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那样明亮柔和的眼眸深处,为何会渗出如此刻骨的悲哀?如此深切,如此浓郁,如此令人窒息。
他的心仿佛被无形的手突然狠狠攥紧。
觉得痛,这样得疼痛,无计可消除。
他面前这个人,离他这么近。
可是他却知道,他们是站在天涯的两端。
这之间,隔着天堑深渊。
永远不可填平,永远不能跨越。
他早已想到他们会有这样的一天。
只是他从未料到,在命运的千回百转之间,自己会错过一场爱情的盛宴。
他看倦了红尘,淡薄了世情,放弃了一切。
可是他未料在自己已割舍了奢望的花朵的时候,温情之花却悄然降临脉脉绽放。
他以为自己早已被抛弃。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再不会有丝毫改变。
却未及此刻才是真正的分崩离析万劫不复。
命运,再一次将他深深愚弄。
他得不到,忘不了,放不掉。没来得及拥有,就已经失去。
多么可悲,多么可笑!
心房一寸寸紧缩,痛楚一点点分明。
如烈火焚烧,又如冰雪倾盖。
仿若身陷炼狱。
哪怕阖上双眼,凌迟般的痛苦也不会减少分毫。
他悲伤而矛盾地看着她,而她,却在他的凝注下缓缓闭上了眼睛,隔断那凄凉而缠绵的目光。
额上的鲜血,却愈发刺目。
汗与血在软玉一般的肌肤上流走,衣衫湿透,紧紧贴在身上,每一处凸凹,都显出极其残忍而妖异的诱惑。
他的心一阵刺痛,痛得忍不住笑出了声:“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他悲愤地挥动手臂,脚下大地轰然一阵颤动,一平如镜的湖面剧烈鼓荡,滔天浪花翻卷而起,直拍上石柱底部,又撞碎成万亿尘埃,飞扬四散。
烟尘水雾弥漫间,他猛然俯下身,深深吻了上去。
恣意而苦涩地亲吻那沾血的柔软双唇。
没有情欲,没有爱,也没有凌虐的快感,只有最深沉,最真切的痛苦。
一滴泪,从浓得化不开、绿得像是江南春水般的眸中倏然坠落。
融入凄迷的水雾。
那双唇,冰凉。
她没有动,没有反抗,也没有迎合。
事实上,她的意识正缓缓丧失,如同陷入魔魇,现实中正在发生的一切,已无力感知。
只有细碎的呜咽似有若无地漏出。
人世萧疏成怆然。相逢相识,来去匆匆,不及倾诉,便让彼此成为生命里的过客。
于是,他们在红尘迷茫中擦肩而过。
看不到的结果,往往早已是宿命里的注定。
一如大梦一场。
只一夜,便会枯萎。
于是,他的吻,辗转反复,一点一点,细细捕捉着每一寸线条,汲取着每一分甘美。
带着温存,带着颤抖,含着泪,含着微笑,与阳光和清风、悲伤和甜蜜,一起绽放,尽情炫染风华。
仿佛要将千年的寂寞,千年的未来,都在这一刻补偿。
而后,寂寂凋谢。
他的眉梢眼角,都染上她的鲜血,如血泪奔涌。
炽烈的阳光终于将四周的水雾趋散。
流玉似乎也已经从难言的悲伤、落寞、绝望、孤独中惊醒,眼中的痛苦如潮褪去,化为一个刻骨的自我讥讽。而后,那讥嘲也很快消失不见,他的眸子宛如沸腾的熔岩突然凝固,又如碧水深潭波澜不惊。
而他清绝的容颜再次变得那么不真实,高远清绝,不沾一点尘埃。
他直起身,徐徐向后踏开一步。
无尽鲜血争相沾染上了他雪白的衣衫,却仿如寒梅,一刹那间,开得娇艳。
夭红之花盛开于皓雪之上,惊心动魄,美得不可方物。
然而,他却只是轻轻振衣,万点夭红惊散,化成一蓬绯红的尘芥,绵绵泊泊地散开,又纷纷落下,如雪的白衣已纤尘不染。
冰雪漠然的脸显示着尘世的一切似乎都已与他无关。
他舀了一钵清水,缓缓从她的额头浇下。
吟落的眼皮轻轻一颤,一声极轻的呻吟,醒转过来。
他从上而下,俯视着她,深碧的双眸中已经没有了一丝怜惜、犹豫,甚至没有一点温度。
“我真的、真的不想这么做,但我们都需从中得到解脱。”
他的声音宛如叹息,忧伤中却带着不容商议的决断:“这就是你我的命运,谁也帮不了谁。”
此刻,一切在他眼中都已消散为过去的灰烬,那曾经的柔情与爱意、挣扎与痛苦不过是短暂的幻影。即便上一刻的吻,让他永无忘怀;即便此后的岁月,是一片黑暗。
他最终想要的,只是毁灭。
一扬手,祭刀缓慢而准确地抵上她的心脏。
他轻吻她的额头,用一种几乎是从灵魂深处挤迫出的声音悲怆而痛楚地说了句:“永别。”
天上强烈的光线突然黯淡下去,最后一字出口,流玉手上几乎同时溅起一道极高的血花。
宛如暗狱妖莲,一瞬间绽放出绝代风华!
×××
温热的血溅在脸上,预料中的疼痛却并没有到来。
吟落再度睁开双眼。
入目的,是如流瀑般的金红色长发。
绚丽的色彩,让人想起沙漠中,在骄阳下盛放的娇艳花朵,散发着让人无法忽视的光芒。
宛如雨后的彩虹一般,在他们之间系起一道绚烂的红桥。
这一刻来的是那么突兀,吟落的心倏然猛跳。
怕是一场幻觉,所以下意识地想要伸手去触摸,却被金锁缚得更紧。
“对不起,我来晚了。”
紧贴着她的人转过头来,那样温柔的一对眼睛,仿佛暗夜行路里,突然亮起的阳光,一直照到她心底。
那样的目光,仿佛千年万年都不曾改变。
坚定,温柔,明亮异常。
令天地无言。
“凤林……”
她剧烈地呛咳起来,大悲与大喜刹那间充满胸怀。
无数种声音在耳边呼啸而过。
热泪瞬间迷蒙了她的眼帘。
是的,在濒临绝望的时候她没有哭,在身受酷刑的时候她没有哭,甚至在生命即将终结的时候她也没有哭。
可这一刻,她的泪却止不住掉落下来,身体几乎痉挛。
她艰辛等待的人、她用生命去信赖的人,终于出现了!
凤林?
她在叫谁?是他么?
凤林的脑海有一瞬间的空白,好像有什么忽然丢失。
眼前这个女子那样熟悉,又仿佛无比陌生。
这是哪儿?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
有什么重要的事情似乎忘记了,到底是什么来着?
他有些茫然,使劲甩了甩头,一阵嗡嗡声之后,一切似又晴朗明晰。
“凤林?”
“落落,别怕,我带你走。”
他替她擦去唇角的鲜血,反手拔出插入肋下的刀。转身,垂衣而立,目光如电,将流玉锁住:
“你,竟敢伤她!”
太过惊讶,流玉的身体仿佛被钉在祭台上,全身僵硬,无法回答。
凤林的身躯笔直,丝毫看不出受伤的迹象来,身上却逐渐散发出极度浓冽的杀意,汹涌鼓荡,宛如天风海雨,澹摇在他身周。眼神也变得凌厉,冰寒得宛如九天星辰,直照人心底。
“你竟想杀她!!”
脚下的祭台,在他强烈的怒意下,一级级崩裂,粉碎,轰隆裂响不住传来,一声接着一声,贯穿长空。
“你,该死!!!”
一股火热的凌厉气浪破空而出,道道火焰如花如血,从地下升腾而起。气浪围着他飞速旋转,比阳光还要炽烈,剧烈地撕碎、击毁着一切,满空石屑乱舞,化为尘芥。
前一刻,还被人跪拜的洁白、宏伟的祭台,此时却逐渐崩坏,瓦解,灰飞烟灭。
这个人,破坏了最神圣的祭台,藐视王者之尊,竟然还想要带走永生之祭的祭品!
这是折辱,这是对整个灵界的折辱!
愤怒很快充满了整个空间,人群沸腾了!
尘烟漫漫,映照着台下一张张暴怒的渴求鲜血的脸。
那生吞活剥的眼神,赤裸裸地显示着,他们无法接受这一切。
他们要用凤林的血,来洗刷这羞辱!
流玉站在漫天烟尘间,不避不闪,甚至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他的脸上露出一个莫可名状的微笑,从容,悠然。
仿佛在看一场排练好的剧目。
只是,他清俊的容颜笼罩上一层阴霾。
他紧紧盯住凤林,眸子深处散发出冰冷的残忍和毁灭的魔魅之意:“端看你有没有这个能力。”
他的眼中仿佛有两道深深的漩涡,拉扯着凤林向下沦陷,一种深深的恐惧感占领了凤林的心头,带着宿命轮回般的力量,完全不可抗拒。
他那飘忽的笑容就仿佛不存在于这个世界,出现时,一切都不会改变,也不会留下任何痕迹;却在离去时,将一切都带走。
悲欢离合,喜怒哀乐,那些记忆抽丝剥茧,在他的注视下,一缕一缕幻化稀薄,一丝一丝消失殆尽。
仿佛手中的沙。心中越紧张恐慌、越想要攥紧,却发现它流失的越快。
最终颗粒无剩。
镜中花水中月,海市蜃楼,最终变化成空。
凤林双目逐渐失去焦距,眼前如白色迷雾萦绕,心中空空荡荡,不落边际。
流玉的唇边挑起一个讥诮不屑的笑容。
他想要得到的,没有任何人能够夺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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