契了。”
    “乱说。”普天成及时地制止住于川庆,只要有第三者在场,普天成就不跟于川庆开玩笑,这也是他的原则之一。他转向曹副秘书长,“你老父亲的病好点没?”曹副秘书长受宠若惊,他父亲几个月前心肌缺血,住过一次院,普天成特地到医院探望过,曹副秘书长对此感激在心,今天听普天成再次问起,就越发感动得不行。他站起身,就像学生回答老师提问一样,毕恭毕敬地答道:“谢谢秘书长关心,老父亲算是挺过来了,现在精神状况还行。”
    “那就好,人老了,不要只想着吃药,还要适当增加活动量。另外,保持心情愉快也很重要。”曹副秘书长马上点头,“秘书长说得对,他现在天天到公园散步呢,还跟一帮老头老太太学太极拳。前段日子有个老太太劝他养条狗,这些天正吵着让我买狗呢。”
    “那好啊,让他有个寄托。大家都忙,平日没时间照顾老人,老人寂寞,养条狗正好可以把寂寞打发掉。”
    “那好,我明天就去给他买。”
    聊完曹副秘书长的父亲,话题又转到巩副主任的老岳母上。普天成在**的时候,这些人都在他手下,他们家里有啥事,谁家有老人,谁家老人患啥病,普天成都记得很清楚。逢年过节,后勤办要分东西,普天成总要叮嘱一番,有老人的给多分一份。尽管这些人都不缺那点东西,但这么一做,情感上就不一样了。有人说他在**里威信比副省长都高,不是说他权大,而是说他心长。
    心长则路也长,这是普天成的认识。
    正说着话,外面响起了车子的声音,于川庆说了声“来了”,大家齐刷刷地起身,往外面去。出门时巩副主任步子走得快了些,差点先普天成走出大厅。意识到犯了错误,他猛地止住步,侧身等普天成和于川庆先走。他发现,于川庆脸上,已暗暗露出不快来。
    下级任何时候都不能抢上级的彩,这是铁的规律。谁犯了,哪怕是无意,也是自己跟自己过不去。
    普天成伸出双手,热情地跟国平副省长握过手,然后又跟大华的领导一一握手,同时做出恭请的样子,请他们往里进。轮到秋燕妮时,他的手似乎犹豫了一下,秋燕妮冲他深情一笑,伸出手来,“想不到在这儿遇见秘书长,幸会,幸会。”普天成没敢正视秋燕妮,他怕秋燕妮不分场合露出那火辣辣的目光来。**女人跟内地女人不一样,她们喜欢把内心的东西表露在脸上。
    普天成和于川庆热情迎客的过程中,巩副主任和曹副秘书长拘谨地站在一边,脸上挂着不太自然的笑。他们是没有资格走上来跟领导和贵宾一一握手的,只能站在远处,用微笑欢迎。周副省长也只是跟他们简单地点点头,然后就在大华几位高层的簇拥下进去了。普天成又抢在前面,等副省长的步子到达淮海厅时,他跟于川庆已一左一右站在了门边。
    主客一一落座。普天成本想坐得离周国平远一些,坐领导身边是一件十分痛苦的事。不知道别人有没有类似的感受,普天成觉得是这样。每次吃饭,他都会想办法让自己离领导远一点儿,这跟工作当中正好相反。不料周国平拍拍身边的椅子说:“老普,坐这儿,咱们说话方便。”普天成只好坐过去。周国平左边是大华**总部瑞德先生,英国人,很年轻,四十岁不到,讲一口流利的汉语。右边,就是普天成了,普天成右边,居然坐了秋燕妮。好似无意,其实有心,普天成有几分不安,心里又有一点点惬意。跟秋燕妮认识这么长时间,两人还从没如此近距离坐过。饭菜是提前准备好的,国平副省长说,吃过就撤,晚上他还有个活动,要到一所大学去演讲。凉菜上齐后,国平副省长讲了几句话,意思是感谢瑞德先生和助手劳尔小姐来到海州,共同为大华海东出谋划策,也感谢大华集团副董事长兼海东办事处主任燕妮小姐,大华海东前段时间运行得不是太好,主要原因不在大华,在海东方面。是海东方面没把基础性工作做好,延误了项目进度。对此,省里已做了调整,相信以后,这样的事不会再发生。国平副省长还代表省委、省府向大华方面表了态。国平副省长表完态,端起红酒杯,一饮而尽,说这杯酒就算是对前一段工作的总结,从今天起,大华海东会驶上快车道。他的举动赢来一片掌声,是川庆秘书长带头鼓的掌。接着,瑞德先生也代表大华总部表了态,他说前段时间工作不理想,关键原因还在大华身上,大华资金不到位,影响了职工安置。他也喝了一杯,表示道歉。瑞德先生接着强调,本周内,将有三千万到账,可以用于职工安置,以后每半月到账三千万,直到把答应的款全部付清。瑞德先生说这些的时候,普天成心里想,周国平就是周国平,大华这些钱,也只有他能争取过来。如果换了别人,怕也只是一个数字,何年何月到账,只有鬼知道。感慨中,他投过去目光,见周国平的目光瞄在性感的劳尔小姐身上,他便慌忙把目光收回来了。
    瑞德讲完,轮到秋燕妮了。秋燕妮端起酒杯,说:“燕妮嘴笨,这种场合,实在不敢多讲,不如以酒代之吧,按你们的话说,一切尽在酒中。我相信,大华跟海东的合作一定是愉快的,而且能双赢。”说完,仰起脖子,将满满一杯红酒喝了下去。兴许,这天的秋燕妮也有几分紧张,端着酒杯的手微微发抖,有几滴酒洒在她裸露的脖颈上。普天成看了,感觉那挂了酒珠的粉颈更为漂亮。
    如果不是国平副省长晚上有事,这天是要放开喝一阵的。要论喝酒,今天来的巩副主任和曹副秘书长都是行家,陪一桌客人不在话下。秋燕妮喝过之后,国平副省长说,今天情况特殊,酒就不敬了,大家随意喝点。然后叮嘱于川庆,照顾好客人。普天成本来也是想敬杯酒的,一听国平副省长这样说,便打消了念头。
    席间国平副省长提出了一件事,大华原来的协议是要安排一毛厂百分之二十的职工,大华认为这太高了,无法落实,当然,这与一毛厂职工的素质和文化程度也有关系。一毛厂职工素质普遍低,文化程度大都是初高中,小学也有不少,以前从事传统纺织业,劣势还显不出来,现在是高科技项目,文化程度的劣势一下就显了出来。大华提出,能不能降到百分之十,不能安排的这百分之十,由省上协调其他企业安排,大华可以拿出一部分钱来做补偿。周国平说完,桌上的人都不说话,全都垂下头,好像在思考。其实这样的问题是不用思考的,国平副省长借饭桌上把它讲出来,就是想给大家通通气,具体怎么做,他早就有了数。普天成也垂下了头,这是一种习惯,任何场合,遇到难以作答的问题,最好的方式就是垂下头,做思考状。普天成默默在算一笔账,降十个百分点,就意味着有五千职工没了着落,这五千职工,往哪里安排呢?见气氛有点冷场,周国平笑道:“老普,过去的协议是你谈的,你说说。”普天成抬起头,习惯性地环视了一圈,道:“既然大华有难处,这个问题可以协商。现在重要的不是职工安置,是项目进度,只要项目建得快,早一天见到效益,我们的期望值就早一天能实现。”
    “川庆,你的意见呢?”周国平又将话头转给了于川庆。
    于川庆刚夹了一块鱼,一听副省长点他的将,忙将鱼放下,道:“我认为天成秘书长说得有道理,毕竟这项目他最熟悉。”
    “好,既然两位秘书长意见一致,我看这事可以商量,补偿不补偿我们先不提,先跟职工方面碰碰头。”说到这儿,他把目光投向普天成,脸上洋溢出一种热情的笑,“怎么样老普,这个难题还得交给你,谁让你办法比我们多呢。”
    普天成这才明白,国平副省长今天请他来,摆的原是鸿门宴!他倒吸一口冷气,这话,跟工人实在说不出口啊,当初谈百分之二十,他已费尽了口舌,也背了一身骂名,现在再砍掉五千人,这简直……见国平副省长期待地看着他,普天成勉为其难地笑了笑,“试试吧,谈不下来省长可别批评我。”
    “有你老普出面,还有什么谈不下来的?来,我敬你一杯!”说着,国平副省长率先举起了酒杯。普天成赶忙举杯,抢在国平副省长前面喝了下去。酒杯刚放下,余晴还没把酒斟满,这边又响起了秋燕妮的声音:“我也敬秘书长一杯,感谢秘书长对大华长期的支持与帮助,以后很多事,还离不开秘书长呢。”普天成想推辞,国平副省长帮腔道:“该敬,你们每人都应该敬秘书长一杯。”这下好了,矛头哗地对准到他身上,本来少了敬酒这道程序,吃饭的气氛就不热烈,现在大约是要谈的事定了音,大家心里都放松下来,国平副省长这一提议,于川庆他们立马响应,依次就给普天成敬酒。普天成喝了秋燕妮这杯,不喝别人的,实在说不过去,只好硬着头皮,跟他们一一碰杯。几杯下肚,普天成脑子就有些晕,再看秋燕妮,就有一种缥缥缈缈的虚幻感。
    饭吃到中间,周国平一看表,说时间不早了,要提前走,让于川庆把大华的客人还有普天成招待好。于川庆要一同去,周国平说不用,那边还有人。于川庆便知道,国平副省长的专职秘书长在恭候,便也不再客气,跟普天成一道将国平副省长送上车。瑞德先生和劳尔小姐也要走,于川庆挽留了一阵,见人家态度坚决,便不再挽留,悄声跟普天成说:“事情解决了,他们就想溜人,也好,咱们好好喝。”普天成心里骂:解决,你说解决就解决了啊?他硬着头皮跟瑞德先生和劳尔小姐道了晚安,转身往里走,走一半,忽然停下,秋燕妮为什么不走?
    ·3
    有些事想着难,解决起来,也未必就真难。普天成跟郑斌源他们谈了两次,没想到,事情解决了。
    郑斌源叫来的十多个职工代表居然对削减百分之十这个数字不感兴趣,这让普天成甚为惊讶。他原想,只要自己把大华那边的意思讲出来,工人代表一准会暴跳如雷地攻击他,没成想,带头的那个叫陈亮亮的职工代表温和地笑了笑,“领导,你说啥就是啥,百分之几对我们来说,当不了饭吃,我们也没指望进那个厂,你还是抓紧把十二条落实了,再不落实,工人堵到省**门上,可别怪我们没做工作。”普天成盯着陈亮亮,“不是最近又落实了三条么,不能太心急,得一步步来。”“那你们怎么不一步步来,非要急着开工呢?”陈亮亮反问道。这话把普天成问住了,普天成回过目光,想从郑斌源那儿寻求帮助。郑斌源不知啥时已离开会议室,他把话说得明白,人他可以叫,具体怎么谈,是普天成的事,他不管,也管不着。
    普天成又跟陈亮亮他们僵持了一会儿,陈亮亮见他也是认真解决问题来的,不那么刁难他了,但也绝没对他抱希望。希望这东西,抱几次抱不到,便也不敢硬抱。陈亮亮说:“领导,你也别痛苦了,你一痛苦,我们当老百姓的就不知道是该笑还是该哭了。这么着吧,我可以保证职工不闹事,但**答应的条件,也麻烦你给催着落实一下,工人确实不容易,再不要拿我们当猴耍了。”普天成马上保证:“凡是答应了的,我们保证做到,职工能体谅**的难处,我们很感谢,我代表省委、省**再次谢谢你们。”这时候就有一个中年男人怪声怪气地说:“**也有难处啊,我还是头一次听说,不会是钱花光了吧,再卖几块地皮不就有了?”普天成没敢接中年男人的话茬,这种牢骚话、怪话他听得太多了,早已到了充耳不闻的境界。
    普天成没敢在会议室久留,见好就收地脱身出来,给郑斌源打电话,问他在哪。郑斌源慢条斯理道:“我在家睡觉呢。”普天成赶到郑斌源家,他还有点不放心,跟工人的谈话太过顺利,令他不由得怀疑,他要再考实一番。
    郑斌源并没睡觉,刚才他家里来了客人,是三毛厂原工会主席,来向郑斌源请教问题的。本来工人的积极性挺高,一直嚷着要跟大华对抗下去,绝不让大华顺利开工。但不知什么原因,最近几天工人的积极性突然没了,特别是原来挑头上访的那些人,最近连影子都找不到了。郑斌源心里说,还能有什么原因,有钱能使鬼推磨呗!据郑斌源了解,副省长周国平分管大华海东这一项目后,明着暗着采取了很多措施,一是破格拿出一千五百万,对一毛、三毛的特困户每家给予一万元的临时救助,同时又督促落实了他们的低保。这招效果奇佳,原来这批特困户是上访骨干,现在因为这一万元钱,他们倒向了**这边。第二招是让海州两家大型企业临时吸纳了三千多名一毛、三毛的职工,这批人员的工资由企业支付一半,市**补助一半,这就等于又把一部分力量瓦解了。更有效果的一招,海州市**出台了专门政策,凡一毛、三毛职工,如果自己创业,开办小店由社区担保,银行一次性给予扶持贷款三万到五万,三年免收各种费用,凭下岗证到税务部门登记,可以享受三年免税政策。海宁区**还在最大的两个市场海安路市场和海华路市场清理出铺面一千多个,让一毛、三毛的职工优先挑。这些措施,让原本就对上访不再抱希望的职工们一下看到了实惠。其实这些年,大大小小的企业改制,总要引起群众上访事件,但还是普天成说得对,上访是解决不了根本问题的,要想活下去,还得靠自己。
    这些话郑斌源当然不可能跟三毛厂工会主席讲,这人是个一根筋,对上访怀着无比浓厚的兴趣。其实郑斌源也知道,这个工会主席上访最根本的目的,还是想叫**安排自己。如果现在有人提出,马上给这个工会主席安排一份工作,让他继续拿工资,工会主席立刻就会跟工人说拜拜。对这种抱有私欲的人,郑斌源是看不上的。当然,对国平副省长以及海州市**采取的这几项临时性措施,郑斌源还是由衷地高兴,因为不管怎么样,**算是开始善待下岗职工了。
    一听普天成要来,工会主席紧忙告辞走了。早在普天成跟工人谈判十二条时,工会主席跟普天成吵过架,还用粗话谩骂过普天成。
    普天成一看郑斌源的脸色,就知道他在电话里撒了谎。不过郑斌源睡不睡觉并不是什么原则性的事,他说:“我是来感谢你的,没想到这次工人这么给我面子。”郑斌源挖苦道:“你秘书长出面,谁敢不给面子?”说着给普天成泡了茶。普天成接过茶,“不过斌源,我还是不放心,总感觉哪儿不对劲。”
    郑斌源猜想,普天成并不了解真实情况,毕竟这事不归他直接管,他也没往透彻里说,有些话说穿了也没啥意思,大家还是含蓄点好。他说:“你应该高兴,回去又可以请功了。”
    “欺负我啊,我是跑来虚心向你讨教的,你倒好,就知道说这种风凉话。哎,帮我分析分析,职工思想为啥转变得这么快?”普天成厚着脸皮道。
    “真想知道?”
    “真想知道。”
    “安抚政策,你们这次算是想通了。”
    “什么意思?”普天成感觉郑斌源话里有话,追问道。
    郑斌源不想再跟他打哑谜,将自己掌握的情况一一说了,取笑道:“拿国家的钱为大华扫清障碍,大华真有面子啊。”
    普天成无语了。郑斌源说的这些,他还真不知道,这等于在十二条外,又多出好几条,国平副省长的力度也太大了点吧?不过转念又想,除此之外,还有更好的办法吗,似乎没有!
    有时候,用牺牲的办法来解决矛盾,也不失为一种上策。其实这个世界上,每天都在牺牲着种种利益,有时是个人利益,有时是群体利益,更多的时候,牺牲的则是国家或集体的利益。普天成忽然就想起自己在吉东时发生的那起恶性事件,就是王化忠他们至今仍抓住不放的民工事件。工程施工中老板违章指挥,一个班十二名作业工人死于非命,为了平息事端,还不是用牺牲的办法来解决?最后每个工人赔付三十万,才将事态压下去。这三十万,有一半是**出的钱!
    看来“牺牲”两个字,是最直接也最有效的办法。
    普天成苦笑一声,他是无权指责谁的,如果说这个世界有一条牺牲链的话,他就是这条链上的一个齿轮。好在,这一次的牺牲,受益者是下岗职工,比起把钱大把大把地挥霍或浪费掉,也算值。这么一想,他也就心安理得起来。
    两人又斗了一阵嘴,普天成忽然说:“对了,有人高薪请你,给你留了总工的位子。”
    郑斌源略微惊讶地抬了下眼,旋即又释然了,“你是说秋燕妮吧,那份美差留给你,我可不敢夺人之爱。”
    “你什么意思?”普天成本能地问出一句。
    “别紧张,秘书长的红颜知己,我可不敢夺。”郑斌源笑着说。
    “老郑,这玩笑开不得。”普天成好像是让郑斌源说到了痛处,一时显得慌乱。
    郑斌源却不在乎地说:“大华早就给我下了聘书,说实话,我对他们没有信心。工人所以对你的百分之十不感兴趣,说穿了,也是对这家企业不抱指望。”郑斌源把话题又带回到大华上,接着说:“不是我打击你们,你掰着指头算算,招商引资引来了多少企业,各种优惠政策都给了,结果呢,搞出名堂的有几家?说轻点你们这是一窝蜂,形式主义;说重点,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普天成也来了兴趣,“此话怎讲?”
    “把自己的孩子掐死,指着别人家的孩子养老,结果别人的树上永远结不出自己的果,花也没几朵。”
    “你偏激。”
    “偏激的不是我,恰恰是你们。国有传统老企业是有问题,但一味地关门拍卖,把好政策、好地段都让给外资,等于是自己刨自己的锅头。”
    普天成一听他又上纲上线,将简单的问题复杂化,政治化,赶忙转移了话题,说:“上次跟你说的事考虑得怎么样了,我可一直等你消息呢。”
    “什么事?”
    “婚姻大事啊。人家邓雅兰差啥了,人长得漂亮不说,事业也比你干得红火。你们两个到一起,真是珠联璧合呢。”
    郑斌源模棱两可地笑了笑,道:“退水沟的游戏还是你们玩儿吧,我郑斌源不感兴趣。”
    一听“退水沟”三个字,普天成脸蓦地一红,他知道这话跟秋燕妮有关。秋燕妮到海东后,是有一些绯闻的,绯闻的主角郑斌源当然清楚,只是不好讲出来罢了。最近秋燕妮频频向普天成示爱,这话不知怎么传到了郑斌源耳朵里,郑斌源挖苦普天成是退水沟,灭火器,是真正为领导分忧解难的。见普天成失神,郑斌源以老朋友的口吻道:“女人是是非,听我一句劝,离她们远点。”过了一会儿,他又说:“你是一个有远大抱负的人,不像我,为女人影响了你的前程,不值。”
    普天成原想是要劝郑斌源的,邓雅兰最近找过他,一方面是为自己的企业,她看中了一块地,想拿下来,那儿建服装厂真是再好不过;另一方面,也有想见一见郑斌源的意思。哪知让郑斌源一句话,就把嘴堵住了。
    从郑斌源家出来,普天成一直在想一个问题,秋燕妮频频向他发出暗示,难道真有退水沟这么一说?
    后来他自信地摇了摇头,不可能!
    那天在胜利宾馆,秋燕妮是特意为普天成留下的。于川庆也看出了这点,于是二次回到淮海厅,于川庆便示意巩副主任和曹副秘书长,动点真的。巩副主任和曹副秘书长是何等聪明之人,一看于川庆给他们使眼色,就知道今天这场酒,秋燕妮是目标了,于是便轮番敬,说些恭维而又十分中听的话。秋燕妮一开始并不知是计,还以为两位领导是诚心诚意敬她,也就老老实实地喝了。哪知这一喝,就把自己喝进了一个圈套。省委和省府这些副秘书长副主任们,平日在酒桌上是没机会施展的,大领导在,他们只能毕恭毕敬,顶多也就是在领导不想喝或实在喝不下去的时候,拿自己的肚子为领导解解围,撑撑面子。有人说秘书长的肚子一半是领导的,酒量全是给领导代酒代出来的,这话不假。至于副秘书长,他们不只是肚子,只要一坐在酒桌上,整个人就都成了领导的。他们几乎是一嘴不吃,张罗着让别人吃,但酒却不能少,不只要给领导代,还要给客人代,好像他们生下来就是为别人活的。这种哑酒喝起来非常痛苦,压抑、郁闷,还得赔着笑,而且绝不能喝醉,如果失态了的话,这个官,也就当到头了。所以,副秘书长们都拿这种酒叫壮烈酒、考验酒。谁要是没这个能耐,这个位子是坐不久的。但一旦领导离开,他们成了主人,场面就完全不一样了,他们马上从幕后活跃到台前,抡起胳膊甩起手,不管你是何方神仙,都让你在酒上显原形。
    秋燕妮很快便招架不住了,她以为省里的官员都跟普天成一样,温文尔雅,待人接物很有分寸,哪料想,巩副主任他们一放开,便都成了老虎。“秘书长,帮帮我吧。”她美目流连,可怜兮兮望住普天成。普天成动了怜悯之心,接过酒杯,替秋燕妮喝了。
    这下,普天成也成了靶子,两位副职不敢把他怎么样,于川庆敢。于川庆私底下也听说过一些秋燕妮对普天成暗中生情之类的话,但一直不信,认为普天成在男女之事上是一个十分把得住的人。这天他看见秋燕妮眼里汪了水,那水分明是汪给普天成的,便有意想让普天成现回形。于川庆说:“秘书长英雄救美,我们三个可得小心了。老巩、老曹,你们要是今天能让秘书长多喝几杯,往后我们的工作,就轻松多了。”巩、曹二位早就等着于川庆下令,再说他们也一直想跟普天成放开喝一次,只有酒桌上放开了,以后汇报起工作来,才能放得开。
    气氛越来越热烈,普天成也不敢装得太正统,这种场合,你要是装得太正统,是会伤了人气的。人气这东西平日看着不怎么重要,关键时候,它能顶大用。巩、曹这些人绝非等闲之辈,能到省长、书记眼皮底下的人,各个都是千里眼顺风耳,在下面各市,也都有自己的力量。普天成向来是坚持能团结则积极团结,实在团结不了,也绝不开罪的原则。人家既然热情地敬你酒,就证明,他是想跟你进一步密切的,那好,普天成索性就放开,跟他们密切起来。
    这一密切,普天成就多了,头有些晕,看人的目光也有几分恍惚,尤其看秋燕妮的目光,更是缥缥缈缈,虚幻得不成。忽而觉得她柔情似水,万般风情集于一双黑亮的眸子里;忽而又觉得她苍苍茫茫,像极远处的山水,浩渺无边。于川庆见喝得差不多了,不敢再继续,如果真让普天成出了丑,他是交代不了的,于是便提议散场。巩副主任殷勤地想送普天成回家,于川庆瞪了他一眼,道:“你们送秋董回宾馆,我送秘书长。”
    秋燕妮十分不舍,这个夜晚对她来说是多么具有意义啊,她跟普天成坐得这样近,嗅到了他身上的气息,那气息令她陶醉。她承认,自己是喜欢他的,很喜欢,这是她到海东后,唯一打内心深处喜欢的一个男人。可是他拒绝着她,从不给她机会。今天不一样,他给她代酒,暗暗地保护着她。目光相对时,他眼里也流露出一种风情,那风情秋燕妮能读懂,真的能读懂。
    她希望时间慢些,让这样美好的时光多在她身边驻留一会儿。她累啊,不但身累,心更累,她多么希望,能在他肩上靠一会儿,哪怕一秒钟,她也知足。
    但是于川庆说要走了,可恶的于川庆,他怎么就不懂女人的心呢?秋燕妮站起身,意犹未尽地说:“谢谢两位秘书长,谢谢领导,今天晚上喝多了,不到之处,多多谅解,改天燕妮设宴,请各位领导再喝一次。”巩副主任说好,曹副秘书长也喝多了,居然走过来,握住她的手说:“能跟秋董一起喝酒,当然求之不得。”
    于川庆在外面咳嗽了一声,并叫来那个叫余晴的女孩子,让她扶着秋燕妮,往大厅外面去。刚一出大厅,就看见秋燕妮的助理和司机奔过来,他们也没想到,一向对酒很敏感的秋燕妮,这天会喝成这个样。
    那天晚上,大约一点钟的时候,普天成收到一条短信。当时他已睡了,保姆卢小卉给他喝了酸梅汤,又冲了一杯橘子粉,有了这两样东西,他的酒便去了一半,躺在床上,没怎么折腾便睡着了。手机的蜂鸣声惊醒普天成,他打开手机一看,是秋燕妮发来的,一首北宋词人贺铸的《西江月》:
    携手看花深径,扶肩待月斜廊。临分少伫已伥伥,此段不堪回想。欲寄书如天远,难销夜似年长。小窗风雨碎人肠,更在孤舟枕上。
    普天成反复吟了几遍,心里泛上层层涟漪。有那么一刻,他都要回给秋燕妮一首词了,又恨恨地掐灭想法,坚决地将短信删了。
    凭多年在风月场上的经验,普天成断定,秋燕妮动的是真情。她为什么要对他动情呢?普天成一直想不明白,这真是一个谜,谜啊——
    普天成长长地叹口气,脑子里忽地闪出瀚林书记那张脸来,紧忙就将秋燕妮那充满忧郁、充满期盼的哀哀眼神赶走了。
    全省党风党纪检查活动终于拉开帷幕,这是瀚林书记上任后抓的一项重点工作,整个活动分四个阶段,第一阶段是宣传教育,领会精神;第二阶段是自查自纠,端正作风。眼下到了第三阶段,分片抽查,重点整改。瀚林书记主持召开了一次会议,就党风党纪检查活动的重要性再次做了阐述,特别指出,这次活动要重点检查党员干部特别是领导干部工作作风的转变,要树立全省上下一盘棋的思想,大力开展理想信念、从政道德和党纪党规教育。以落实党风廉政建设责任制为龙头,进一步探索建立健全反腐倡廉领导体制和机制制度。会后,省委一共派出四个检查小组,马超然副书记带领第一检查小组,奔赴吉东、广怀两地。
    新上任的政研室主任余诗伦出人意料地被分到了马超然这个组。
    当晚,普天成便接到来自吉东方面的消息,这次打电话的不是马效林,而是普天成在吉东时的秘书,现任吉东团市委书记的胡兵。胡兵说:“普书记,王主任他们从北京回来了。”普天成问哪个王主任,胡兵说就是原人大主任王化忠。普天成又问,跟王主任一同去北京的还有谁?胡兵便将人名一个个报上,其中就有原政协主席李国安,原财政局长江玥。这个江玥有点意思,普天成刚到吉东时,她是吉东下面一个县的副县长,普天成发现她工作能力不错,算是一个有魄力的女干部,就把她从副县长提拔到了市国资委主任的位子上。国资委那几年,江明干得也还不错,帮普天成解决了不少难题,特别在吉东几家国有企业的改制中,江玥提出了非常好的思路,从而确保了吉东国有企业改制步伐,让普天成和吉东市在全省国有企业改革攻坚战中出了彩。普天成念她是位有创新能力,工作作风扎实的干部,将她提拔到市财政局长的位子上。可是江玥当上财政局长后,世界观发生了改变,她开始贪钱,变着法子为自己捞钱。不到两年的时间里,她从各家企业索要好处费达一百多万元,还擅自挪用项目资金,在财政局设立小金库,让自己的亲信炒股,结果把小金库的钱全赔在了股市里。案发后,市上有两种意见,一是交司法机关,让司法机关依法处理;另一种意见是本着爱护干部的原则,由市纪委给予党内严重警告处分,行政降一级使用。持这种意见的是王化忠和李国安。普天成当时也有些犹豫,内心讲,他是舍不得这位干部的,她精明、能干,对工作也有满腔热情,而且思想解放,工作有创新能力。普天成一开始也有保护她的动机,想内部处理一下,让她原回国资委算了。但是这中间发生了一件事,王化忠和李国安他们联合了三十余名干部,联名向市委写信,要求保护江玥,目的就是要给普天成施加压力。这一招把普天成惹恼了,后来召开的常委会上,普天成同意了市纪委提出的开除江玥党籍,撤销党内外一切职务,并移送司法机关依法追究法律责任的处理意见。半年后江玥因受贿和渎职罪被判十二年,进了监狱。但令人惊讶的是,江玥入狱不到半年,被告知在狱中怀孕,医院也证实了这点。当时江玥已经四十六岁,她跟丈夫一直没有孩子,外界都说她丈夫有性功能障碍,不能生育,没想到在关键时刻,她丈夫的性功能又恢复了。当然,吉东民间对这次怀孕,有很多版本,有说江玥肚子里的孩子是王化忠的,早在她当副县长前,就跟王化忠有不正当关系;也有说是政协主席李国安的;更有甚者,竟说江玥肚里的孩子是普天成的,因为江玥被判入狱后,普天成到监狱探视过她。
    江玥以怀孕为由,从监狱出来后,就再也没有进去,生完孩子到了法定收监的日子,她又让省人民医院出具了患病证明,直到现在,还在保外就医。没想到,江玥现在也加入了王化忠他们的阵营,开始清算普天成了。
    想想过去曾对江玥的厚爱,还有对她寄予过的厚望,普天成感叹良久。这个世界上,什么事都可能发生,什么人都有可能成为你的对手。他跟胡兵说:“你安心工作,不要受这件事的影响。”胡兵毕竟年轻,不放心地问:“普书记,不会有什么事吧?”普天成最不喜欢别人问这句话,没好气地说:“如果我触犯了党纪国法,不用他们告,我自己会走进监狱。”说完,啪地收了线。
    合上电话不久,普天成又觉得不该跟胡兵发火,想打电话过去,跟他解释一下,又一想,算了,现在还是少打电话为妙,免得越描越描不清楚。
    普天成有一种不好的预感,暴风雨真的要来了。如果仅仅是王化忠、李国安他们,普天成是用不着紧张的,但凡跟你交过手的人,你都知道他有几斤几两,能兴什么风能做什么浪。怕的是那些没跟你交过手的人,你真不知道这些貌似简单的人,背后会有什么力量。再者,王化忠他们连江玥这样的人都发动了起来,还不知下一步,他们的联盟会扩大到哪儿!
    得采取措施了,再犹豫,怕会误大事。
    这个上午,普天成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来的电话他一个也没接,幸好,这中间没瀚林书记的电话。直到中午,普天成才下了决心,他抓起电话,打到一个很久不用的号上。这号深埋在他心里,有一段时间,他以为这个号码他再也用不着了。朱天彪太多事,帮他等于就是在害自己,还是拉开点距离好。没想,两人分开两年不到,他又得找朱天彪了。
    电话里传来朱天彪的声音:“你还好吗?”
    普天成说:“不太好,最近有些事,烦人。”
    朱天彪顿了顿,问:“要紧不?”
    普天成说:“世上没哪件事不要紧,也没哪件事特别要紧,就看你怎么理解。”
    朱天彪说:“我是问眼下这事。”
    普天成说:“有点麻烦。”
    朱天彪那边不说话了,像是在等候命令。
    普天成像是又犯了难,这事的确犯难,如果不犯难,他也用不着把自己关一上午;如果不犯难,他早就采取行动了。他艰难地做了一阵斗争,终于一咬牙:“你抽空过来一趟吧。”
    朱天彪那边嗯了一声,压了电话。普天成抱着电话,发了好长一会儿呆。
    开弓没有回头箭,普天成清楚这个电话的利害,但是有人逼他这么做,他也没有别的选择。
    打完这个电话,普天成决计去见一个人,这个人尽管从吉东消失很久了,但在普天成的心里,她似乎一天也没离开过吉东。普天成坚信,同样的感觉,瀚林书记也有!
    坐落在子水河畔的子水城是一座美丽的城市,这个城市归另一个省管辖,但它跟海州离得很近。二十年前,它还是海州的一个地区,后来行政区划变更时,它划给了另一个省。
    天下着蒙蒙细雨,远处的山,近处的水,都让雨雾拉在了一起。普天成是早上九点出发的,他跟瀚林书记说,他要去扫墓,瀚林书记还伤感地说:“时间过得真快啊,想想,老人家都离开我们十五年了。”普天成说:“一晃儿的事,昨晚还梦见小时候很多事呢。”瀚林书记像是被触动了,做出一副追忆往事的样子,半天后道:“去吧,正好这段时间稍闲一点。替我给老人家送束花,我真是抽不出时间啊。”普天成赶忙说:“您是替全省人民操劳呢,哪能占用您的时间。”说完,紧着告辞,生怕多待一秒钟,说出什么泄露秘密的话来。
    普天成的父亲是葬在岳公山的,岳公山离子水并不远,但普天成并没有扫墓的计划。一则,父亲并不是在这个季节离开的,他去世的日子是清明后第十一天,瀚林书记把日子恍惚了。二则,随着这些年在官场的挣扎,普天成越来越觉得,自己的人生轨迹,已经偏离了父亲的要求。父亲的一生,清正而廉明,他的俭朴是大家公认的,他最痛恨的,就是只为自己着想,不为天下百姓忧愁。普天成现在是只为着自己了,他无脸面对父亲。
    记忆中的子水城是隽丽而又缠绵的,跟江南的缠绵有不同的味儿。普天成小时候,常常跟着母亲来到子水,母亲的娘家就在子水,“**”颠覆了他对子水的记忆,让子水以一种可怕的面目在他脑子里存活着,棍棒下**的姥爷至今还让他看到世事血淋淋的一面。好在,很多东西是可以用时间冲淡的,所以普天成这次踏上子水,眼前倒没虚幻出什么血腥的场面。
    普天成自己没带车,他是乘火车来的。他现在是越来越谨慎,对身边的人,也格外地留神。这样不好,他多次提醒自己,但每到关键时候,他还是对别人放不下心来。其实一个人来也有好处,至少,他行走在子水街上的步子是从容的,不慌不乱的,用不着装腔作势。他像普通人一样往怀岸那边去。怀岸那边有家莎蔓莉女子健身中心,化玉娇就是那家健身中心的董事长。
    化玉娇本不叫化玉娇,她原名叫秦凤娇,去吉东那边承揽工程项目时,她是新大地物资公司的副董事长兼总经理。当时新大地的总部在海州,公司老板是她姐姐秦凤月。后来的事实证明,新大地是一家皮包公司,按另一种说法,也是一家流氓公司,专做不正当生意。但是,普天成并不知道这些,他还以为,打着瀚林书记旗号来的公司,规模一定不小。
    秦凤娇差点让普天成栽了跟头。新大地前后给吉东十余家工程公司提供过钢材、水泥,还有铝合金,总价值达一亿两千万元。一开始秦凤娇她们还遵从游戏规则,不敢把太次的东西倾销到吉东。后来姐妹俩胆子越来越大,竟串通苏润,联合将一批过期水泥和劣质建材销到吉东。不幸的是,苏润因库房管理混乱,发货员错将发往别人工地的劣质水泥发到了吉东大厦工地上,结果导致吉东大厦坍塌。
    事发后,普天成很震惊,秦凤娇姐妹俩所做的一切,居然瞒过了他。一开始他是铁着心要追查到底的,对牵扯到的人和事,绝不姑息。查到中间,突然有人告诉她,秦凤娇手里握有瀚林书记的字条。普天成傻呵呵地问:“不会吧?”那人极为神秘地说:“普书记,不只是字条,还有比字条严重的东西。”
    “什么?”
    “是……录像,她们把……和首长在床上亲昵的镜头全录了下来。”
    “不可能!”普天成猛地拍了把桌子,因为用力过猛,他的手掌肿了三天。
    “千真万确,普书记,再不能查了,再查,我们都不好交代。”说话的是当时负责事故调查的省建设厅纪委书记,后来他升为建设厅厅长。
    普天成犹豫了两天,也痛苦了两天,最后,他不得不授意有关人员,将事故责任往别的方面引,尽量避开建材等敏感问题。调查人员按他的指示,又从地质结构、图纸设计等多方面找问题,但是要想推卸掉这么大的一起责任事故,实在太难。后来建设厅纪委书记跟他商量,能不能跟苏润做做工作,让他一个人把责任担了,然后再想办法。
    普天成摇摇头,“难啊。”
    “这是唯一的办法,否则,你我就得卷起铺盖回家。”建设厅纪委书记黑青着双眼说。他已有五个晚上睡不着觉了,到医院开了药,也不顶用。
    “你能回得了家,我怕是连家也没的回。”普天成的语气沉痛极了。
    “试试吧,我们分头做工作,给他讲清利害。”
    “利害他比谁都清楚,我还怕他反咬一口,把责任全往别人身上推呢。”
    “试试吧,没有别的办法了。”纪委书记哀求似的说。
    在没有路可选择的时候,刀山火海也得闯,普天成咬了咬牙,点头同意了。
    试的过程相当艰难,谁都知道这是在危崖上走钢丝,弄不好,会摔得粉身碎骨。但是没有办法,如果把秦家姐妹逼急了,将那些烫手的东西公布出来,后果不堪设想。普天成跟建设厅纪委书记轮番上阵,一次次地给苏润做工作,讲利害,同时也做着一种保证。苏润愣是咬住牙不开口。后来,普天成单独跟苏润在一起时,苏润说了一句话:“普书记,这不是第一次了,我苏润可以替你背一次黑锅,但不能次次背。”
    普天成无语。他知道苏润在说民工事件。那次,是苏润替朱天彪扛了,尽管钱是朱天彪出的,但外界没人知道,民工事件的直接责任人是朱天彪。
    “老苏啊,如果你不帮我,那我只有陪着你坐牢了。”
    “非坐不可?”苏润问。
    “非坐不可。这么大的工程事故,怕是光坐牢还不够。”普天成说。
    “多少钱也摆不平?”苏润不甘心地问。
    “钱不顶用。老苏啊,钱这王八蛋,它只管害人,却不救人。”
    “我要是找个冤大头,让他出来承担责任呢?”
    普天成不说话了,天下会有这样的冤大头?
    一周后,调查组忽然说,水泥是从一个叫龙山水泥厂的民营企业手里买的,这家企业的老板叫邹志良,邹也承认了向苏润提供劣质过期水泥的事实。普天成惊得不敢相信,天下真还有这种找上门的冤大头!调查组很快拿到苏润跟邹志良签订的水泥供应合同,还有质检部门出具的检验书。检验书表明,那些水泥早已失效,三年前便被有关部门封存在龙山水泥厂的库房里。而马效林同时汇报上来的消息是,龙山水泥厂早在三年前就破了产,厂长邹志坚负债累累,加上女儿又患有白血病,被钱逼得焦头烂额。邹志坚之前跟苏润有过业务上的往来,算是老关系。
    普天成心里清楚了,一个需要钱,一个需要拿钱替自己开脱,这买卖,谈起来倒也不太难。
    普天成至今尚不知道苏润到底给了邹志坚多少钱,但他坚信,这绝不是小数目。不过对苏润来说,这也是一笔划算的买卖,苏润用它,化解了自己的危机,也将自己的刑期由十几年减少到六年。如果不是有人硬抓住这件事不放,苏润甚至可以不去里面。不过也没关系,苏润在里面一点不受委屈,外面咋样,里面还是咋样,再有一年多,他就可以出来了,继续驰骋在商场。
    但他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咬人呢?
    普天成想不明白,这个世界上,有太多的事是超乎常理的,你绝不能用正常思维去判断非正常事件,包括那些非正常的人。
    什么变数都有!这是普天成对世事、对人生最深刻也最精辟的总结。
    莎蔓莉女子健身中心在子水国际会展中心旁边,一幢五层小洋楼,装修十分典雅,有一种雍容华贵的味道。普天成进去时,两位半老徐娘正笑哈哈地走出来,边走边说些跟减肥有关的话题。其中一个说:“我最近又瘦了一斤。”另一个惊讶地说:“你怎么总是能瘦,我半年了还没瘦下来一斤。”普天成扫了俩女人一眼,发现说瘦了的其实比那位没瘦的还要胖,于是他想到,谎言是充满整个世界的。看着两个女人嘻嘻哈哈地出去,普天成定了定神,往三楼去。
    秦凤娇坐在三楼总经理办公室里,正跟一位女客户交流着什么。看见普天成,她愣了一下,半天,醒过神似的站起身,面色潮红地说:“普……您怎么来了?”
    普天成定定地望住秦风娇,在他的印象里,那个叫化玉娇的女人总是那么风风火火,一副发誓干大事的样子,即使偶尔闲下来,也要在平静的生活中折腾出点什么。眼前的秦凤娇,却有股超然隐于世外的味道,特别是那一双眼睛,清澈中透着混沌,混沌中又透着觉醒,以前那自大自狂的眼神全然不见。还有那张脸,豪妆褪尽,只显朴华,不加任何修饰。
    见普天成愣站在门口,秦凤娇急了,这可是做梦都想不到的一位客人。她冲女客户笑笑,“实在不好意思,我这儿来了贵客。”然后快步走过来,“书记快请,真不知道您要来。”
    普天成报以微笑:“环境不错嘛,看来你的事业是蒸蒸日上了。”
    “哪敢谈什么事业,权当消磨时间。书记快请坐。”秦凤娇显得有些张皇,刚要唤秘书前来沏茶,又一想不妥,自己拿了茶杯,一时又记不起茶叶放在哪儿,最后还是唤了秘书。
    秘书是一位漂亮可人的小姑娘,也就十七八岁,长得白里透红,红里透白,身材还蛮高挑,浑身散发着青春气息,跟秦凤娇的成熟大器形成鲜明对比。这种女孩很养眼,也容易让人生出人生苦短的感慨。小姑娘沏了茶,捧来水果,看了一眼普天成,退出去了。秦凤娇比刚才稍稍镇静了一些,不过脸上,还是掩不住的喜悦和紧张。
    “书记是到这边开会?”
    “不,是专程来看望一位朋友。”普天成呷了一口茶,道。
    秦凤娇哦了一声,她并不清楚普天成说的朋友就是她,她也不敢抱这份奢想。在普天成面前,她是罪人,这点认识她还是有。吉东大厦那场灾难,最后虽说没殃及她,但也只能算是她们姐妹俩侥幸逃身。想想过去的日子,两人不止是惊出一身汗,吓得魂都没了。其实那些所谓的把柄或证据,她们是不敢拿出来的,顶多是吓吓人,放她们一条生路。后来她们得到的消息是,有人想让她们姐妹俩永远在这个世界上消失,是普天成暗中周旋,那人才宽恕了她们。坦率地讲,她跟姐姐秦凤月就是吃青春饭的,父母给了她们一副好身材,一张漂亮脸蛋,不用真是可惜,于是大着胆,就去闯世界。姐姐秦凤月之前跟过一个男人,有经商经验,两人合计着,就注册了一个公司。一开始挺艰难,长达两个月找不到一单生意,房租都交不了。后来一个偶然的机会,她们认识了宋瀚林的秘书,进而认识了宋瀚林。这都是奇迹,如果换到今天,她们是不敢想的。宋瀚林是多显赫的人啊,怎么就让她们给认识了?撞大运,真是撞大运。
    在所有吃青春饭的女孩中,她跟姐姐是成功的,太成功了,她们轻而易举就捕获了大鱼,然后是一条接一条的小鱼。在那张权力精心编织的网里,她们发现了太多的秘密。最大的秘密,就是一切冠冕堂皇的东西其实都充斥着交易。权钱交易,权色交易,权权交易,总之,交易才是这个世界最大的真理。
    她们有过成功,那些成功都是用身体换来的。频频不断的交易中,她们发现,女人索取这个世界的方法太简单了。但是她们没想到,她们会栽在一个土老板手里。
    那个土老板是宋瀚林的秘书介绍的,也就是说,那些最终销到吉东大厦的过期水泥,是宋瀚林的秘书提供的。他拿大头,她们只拿小头。
    这个世界上,真正敢冒死玩火者,并不是那些手握重权的人,而是他们身边的人。阎王好见,小鬼难缠,说的就是这个道理。
    秦凤娇收回乱麻一样的思绪,专注地望住普天成。这张脸对她来说,太过熟悉,然而又是那么陌生。宋瀚林秘书提供的那些关系中,独独跟她们姐妹俩保持了干净关系的,就一个普天成。因此,他赢得了她们姐妹俩的敬重。
    人和人之间,是讲缘分的。秦凤娇觉得,她们跟普天成之间,真是有一种缘分。尽管后来她们受到了普天成的警告,普天成让她们远离吉东,远离海州,永远不要在海东的地面上出现。但这些,都不能冲淡普天成在她们姐妹俩心中的记忆。
    某种程度上,是普天成唤醒了她们,也拯救了她们。
    人在经过大迷大痛后,是有一些大悟的,心灵自然也有大净。
    也许是嫌这种地方太过吵杂,也许是秦凤娇不想在这里谈事,两人寒暄几句后,秦凤娇说:“书记难得来子水一趟,我请书记到外面坐坐?”
    普天成也不拒绝:“客随主便吧,外面就外面。”
    “子水有家茶楼不错,我请书记喝茶去。”秦凤娇笑吟吟望住普天成,神色比刚才松弛了不少。
    普天成笑着点头。两人离开公司,到了一个叫云水涧的茶坊。秦凤娇并不知道普天成现在任什么职,吉东大厦风波平息后,她跟姐姐离开了吉东,没敢到海州去。姐姐秦凤月跟着一个大她二十岁的男人去了山东,说再也不回来了。秦凤娇找不到领她的那一个人,只能独守在子水。她用在吉东赚来的钱买了这幢小楼,重新装修一番,开了这家健身中心,目的不是为了赚钱,只是想给自己的下半生找个寄托。普天成离开吉东,她知道,是在买下这幢小楼后不久。但普天成到海州具体任什么职,这些年又有哪些升迁,她一概不知。
    吉东风波后,秦凤娇还明白一个道理,这个世界上不属于你的东西,千万别要,包括人们热衷打听的消息。她现在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修瑜伽功。
    “书记这趟来,有什么指示?”这种话是在过去的岁月里学会的,是学着官场中人的口气说的,秦凤娇现在想改变,但面对少言少语的普天成,她真不知道该怎么改变。
    大约是换了环境,普天成不那么深沉了,冲秦凤娇笑笑。这一笑有太多意味,既有对往事的不堪回首,又有对现实的无奈感叹。“好几年了,突然想起该来看看你。”他说。
    秦凤娇也报以矜持的笑,这笑相对简单,没普天成那么多意味,只是在化解着她的尴尬。“能让书记惦着,是我的福分。”秦凤娇说。
    “这些年,过得还好吧?”普天成的声音里有股沧桑。
    “还行,比过去简单多了,也快乐多了。”秦凤娇倒显得乐观自信。
    “那就好。”普天成喝口茶,他一路是准备了很多话的,但看到秦凤娇目前的样子,就知道那些话是多余的。包括此行,也是多余的。一个把自己从复杂中拯救出来甘于简单地活下去的女人,是不会再被别人当做武器的。
    两个人坐了有一个小时,秦凤娇自始至终没提过去的事,普天成也没提,过去好像在他们之间不存在。两人就瑜伽谈了一阵,然后就说起子水的天气。普天成倒是想问问她姐姐的,但秦凤娇好像连她姐姐也不愿提起,普天成只好把这个念头压了下去。
    一小时后,普天成觉得该告辞了,茶未淡,但他心里的很多恐惧和不安已淡了,甚至完全消失在这间茶坊里。他觉得来这么一趟也好,至少,从今天起,再也不会为那个叫化玉娇的女人心生不安。
    他起身,冲秦凤娇伸过手去,“谢谢你请我喝茶。”
    秦凤娇恋恋不舍地伸出手。两只手相握的一瞬,秦凤娇突然问:“他……还好吗?”
    普天成明白秦凤娇在问谁,但他装糊涂,事实上他也只能装糊涂。他爽朗地笑了笑,“好,大家都好。”然后就疾步离开茶坊。
    身后徒留下心怀期待的秦凤娇,黯然发着一种空茫的呆。
    雨还在下,子水的街头,充斥着雨水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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