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幽转醒时,已是三日后。伤处十分疼痛,在这余热未消的天里,愈发难挨。但却又很轻松,仿佛终于卸下了久压肩头的重担。墨鸾略转动视线,看清榻侧静姝染泪的脸。
“我……”她虚弱地轻吟一声。
不待她明言,静姝已会意。“恭喜妃主,是个小皇子呢。”她将丝帛包裹的小小婴儿抱来跟前。
那小家伙还皱着脸,双眼眯作小月牙,只凭着气味小小哭闹了一番,便在母亲温柔的抚摸下安静下来,哼哼唧唧的,不一会儿又打起了盹。
“娘子,你……”静姝支退旁人,俯身在墨鸾耳畔轻问。
“别问我。”抚在孩子脸颊的手微微一颤,墨鸾静静望着那张粉红的小脸,良久,长叹。“我都忘了。真的,都忘了。从今往后,我只为这孩子活着。”她阖起双眼,蹙眉时,眉心疲惫倾泻,泪水却从眼角渗了出来,延着脸侧,不断滚落。
若我此生从未与你相遇,是否便可躲过这诸般劫难,如山鸠野燕般过得安平自得?
不必了。再不必了。
我宁愿我已都忘得干净,再不与你相干,再不去想那些谁是谁非谁对谁错,谁又亏欠了谁。
我只是倦了,累了,乏了,厌弃了,不想再为你心痛流泪……
有钟秉烛妙手,加之静姝悉心料理,墨鸾复原得颇好。钟秉烛嘱她每日需要少许慢步,以免脏器粘连,她便每日让人搀扶了下榻来走动。尚未完全愈合的刀口仍有疼痛,她只咬牙忍着,绝不露半声哀。
李晗特准了静姝留宿灵华殿,搁下职事,全心照顾墨鸾与小皇子。
他给新生麟儿起名李泰,乳名吉儿,寄望他福泰安康,吉寿延绵,十分的宠爱。
淑妃荣宠至此,又添了皇子,一时传言莫定,都说淑妃封后亦是大有可能。
果然,李晗便在朝中提及后位虚悬之事。不料,以蔺谦为首之众臣,各个都进谏他册立贵妃谢妍为后,早立长子为东宫,免生乱事。
李晗被呛此一遭,心中难免闷闷不快。他自然早知道,论资排辈阿鸾比不得谢妍,论家身,诸臣对白弈多有忌惮也不无道理,他只是觉得百般不爽。何时他也能有一件平凡家事,不要这许多牵扯关碍,只单纯做一回丈夫、父亲……?
但值此时刻,白弈却冷不防一本奏上,教他革新吏治,于三公之下增设左右仆射各一人,共同总领六部事,司宰辅之职,入禁中参政,直接与皇帝负责。同时,又奏荐谢蕴为左仆射,蔺谦为右仆射。而昔日三公之位,便彻底成了架空高处的有名无实。
如此微妙,于朝局,看似并无太大变化,然而,细思之下,往日的独领分制却已不复存在,各削了些甜头,却又各给了些香饵。
而更令李晗觉得惶恐的是,这一项革新,抽却了横在皇帝与尚书省之间的隔板,将更多的调控决策实权重新回拢于帝位,步步招招分明都是在替他谋划,他根本无法拒绝。
何况,白弈偏选在这样一个时候奏上此议。
阿鸾拼死诞下龙子,他却什么也给不了她,怎么看,都是他欠了她,欠了白氏。
可若他立谢妍为后,安定群臣,之后再行改革,谢蕴便再不好驳他,蔺谦便也不好驳他,余下诸臣不会驳他……竟是个皆大欢喜的上上之算。
可这般上算,却偏又透着股寒气,令他难安。
他辗转纠结了半月之久,反复踟蹰,终有决断:
立后。革新。但却只字未提立储,也并未替淑妃进迁。
于是,看似万象和谐,宁静之下,却愈发琢磨不定了。
而此时的墨鸾,便真好似死地新生一般,一心扑在吉儿身上,其余诸事一概不闻不问。
直至景福二年,转瞬一载,皇子泰周岁。李晗于玄武门前设晚宴,替爱子拜下周岁酒,大宴群臣,又于两仪殿设了家宴,上下喜庆满盈。
难得谢夫人也入宫中来,与墨鸾母女俩在一处,抱着外孙,好不和乐。那新学语的小儿郎竟也懂得寿星的谱,高兴了便“阿爷”、“阿娘”、“阿婆”地奶声咿呀,不高兴了便皱皱鼻子,扭头谁也不理。憨态可掬,骄态可爱,逗得众人频频捧腹。
酒席兴浓时,白崇俭拈着杯葡萄酒便凑上前来,乐呵呵地逗着吉儿喊“堂舅”。
“你快别胡来!”谢夫人忙笑着将他赶开,“这么小的孩子,沾不得酒!”
“可惜二伯娘不得来。”崇俭摇晃着酒觞,笑眯眯斜抱着臂,那神情便好似一支狡黠的狐狸。“听朝云大哥说,二伯娘也时常挂记着堂妹哩,常说起堂妹与夕姊颇有几分神似的。”
谢夫人闻之神色微变。“这孩子撒酒疯了,快叫你家娘子领回去!”她斥了崇俭一句,却反将墨鸾哄住道,“别听他的胡话,谁知又在乱叨叨些什么。”
“伯娘饶我这一回罢,我可再不敢乱说了。”崇俭双眼闪烁一瞬,似惊悟一般,忙笑掩了口。
墨鸾抱着吉儿,却好似什么也不曾听见般。“堂兄衣袖上惯熏得可是七分安息香佐三分木香?”她忽然要将话岔开一般问道。
“是。”白崇俭略微一怔,下意识应道:“堂妹好厉害,这也能辨得出。”
墨鸾浅浅一笑:“这香气,内廷里可不多见。”
瞬间,白崇俭只觉脊背一寒,瞬间有些不自在的僵了。
分明是淡然微笑,与这一句话搭配一处,却叫人不禁战栗。
不错,是香气。用惯了的熏香,早已浸入体肤中去,便像是一种记号,无声无息的弥散。
原来,竟是心照不宣。
他一时愣在当场,呆得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全没了往昔伶俐神采。
正尴尬时,却有笑语娉婷而至。“这是谁家的郎君,当真好英俊,就是有几分面生呢。”谢妍执一支绣团扇,款款地便走上前来。身旁跟的,却是湖阳郡主王妜。
王妜听得谢妍这句,飞快的瞧了白崇俭一眼,面颊微霞,嘟起嘴嗔道:“这我可认不得。玄武门混进来的外臣罢,皇后快命人打出去。”她话虽如此说,眉飞顾盼间却颇有几分得色欢愉。
见谢妍来到,墨鸾与谢夫人少不得起身施礼。待礼毕了,谢夫人才笑道:“方才还说呢,贵主快领回去罢,再多耽搁会儿,就该醉得认不着北了。”
“你们可不能伙同起来撵我罢!我来瞧外甥也不允么?”白崇俭大呼冤屈。
“呸!就不害臊!二殿下几时多了个舅舅?殿下的亲阿舅明明在那头呢!”王妜说着纤手一指。
视线移去,越过月色花影烛火灯辉,便见白弈与李晗在一处说着什么,一旁王太后与婉仪母女带着阿寐,正由宫婢们挑捡冰镇的果子给阿寐尝。
“行了,你两个要吵家吵去,何苦吵给我们看。”谢妍笑推了王妜一把,却在谢夫人身旁坐下。她如今贵为皇后,愈加意气风发,锦蓝银泥的典雅宫装,金缕织绣的牡丹国色,当真是雍容华贵无人可及。“陛下有旨,今儿是家宴,不拘俗礼,”她取下髻上一支沉甸甸的金凤累丝珠钗递于随侍的宫女,换了朵轻盈鲜花插上,一面拉住谢夫人娇道:“阿姑母是家长,可不能只偏心着亲闺女,就忘了我这个娘家侄女儿。怎么也得替我评个理才是。”
“这可是怎么说?”谢夫人惊笑,“皇后殿下哪里需要我来评理?”
“这理还真就得姑母来评了,”谢妍眸色微漾,叹道,“瞧瞧咱们二殿下周岁,多大的排场!我们麒麟那会儿可赶不上呢。陛下这是偏心了。若是连姑母也不疼我,那我可没处申冤去了。”
她这一番话说得,看似玩笑,却字字凉意毕现。她这是在怨怪,嫌吉儿这周岁庆得没了长幼,却又不好说与陛下,于是拐弯抹角说来了这里。墨鸾忙将吉儿交由乳娘抱了,起身礼道:“皇后说笑了。临淄郡王是嫡长子,吉儿再大些,自然是要敬拜长兄,不敢有错。如今只是仗着年幼懵懂,又蒙陛下不弃、皇后宽宏,才胡闹一回罢了。”
“瞧你,我说个玩话,你也当真了。”谢妍轻摇团扇,扇面上朱红的山茶便荡起金灿灿的光泽来,晃得人眼花。她将墨鸾按回坐席,又笑道,“什么嫡啊庶的,你我是姊妹,他们是兄弟,一家人,讲究这些,岂不生分?两兄弟,要互相勉励着,多多修贤树德,早替君父分忧才是。”
古来立长立贤多有纷争,便是要将二者兼具了,才得断绝他议。
墨鸾垂目顺应:“皇后说得极是。吉儿话都还没说齐全呢,懂什么事。只盼临淄郡王的聪敏贤德多惠及着他些就好了。”
听得这话,谢妍才算是真笑了起来。
谢夫人忙插话打断道:“当了娘亲的就爱操心,这些留待殿下们自己闹去罢。”她说着冲白崇俭摆摆手道,“廿郎还不丢了那酒杯子,快耍个乐子来助兴。”
既有谢夫人来打这圆场,谢妍也便即改了话头。“头两天我还听说,将军撺掇临淄郡王踢球来着。不如今日就罚你也给咱们踢一趟,若是踢得不好看了,我就把你这娘子留下跟着我,再不还你了。”她顺势便也拿住白崇俭说话。
白崇俭应声已不知从哪儿摸出只蹴球。他将手中半杯酒递于王妜,转身一抛那球,已蹦到一边去,一面笑道:“那我便上那檐顶子上去踢一趟,总该好看了罢?”
“你可行行好!别摔下来吓死我!”王妜才捏稳那酒觞,闻声先白了脸。
但白崇俭已点足一跃,白光凌霄般闪上了屋檐,兀自将只藤球踢的翻飞如有花溅。
一时,众人都举头瞧这热闹。
火烛星影下,谢夫人暗自叹息,默默揽住墨鸾胳膊。
墨鸾扭头静望了望乳娘怀中正睁大眼好奇张望的孩子,微笑摇头,便将手抽了回来。
方入冬时,又出了件奇事。
白崇俭不知怎的瞧上个里坊舞娘,竟另置了宅院将人养了起来。湖阳郡主得知,闹得天崩地裂,要告崇俭停妻再娶。
原本,官家子豢养婢伎也算不得何等大事。但这尚主者又不同,贵主不依,明妻暗妾已是要不得了,当真以停妻再娶论,怕脊杖充军也是轻判的。
偏白崇俭又是一副死不悔改模样,整日留恋小宅。
王妜气得闹上了婉仪,要白弈管教他这兄弟,否则便要请至尊判罚。
王妜是王太后内亲侄女儿,陛下的表妹,素性刁蛮惯了,本就难缠。又何况,当年李裕谋反那一场事,她又是半个知内情的,再搅闹下去,怕是不好。
白弈被闹得心烦,便命了家人去将崇俭带回。不料,几个家人却被白崇俭打了出来。白弈大为光火,只得亲自去拿人。
入院才到堂前,已听得狎昵声,踹门进去,一眼瞧见全是淫艳之色。那一对男女连帘帐也不放下,大剌剌纠缠一处。崇俭仰面半倚半躺,双手揉握蜂腰。那女子跨坐在他身上,上下耸动,媚态放荡,容貌倒着实颇为姣美,撇去那些狐色春情,竟与胡海澜有五、六分的相似。
见有人闯入,那女子惊起来,急忙掩面躲藏。白崇俭却是不慌不忙,衣裳也不穿,赤身裸体便直接站起身来,挑眉笑道:“堂兄就这么来了,小弟可还没备好待客酒呢。”就在他肩头,从后背蔓延至锁骨下的烧伤清晰可见,狰狞犹如魔咒的烙印。
白弈面色青铁,上前,一把掐住那女子脖子,将之拖出来摁在崇俭面前。“不过是眉眼略有些像罢了,这等下贱的货色你也要?你不知耻,别辱没了人家!”说时,他已将之直接甩下地去。
那女子先被扼住了咽喉,待整个摔在地上才尖叫出声来,骇得浑身颤抖,衣不蔽体地抱住白崇俭的脚,连连哀求。
一瞬,白崇俭脸上浮现出一种僵冷的阴沉。他低头看了那才与自己欢好一处的女子一眼,忽然十分嫌恶地一脚将之踹开,翻身却执起搁在一旁的长剑,“锵”得便抽了出来。
白弈眼疾,一掌拍在崇俭手腕,将剑击落。
“滚!”白崇俭十分暴戾地冲那女子吼了一声。
那早已唬得面无人色的女子如蒙大赦,连滚带爬地从逃了出去。
“堂兄几时多了好生之德?”白崇俭冷笑一声,这才开始穿整衣物。他抬眼瞧了一眼大开的堂门,瞧见堂外候立的数名卫军,又嗤道:“大王这是来看兄弟还是缉拿案犯呐?怕我惹出甚麻烦牵累了大王的英名不成。”
“你不必罢。”白弈闻之反而笑起来,“你小子真以为能牵累到谁。”
此言甫一出,白崇俭立时面色一白,眼神瞬间锋利起来。他刷得长身而起,一拳已向白弈脸上袭去。
白弈抬手截住,反抓了他手腕一拧,将之背手摁了下去。“精神着就好。整日一副色迷心窍的靡靡之相,我怕叔父几时得信,杀上京来剁了你这不孝子。”他唤了卫军入内来,二话不说,将崇俭绑了,拖回去见王妜。
崇俭起初激愤地破口大骂,终是骂得累了,才闷声不吭起来。
白弈一路将之拎到王妜面前,又请了家法,给了好一顿鞭子,算是他负荆请罪,少不得由婉仪从旁劝一回。
王妜见了夫君这狼狈相,又软了心肠,红着脸别别扭扭把人领了回去,便也不闹了。过了几日,小夫妻言归于好,专程地拜帖来答谢兄嫂教导,要设谢酒。白弈自然是辞了,又正经回了书信。不料他二人又拜。来回两三趟,连婉仪也不禁好笑。
“你不如应了了事罢。看这架势,要推去什么时候。”她一面坐在镜前梳头,一面从镜中看婢女们替白弈摘冠。
“应什么应。又不是什么光荣事,还大张旗鼓的。”想起崇俭那些个荒唐事,白弈便没好气。
婢女已将婉仪发髻散开,梳顺了青丝。婉仪将婢女们轻遣开,起身到白弈面前。“你不应,他们不罢休,回头湖阳又要来闹我。不如请阿家主了这个局,也就是一顿家宴。”她如是劝。
“我觉着不太对劲。”白弈道。
“怎么?”婉仪一怔。
“崇俭到如今还放不开。”白弈叹了口气,难得显出些许不安疑虑来。
婉仪闻之不禁轻笑。“你也知道说他。你凭什么说他?”她似是玩笑般有此一问,半真半假。
白弈略微一僵,一时盯着婉仪不言语了。婉仪却亲手解他衣带,替他更衣。白弈静了一会儿,便又道:“你觉不觉得朝云哥这阵子似避着我一般。我专程去寻他,也见不着。”
“各有各的忙呗。阿伯如今也是身居要职,亲弟兄未必就要每日见。”婉仪不知他为何忽然又扯上了傅朝云,只当他是想岔开话去,便随便应了一声。解中衣时,白弈贴身佩着的香袋便露了出来。婉仪瞧见,手上一顿。“戴了这么久,都磨了线了。换一个罢。”她将那香袋捏在指尖摸了摸,如是道。
“不必了。”白弈一把将之拿回来,换了汤服就要走。
“你也先取下来再去罢?还戴着,浸了水了。”婉仪追了一句。
但白弈却似没听见一般,径直便往汤堂去了。
他走得干脆。婉仪怔了半晌,悻悻地坐回镜前去,垂目时,倒也不见得哀怨,也不见怒,仿佛已然习惯了,只是笑不起来。她开了抽屉,取出个做了一半的香袋来,呆呆看着。
“娘子也去沐浴罢。回头该歇息了。”侍婢上来相劝。
“待会儿。急什么。谁要跟他凑一块儿了。”她反而叫人掌明了灯,取了那香袋,不紧不慢继续绣起来。
白弈终于应下了崇俭,又特意去寻了傅朝云,想着若是借此名头,或许能与朝云见上一面,问出些端倪。但却依旧未能如愿。朝云遣仆子与他送了书信来,说要去探视母亲。
于是,一席家宴,却无端端生出些说不清道不明的诡秘。
白崇俭仿佛又成了那个稚纯无辜的孩子,乖顺地耷拉了耳朵,小心翼翼向兄长道歉,再三地敬酒。谢夫人自然要相劝兄弟和睦。白弈不愿拂了母亲颜面,只得再训诫他二三句,也就作罢了。一家人吃饭,反倒生分的如同应酬客套,各怀心思,暗自忖度。
散去时,二位贵主分别上了舆,围起步障先行。
谢夫人舍不得儿子,拉着白弈,执意送至府门前。
白弈想与母亲叮嘱些什么,又见崇俭在一旁,终于没能说出口来,只再三请母亲多多保重。
崇俭与他并肩行至岔路口,两人都走得不疾,偶尔搭上句话,皆有些漫不经心。
论亲,崇俭与他有同宗弟兄之情;论事,叔父如今坐守凤阳;怎样都马虎不得。“你呀……今后再少胡作非为些罢。”白弈思绪繁困,颇为无奈地叹息,从跟随仆子手中接过缰,便要上马辞别。
“人活一世,从不‘胡作非为’,岂非无趣?或许,再过几年,我也大彻大悟了,再这样教训旁人也未可知哩。”崇俭笑嘻嘻地接了一句。
白弈正要镫马,闻之心中一震,甩了马缰回头看向崇俭,却见崇俭一双眼中闪动的,全是辨不清的光。
蓄意挑衅?还是口没遮拦?
瞬间僵冷,不可名言,不可道破。两人都没有动作,浅浅对峙弥漫。
忽然,一条细瘦人影飞快地撞上前来,猛向白弈扑去。
白弈正寻思着崇俭的事,没防备这突如其来,眼看那人已撞在胸前,下意识一掌劈下,钳住一条胳膊,将来人反摔了出去。
随从与白崇俭似乎也全惊了一跳,涌上来助他。
仆子们立时将那人扭成了个粽子,意外的,却只是个小乞丐,称说饥饿难耐之下,想要抢些值钱东西换吃食……
此处离旧府尚不远,闹声早已惊动了府前持护,很快谢夫人便差了家人来问。
白弈不愿惊扰了母亲,随手打发了那小乞些钱,便将之放了。
“堂兄如今愈发好善乐施了。”白崇俭一笑,先上了马。
“将军又不是外人,怎不知大王一向行善的。”跟随白弈的家人实在听不过他三番五次讥讽,愤然抢白一句。
白崇俭却不理睬,依旧笑着与白弈辞别。
白弈看着崇俭远去,又看了看街道两旁死气沉沉的房屋,胸中一阵莫名烦躁涌动。“你们去傅将军府上等着,请不到他不用回来。”他索性将随行之人全部遣走,独自策马而去。
是夜回府后,他很快便发现更加奇诡之事——墨鸾当年送他的香袋竟不翼而飞。
他第一反应以为是婉仪。
但婉仪却笑他。“你说笑的罢,我有那么无聊么。”她边笑,边拈着针线,挑起眉来看着他,“大王索性出去问罢,凡举今日见过面的都问上一声,瞧瞧谁偷了大王的。你成天宝贝得碰都不让人多碰半下,什么人有这好能耐,我也想知道得很!”她笑着便起身来,将手中新制的香袋拿去阿寐身上比比,一面瞥一眼白弈,道:“大王还盯着我做什么?离了就寝食难安的宝,还不快去寻回来?这个是给女儿做的,你想要我还不给呢!省得回头又赖我耍奸使诈。”
她笑得戏谑,又透着自嘲。白弈只得哄了她,尴尬时心却莫名得直往下沉。
莫非是……他赫然忆起与崇俭分别前的混乱。不能,那也不过是瞬息的事,谁能妙手空空偷走他贴身佩戴的东西?一个小乞丐?他想冷笑,偏偏笑不出。心有旁骛,突然遇袭,已分散了他足够的精力,那小乞不能,但若是有人趁乱从旁出手……他着实没法确定。可这人有何目的?图什么?这人……会是崇俭么?
他几乎可以肯定,他已经走进了一个局,那设局人足够了解他,可他却觉得茫然而无力,千头万绪,似乎想得很明白,又似乎什么也不明白,下一步该如何应对,仿佛怎么走怎么是错。
这种感觉,他已很久不曾有过。
这种名叫恐惧的感觉。
他不自禁抬头看了眼窗外月色。
天气干冷,月光淡洒下,街面上似有扬尘,仿佛着了层灰蒙蒙的淡墨。空气中,全是腥气。
九重高墙之内,永远只有以平常面目一次又一次重现的暗流。
李晗是性情中人,将男子的多情与贪心表现的淋漓尽致。墨鸾生下吉儿伤及本元,钟秉烛叮嘱她好生养息,二三年内不可孕育。她又不可再用那些伤身的药,便劝李晗搬回长生殿去。起初李晗也十分不舍,终于还是从善如流。于是,宫廷传言中很快开始出现新的秀丽红颜,一位姓徐的小才人,据说又是皇后的外家表妹,新近得进婕妤,颇讨得圣心欢喜。
许多人暗笑淑妃是个傻子,这分明是皇后想要分开陛下的心思,她却偏还要将陛下往外推。
于此,墨鸾倒是十分淡然。李晗不似从前那般粘着她,她反而落得清净,除了儿子,旁的什么也不想管,德妃贤妃偶尔颇有深意的与她走动,她也只是客套敷衍一二,装作不懂,不愿深交,仿佛刻意后退一般,执意想占一处无人关注的角落,好让人们渐渐将她遗忘。
但不知李晗却又在想些什么,好似顽童心血来潮,高兴起来忽然就要让墨鸾补进贵妃之位。
是他念情也好,是赏她育子有功也罢,他以为是恩,她眼中所见却全是劫。
她连忙上书郑重辞谢。她不想做什么贵妃,若是补进这贵妃之位,又要徒填几多猜疑算计。她到宁愿无声无息,平安将她的吉儿抚养成人,那便是她如今唯一所愿。
可惜李晗半分也不懂她,只当她是低调谦虚得惯了,颇自以为妥帖的作此提案,煞有介事的请几位国老近臣先议。也难怪他不能懂。朝中,宫内,他眼中尽是人往高处走,又怎能知水为何偏向低处流。
墨鸾再三请辞不果,万般无奈,只有修了家书与谢夫人。她其实是想请白弈帮她这一回。就好似当初立后,贵妃位为四夫人之首,仅次于中宫,不是单纯家事,若是朝臣反对,李晗便不得不审慎考量。但她却不知该如何同白弈讲——或者说,若要她直接修书与白弈,她落不下笔。于是只得辗转经由谢夫人,请夫人相助。
然而她却收到一封用密文书写的回信,译来只有一句:
万语千言,唯与面表,青冥长天,冷阶翠梅。
还有一只旧香囊。
熟悉的清凉气息浅浅漫开。她手上一抖,险些不能站稳。
这香囊,她怎能不识。
那一年他生辰时,她绣了这香囊与他,薄荷冰片茶香装得满满的,给他提神。他笑着让她亲手系在他颈项,唇角勾勒出好看的弧线。
他们分别的那一年,回首遥望时垂下的泪,仿佛仍有温热残留。
一晃光阴荏苒,她依然记得那样的香气,只需一丝,便足够引诱,唤得沉眠记忆惊醒,那些她亲手埋葬封存的记忆,伴随着复苏的疼痛,着魔一般疯狂地向外钻,钻透了血肉,疼痛紧缩。
怎能不疼痛?
她觉得羞耻,甚至愤怒。她恼恨自己,却又无计可施。
不是说过已忘记了,已经全都忘记了么……
她终于无力地跌坐在地,努力的深深呼吸,以此抑制颤抖。
惶恐的宫女以为她犯了急症,骇得就要喊人。
她忙将之唤回,低声叮嘱:“莫惊扰了别人,你只去将阮宫正请来就是。”
当静姝闻讯匆忙赶来时,她已遣走了乳娘,独自一人,几乎要将那信笺与香囊捏碎了,指甲嵌入肉中竟也毫不察觉。静姝努力将她手指一根根掰开,才能将东西取出,一阅之下,神色大震,先取了火盆来,将那信烧得干净,直到又要去烧香囊,她才惊起来,一把夺过攥在心口。“……你留给我罢……一个香囊又能怎样?”
“你也知不能怎样了,”静姝忍不住低声恨道,“那你以为这是什么?能代表什么?”
“你也看懂了……不是么?”墨鸾反问。
静姝一窒,接道:“但笔迹不对。这笔迹我不识。”
“或许……或许只是为了以防万一,这样便查验不出——这香囊别人认不得,但我认得。”
“香囊可以是丢了,也可以是被人偷走,还可以是——”
“不会的,怎可能——”
“你心里认定了,怎么都能寻着借口!”静姝恼得一把掐住墨鸾胳膊,“娘子!你又中了什么蛊?还不够疼吗?”
“可是……”墨鸾连看也不看静姝。她只是将那香囊捏在手里,小心翼翼地帖在唇上,“这里头的香料是新鲜才换过的……他一直在用啊……”一瞬,她眼中耀出瑰丽的光来。
“你……”静姝嗓子一堵,顿时涩酸泛涌,只觉双眼开始有些涨涨得难受。她慌忙揉了揉眼,竭力平下语调:“既便如此,这几年来他可有主动要与你相见?便是节宴合该相逢时,也不曾与你多说几句,更勿论独处。他这是在避嫌!他把你嫁给别人,避着你不见,还做这些干什么?你为他如此,不值得!总之我不能——”
“你让我去罢。”墨鸾却不许她再说,“我心里有一个洞,填平它,或者穿刺它,怎样都好,给我个痛快了断。我有话要问他,无论结果如何,也可以就此结束了。”她痛苦地蹙眉,眼中又流淌出哀色。
“你为何一定要去撞这个南墙才肯死心?”静姝急恨,“五年,八年,十年,娘子,已经十年了。我看着你一点点地把自己逼进死角,好容易见你走出来,如今,你难道又要我看你再跌回去?”
“我不会再跌回去。”墨鸾看着小摇床中安睡的孩子,平静起身,抱起玉枕,将那支琉璃簪取出来,与香囊合握一处。“我只见他一面,一起还他,就是了。”她拉住静姝双手,近乎恳求:“身在这地方,我如今只敢信你。我只托你替我照看吉儿半日,等我回来……”
“你既然信我,要问什么我替你去问,要还什么我替你去还。你……你分明就是还想见他。”
墨鸾眸色一颤,呆怔良久,缓缓地却哂笑起来。“是。我想见他。想当面问他。你骂我没出息罢。”她黯然背过身去,瘦削的肩膀隐约轻颤。
“你何止没出息!你简直——”静姝喟然长叹。“这世上有千万人死心眼,偏就你最不信邪。”她骂着又骂不下去了,别过脸去,眼泪却在瞬间涌下,“好,我知拦也拦不住了,万事小心去罢。但你只记得,二殿下还等着娘亲,你给我囫囵个儿回来。”
离了主的灵华殿,静得莫名有些可怕。分明依然井井有条,宫人各司其位,却偏有种戚寂的寒气。
吉儿中途醒来,挥动双手要人抱。乳娘便抱起他,似有似无地哼着歌子,摇摇晃晃。那孩子便像只顽皮猫崽,四爪并用的玩闹了一会儿,又攀在乳娘肩头睡了。
静姝呆呆坐着,看着眼前诸般景象,只觉指尖有些冰冷。她下意识搓了搓手,却暖不起来。
“阮宫正宽些心罢。妃主也不过就是苑里走走,散一散心,一会儿便回来的。”不明就里的乳娘瞧见她神色不宁,如是劝慰。
静姝勉力微笑。打从墨鸾离去她便时时后悔。这件事愈想愈蹊跷,她不该纵容娘子任性。可她真能留得住娘子么?她总不可能时时刻刻盯住她。愈是拦着,恐怕心里愈不能安宁。
为何忽然有这样一封信来?究竟为何?
信证的香袋,白氏的密文,看似毫无破绽,却又好似全是漏洞。
她百般思量,一时竟不知是否该立刻抱上皇子,亲自去将墨鸾寻回。
但尚不及她抉择,却有人先声而至。
“临淄郡王方才与几个宫人在苑中玩闹,从树枝上摔下来,伤了手脚,皇后殿下请阮宫正即刻过宁和殿去。”朱绣半臂石榴罗裙的女史说得平淡。
她猛吃一惊,刹那呆怔,回神时,心底寒气翻涌。
巧合?或是蓄意。
不。不能有这样的母亲。怎能拿自己亲子设局?可巧合如斯,偶然之中的一抹必然,又在哪里?
但已由不得她细思了。她是非去不可。皇后之令,她不能违。这女史知她在灵华殿,她若执意耽搁,只会给娘子新添烦忧。
“宫正且放心去。我只抱着皇子在此等妃主回来。”乳娘细声从旁道。
她迟疑片刻,缓声问:“这等大事,想必皇后已派人启奏陛下了?”
“皇后已亲自命人报宅家去了。”女史道。
“但我职责所在,也需要再遣人秉奏内府总管,报于宅家知晓,并没有不敬之意。”静姝点头,便即寻了一名殿中宫女去,又道:“淑妃主命我看护二殿下,我不敢怠慢,只好由乳娘抱了二殿下尊驾一同往中宫去,还请大姊先行禀报。”脑海中反复的,是墨鸾一句嘱托:身在这地方,我如今只敢信你……这位谢皇后是何其聪敏的人物,想来,绝不能让二殿下在她中宫出什么差错。尤其,陛下已得了消息,很快便会过去。
只是,娘子,你莫再贪恋,及早抽身罢。这一件事,从一开始便不在掌控,而今已愈发望不尽了。
静姝携了乳娘抱着吉儿去宁和宫。
不出所料,谢妍果然十分周全,将吉儿与乳娘安置妥帖,命宫人们悉心照料。
李晗得了讯息,亦很快赶来。
但见李晗来了,静姝才算是松下半口气。既有陛下在跟前,料想不会有人放肆。她这才稍将心思挪开一半,来管临淄郡王哪一档事。
临淄郡王伤得不轻,手臂上蹭花了大片,更摔折了腿骨,御医给上了夹板,痛得不住*啼哭。跟郡王的乳娘、傅姆、宫婢、内侍、护卫,谁疏于值守,谁进了佞言,谁引发祸事,谁来担当责任,谁又是杀来敬候的鸡……一一需要查点判度。
然而,这边厢头绪尚未明晰,却忽闻那边惊乱。
静姝心下一哆嗦,推开从旁宫人,疾步奔回殿前,一眼瞧见乳娘面白如纸地瘫在地上,周遭乱哄哄忙作一团。
谢妍正拜身哭诉:“麒麟才受重伤,好端端又出这样的事……这定是有人蓄意谋害,请陛下即下圣旨,严加彻查……”
李晗却似傻了一般,呆磕磕立在一旁,身子挺得僵直,面色亦是惨白,双眼里全是惊惧。
一瞬,静姝只觉胸腔里一阵紧缩,气息窒闷,眼前泛黑,跌在殿门前,竟不能迈入。
如履薄冰,步步为营,本以为该是算尽了,却怎料终是棋差一招?愈是小心翼翼,愈被索套勒住了咽喉。
若她便放心将小皇子留在灵华殿,是否反而能逃过此劫难?
天知。她不知。
她只知她恐怕真的,辜负了娘子……
不。
不。
娘子啊,你还是……莫再回来了……
风起。天寒。
大火过后的痕迹已被青草香花遮盖,一如这繁华宁静之下,掩埋了多少血腥白骨。
长天青冥下,偏冷废苑阶畔,翠梅枝斜,一朵朵盛绽,宛似羽绣。
废后宋璃幽禁*的旧苑。只有这里,有这般景致。
这的确是无人走动的禁区,寒气透地三尺,几乎将那枝上花也冻结成晶莹的冰玉。
墨鸾独自立在花树间,清瘦身影,孤单犹如惊鸟,仿佛随时都会倒下。
还要……再等下去么?
她抱臂自问。
凉意从心底漫上,点点弥散,渗透了血液。
她不该再等下去了。她该回去。她的吉儿还等着娘亲。
她其实根本不该来。痴傻又一厢情愿得以为,幻觉稀薄的温度也能燃成火。她竟为这个丢下孩子,疯了一样跑来这里。
她大概真是疯了。
她返身便向回路奔去。
花枝一颤,牵住挽上披帛。
她步伐踉跄,一下摔倒在地。
疼痛。
忽然,一片洁白从天洒落。接着,愈来愈多,愈来愈绵。
……下雪了?今年入冬的初雪……么?
她怔怔地伸手去接,却在雪花坠落掌心一瞬,痛得低下头去。
冰寒彻骨,连心锐痛。
似乎,有人向她奔来。许多许多人。她们将她围起来,用厚而软的斗篷裹住她。
然后她看见李晗,急匆匆向她走来,快到近前时,却又走不动了一般,呆呆地站着,满脸无措。
他喃喃地唤她,只唤两声,便又沉默。他忽然跨上前一步,与她对面跪下,将她整个抱紧入怀,先闷声哭了……
雪下得很大,很快便能将她的膝盖没过。莹白落得满身,无人去拂。
证供。流言。纷纷乱乱。许多人说,是一个混入的宫女,在小皇子的吃食中混上了一枚枣。又有人说不是,是那宫女趁人不备喂了小皇子一枚枣。总之,只是一枚枣,再普通不过的枣,却不比任何一样凶器逊色。
那乳娘却什么也说不出来,无论怎样问她,她只说的出两句:不是。不知道。她先疯了。谢皇后赐了她白绫。
而墨鸾却躺在灵华殿,睁眼时不停唤着孩子的名字,然后被喂下汤药,昏睡,再惊醒,如此往复,只是醒时越来越少。便是钟秉烛也束手无策。医术再高,终只救得还活着、并还想活下去的人。
直到有一日,那人的请见表递在虞化门外。
臣白弈斗胆,叩首请见淑妃。
他有入禁符节。但他不用。
李晗将他宣至灵华殿外,忽然像只暴怒地狮子般跳起来,将奏表砸在他身上。“朕要说不许,你待如何?”他仿佛要将连日积压的惊急哀怒通通发泄干净一般,恶狠狠地瞪着眼。
白弈不发一言,默然跪在阶前,长拜。
这一跪一拜,好沉。
李晗如芒在背,怔怔盯着他,恍惚良久,竟像个忽然受了大礼的败卒。他终于败下阵来,颓丧地垂了眼,挥手,再说不出别的。
宫人们一一退去,裙摆撩动帷幔纱帘,带起铃铃轻响,仿佛吟咒。
炉香浅漫,幽幽的,似要将一生情长牵引。
听说,人之将死,便会开始回忆。为何他此时分明还活着,却在一瞬间,脑海中闪过了多少旧时缱绻?
白弈伸手去拂轻纱,却又僵了一瞬,缓缓垂下手来。
纱幔中的女子,隐忍时朝思暮想的容颜。他曾无数次在心底描绘她的模样,却终只能远远地望着,甚至,不能叫人察觉沉默注视下依然炽热的温度。相对,相拥,早已是前尘旧梦,只在醒转一刻残余幽然冷香。
既然如此,何必偏又有这般重逢?
嗓音干涩,舔舐,唇上全是血腥酸苦。“你其实……都知道了罢……”低语一声,落在寂寥中,惊起涟漪凄然。“阿鸾,忘了罢。”他叹息,“只当一场梦魇,醒便没事。”
那半寐半寤的女子,在光影错落中冷嗤。
“你一定觉得我又可怜,又可笑。像个傻子一样,不等人来骗足,就先自欺了。一场大梦,沉湎十年。但你又有何资格叫我醒?梦中扼我咽喉的,不是你么?满手还沾着洗也洗不净的血,却来做出这普渡众生点化痴人的菩萨相。”她背着面,披散青丝在衾绸间缠绕,好似冰凉藤蔓,寸寸蔓延,带着疼痛的刺,向心深处钻去。“你何必。便是我前生欠你,今世倾尽心血来尝,你只生吞活剥了我一个罢。为何却连……”她忽然住了口,痉挛一般扯住自己长发。
他呆怔良久。“是么。你是这么想的。”他的双眼乌沉下来。心颤,一息尚自挣扎的辩白,瞬间冻结成灰。无力辩白。无权辩白。他神采飞扬地笑起来,扬眉时,尽是引颈受戮的快意:“那你也该记得,你弟弟还在我手中。”
他分明看见帐中人孱弱的颤抖。
“若我死了,你会放过他么?他对你全无危害!他什么也不知道!”
“你若寻死,我定送你们全家团聚。你知道。我留他这些年,不做无用的善事。”
眼前似有惊风灌入,被掀起的轻纱碎霞般坠落,映着女子凄绝的脸。“白弈……!”她只低声唤了一句,咬唇时,血却从眼角涌落。
她忽然扬手——
劈面,全是染血琉璃碎,刺在眼底,心上。
他却淡然拂去满身碎片,看着她,扬起唇角。
孰是孰非。谁对谁错。
若没有你我红尘一望的当初,是否便可躲过这对面成殇的今日?
何说无情。何必有情。
若早舍下这于无缘牵挂中念念不忘的勇气,是否便能化苦为甜逃出生天?
爱亦何苦。恨亦何妨。
若不能相忘,那就,恨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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