淑妃归省,与母亲、兄嫂同往京郊碧山里的卧云寺进香。依照往常,皇家进香祈福,每每的都在国安寺,富丽堂皇,伺应周全,又近便。这淑妃却偏要去个深山之中名不见经传的小寺庙,无人知其缘故,皆有些莫名。
但沿途百姓却很是开心,浩浩荡荡的车马队过去,争相围观之人熙熙攘攘,竟比逢年过节的集市还要热闹。
人人都想看一看,今上这位淑妃究竟是何等的绝代风华。
关于这个女人的传闻有百千种模样:从太皇太后私宠溺爱的贵主,到遗落民间又重回天阙的沧海明珠;从蔺家将军的无猜檀卿,到吴王殿下的红颜知己;有人赞她是辅佐君王的淑良明妃,又有人骂她是白氏插在陛下枕边的刀,是倾帮祸国的狐妖,只手宫中,魅惑君主,谋害两位皇后……不论怎样都好,当那金屏翠描的车障映入视野,每个人都不由自主的凝神屏息。
那是怎样奢华的气象!
是的,奢华,却无一人敢对这奢华说半个不字。
那纯金雕琢的屏障上,竟能那样栩栩如生的描绘出雍容高贵的倩影,金身在内,金影两面,叫人瞧在眼里,似看清了,又似什么也没看见,不及细细回味,已先惊呆在当场。
帘幔随风微摆,沉香苏合精致,又仿佛还夹杂着什么别样花香,淡淡在空气中飘散,一撩而过,若有若无,浸得人痴醉。
待醒回神来,却只余车马远去背影,犹有灵光隐动,遥不可及,仿佛方才那一瞬的观望,也不过是水纹佛光,是天照下来的镜像。
那是不属于这红尘时间的景象。
抵达卧云寺外,早有女尼相迎,领三位贵妇往寺中进香拜佛。
这卧云寺果然是一处深远清幽去处,初入时只觉十分窄小,愈往里走,才发觉别有洞天,一花一草,一树一木,一殿一堂,仿佛皆是静止的,却又有无限生气暗涌灵动,竟令人在瞬息之间便沉淀了心神思绪,只想安静感受,凝听魂髓深处传来的声响。
虔诚礼佛,一一进香,罢了,婉仪又说想抄诵一卷经文,祈福求子。她与白弈结为夫妇,一晃也快十载了,只得阿寐一个女儿,心中难免有些不安。若说刚成亲那会儿白弈常寡淡她,这几年来也并没有刻意亏待,但她却迟迟再不见动静。她一时疑心自己生阿寐时伤了元气,请御医却又诊不出个所以然来;一时疑心是白弈做了什么手脚,可又想不通这人图什么……百思不得其解,道是命中无子,只好相求于神佛。
女尼们引了婉仪去净身沐浴以备焚香抄经。
墨鸾与谢夫人立在观音殿前。初春料峭风寒,吹在身上,瑟瑟的冷。
“你身子弱,找间清净禅房,歇息一会儿去罢。”谢夫人替墨鸾拢了拢披风,软语相劝。
墨鸾微微摇头,她看了看院落中长青的松柏,回身向寺中女尼问道:“敢问,贵寺中,可有一位带发修行的傅居士?”
此言甫出,谢夫人与女尼俱是一默。
“阿鸾……”谢夫人低唤一声,似想开劝。
但墨鸾却截口打断她。“我想再见姑姑一面。见不到,不回去。”虽是柔声细语,却已不容置辩。
谢夫人见之无奈,只得向那女尼点点头。
墨鸾也不许宫婢们跟随,叫尼人领着她独自走了好几进的深院,只入到一个极僻静的处所,推门入得禅房,见名灰衣女子正静坐持颂,果然是傅芸娘。
转眼七八年不见,再相对,一时竟不知该从何说起,只得静立门畔,悄然无声。
但傅芸娘却放下了手中念珠。“过来坐。今年的新茶是还没有,旧冬的花雪、初春的雨水却是有的,将就也能沏。”她一面淡淡对墨鸾招呼,一面动手备茶,仿佛对面立下的并不是什么高高在上荣宠有加的皇妃,而只是个小姑娘。
那般亲切熟悉相唤,瞬间便叫墨鸾全身端起的架子塌了下来。“姑姑,你教我,怎么才能放下?”她垂了眉眼,喃喃地问。
芸娘却不理会她,只是细细煮了茶,斟一盏递与她,看着她饮罢将茶盏搁在案上,笑着反问:“你为什么放下这茶盏?”
墨鸾由不得双肩微震。
“因为你已喝过这盏茶了,不是么。”芸娘微笑叹息,“你个性太执著,若不将心事倒个通透明白,你永远也不会放下。”
“若是……不能呢?”墨鸾怔怔地问。
芸娘却又斟了一盏茶在她面前:“若我说,你不能喝这茶,你还会喝么?若有十人、百人、千万人如此说,你还会喝么?你为什么不能?”
墨鸾一时语塞。
芸娘却将那盏茶端起,扬手泼在地上:“我将这茶泼了,却叫你去擦干,你又会有如何感受?但若是你自己泼的呢?”
墨鸾呆望着芸娘,目光渐渐闪烁着虚了下去。“不。不。不是这样的。”她自语般反复念着。
芸娘看着墨鸾良久,轻叹:“你要如何选择,便要如何承受,这便是因果,只要你承受的起,你就能。能从心事从心,不能从心从自然,顺其自然,你便放下了。”
墨鸾又不由得怔住了,整个人仿佛被悬在了云端山巅,如陷冥思,忽然间,却又崩溃下来。“我好累……”她颤抖着掩了面。
“累了就歇会儿罢。”芸娘执起她手,将她扶进内阁卧榻上躺下,一下下轻抚着她额发,忽然却落下泪来:“傻孩子,你成天的和自己较劲,怎么能不累呢……”
“姑姑……”莫名的,墨鸾只觉心中一酸,伸手去沾那泪水。
芸娘却自己抢先拭了,只是眼眶仍有些泛红。“若是夕风还在,本来不用你受这么多委屈。”
“那……究竟是谁?”墨鸾眸光一颤。
“别问了。过去的事,都过去了……”芸娘却将她摁回榻上去,“你睡罢,我去见见夫人。”她说着,替她盖好被,起身出去掩了门。
房中陡然空落,墨鸾呆倚着半晌,猛回神,竟觉心中空旷,千头万绪,却喊不出半点声响。
佛寺中的禅房,有着特殊的檀香气息,淡淡的,平静祥和。龛中景致的千手观音,凤眸蜂腰,敛眉慈悲,莲台前香烟舒卷,如在云雾中。
即便房门掩闭,玄关不开,依然能够听见,院落中脆生生的春鸟啼鸣,莺莺转转,胜过百样丝竹。
这里没有精致的榻中屏,被褥半点也不细滑,但却柔软而温暖,仿佛浸着阳光的甜香。
墨鸾躺在榻上,困意渐生,半睡半醒间,朦胧胧只觉似有人正立在榻旁看着她。那种被视线焦灼时对温度的触觉,便好似本能。她微微睁开眼,那一抹身影模糊投入灵台,立时惊得她清醒过来,一个激灵坐起身。
白弈。
对。是她叫他来,亲自来见她。
瞬间,剑拔弩张。
她下榻步上他面前去,只穿着薄袜。早春寒气从地面升起,刺得脚心酸麻。她将手贴在他腰上,缓缓游移,一言不发地寻找那个伤口。
指尖相触时,明显察觉了他的退缩。
她抬起头,目光瞬间凌厉,刹那,竟令人感到无处可逃的狼狈。
但她却忽然将脸帖在他胸口上。
心跳声。
鲜活。真实。触手可及。
她情不自禁地沉沉叹息,闭着双眼,忽然觉得不想动,什么也不想说。
原来,她想要的,只是这样么?
她忽然又很想嘲笑自己这没出息的嘴脸。
但她却听见他开口:“别这么站在地上。天凉。”
他的嗓音还是那样,仿佛深情流淌,却又平静沉缓得叫人愤恨。
只是仿佛罢。水深火热,疼痛挣扎,都是她一个人的。他却从头到尾自持旁观。凭什么?这分明满身罪孽的男人,竟还要扮作无辜纯良么?为何只有她活该卑微?
她陡然便恼怒起来,甩手推开他。“那你就抱我回榻上去呀。凉着的是我,与你何干?”她侧身挑起眉梢,扬唇挑衅的毫不掩饰。
她讨厌看他这般模样。这虚伪的行骗者!他不坦诚,他装模作样,她便偏要将他扒得通透精光,叫他无所遁形。
她弯腰俯身,褪去一双雪袜,跣足踩在地上。那冰冷的触觉,激得她只想蜷缩起脚趾。但她却飞扬跋扈地笑起来,靥上花子或是在辗转睡卧中残落了,斜红晕染,仿佛桃面。
“阿鸾……”
她看见他眼底饱涨的玄色,听见他低沉的吟唤。她知道,知道这一双莹润玉足落在他眼中是怎样甘冽的诱惑,这些贪心的男人,全都是一个模样,她知道。但还不够,不足够。
“你躲着我干什么?”她笑睨着他,纤手一抹,抽去封腰。对襟衣袍脱去束缚,轻盈滑落足下。香肩**,抹胸长裙下,软玉圆润,绣着莲花的锦袴隐约可见。“这身子,不就是你换权牟利的一枚棋子么?不过是送上床笫的莺燕,大王还见得少了?”她冷冷哂笑,摘下髻上凤钗,启齿轻咬,却用钗尾去挑身侧丝结。
“阿鸾……!”
她终于如愿以偿的听见他嗓音开始颤抖。他一把将她揽起,塞进被褥里,努力裹得严严实实。那失手掉落的凤钗,坠在地上,状若羽落。
“你——”他将她摁在被褥里,盯着她,双眉紧锁,眸子里满满的全是疼痛,嗓音却见了沙哑。
她却快意起来,不待他话出口,一脚狠狠踹在他心口,将他踹在地上。
她听见他痛苦的低吟,看见他摁住伤处时略微发白的面色。
伤还没好利索罢?是呵,天寒地冻里,谁又好得了呢。
她将一条腿从被下伸出来,向他探过去。莹润足尖甚至可以触到他的面颊,戏耍一般轻轻的摩挲,勾勒着那叫她爱恨难名的轮廓。
“很疼么?”她颔首望着他,唇角泛起的笑容,闪烁着凄然的魅惑,那是和着剧毒的蜜糖。“有我心里疼么?”她忽然咬了牙,又要向他脸上踹去。
但他却一把将她捧在掌心里。
男人的手掌,坚硬,厚实,暖得像火炉一般,她甚至可以感觉到,那些又温柔又粗糙的茧。
他将她一只玉足握在掌心,轻轻地搓揉,俯身,落下绵密的亲吻。
他亲吻她,从足心到脚趾,浅尝轻啄,虔诚犹如朝奉。
如雪羊脂称着锦绣莲华,媚态横陈,妍色无双。
酥麻的触感从那肌肤相亲的一点蔓延开去,血液里烧起了炽热的火,渐渐燎原。她抑不住轻吟一声,软了腰肢。
但他却忽然肩头一震,呆楞一刻,似想逃离。
他竟然,又要逃了?
她秀眉拧起,忽然,却扑身将他揽住。
不许逃!
你还想逃去哪里?
唇舌相接。她毫不犹豫地缠住他,放肆地抬腿厮磨他腰身,将所有的羞涩廉耻全抛在脑后。怀抱里暖如烈火,眉弯、眼角、指尖、发梢、鼻息、齿间……全是他的味道。贪恋至忘乎所以。
这才是她想要的么?是么?
不。不够。仍然不够。
她的双眼水润起来,狂乱神色间泛起强悍,将唇瓣咬得嫣红见血,就去撕扯他的衣衫。
还不足够。她要彼此**的坦诚以对,没有间隔,没有阻碍,相拥的再无罅隙!
“阿鸾!”
“阿鸾!”
她听见他颤抖而低哑地唤她,“不行……不能这么做……会出事的……”他挣起身来似想躲开,却又似醉酒了一般,连步子也走不稳,晕晕沉沉地跌在榻旁,衣襟凌乱,气喘得粗重。
“还能出什么事?”她闻之竟笑出妖色来。她将他的手拽来,紧贴在小腹,“挨了一刀,整日的吃药,御医说我今后恐怕都不能了……”她向他探身过去,散落青丝垂顺,双唇鲜红欲滴,妩媚得令人目眩。
她看见他无助地垂下头去。“阿鸾……你……你别这样……”她终于看见这个男人在她面前低头,看见他流露出那样痛苦的神情,却是如此的令她刺痛,愈发不甘。“口是心非的懦夫!”她扬手一个耳光扇过去,在他面颊烙下一道红痕,“你这样的人,你一只手也能掐死我罢?你可以推开我,甚至可以杀了我,对你而言不是很简单么?”她说着又是一巴掌。
但这一巴掌却被他截了下来。“阿鸾!”他扼住她皓腕。这般尖锐的诘问,逼得他无地自容。然而,不习惯解释,不知该如何解释。连他自己也不明白,从何时起,面前这个女子成了他唯一的软肋,是他背负不起却也不能放下的原罪。可是,他答应过,立过誓,他要对她解释。“我……”他望着她的眼,深深吐息,却终于还是颓然败下阵来,“抱歉……我不知该如何与你说……”
“做得出,为何说不出?”她却讥笑他的无能,“既没这个担当,何必要做?你连个交代也舍不得给我,还想要我受你摆布?你当我还是那个傻丫头,被骗也要感恩戴德么?!”她挥手拂开他,傲然盯着他。
他默然凝视着她,良久,低声问她:“……你要我怎么给你交代?”
她闻之嗤笑出声来。“你问我?你该怎么交代你却要问我?”她一把拽住他衣襟,紧紧盯着他的眼,“我连怎么给自己交代都不知道……”她忽然涌出泪来。她恶狠狠地撕扯他的衣襟。
男子的胸膛好宽厚,微微带着咸味。这么多年了,他身上依然是那熟悉的薄荷与兰草香,刺得她愈发忍不住流泪。“我恨你!我明明恨死你了!为什么还想见你,还要替你担心,还是那么害怕你会出事?”她忽然俯身,捂着脸大哭起来。
“阿鸾……”他终于再不能自已,一把将她揉入怀中。
还有何好交代?还有何不能交代?都不过是一场至极奢靡的渴求。
要如何交代?要何种交代?是彼此心知肚明却踟蹰难越的雷池。
火热灼着火热,可是心贴着心了?
他吻她,吮吸那浸了毒的寸寸柔香,似个贪想了千年的痴儿,死也不怕。
她却像只讨债的妖,索命的冤鬼,媚色张扬地掐进他血肉里去。
阿鸾。
阿鸾。
声声炽烈昵语,落一身放纵,旖旎厮磨。
肩胛上滚烫,那鸾仿佛烧起来一般。
她在浪头上挺起半个身子,眼前那龛中菩萨摇晃得一片斑斓,慈悲竟似染坊打翻,一塌糊涂。
这是怎样的罪孽深重呵。
“滚开!别盯着我!”她掩着脸尖声哀泣,折身在这诱来的坦诚之前。
他将她拉回怀中,细细密密吮吻那双濡湿的眼。
她却一口狠狠咬在他颈侧。
血润咽喉,苦涩腥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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