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瀚林书记回来的第二天,主持召开了党风党纪督查工作汇报会。这会本来安排得更早一些,只因瀚林书记去了北京,推迟了。
大家端着杯子,鱼贯而入。这种会不比常委会,通知得早,来得慢,似乎越慢越能显出身份。这天瀚林书记倒是来得早,普天成刚进会议室,他就来了,来了只是冲普天成笑笑,也不说话。普天成从那笑里,感受到一种鼓舞。笑跟笑不间,时间久了,你就能揣摩出其中的意味。虽然瀚林书记回来后,没单独叫他过去,普天成还是从这一笑里品出很多东西。他放下杯子,冲瀚林书记说:“一路还好吧?”瀚林书记说:“好。”说完,就坐在会议室正中他的位子上,翻开手里的材料,认真看起来。普天成知道,瀚林书记要进入角色了,便也打开材料,装模作样看起来。但普天成实在是看不进去,开会前的心情既跟会议的议题有关,更跟开会前的气氛有关,还跟开会前省里的格局有关。普天成觉得,今天这个会,不在于讨论什么,汇报什么,很可能,是瀚林书记跟马超然之间的一次交锋。而且他断定,这次交锋不会是藏着掖着的,这点他从瀚林书记的脸色上就能看出来。
风暴孕育到一定程度,就会像火山一样爆发,普天成感到不安,他似乎怕那一刻的到来。另一个心里,隐隐地,却又渴望着风暴来临。来得猛烈些吧,这种不痛不痒的日子,过着难受。
通知参会的人陆续到了,一看瀚林书记在场,人们全都收起脸上的笑容,夹着尾巴似的,老老实实坐那儿了。人大副主任郭顺安在楼道里还高谈阔论,笑声很洪亮,一看见瀚林书记,脸色立马变了,小学生一样规规矩矩坐下,装模作样看起了文件。瀚林书记抬了抬头,问普天成:“人都齐了吗?”普天成扫了一眼会场,说:“就差马书记了,要不我下去看看?”瀚林书记没说啥,脸上明显地露出不快。普天成刚抬起屁股,会议室的门开了,马超然昂首挺胸走了进来,这是他贯有的派头。一看会议室里的人各个正襟危坐,马超然冲迎面的郭顺安点点头,又朝瀚林书记脸上望了望,走到自己座位跟前,挪了挪椅子,有点心虚地坐下了。
瀚林书记推开眼前的材料,说:“开会吧。”
普天成点点头,拿起笔,准备做记录了。这种会,是挨不到普天成做记录的,会议有专门的秘书,副秘书长李源也在,整理会议内容下发会议纪要是李源的事,普天成完全可以姿态高一些,像首长一样端坐在那儿。可这些年来,普天成养成一个习惯,只要瀚林书记主持的会议,他都要亲自做记录。瀚林书记也像是习惯了让他做记录,不仅如此,每次开会前,瀚林书记总要先礼节性地跟他吭一声气,就像刚才那样。他们之间的这种默契,总是激发着其他人的想象。
瀚林书记大致把今天的议题说了下,一是听取四个小组的汇报;二是讨论分析,汇总问题;三是提出整改意见,以便贯彻到下一阶段的工作中。讲完,他扫了一眼会场,道:“谁先来?”
按理,这种汇报,马超然当然要打头阵,他是省委副书记,又是这次党风党纪整治活动领导小组的组长,但是这天他没打头阵。瀚林书记说完,大家都习惯性地把目光聚焦到马超然脸上,但马超然装作浑然不觉,端起水杯,很滋润地喝了一口,还喝出了一点响声。会议有片刻的冷场,普天成略微不安地抬起头,见大伙全都怔着,又把头垂下。坐在普天成对面的黄副省长见状,道:“我先来吧。”
黄副省长就把他们这个组督查的内容还有问题汇报了,接着是人大郭顺安副主任,政协许副主席。三个人汇报完后,马超然才慢悠悠地开了腔:“这次督查……”
前面三位领导都是从问题入手,重点谈各市在党风党纪整治活动中存在的不足。特别是黄副省长,这次他去的是广怀和南阳,他对南阳的工作基本还满意,对广怀,意见很大。他在会上点名对广怀市委书记杜汉武和市长乔若瑄做了批评,认为他们完全在走过场,要求广怀的工作从头再来,必须把这一课补上。马超然则正好相反,他一开始就用了很高的调子,充分肯定了吉东在这次党风党纪整治活动中取得的成绩。他说吉东市委、市**严格按省委、省**的要求部署,工作安排周密,领导高度重视,干部队伍积极性高,前两个阶段工作做得扎实、细密。他特别表扬了市委书记徐兆虎,将吉东取得的成绩总结了十二条。
普天成发现,超然副书记一条接一条表扬吉东时,瀚林书记的屁股不那么稳了。前面三位领导汇报时,瀚林书记听得很仔细,不时还在笔记本上记些什么。现在轮到了马超然,瀚林书记的耐心似乎没了,他先是搁下手中的笔,用手托着下巴,做一副沉思状。后来听马超然报喜不报忧,只谈成绩不谈问题,瀚林书记的脸阴下来。大约是为了控制情绪,他端起了水杯,却没喝,又放下。马超然汇报得津津有味,丝毫没觉察到瀚林书记脸上有什么变化。他谈到第八条时,瀚林书记起身,去了外面。会场不如刚才那么安静,响起不该有的嘈杂。马超然仍然没有停顿,继续表扬徐兆虎和杨其亮。普天成心想,马超然一定是觉察到了瀚林书记的不满,只是装作不觉罢了。可他为什么要这样呢,普天成想不明白。
马超然终于汇报完了,瀚林书记却还没有进来,会议出现了哑场,谁也不知道接下来该做什么,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目光乱成一片。普天成低下头,一支笔在纸上乱画着,心里却在使劲想一个问题,难道马超然真的觉得有资格、有能力跟瀚林书记抗衡?
又是几分钟后,瀚林书记进来了,笑着问:“完了?”
没有人回答,其实谁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普天成硬着头皮应了一声:“马书记刚讲完。”
“那好,大家畅所欲言,按原定计划讨论吧,我有点事,先离开一会儿,向明你先主持一下。”纪委书记化向明还在愣神,瀚林书记已端着水杯,走了出去。
化向明只好说:“刚才听了四个组的汇报,各组督查的侧重点不同,收获也不同,接下来,按会议原定的议程,大家讨论。”
会议的讨论听上去是大家在说话,其实,是说给一个人听的,如果这个人不在,讨论便失去了意义。瀚林书记一走,大家的热情便失去一半,加上化向明也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讨论,不好引导,讨论便显得信马由缰,成了没主题的乱谈。普天成听着也发笑,特别是人大和政协的同志,本来就觉得,这样的讨论不关自己的事,应该是省委的工作,他们说了也等于白说,不如说些别的,就有人开起玩笑来,将这次督查中的一些趣事乐事端到了桌子上。普天成听着发急,却又无可奈何,他真是猜不透瀚林书记唱的哪出,怎么会中途离开呢?
马超然起先还很有耐心地坐着,郭顺安他们开玩笑的时候,他还插了几句,但是很快,他脸上的表情就不自然起来,会场秩序变成这样,其实是对他的不尊重,不重视。试想一下,如果宋瀚林在场,他们敢如此吗?
他起身,恨恨地扫了会场一眼,拿着水杯愤愤然离开会场。
马超然离开会场还没五分钟,瀚林书记居然又回来了。后来普天成才知道,瀚林书记是去接了一个电话。瀚林书记一回来,就开始批评,他说:“这次活动,从上到下都重视不够,只说下面走过场,我看我们在座各位就在走过场。”
“省委确定搞这次整治活动,目的就是进一步纯洁我们的党性,端正我们的党风,进而,改变我们的工作作风。改革开放,我们取得了辉煌成就,经济社会发展速度越来越快,人民群众生活水平越来越高,貌似,我们干得不错,但是,我们能拍上胸脯说,我们的党员干部特别是领导干部,包括我们在座各位,党性加强了吗,干群关系进一步改善了吗?没有!谁也不敢拍这个胸脯。”
一句话说得会场气氛陡然紧了不少,谁都觉得,瀚林书记在批评自己,于是,所有的头都垂下。垂下不是在思考,自己的党性到底加强没有,而是怕抬起来,就会把火力引到自己一个人身上。
瀚林书记没有停顿,继续道:“有的同志高高在上,脱离群众,脱离实际;有的同志片面追求政绩,不按客观规律办事,特别是在重大项目上,唯我独尊,一意孤行,结果呢,给党和国家带来重大损失,引发了新一轮的干群矛盾……”
普天成的心狠狠响了一声,这话毫无疑问是在说他,他感觉到自己的身子在瑟瑟发抖,控制不住,脊背上的皮像是让瀚林书记扒下了一层,灼痛传遍了全身。
为什么,为什么会是这样?
瀚林书记的声音还在继续,普天成的心,却彻底乱了。难道,瀚林书记要牺牲他?这也说不定啊——
等到瀚林书记最后拍板时,普天成才蓦然明白,瀚林书记是在制造气势,借老酒醉新人,他有他的目的啊。他长嘘一口气,掏出纸巾,擦擦脸上的虚汗。
瀚林书记最后拍板,全省各市,除吉东外,其他全部退回到第二阶段,重新整改,直到督查验收合格,才能转入下一阶段。这个决定让所有的人愕然。瀚林书记又说:“吉东搞得真有那么好?我怀疑。既然大家都认为它搞得好,那就认真总结一下,把好的经验推向全省。”讲到这儿,瀚林书记转过身来,对身旁的组织部长何平说:“这事你们组织部负责落实,近期组织一个取经团,到吉东取取经。”
何平马上点头。
会议之后,瀚林书记布置给政研室一项工作,让余诗伦结合这次督查,写一篇文章,题目可以自拟,但要把目前存在的问题反映出来。“要切中要害,谈得要有深度。”这是瀚林书记的原话。
普天成是从副秘书长李源嘴里听说的,瀚林书记给余诗伦布置任务的时候,他不在场,李源紧着把情况告诉了他。
“书记直接给政研室主任布置材料,这样的情况从来没有过啊。”李源带着很重的心事说。
“这有什么奇怪的,老余本来就是笔杆子,他现在是政研室主任,他不写谁写?”普天成说。
“我看没那么简单,这里面会不会有别的文章?”李源说。
“什么文章?”普天成反问道。
“我也说不清,我怀疑,书记是对我们的工作有了意见。”
“工作干不好,书记当然有意见。”普天成说。
李源怪怪地盯住普天成,他相信普天成听懂了他的话,但普天成装听不懂。普天成为什么要装呢?李源想不明白。
李源走后,普天成发起了呆。李源这番话,忽然让他想到一个问题,瀚林书记会不会让余诗伦取代他?不是职位上的取代,而是实质意义上的取代。他转而又摇头,还没那么可怕,他普天成也不是别人想取代就能取代得了的!
市级班子的调整很快被提上日程,前些日子还说是谣传,一转眼,就真真实实摆在了面前。这一天,组织部长何平突然来到普天成办公室。何平是很少串门的,组织部长嘛,走哪儿都敏感。
普天成刚刚送走一批客人,省物价委的几个老头子跑来告他们局长的状,说了一大堆现任局长的坏话。普天成听着有些烦,不是说这些人不能告状,问题是他们告的状都是子虚乌有的事,捕风捉影,有的没的全给你乱说。一看屋子里乱糟糟的,何平开玩笑道:“门庭若市啊。”普天成笑道:“我这市是菜市,部长那儿的市才叫牛市。”
何平虽然也是常委,但常委是不能拿来当称呼的,私下里,普天成还是习惯称呼部长。其实就何平来说,他也觉部长比常委实在,特别是组织部长。
“你当我是卖肉的啊。”何平呵呵笑着,顺手拿起普天成书架上一本书,是常务副省长周国平不久前出的一本理论专著。周国平是个才子,工作之余,喜欢舞文弄墨。何平翻了几页,放下,目光盯住那尊陶器。
普天成注意到了何平的目光,笑着道:“部长不会对这玩意儿感兴趣吧?”
何平摆摆手,“我是外行,不懂的,听人们说秘书长有件宝贝,一直想看看,可每次来都给忘了。”
“那就证明它不是宝贝。”
“就算它不是宝贝,搁在秘书长这里,也是宝贝了。”
两人说笑着,坐回到沙发上。普天成知道何平有事,没事不会瞎转到他这里,就问:“部长有何指示?”
“哪敢指示你,想你了,过来看看。”
“好啊,我就怕没人惦记着,你组织部长一想我,我就要升官了。”普天成起身,为何平泡茶。何平说:“还升啊,再升,我可就不敢想了。”
“升不升还不你嘴里一句话,你说升,咱就是豁出命来也得升。”
“你当我是计生委的,生,生,生,少做梦吧。有两个人,实在难住我了,想听听秘书长的意见。”
一说正事,普天成马上就严肃了,“只要不违反组织纪律,该怎么问,只管问。”
“人呢,你都熟悉,一个是马效林,另一个嘛……”
“你先等等,真的要调啊?”普天成绿了脸,之前他也在猜测中,现在听何平这么一说,就知道,先前疯传的并不是谣言。
“要调,不能再拖了,再拖,会影响工作。”何平郑重其事说。
普天成沉默了,他倒不是觉得突然,他是在想,这个时候调整班子,瀚林书记又玩的哪一招?
想了一会儿,他抬起头,“马效林的情况我掌握,这人还是留在吉东好,能不动就不要动了。”
何平说:“部里也是这意见,班子如果全动了,将来工作的衔接会出问题。”
普天成略微深沉地想了那么一会儿,何平这句话,明白无误在给他传递信息,徐兆虎这次在调整范围,这是个好消息,看来,瀚林书记是在欲擒故纵。
“还有一个人……”何平望着他,没往下说,普天成朗声一笑,“是说乔若瑄吧,这个我不参与意见,一切组织上定,该让她到哪里,就让她到哪里。”
何平也笑了笑,“秘书长能有这态度,我就放心了。不过具体工作还得你来做,毕竟你们是一家人嘛。”
普天成没敢犹豫,很畅快地说:“行,需要做什么工作,只管交代,别的能耐没有,做做老婆的工作,还行。”
话说到这儿,没必要再往下说了,何平端起杯子,喝了一口,“好茶,都说秘书长这儿有好茶,我还不信,看来,以后得天天来蹭。”
“夸我呢还是批评我呢,你部长大人没好茶喝,那是我的失职,我马上让他们弄好的。”
“别,别,别,你要真一弄,我就成新闻人物了。”两人说笑了几句,有人敲门,何平趁势说:“秘书长这儿才是真正的牛市。好了,告辞,改天有空,请你喝茶。”
普天成也不挽留,笑道:“一言为定啊,别光打雷不下雨。”
“一定一定。”何平说着就往外走。打开门,两个人看见,秦怀舟鬼鬼祟祟站在外边。
送走何平,普天成回到坐位上。秦怀舟站了半天,站得有些气短,以前他在几个秘书长办公室来来去去,从容得很,现在再想那么从容,就比给他个市长还要难。秦怀舟硬着头皮,将一份材料双手呈给普天成,恭恭敬敬道:“秘书长,这是我在下面工作这段时间的思考,请秘书长批评指正。”普天成哦了一声,说:“放下吧,最近忙,等有空再看。”秦怀舟不甘心,他写这篇文章是费了不少心血的,也含着某种动机,当面呈给普天成,就是想引起普天成的重视。秦怀舟也想通了,下面他是实在蹲不下去了,如果有可能,他还想到办公厅来,哪怕当一个普通的秘书也行。
普天成没再理秦怀舟,继续看他手里的材料。其实那份材料他上午就看过了,也做了批示,这阵不过是做做样子。
秦怀舟又站了片刻,知道普天成是不会理他了,只好收回心思说:“秘书长忙,我不打扰了,等下次来,再向秘书长汇报工作。”说完,忧伤地转过身。两滴泪在他眼眶里打转,秦怀舟忍着,没让它们掉下来。人生真是一出看不清的戏,一年前秦怀舟在省委大院还是风风光光,如今却像一条丧家狗,到哪儿都不受欢迎。一下午,他已在四个地方遭受到同样的冷遇了,秦怀舟没法不伤感。
等秦怀舟的脚步声远去,普天成才缓缓抬起头,目光慢悠悠地扫到了那份材料上。《市场经济条件下发展县域经济的思考》,仅这个标题,就让普天成发笑。发展县域经济,不是坐在办公室就能想出办法来的,这问题也不是哪个人都能思考的。他把秦怀舟的文章往整理袋里一装,扔到了另一张桌子上。那桌子上多一半是垃圾,秘书会及时清理出去。
不能怪他,怪只怪秦怀舟来得不是时候。普天成又想起刚才何平跟他说的话,看来,乔若瑄的市长是当到头儿了。
当到头儿了啊!
他起身,来到阳台上,望住楼下。外面阳光灿烂,大院里呈现出一片祥和,几个司机在一棵古槐下歇凉,一个打扮时髦的女人在院里走动。普天成的目光在那女人身上毫无意义地盯了会儿,又挪到大楼前巨大的牌子上。牌子是宋瀚林当书记后重新制作的,跟旧时人家院里的屏风墙差不多,上面书着八个大字:求实创新,一切为民。望着望着,普天成心里忽然生出一层悲凉。他一直不希望自己的妻子活跃在政治舞台上,可这一天真的要来临时,他又有种兔死狐悲的伤感。
没有人愿意失去手中的权力!
·2
乔若瑄很快来到省城。普天成暗自惊叹,她的反应真够快啊。两人在电话里说了几句,乔若瑄急着要见瀚林书记,普天成既不便赞成也不便反对,只说:“你看着办吧。”就挂了电话。
电话刚合上,就又叫响,打开一看,是王静育打来的。
“老领导好啊。”
“好不到哪里。”普天成没好气地说。
“我就知道老领导不会给我好脸子。”王静育的口气有点滑。普天成微微有些不快,训斥道:“既然知道还打什么电话!”王静育立刻变得规矩了:“老领导,我想来趟省城。”
普天成知道王静育来省城做什么,这个时候,下面任何一位领导,来省城的目的,都跟这次调整有关。普天成不赞成王静育这样做,临阵磨枪,起不了作用。但他没把这些话直接说出来,他让王静育安心工作,不要整天想入非非。王静育错听了普天成的意思,以为普天成心里已有了底,开心地说了句:“好的,我听老领导的。”
普天成叹了一声,收拾东西回家。乔若瑄到了省城,两口子算是能吃顿团圆饭了。
到了家,保姆卢小卉已做好饭,摆在桌上等他。一看桌上摆了那么多菜,普天成就知道,卢小卉一定知道乔若瑄来了,准是王静育提供的情报。几天前普天成给王静育打过一个电话,他发现卢小卉从老家回来后,变了个人,整天愁眉不展,再也不像以前那样有说有笑。他怕这孩子出事,想让王静育领回去。王静育一副无所谓的口气,“她能出什么事,她是害怕您赶她走。老领导,您就看我个面子,让她多给您当几天保姆吧,这孩子苦,家里等钱用呢。”
“我家又不是救济院。”普天成知道王静育在撒谎,下面这些人,为跟上面套近乎,啥办法都想得出来,保姆路线是最惯用的一种。有段时间,省长路波家来了三个保姆,哪个也打发不走,害得于川庆倒转过来给下面做工作,让他们不要这样搞了,再搞,省长的家都给搞乱了。普天成倒不是怕王静育搞乱他,关键是,家里有个陌生女人,他实在别扭。王静育却不管,私下给卢小卉打电话叮嘱,一条路是指给她了,能否抓得住机会,就看她。至于什么路,他没跟卢小卉讲,卢小卉那么聪明,一定猜得到。
“叔叔回来啦。”卢小卉笑吟吟地走过来,接过普天成手里的包。她今天喜笑颜开,看来是阴云过去了。普天成问:“怎么做这么多菜?”卢小卉笑着说:“知道阿姨要回来,我去了超市,买了她最爱吃的桂鱼和木瓜。”
“她可能不回来吃饭。”普天成说。
“不会吧,这一桌的菜,都是为阿姨做的,她不来,我不是……”
普天成心里骂,如今连保姆都这么势利,知道讨好女主人,嘴上却说:“你打个电话问问,她要真不回来,咱们先吃。”说完去了书房。
过了一会儿,卢小卉在外面说:“阿姨不回来了,她说有应酬。”说完,又嘟嚷道:“早知道不来,我就不这么费心了。”
“不哪么费心了,难道我不是家里的人?”普天成没好气地训了一句,洗手吃饭。卢小卉卖乖地说:“叔您别生气啊,阿姨平常很少回来,是想让她高兴一下嘛。”
“你个小丫头,就知道嘴甜,吃饭吧。”
吃了没几口,普天成的心思又回到乔若瑄身上,难道她真的见着了瀚林书记?那么,这阵应该是她跟瀚林书记一起吃饭了。普天成的心立马被什么东西堵住,一股气憋在那里,走不通。卢小卉以为他噎食了,紧忙给他捶背,又跑过去倒了一杯凉开水递给他。
“叔,您慢点吃。”
普天成接过杯子,没好气地瞪了卢小卉一眼。卢小卉被他的目光吓住,不敢说话了。
普天成扔下筷子,去了书房。
这个晚上,普天成一直钻在书房里,心里七上八下,无法宁静。那个欺负了他多少年的画面又跳出来,使劲地咬着他的心,他仿佛听到,窗外遥远处,又传来那脆脆而又让他心碎的声音:“瀚林哥哥,瀚林哥哥……”
一声脆响传出来,吓了客厅里的卢小卉一跳。普天成把水杯摔碎了。
乔若瑄很晚才回来。卢小卉已经睡了,普天成莫名其妙发火,让她忧虑重重,网也不敢上,早早钻进被窝,想她的心事去了。也许是心事太重,反把她想得睡着了。客厅的灯亮着,乔若瑄没看到普天成,她脸色灰暗,像是刚从一场折磨里走出来。下午到现在,乔若瑄并没见到瀚林书记,瀚林书记在回避她。
他为什么要回避我呢?这个问题让乔若瑄变得焦躁,也变得沉不住气,她甚至有点气急败坏。听见响动,普天成从书房里走出来,木木地望住乔若瑄。乔若瑄心里真是烦透了,晚饭她都没吃,固执地等在瀚林书记用餐的酒店里。可是后来有人告诉她,瀚林书记走了,她居然连瀚林书记离开酒店都没发现。这阵,她的肚子饿得咕咕叫,她期望普天成能问她一声饿不,最好为她端来一碗热腾腾的面条。
乔若瑄喜欢吃普天成做的面条,那口味是在广怀吃不到的。
普天成无动于衷,看乔若瑄的目光也带了一股审问味儿。乔若瑄被他望得不自在,赌气说了句:“看什么看,不认识啊。”
万没想到,普天成给了她一句意想不到的回答。
“是啊,我今天才发现,我有点不认识你。”
乔若瑄一愣,旋即就反扑起来:“普天成,你什么意思?”
“你想要什么意思?”
“我什么意思也不想要!”
“那就对了,我什么意思也没有。”
“没有?你那眼神敢说没有。普天成,我告诉你,我不是贼,别用那种眼神看我!”
“是不是贼你自己最清楚!”普天成扔下话,回书房去了。乔若瑄觉得他话里有话,这话刺激了她,也伤害了她,她不能忍受,跑进书房,“普天成,你给我出来,把话讲清楚!”
“我讲不清楚!”
“讲不清楚也得讲!”
“我要是不讲呢?”普天成起身,虎视眈眈地盯住乔若瑄。长期以来,普天成都有一个想法,觉得自己太娇惯太纵容妻子了,如果乔若瑄有一天因为任性犯下什么原则性错误,罪魁祸首就是他。普天成也想在某个适当的时候,给妻子来一点厉害,让她明白,丈夫的爱有很多种表达方式,娇惯是一种,发火也是一种。
普天成觉得今天正是时候。
乔若瑄哪能受得了这态度,从跟普天成结婚到现在,她一直处于强势地位,家里从不受委屈,论官职她是比普天成低,但家里的权威,她远在普天成之上。普天成如此蛮横无礼,简直让她受不了。
乔若瑄本来是想跟普天成战斗下去的,一想保姆在,她忍住了。
“好啊,普大秘书长,你们合起手来欺负我。你听好了,这个市长绝不让,除非你们撤我的职!”
普天成并没往深里想,酸不溜溜回敬了一句:“那你就好好当,我的乔大市长!”
两人一赌气,就只能分开睡了,普天成睡书房,乔若瑄睡卧室,好不容易遇到一个机会,又被他们白白浪费了。
这个秘密无意中让被吵醒的保姆卢小卉给发现了。
第二天一大早,普天成刚进办公室,于川庆风风火火地进来了,“不好了,领导,昨晚出事了。”
“一大早的,什么事把你急成这样。”
“昨晚,昨晚……唉,我说不出口。”
“不会是你惹出风流事了吧?”普天成笑着,没往复杂处想。
“哪是我,是郑斌源!”
普天成蓦地一惊,脸色瞬间变白,“老郑怎么了?!”
“他让,他让公安给抓了。”
“公安?什么意思,你把话说清楚啊。”普天成差点是吼了。
“昨晚老郑跟一女的在宾馆开房,正赶上公安扫黄,给扫了进去。”
“扯什么淡,老郑会搞那事?!”骂完,他接着又问,“现在人呢?”
“还在派出所,他自己不出来。”
“一定又是这帮王八蛋惹的祸!”普天成骂着,抓起电话,就往公安厅副厅长汪明阳手机上打。两个月前,海州一家宾馆也发生过类似的事,派出所民警半夜扫黄,黄没扫到,倒把一位台商跟他的相好抓在了床上,结果惹出一大堆乱子,害得普天成亲自上门给台商赔情道歉。后来查明,是派出所两个民警玩赌输了钱,想出此恶招。电话很快接通,传来汪明阳的声音:“秘书长,有何指示?”
“汪明阳,能不能让你那帮吃闲饭的少惹点事?!”
“秘书长,到底怎么了?”
“怎么了,我让于秘书长跟你说!”
于川庆接过电话,将他了解的情况说了一番,汪明阳检讨说:“我真是不知道,请两位首长息怒,息怒啊。”这样说了还不放心,又道:“实在对不起,我这就派人去查。”
“派什么人,你自己亲自去,半小时后给我答复!”普天成抢过电话说。
半小时后,汪明阳打来电话,告诉普天成,这次没抓错,公安是接到举报后才去的宾馆,当时郑斌源确实跟一女的在一起。
“是在床上?”普天成问。
“这个我倒没问,估计不会在地下。”
“你要是估计不准,一切后果你来承担!”骂到一半,他又问,“那女的叫什么名字?”
“叫罗什么来着,刚还记着呢,对,罗恬,这女人持有两张身份证,一张是假的。”
“罗恬?”普天成稍一愣神,旋即就咆哮了,“汪明阳,你这个厅长当得真好啊,你等着吧,看我回头怎么收拾你!”
普天成不敢磨蹭,叫上司机就往派出所赶。这种事摊上别人或许能和平解决,摊上郑斌源,一准会给你闹成大事。等赶到水上路派出所,汪明阳还有海州市、区两级的领导都到了。不大的派出所里,坐满了重量级的领导,吓得派出所长话都讲不出来。他也是早上上班才知道的,昨晚所里并没统一的扫黄行动,自从上次那件事后,警察扫起黄来,总是小心翼翼,生怕一不小心再扫出个台商或是港商来。值班民警是凌晨一点十三分接到的举报电话,说有人在天龙宾馆公开搞色情交易,还说逼迫卖淫的是位中学生。警察不能不管,赶去后却发现是一对中年男女。为慎重,值班民警还是把他们带到了派出所,结果,就闯下这么大的祸。
“人呢?”普天成走进值班室,也不跟问候他的市、区领导打招呼,径直问所长。
所长一看又来了个更大的官,吓得双腿发颤,“人……还在审讯室。报告首长,是他自己不出来。”
“扯淡!”普天成骂着,往审讯室去。审讯室在一楼,刚才他走得急,没看见那里还有一群人。等进了审讯室,就看见郑斌源恨恨地坐在椅子上,双目瞪得比平时大几倍,另一张椅子上,罗恬也板着个脸,漂亮女人要是板起脸来,比古董还古董。
“怎么回事?”普天成问郑斌源。郑斌源没理普天成,普天成又问了一句,郑斌源还是没理。普天成将目光转向罗恬:“你叫罗恬?”
“我不叫罗恬你叫啊?”罗恬抢白了普天成一句。
这女人!普天成收回目光,就那一句话,就让他对罗恬充满了恶感。女人不能太自以为是,自以为是的女人大都没有什么好结局。
“老郑,不想说话是不,如果不想说,我回去了,有什么理,只管跟他们讲好了。”
“你等等!”郑斌源不敢沉默了,刚才罗恬顶撞普天成那句话,他听了也不舒服,他怕普天成真的撒手不管。
“说吧,昨晚到底怎么回事?”
“昨晚我只是跟罗恬谈工作,怎么到了这里,我也不清楚,我希望有人给我一个说法。”
“你是秋菊啊,有什么事讲清楚不就行了?”普天成也不想把事情闹大,太丢人。他回过身来,冲海州市公安局副局长说:“人我先带走,麻烦你调查一下,调查结果尽管报我那里。”
“是!”公安局副局长是军人出身,喜欢以军人的方式回答问题。
“走吧,坐在这里想养老啊?”见郑斌源坐着未动,普天成恼了。郑斌源显然不想就这么回去,这么回去,他昨晚一晚的劲就白较了。
“你回不回,我可没时间跟你熬在这里。”
郑斌源犹豫再三,还是起身。罗恬望望郑斌源,悻悻然站起来。昨晚的祸是她闯下的,被大华解雇后,罗恬心情很不好,她在大华做那些事,全是郑斌源的主意。罗恬想嫁给郑斌源,这想法早在几年前就有,可那时郑斌源有老婆,不可能娶她,罗恬就把自己草率地嫁掉了。后来郑斌源老婆带着孩子离开他,罗恬蓦然看到希望,在极短的时间里,她就跟丈夫离了婚,把自己解放出来。原想马上就可以投到郑斌源怀抱,没想,几年过去了,郑斌源只字不提这件事,倒是经常安排给她一些工作。被解雇的第二天,她找到郑斌源,问以后怎么办,郑斌源说:“我们要有信心,大华的阴谋不会得逞的。”罗恬说:“我再也不管什么大华了,我问的是你和我。”
“我和你?”郑斌源吃惊地望住罗恬。他从罗恬眼里看到一样东西,这东西并不陌生,他吓了一跳。
“罗恬,你可不要乱想。”郑斌源显得慌乱。
罗恬倒是镇静,她说:“我没乱想,我心里怎么想,你应该清楚。”
“我……我不清楚。”
罗恬突然抱住郑斌源,“我要你清楚,我要你现在就清楚。”
女人如果疯起来,男人是招架不住的,那天的罗恬的确有些疯,她抱住郑斌源,乱七八糟说了一大堆,说她怎么怎么爱他,怎么怎么盼他,为了他,她啥都可以不要,只要能跟他在一起。郑斌源一开始还由着她乱说,反正他从来没动过罗恬的心思,以后也不会动,后来听她越说越邪乎,一把推开她说:“行了,罗恬,一件简单的事,你怎么说这么复杂?”
“简单,郑斌源,你说简单?”罗恬像是受了伤害般地瞪住郑斌源,半天,突然冒出一句让郑斌源掉牙的话:“郑斌源,你在玩弄我,欺骗我的感情!”
昨晚,这些日子一直没消息的罗恬突然打电话给郑斌源,说她不想活了,如果郑斌源不去见她,她就从天龙宾馆十五楼跳下去。天龙宾馆就在郑斌源家对面,郑斌源站在阳台上,就能看到十五楼的窗户。郑斌源怕罗恬真会做出傻事,匆匆赶往宾馆。罗恬一开始哭着笑着,向郑斌源表达她的爱情,后来见郑斌源冷漠地无动于衷,就号啕着说要跳楼。害得郑斌源留也不是,走也不是。一点钟的时候,罗恬还平静不下来,郑斌源说他得回去,不能这么无意义地熬着。罗恬冷笑着说:“那你走啊,你到楼下给我收尸吧。”
郑斌源后悔得心都要烂了,在他印象里,罗恬是个不错的女人,为人平和,业务精,又有钻研精神。一毛还红火的时候,他还把罗恬当重点对象培养,哪知……
最后他跟罗恬摊了牌:“罗恬,你心里怎么想,我管不着,也没权力管,只是你说的这件事,不可能。我郑斌源有老婆,这辈子,是不可能再跟哪个女人谈什么情啊爱的,荒唐!”
“那你为什么要对我好,为什么啊!”罗恬又疯了,她扑向郑斌源,撕住郑斌源的肩头,又是抓又是咬。郑斌源忍着,他想罗恬发泄够了,就会冷静下来。谁知就在这时候,门突然被打开,进来三个警察,说是扫黄的。
普天成快步到了楼下,司机等在那儿,他冲跟在后面的郑斌源说:“有本事啊你,一大早就把这么多领导召来,很光荣是不是?”
郑斌源说:“如果你也跟他们一个想法,那我还是留在这里,我不信,天下没有讲不清的理。”
“上车!”普天成冲郑斌源恨恨地说了声,自己先钻了进去。郑斌源犹豫一会儿,也上了车。罗恬要跟进来,普天成冲司机说:“开车!”
车子很快离开派出所。望着扬长而去的普天成和郑斌源,罗恬惊得半天合不拢嘴。
下午三点,董武打来电话,瀚林书记请普天成上去。到了十二楼,瀚林书记问:“郑斌源怎么回事?”普天成说:“一点小误会,搞清楚了。”
“小误会,怎么没有误会到别人头上?”
普天成苦笑道:“有个女工思想不稳定,老郑是去做工作。”
“半夜三更的,做什么工作,我看他是彻底堕落了。”瀚林书记发完火,又道,“最近你找他认真谈谈,不能就这么下去。他这个人,浑身是毛病,等一毛厂的遗留问题彻底解决,让他到轻工研究所去。对了,小屈那边有消息没?”
小屈就是郑斌源的老婆,叫屈妙琪。
“这个我还不大清楚,估计没有。”普天成说。
瀚林书记叹了一声:“我说天成啊,该操的心你还是操一点。我听说,郑斌源一直忘不了小屈。当初小屈离开是不对,不过这也不能全怪人家,郑斌源这种没正形的人,受点惩罚也好。但婚姻就是婚姻,一日夫妻百日恩,老百姓都知道的理,难道我们不懂?你从中做做工作,能复就让他们复了吧,我就不明白,到底折腾个什么?”
普天成恍然大悟,郑斌源一直不肯见邓雅兰,原来是心里还装着屈妙琪。真是糊涂啊,他怎么就没想到这个!
他不好意思地望住瀚林书记,“都怪我,太粗心了,差点还……”
“乱点鸳鸯谱是不?”瀚林书记笑问道。
普天成点头。瀚林书记这番话,让他轻松了不少。郑斌源能去轻工研究所,那是再好不过。轻工研究所所长刚刚退下去,看来,瀚林书记心里早有底了。
回到办公室,普天成就想把这个消息告诉郑斌源,电话都拿了起来,又放下。现在还不能说,郑斌源这头犟驴,说不定还给你故意不去,等形成事实再说吧。
刚把思绪从郑斌源身上收回来,想埋头处理一下手头的工作,汪明阳和海州公安局宁副局长进来了。汪明阳说:“事情妥善解决了,我们赶来给秘书长汇报。”
“解决了就好。”普天成搁下手中的笔,又问,“怎么解决的?”
“对昨晚查夜的几名干警批评教育,让他们注意工作方法,所里向郑总和罗女士道歉,所长也写了检讨。”
“我们局里也要反省,以后不犯类似错误。”宁副局长接话说。
“别搞这么大动静,你们也是依法开展工作,没有错。”普天成说。
“但这次……”宁副局长欲言又止。
“这次碰巧是郑斌源,是不是这意思?”
“这……”宁副局长不敢说了。郑斌源跟普天成和瀚林书记的关系,他们也是才知道,局里上下深为不安。
“法律面前人人平等嘛,这事就到此为止,再不要扩大影响。”
“不会扩大的,谢谢秘书长。”宁副局长一直弓着的腰这才直起来。汪明阳脸上也露出了轻松。二人正要告辞,普天成忽然问:“查清楚没,举报者是什么人?”
宁副局长和汪明阳相互望了一眼,宁副局长说:“我们认真查过了,举报者用的是公用电话,目前只知道她是女的,其他……”
“我知道了,你们回去吧。”
两人走后,普天成想,到底是谁举报了郑斌源,搞此恶作剧?他一开始怀疑秋燕妮,后来又否定了,秋燕妮还不至于这么无聊。会是谁呢?想着想着,脑子里突然跳出邓雅兰那张脸来。他抓起电话,就打了过去。
“秘书长啊,怎么今天有空?”电话里传来邓雅兰好听的声音。
“我没空。我问你,老郑是不是你陷害的?”
“你说这事啊,我可不知道。”
“邓雅兰,你少跟我油腔滑调。郑斌源现在还在派出所,他要是出不来,后果你负责。”
“活该,谁让他乱找女人!”
“好啊,邓雅兰,果然是你做的。”普天成气得浑身发抖。
“我就做了,他找别的女人,我就举报。”
疯子,都是疯子。放下电话很久,普天成还处在愤愤忿难平中。
海东进入了一个非常时期。
俗话说,官场三件事,谁遇谁着急。这三件事一是班子调整。调整就意味着有人要下,有人要上,梦寐以求的事,会在一夜间成真,谁的心里不激动。二是反腐,普天成听过一个段子,是纪委书记化向明吃饭时讲给他的。一位新同志刚到纪委工作就犯了严重错误,有天他接到通知,电视台记者要采访该市廉政先进典型,领导要他通知几个口碑不错的局长到纪委接受采访。快下班了,年轻同志通知各单位时说得比较简单:“请你们局长明天到纪委来一趟。”就这么一句,就闯下了大祸。国土局长接到通知后大小便失禁,心脏病突发,不醒人事;财政局长自首了;交通局长当晚就失踪了,据说已逃往加拿大;工商局长连夜杀死情妇,他以为情妇出卖了他;卫生局长服毒自杀,还留下要检举的人的名单。年轻人在写给领导的检讨中说:这惨痛的一切都是我工作方法简单造成的,痛定思痛,我深感内疚,特作检讨!段子虽然夸张,却也不格外失真。听到“纪委”两个字,睡不着觉的还是大有人在。第三是选拔后备干部。这三件事,说穿了本质是一样的,就一个字:升。升才是官场的根本,也是官场中人拼命奋斗的理由和信心。在酒桌上,马超然副书记就不喜欢别人给他敬酒,谁说敬酒谁倒霉,敬跟警差不多,有惩罚的意思。马超然喜欢别人给他升酒。于川庆想不明白,问普天成,普天成笑说:“升酒,你想想,一个人一辈子要是能升九级,那是啥境界?”于川庆掰着指头一级一级数,副科、正科、副处、正处、副厅、正厅……算着算着,他的脸色变了,“了不得,真了不得,超然书记目标远大啊。”两人相视一笑,不敢再谈论下去。
上次何平部长征求过他的意见后,普天成以为,调整会迅速进入实质性阶段,可是这么多天过去了,一点动静也没有。特别是瀚林书记,这次表现得特沉稳,一丝风都不透给普天成。普天成跟了瀚林书记这么久,还是第一次遇上这种把信息卡死的情况。
上面没动静,不等于下面也没动静。早在何平部长找他征求意见之前,下面的活动就开始了。这些天,普天成老是被人打扰,有些是专程来拜见他的,算是他这棵树下的猢孙。有些不,是从别人那儿出来,顺便到他这儿溜溜趟子。中国人信佛多是平日不烧香,遇事抱佛脚,官场中人则是平时烧高香,临时多拜门。拜门是跑官功课中的重要一节,谁也不敢落下,落下了,将来红头文件上没名,那就怪不得别人。
瀚林书记一玩儿深沉,所有的人就都迷惑了。截至目前,瀚林书记那边什么话也没有,既不召开会议,也不安排组织部门下去摸底。仿佛调整班子真是空穴来风,不足可信。普天成想的却是,这次一定是大手术,狠手术,是别人意想不到的手术。为慎重,对前来找他的人,普天成采取半冷半热的态度。白天借故工作忙,能不让他们到办公室,就尽量不让到。晚上呢,故意拖到很迟才回家。但是,有些人又不能硬拒开,拒开了,以后工作就被动。他跟卢小卉叮嘱,家里来了客人,就说他开会,晚上不回来。他还顺便给卢小卉开了张单子,让她记住这些名字,如果是这些人,就让进来。几天后,这些人都来过了,来了也不多说,跟卢小卉随便问上两句,放下东西就走人。
就这样,大家彼此心照不宣,没必要当面把话讲出来。该怎么操作,谁心里都有数。对普天成来说,让人家进了门,证明心里是有这些人的,就算事办不成,也不至于尴尬;不让人家进门,那他的门,以后可能就永远也没人进了。
这天王静育来了,普天成照样避而不见,只在电话里说,下午他有会,一时半会儿腾不开身。王静育连声说:“您只管忙您的,我是到发改委汇报工作,顺道看看小卉,给她叮嘱一下。”普天成知道这是假话,但不点破,只道:“好吧,如果小卉想回去,你还是把她带走吧,我一个人真是用不着保姆。”王静育说:“哪里哪里,您胃不好,外面饭吃多了容易上火,还是让小卉多给您做家常饭吧。”普天成心里取笑道:“关心我的肠胃,是关心你的官位吧。”王静育这次对副市长的位子有种志在必得的气势,普天成心想,也该轮到他了,别人他可以不运作,王静育,他还是要说几句话的。
快下班时,于川庆过来了。这些日子,于川庆脚上安了滑轮,一有空就往他这儿跑,来了也没啥正事,东拉西扯几句,打一阵哑谜,或是讲上两个段子,走了。于川庆是心慌,找他的人肯定也不少,普天成心里都没谱儿的事,于川庆就更没谱儿。
“下午到哪儿腐败去?”于川庆进门就问。
“腐败腐败,你整天就知道腐败。”普天成说。
“喝点小酒,吃点小菜,泡个小妹,不算过分。”于川庆嬉皮笑脸。
“泡个小妹,有只老牛你想不想泡?”普天成一边开玩笑,一边从抽屉里拿出一份材料,“这材料你抽空看看,我觉得写得不错,想推荐到海东《党风建设》上发表。”
于川庆一看文章署名是任邻,女的,笑道:“好啊,我可要给嫂子告状了,嫂子在下面征南战北,你在上面偷偷培养革命接班人。”
“少胡说,她是我一位老同事的女儿,文章是她爸转到我手里的。”
“红色后代啊,好,有前途,应该培养。”于川庆翻了几翻,一目十行游览了会儿,道,“行啊,有股子革命味儿,值得培养。”
普天成说:“她在下面当镇长,就在你原来蹲过的南怀。对了,她说最近在中央一家党刊上读到你一篇狗屁文章,崇拜得不行,想当你的粉丝呢。”
一句话逗乐了于川庆,他笑得差点没把嘴里的水吐出来:“给我当粉丝,这女人一定是疯了,放着海东这么大的笔杆子不崇拜,反倒崇拜起我来了。”
普天成不跟于川庆斗嘴了,怪怪地望住于川庆,“怎么,想不想见见,我给你当红娘。”
“没兴趣,我见着这种女人就想躲,好机会还是留给领导吧。”
普天成一本正经纠正道:“人家还没结婚,是姑娘。”
“没结婚就当镇长,了不得,结了婚一定能当市长。”
“我怎么听这口气你越来越像芙蓉姐夫了,别忘了啊,你是海东省人民**秘书长,以后严肃点。”
“保证改正错误。”于川庆恶作剧地说了一声,又道,“晚上没约会吧,我请你腐败去,反正你也不能回家。”
“你怎么知道我不能回家?”
“这还用问,我都不敢回,你这个领导敢回?”
普天成一怔,旋即又释然,“说出实话了吧,最近是不是被刀枪包围了?”
“刀枪倒不怕,怕的是糖衣炮弹,我可不想被击中。”玩笑开到这儿,于川庆也不开了,正色道,“最近还是没消息啊?”
普天成嘴巴往上努了努,“十二楼,你自己上去问。”
“那可不敢,我最大的胆子,也就是找领导你问问。”
“一肚子阴谋。说吧,到哪儿去消磨时间?”
“还能哪儿,老地方呗。”
“又是狮子楼啊,我看迟早有一天,你要被狮子吃掉。”
“吃掉就吃掉,我豁出去了。”
“还是谨慎点吧,老弟,听我一句劝,有些东西玩儿过了头,不好。”
于川庆认真想了想,道:“这个问题挺复杂,先不讨论,不过领导的批评,我虚心接受。”过了一会儿,他又道:“你是不在其中,不识其味啊,有些事,怕是这辈子也说不清。”于川庆脸上浮过一层暗云,普天成似乎看到了他的苦衷,忽然地,就又想到了金嫚。金嫚被朱天彪带走已一个多月了,只给他来过一次电话。有天晚上,他实在想得不成,就把电话打过去,金嫚居然没接。他问朱天彪,朱天彪说金嫚很好,看不出有啥不高兴,下午他们还一起吃饭呢。“照顾好她。”他就说了这么一句,就说不下去了。那个夜晚,普天成突然被一种致命的孤独包围,那种孤独是能杀死人的。到后来,他又老泪纵横,把自己这一生哭了个够。
人活着,到底图啥?这个很简单很老套的问题再次跳出来,困住了普天成。他想起了父亲,想起了父亲教诲他的种种话,可惜,他一句也没听进去。
没听进去啊。
算了,庸人自扰的事还是少干,该怎么活还是怎么活吧。下班时间过了有一个小时,普天成跟于川庆一块儿下了楼。还好,这天下午没有人再给他打电话。常委们这些日子都在忙,具体忙什么,谁都清楚,可谁也不说出来。说出来,这游戏就没法玩儿了。
到了车上,于川庆忽然说:“知道不,蒋家父女带回来了。”
“带回来了?”普天成身子一震,这消息太令他吃惊。前些日子他还拐弯抹角问过化向明,化向明闭口不谈,他想,可能也是一阵风,刮刮就了事了,没想……
因为坐的是于川庆的车,普天成便没再往下问。于川庆倒是无所顾忌,继续道:“我也是下午上班才听到的消息,检察院那边说的。”
普天成哦了一声,目光下意识地往前排司机脸上看。司机跟聋子一样,是听不到这些话的,如果能听到,怕也掌不了这车的方向盘。不过普天成还是很谨慎,毕竟,这不是件小事啊。
等进了包间,普天成就忍不住了,“到底怎么回事,我这边怎么静悄悄的?”
于川庆诡秘地一笑:“说句话你可别往心里去啊,最近我也感觉,好像有人在故意瞒着你。”
“什么意思?”问完,普天成就又后悔了,这点他早应该想到,而且不该问出来。他笑笑,“瞒就瞒吧,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随它去吧。”
“你也别这么悲观,指不定,这是好事呢。”
“好事能轮到我?老弟啊,说句心底里的话,我累了,我自知做不了陶渊明,可也不想整天绑在一副架上。”
“别说这么悲观,你做陶渊明,我首先不答应,还指望你给我们带路哩。”两个人说了一些伤感的话,又兼着把省里最近出现的一些反常事儿说了说,比如自从那次汇报会后,马超然突然像变了一个人,再也没了先前那种旺盛的斗志。上周他去了趟北京,都说是到北京休养生息去了,可他三天后便赶了回来。从回来后的精神面貌看,北京也没给他多大信心。还有国平副省长,为了大华,他是孤注一掷了,很多事已经不是越过原则这么简单,最近海州市又向大华倾斜,将另一块闲置了三年的土地以最低价出让到大华手里,名义是大华一期扩建项目,实际则是大华在海州开发的第二个楼盘。此事在海州地产界引起一场不小的波动,国平副省长居然亲自出面,平息风波。现在“大华”两个字,已成了禁区,谁也不想谈起,不敢谈起。不过令人欣慰的是,大华海东马上要动工,跟一毛、三毛的所有问题都得到了解决。
得到了解决啊——
话题最后又回到嫖幼案上。于川庆说:“我听他们说,这案子越挖越深,牵扯进去的人也越来越多。”
“能说具体点么?”普天成问,他特别想知道,徐兆虎到底跟嫖幼案有没有关系。
“具体的我也说不了,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当时在南怀的领导,怕都脱不了干系。”
当时徐兆虎就在南怀,他是从南怀挪到吉东的。普天成心里一阵兴奋,这句话等于是告诉他,上面已经在对姓徐的采取措施了。
“不过……”于川庆喝了一口水,把本来要说出来的话又咽了回去。
“不过什么?”普天成紧追着问。
于川庆犹豫了一会儿,还是说了:“不过我听说,省长这边,好像有保他的意思。”
“你是说路波?”
于川庆点头。两个人就又不说话了,于川庆掏出一支烟,给普天成,普天成不想接,迟疑片刻,还是接了。烟雾很快弥漫在包厢里。两个人平时不怎么抽烟,抽烟这种陋习,在省里高层中,已是越来越少见。只有在相当高兴或十分迷茫的时候,他们才拿烟调节自己。过了一会儿,普天成说:“不可能吧,从没听说他跟路波省长有过密之处。”
“很难说啊。”于川庆叹了一声,道,“有些河里的水,你能掌握深浅,有些未必。有句话我一直想跟你说,可就是找不着机会。”
“什么话?”普天成率先摁灭了烟,十分空茫地望住于川庆。于川庆也将烟掐灭,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你跟路波省长,有点远啊,能不能……”
普天成就清楚了,于川庆绕了一个大弯子,原来是告诫他这些。思忖了一会儿,他说:“不是远与近的问题,工作所致,工作所致啊。”说完,他起身,走到窗前,盯住窗外一片高楼。于川庆也跟过来,目光同样望住那层层叠叠的高楼大厦。
“高处不胜寒啊,现在我算是领会了。”于川庆叹了一声,接着又道,“不过你跟我不同,你被别人遮住,可惜了。”
“那你就不可惜?”普天成忽然转过身,望住于川庆。
“我有什么可惜,论资历论水平,都还远着呐。可是你……怎么说呢,我听说国平副省长年底就要走,难道,你就没一点想法?”
普天成嘿嘿一笑,“川庆呐,啥消息你都知道。看来,以后我得跟你多学习。”
普天成不接他的茬,让于川庆心里多少有些想法,一下午的话,他算是白说了,便也收回心思,苦笑道:“不说这些了,说这些多没趣啊,谈点开心的。”
“谈点开心的。”普天成附和着笑了笑,又回到了沙发上。
江海玲一阵风似的旋了进来,故意扯高了嗓子:“实在慢待了呀,两位首长请原谅。”见江海玲打扮得十分妖娆,普天成的玩笑话就到了嘴边,偏在这时,手机突然叫响,接通一听,是汪明阳。
“秘书长您在哪里,我有重要情况向您汇报。”汪明阳的声音很急。
“什么情况,你说吧。”
“您那边说话方便不?”
“让你说你就说,啰唆那么多干什么?!”
“不好意思,秘书长,事情发生得太突然,刚才我接到宁局长电话,罗恬……罗恬自杀了。”
“什么?!”普天成头里轰一声。
等汪明阳把大致情况讲完,普天成连一分钟也没敢耽搁,匆匆说了句:“你们吃吧,我有急事。”说完就飞身下楼。
打车赶到天龙宾馆,自己的车也到了,普天成冲司机说:“把车停那幢楼下,等我电话。”司机停车的空儿,汪明阳的电话来了,问他在哪儿,普天成抬头望了望附近,说了一幢建筑物的名字。汪明阳说:“秘书长您等在那儿,我马上赶过去。”
很快,汪明阳就出现在面前。此时,天龙宾馆前面已是人山人海,天还没黑尽,夜幕刚刚包裹了海州,四周的霓虹灯却早早亮了起来。几辆警车停在宾馆前,发出刺耳的叫声,十多个警察忙忙碌碌,好像在封锁现场。普天成问:“没的救了?”汪明阳心情沉重地说:“我看过尸体,从十五楼摔下来,人成了一堆血泥。”
“怎么又是十五楼?!”
“宾馆工作人员讲,她昨天住进来时,非要开那间房,还说……”
“还说什么?”
“还说她要在这里一辈子住下去。”
“疯话!”普天成骂了一句,又问,“现场保护得怎么样?”
“宁局亲自带人过来,现场没问题,不过……”
“你有多少个不过,要说一次说清楚!”
“听宾馆保卫人员讲,她自杀前半小时,郑斌源从那房间离开,他们两人吵过架。”
“什么?!”
又是半小时后,普天成得到消息,警察找到了罗恬留下的遗书,还有一包票据和一张磁卡,说是记录了大华海东向省市领导行贿的全部罪证。
“乱弹琴!”普天成命令汪明阳,把现场得到的所有遗物全部封存,没有他的命令,谁也不能动。“另外,”他转身跟宁副局长说,“消息严密封锁,如果走漏了,你这个局长也不要当了。”
宁副局长面无血色地说:“我们一定按秘书长的指示办。”
普天成又跟汪明阳叮嘱:“你留在现场,围观的群众尽快劝走。另外,要注意罗恬的家人,不要引发新的矛盾,有情况随时向我汇报。”
二十分钟后,普天成来到郑斌源楼下,打电话关机,跑到楼上敲门,半天没有动静。普天成相信,郑斌源不在家里。他去了什么地方,这个时候,他能去什么地方?
回到楼下,普天成一时有些茫然。罗恬的死太突然了,这女人早不死晚不死,偏要在这时候死,真令人倒胃口。一想汪明阳的话,他的心更乱,这个可恶的女人,她手里到底掌握了什么?
回到家,普天成的心还是怦怦乱跳,平静不了。卢小卉问他今天回来得怎么这么早,他没好气地说:“回来早还得跟你汇报?”卢小卉吓得钻卧室不敢出来,普天成自己沏了杯茶,走进书房。他脑子里反复想一个问题,这事要不要跟瀚林书记汇报?按说,死一个女人不是什么大事,用不着打扰瀚林书记,可这女人是罗恬,跟郑斌源有染,而且……
普天成矛盾极了,依瀚林书记的脾气,这样一件小事汇报上去,肯定是要讨骂的。不汇报又怕事情朝不可控制的方向发展。没有哪一件事是小事,小事酿大祸的例子比比皆是。普天成再次想到那张磁卡,那上面到底记录了什么,这个罗恬,她记录这些用意到底何在,会不在郑斌源之外,还有人在背后指使她?
普天成蓦地就想到了马超然,马超然曾经分管过大华海东,郑斌源这书呆子,一定是中了别人的计!
想到这一层,普天成不敢犹豫了,抓起电话,战战兢兢地拨了瀚林书记的号。瀚林书记在桃园,刚刚接待完外宾,问普天成什么事,普天成说是一件小事,不过跟郑斌源有关。说着,就把罗恬自杀的事说了,至于那张卡,他没明说,只说罗恬曾在大华财务部门干过,好像泄露过大华的财务机密。瀚林书记听完,顿了半天,什么也没说,将电话压了。
普天成越发摸不着头脑,正在考虑要不要把电话打给秋燕妮,汪明阳的电话又来了,“秘书长,还有一个情况,也是刚查到的,罗恬死前两小时,跟北京通过一个电话,我查了查,电话是中纪委的。”
“什么?”普天成惊得声音都变了形。
“还有,我们查了她的电话记录,罗恬好像跟超然副书记通过不少电话。”
现在清楚了,罗恬果然是一个套子,马超然下给郑斌源和瀚林书记的套子。只可惜,郑斌源没有察觉,秋燕妮也没有察觉。幸亏发觉得早啊,要不然,可就全乱了套!
过了一会儿,普天成冷静下来,不用怕,就算发生比这更可怕的事,也用不着怕,得冷静,一定要冷静。他冲外面喊:“小卉,给我倒杯水!”卢小卉很快走进来,她穿一件工字背心,紧贴着身子,一对**鼓鼓的,两条细长的胳膊发出眩目的光芒,像是成心让他心乱。
晚上十一点,瀚林书记把电话打来了,只说了一句:“事情我知道了,这事你留点神,该怎么处理,你心里应该有数。”
普天成心想,瀚林书记一定是见过了秋燕妮,要不然,这个电话不会打给他。
·4
第二天是周末,往常,就算是周末,普天成也会去办公室,秘书长是没有休息日的,这不是谁的特殊规定,而是工作性质决定了的。只要领导不休息,你就不能休息。这一天,普天成把自己控制在了家里,哪儿也不去,不能让别人看出他的心慌,更不能让别人说他在善后。这个时候,一定有不少眼睛在盯着他和瀚林书记,谨慎是最好的一步棋。
卢小卉看他没有外出的意思,就说:“叔您今天不上班啊?”普天成点头,卢小卉又说:“那我去买菜了,回来给您改善伙食。”普天成的心情比昨晚好了许多,昨晚冲卢小卉无端发脾气,心里过意不去,从皮夹里抽出几张大票,“这钱你拿着,顺便给自己买几件衣服。”卢小卉受宠若惊,推托着不敢要。普天成佯装生气:“让你拿你就拿着,推托什么,这孩子,怎么这么不懂事。”
卢小卉不敢再推,说了声谢谢叔叔,拿着钱,兴高采烈出去了。普天成上了会儿网,觉得无聊,正想打电话给乔若瑄,问问她这段时间的情况,家里的门铃响了。透过可视器,见是省妇联主任杨馥嘉,普天成心想:她怎么来了?杨馥嘉显得很顽固,门铃一直摁个不停,很明显,她知道普天成在家。普天成不好意思不开门了。
杨馥嘉笑吟吟地进了门,环顾四周,道:“怎么,夫人没回来啊?”
“我这个家,永远都是我自己。”普天成说了一句牢骚话,语气里透出对乔若瑄的不满。杨馥嘉笑笑:“也好,你们男人都喜欢自在,夫人在身边,反而束缚住了你们。”
“这话谁说的啊,我可没这想法。”普天成一边说,一边请杨馥嘉坐。杨馥嘉在沙发上坐下,目光还是不离普天成。杨馥嘉年龄比乔若瑄大一岁,比普天成小两岁,保养得好,看上去要比乔若瑄还年轻。因为是周末,比平常穿得休闲,看上去就有一种成熟女人的风韵。
“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普天成知道杨馥嘉是无事不登门,就问。
“西南风呗,不会是不欢迎吧。”
“哪敢,正一个人无聊呢,平时闲不下来,烦,真闲下来,觉得更烦。”
“秘书长是工作狂,这个全省上下都知道。”杨馥嘉奉承道。普天成泡了茶,坐回沙发上,面对面望住杨馥嘉。杨馥嘉便说起了单位上的事。普天成起先还认真听,后来觉得,这些并不是杨馥嘉真正要说的,只是过门,心里便疑惑,杨馥嘉不会也是来凑热闹的吧?这个想法吓了他一跳。果然,杨馥嘉把单位上的事讲完了,话题一转问:“听说,这次下面班子调整动作很大?”普天成害怕接这个茬,故意开玩笑道:“下面动作大不大,我真的不知道,想必杨主任先感受到了?”杨馥嘉听着这话怪怪的,仔细一揣摩,脸蓦然就红了。
“秘书长真会开玩笑,我指的不是那下面,是各市。”
一见杨馥嘉脸红,普天成也觉刚才那话说得不妥,有点欠斟酌,家里毕竟不同外面,不是啥话都能讲的,于是就正经道:“说吧,到底听说了什么?”
“我听说,好几个市的班子都要大动。”
“你听谁说的,我怎么一点都不知道?”
“秘书长是跟我保密呢,我就知道,秘书长心里没有我。”说着,头垂下去,脸上居然显出一酡红来。
女人说话就是酸,动不动就有我没我的,听了难受。普天成思忖一会儿,道:“这事我真的不知道,截至目前,既没开会也没人跟我透过消息,或许,还处在保密阶段吧。”
“保得了谁也保不了秘书长,秘书长你是海东第一高参,谁敢跟你保密。”
“你高抬我了,到底什么意思,不会有人到你那儿活动吧?”毕竟是老关系,普天成也不好太装腔作势。
“哪啊,我又不是领导,我自己都还不知道上哪儿活动去呢。对了,昨晚本来要同你们一起吃饭的,结果有事,耽搁了,等我去时,秘书长已经走了。”
普天成陡然明白,昨晚根本不是于川庆拉他去散心,是杨馥嘉托于川庆请他,他忽然有种被人捉弄了的感觉。还好,杨馥嘉没提昨晚的事,罗恬自杀,杨馥嘉肯定听说了,这种事传起来一向很快。又因事关大华,还不定让人加工成什么版本呢。杨馥嘉不提,证明对这事她也有禁忌。
“说吧,什么事?”普天成不想兜圈子,有些事其实越直接越好。
“我想到下面去,再在妇联干下去,我真就成老太太了。具体去哪儿,秘书长帮我参谋参谋。”杨馥嘉说着,大胆而又意味深长地望住普天成。普天成从那目光里看到了一股野心。都说官场是男人的战场,其实有不少女人也深陷其中不能自拔。
也难怪,杨馥嘉也是一个耐不住寂寞的人,其野心,绝不在乔若瑄之下,妇联主任虽说也是省里一大员,但怎么也比不得下面当个市长、书记,毕竟那是一方诸侯啊。威风体面自然不说,就个人而言,也是一个大舞台。有人说没有当过市委书记,你就没当过中国的官,这话有一定道理。普天成这方面有亲身体会,要论发挥,还是市委书记这个平台最好,自由度大,禁忌也少。
见普天成表情异常,杨馥嘉知道他心动了。于川庆说得好,眼下正是瀚林书记和普天成巩固自己势力的时候,凡是这条线上的,这次绝对有希望。她略一犹豫,从包里取出一信封,递给普天成,“机会不是天天有的,这次机会对我来说很重要,请秘书长在瀚林书记面前多美言几句,馥嘉先谢谢秘书长了。”
普天成一把推开,“你这是干什么,咱们什么关系,怎么也来这一套。”
杨馥嘉幽然一笑,说了一句让普天成颇为意外的话:“公事公办呗,秘书长你也别客气,该怎么来就怎么来,这点规矩馥嘉还是懂的。”说完,大大方方将信封往普天成手里一放,柔软的双手在普天成手上多搁了一会儿,眼里滑过一道风情。可惜,这样的风情已打动不了普天成,如果早上十年,或许普天成也会为之心动。
杨馥嘉走了很久,普天成还缓不过神来。他倒不是奇怪杨馥嘉会送钱给他,杨馥嘉说得对,该怎么来就怎么来,如今办事,你不送钱反倒怪怪的,好像你跟他有什么特殊关系。有些东西刚出现时很怪,大家都接受不了,但它慢慢演变为普遍性规则,你不遵守,就是你的不对了。大家在一起玩游戏,面子是面子,规则是规则,如果破了规则,难堪的就不止是你一个人。况且钱对于官场上的人来说,并不是一种实在,而是一种附加物,一种别人对你的肯定。省委秘书长会缺钱?但没了它,绝不行,你拿什么衡量这个人的重要性?只有钱。你又拿什么来区分此官跟彼官的不同性,也还是钱。那些跑官要官的,争着上项目要地皮的,并不是把钱送给某一个人,而是一批人,这批人中,又分三六九等,因此送的数额也分三六九等。有时候一个信封到了手里,不用数,只轻轻一掂,你就能掂出自己的分量,掂出你在别人心目中的地位。况且这玩意儿也不会永远在你手里,江上来的水上去,哪一天它又会经过他的手,揣进别人的口袋。普天成惊愕的是,连杨馥嘉都要掺和进来,可见,眼下的格局成了什么样子。
这一天,瀚林书记没有来电话,汪明阳那边,也没给他报灾,普天成暗自庆幸,幸亏昨晚他当机立断,把该堵的口子都堵住了,要不然,一个罗恬,又会闹出一场地震。晚上六点半,普天成心情温暖地坐到了饭桌上,他跟北京通了一个电话,将担任秘书长后的一些感受还有想法向那边做了汇报,那边听了很高兴,说:“小普啊,你要珍惜,上次宋瀚林来北京,我还专门问到了你,他对你很满意,说你有思想有魄力,对下面情况吃得透,是个好助手。可我觉得,”那边顿了顿,普天成一阵紧张,害怕紧跟着听到批评或责怪的话,可是没有,那边是在喝水,他听到了喝水声,而后,话筒里又传来亲切的声音:“可我觉得,你的目标不应该这么低,光当助手怎么行,是不是啊小普,你要时刻做好准备,担起更大的责任来……”
一番话说得普天成心里的阴霾全散了。对方是他父亲的老朋友,他的前辈,一个和蔼可亲的老头儿。父亲去世后,普天成就把感情寄托到了他身上。他呢,也不拿普天成当外人,常常在外人面前说:“克群的儿子,就是我的儿子,这些家伙小时候可调皮了,经常惹得我生气。现在还行,总算知道为国家为人民做点事了。不过还不够,克群走得早,我不能让他们长歪了,我要看着他们,一个个成为能挑得起大梁的人。”对方还问起了乔若瑄:“小碹呢,这丫头怎么回事,上次来北京也不到家里来,是不是不想认我这个伯伯了?”普天成赶忙检讨,说:“上次若瑄忙,市里工作一大堆,不敢留的时间过久,过些日子,一定让她去探望您。”“要来你们一同来,再不看我,我就到海东去看你们。反正我现在退下来了,有的是时间。”
“不敢不敢,哪能让您老人家奔波呢,等忙过这阵,我和若瑄一定去。”普天成表了一大堆态,对方才乐呵呵笑了,“人老了,就想念你们,你们可不能扔下我这老头子不管啊。”
一句话说得普天成鼻子酸了。
卢小卉果然没食言,忙了一下午,做了十道菜,满满摆了一桌。普天成说:“就两个人,做这么多干吗,太浪费。”
“怕不合叔的口味,就多做了几道。叔您挑着吃,爱吃哪道吃哪道,浪费不了的,剩下的放冰箱里,我一定把它们全吃掉。”
普天成心情好,夸了卢小卉几句。卢小卉因为买了自己喜欢的衣服,还给家里寄了二百元钱,心花正怒放着呢。普天成正欲问她,家里最近还好么。上次卢小卉说她母亲病了,普天成一直没顾上问到底医好没,心里有点过意不去。他想,如果没医好,就接到省城来,农民看病不容易啊,有些农民年纪轻轻的,愣是让病痛给折磨死了。小病养成大病,最后丢了性命,这就是中国农民。普天成动了恻隐之心。谁知就在这时,电话响了,是秋燕妮打来的。
“秘书长,您有空么,我想见见您。”秋燕妮的声音听上去极客气,却明显有一股焦灼。普天成心想,她终于打过来电话了,就道:“什么事?我在家吃饭呢。”
“罗恬的事,我想跟秘书长汇报一下。”
“这事啊。”普天成拿着电话,不往下说,他在等秋燕妮的反应。如果秋燕妮反应激烈,说明这一趟他必须得出去;要是反应平淡,能不见则不见。谁知秋燕妮说了一句让他大惊失色的话:“秘书长,有人想把大华赶出海东去。”
“谁?”普天成下意识问过去一句。
“超然书记。”秋燕妮直言不讳道。
草草吃完饭,卢小卉还在给他盛汤,普天成的步子已到了楼下。出了家属区,秋燕妮的车等在草坪旁边,普天成上了车,秋燕妮说:“去**龙吧?”普天成说随便。
车子穿过闹市区,拐上津安大道,最后在**龙茶坊前面的停车场停下,普天成跟着秋燕妮来到茶坊。
“到底怎么回事?”普天成心急火燎地问。
“一言难尽啊。”秋燕妮说着,突然抽泣起来。从神色上看,秋燕妮显得憔悴,眼圈黑青,妆也没心情化,素脸掩不住那份早到的苍老。跟上次茶坊相见,判若两人。可见她经历了怎样的折磨。普天成并不知道,从昨天到现在,秋燕妮一直在跟瀚林书记做检讨,单是检讨倒也罢了,瀚林书记居然说,如果这次惹出什么麻烦,就让她卷起铺盖回她的**去!
一个罗恬,就让瀚林书记彻底翻脸,那目光,还有那口气,是秋燕妮从没见过的,她的心有几分寒,几分委屈,更有几分怕,这也是她急着要见普天成的缘由。无数个夜晚里,普天成似乎成了她的精神坐标,精神抚慰,每每陷在痛苦的深渊里不能自拔,她总会想起眼前这个人来,这是一种很微妙也很奇怪的感觉,怪得离谱,但又真实,抵挡不了。想想,从她到海东,他们并没有多少交流,一起吃饭的次数倒是多,但她都是陪衬,说的话也都是场面上的话,逢场作戏,并无半点真意。但她就是被他打动,进而,就有些暗恋他。都说女人是魔鬼,对她而言,普天成才是魔鬼,他迷惑了她,控制了她,让她这颗心,时时刻刻为他跳,也为他窒息。秋燕妮一开始也疑惑,自己怎么能被他迷惑了,毕竟不是青春少女了啊,人世间的风霜雨露,该经的都经了,心已千疮百孔,盛不下情情爱爱了,就算是把蜜灌进去,也会变成苦水。后来她明白,普天成有一双看透人的眼睛,也有一双包容世事的眼睛。这眼睛了不得,男人见了,怕;女人见了,也怕;独独她见了,爱。
也是一个饱经风霜的人啊,秋燕妮这么想。后来她听到很多普天成的传闻,有人将他形容成狼,出手狠,下手恶,丝毫不容对方还手。有人将他形容成狮子,平时睡着,对什么也无所谓,该醒时,立刻会竖起耳朵,瞪圆眼睛,你要惹了他,下场只有一个,那就是死。说死也许狠了点,但官场上的死跟世间的死不一样,出局就意味着你死了,再也活不过来。也有人不,将他说成谦谦君子,温文尔雅,典型的官场绅士。秋燕妮笑了,他什么也不是,他是一个心中有痛有爱的男人。这样的男人,有血有肉,是一座山,一座峻岭,值得女人永世去登攀。
等茶上来,普天成问:“到底怎么回事?”
秋燕妮也不隐瞒,含着泪,跟普天成讲了一个故事。
这故事有点凄凉,也有几分霸道,听得普天成心里起火。
马超然果然对秋燕妮有不良之心,想不到争权、争官、争女人的事,发生在了副书记马超然身上。
秋燕妮说,自从马超然负责大华后,有事没事,总爱给她打电话。起先她也没多想,以为是领导关心,接了电话,便也热情地汇报。后来一次,马超然喝了酒,在电话里聊着聊着,忽然说:“难道你真的不明白我的意思么?”一句话,就让秋燕妮想到了最坏处。男人跟女人,还有什么意思?联想到每次见面时马超然那若明若暗的目光,秋燕妮就知道,新的灾难要来了。此后不久,马超然去大华了解项目进展情况,听完汇报,照例是招待。中间喝酒当中,马超然忽然说自己胃不舒服,先走一步。秋燕妮也当了真,以为超然书记真的胃不舒服,还问他要不要去医院,马超然摇摇头,说:“不必了,我找个地方休息一下,你们接着乐,接着乐啊。”过了半小时,饭局散了,秋燕妮打算回大华,墨彬悄声对她说:“马书记在12楼,1208房间,你不上去看看?”秋燕妮不能不去,就道:“秘书长陪我一块儿去吧,马书记胃不好,实在不行,就送他去医院。”墨彬不阴不阳笑了笑。到了12楼,墨彬忽然说东西落在了包间,“你先进去,我等会儿上来。”临敲门的一瞬,秋燕妮突然多出一个心眼儿,我不能一个人进去,否则,怕就出不来了,于是掏出电话,将自己的助手,大华负责接待的江小姐叫了来。马超然一看到进来的是两个人,当下脸就变了,冲秋燕妮发火:“墨彬呢,他去了哪儿,有他这样当秘书长的么?!”秋燕妮赔着笑说:“墨秘书长把东西落在了包间,等会儿就上来。”马超然怒冲冲瞪住江小姐,想骂什么,没骂出来,最后把气撒到了秋燕妮头上,“秋总,你跟我唱的是哪出啊,你把我马超然当成了什么人?!”
打此以后,马超然的态度就变了,以前他还主动想着帮大华解决问题,这之后,他非但不主动,还变着法子给大华制造麻烦。秋燕妮接着说,也就在那个晚上,马超然可能觉得自己受了辱,没处泄火,就把电话打给了罗恬。
“他跟罗恬?”普天成吃惊地问。
秋燕妮紧咬着嘴唇,生怕一松开,就把不该说的话说出来。半天,她才点点头。
包间里响出可怕的一声,是普天成的手掌拍在了茶几上。
“无耻,流氓!”
“这事郑斌源并不知道,罗恬也是一次酒后,说漏了嘴。”秋燕妮抹了把泪,说完这些,她心里似乎痛快了。紧跟着她又道:“罗恬原本不是财务副总监,是他让安排的。”
“那她怎么又会为郑斌源殉情?”普天成也觉得糊涂了,这事怎么想怎么别扭。
“罗恬是个聪明女人,她知道超然书记不过是拿她寻开心,她受不了不把女人当人的男人,太残酷了。她曾跟我诉过委屈,都怪我粗心,没当回事。她急于找郑斌源,是想摆脱这种生活。暗无天日啊,秘书长,你是不了解女人,女人其实……”秋燕妮不说了,因为她觉得,自己比罗恬强不到哪里。
“这也犯不着跳楼啊。”普天成还是觉得,理由太牵强。
秋燕妮又说:“逼她跳楼的真实原因,是超然书记交给她一项特殊任务。”
“什么任务?!”
“拿到我们公司所有的财务资料,特别是资金运作这一块儿。”
普天成结巴了,其实答案已在他心里,他只是想从秋燕妮这里得到证实。过了半天,他又问:“她不是已经拿到了么?”
“不全面,超然书记不满意。”
“这么说,那张磁卡,超然同志看过?”
秋燕妮重重点头。
包间里的空气一下重了,压得人喘不过气。种种可怕的结果一齐朝普天成涌来,太可怕了。秋燕妮的身子也在发抖,抖得厉害。这一刻,她多么渴望普天成能抱住她,给她安慰,给她力量。可是,普天成像僵尸一样,坐在那儿一动不动。
“卡上到底有什么?”过了很久,普天成这么问秋燕妮。秋燕妮惨然一笑,“女人都是可悲的,罗恬一开始是对超然书记抱着幻想的,所以……”
“说关键的!”
“去年以前的资料她都拿到了。”
“秋蒸妮,你干的好事!”普天成突然弹起身来,怒目而瞪。秋燕妮心里一股凉,怎么,怎么他也这样对她啊。正伤心间,普天成又说:“算了吧,这事的责任也不在你一个人身上,你喝点水吧,压力也别太大。”
秋燕妮凄凉地一笑,这话总算保住了他在她心中的幻影。
有件事秋燕妮瞒着没告诉普天成,她怕告诉了,自己就两面都不是人。马超然刚接手大华时,曾跟秋燕妮提过一个要求,很直率地就提了出来,可是那个数字太大,秋燕妮无法满足。都说大华到海东,是来敛财,只有秋燕妮清楚,大华只是一个中转站,是大家的大华。如果把大华比作一口锅,伸进这锅里的手,有无数双,哪一双也不想空着回去。从省里到市里,再到各具体办事部门,秋燕妮账本上,记着密密麻麻的名字。秋燕妮后来给马超然送过一张卡,但那数字连马超然要求的一半都不到,马超然愤而将其退回了。
也就是说,截至目前,大华这个项目,马超然是干净的。
干净比不干净更可怕!
两个人默坐了一会儿,普天成说:“这都是教训,以后做事,千万别这么粗心。”
秋燕妮心里涌上一层感动,她还是没把人看错,这样的话,也只有在普天成这里能听到。她嗯了一声,状如快要委屈死的小女孩。普天成伸出手,鼓励似的拍了拍她的肩,但也只是那么轻轻一拍,就又拿开了,秋燕妮感到是那么地遗憾。
“这件事就到此为止吧,大华不能受伤,该怎么运作还得怎么运作,你可不能失去信心。”
“我听秘书长的。”秋燕妮目光浩渺地望住普天成,过了一会儿,又说:“我还是怕。”
普天成就笑了,一种强撑出来的笑。他掰过秋燕妮的肩头,轻揽在怀里,声音洪亮地说:“这事我来善后,你就当什么也没有发生,坚强点!”
秋燕妮抬起目光,再次盯住普天成,这张脸是那么地能鼓舞人心。她幸福地闭上眼,普天成的五个手指滑动在她肩上,那不是手指,那是五股暖暖的电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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