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微神谭

第二十二章、飞燕飞狐


    第二十二章、飞燕飞狐
    方飞注目桥下,树冠急剧摇晃,兽吼此起彼伏,青色与紫色忽隐忽现,剧烈的碰撞声让人心惊。
    “移山填海符”榨干了元气,现在的他就像一团皱巴巴的海绵,伤口像是着了火,钻心入脑,疼痛难忍。他写了一道“止血符”、一道“生肌符”,结果统统失败,轻巧的符笔变得千钧沉重,每写一笔都要用尽全力。
    世界浑浑噩噩,太阳又亮又冷,像是手电筒留下的一个光斑;惨白色的月亮如同死鱼的眼珠,阴郁地飘过漆黑的大海;紫微星正在远去,绚烂的色彩有些失真,四周毛毛草草,如同受了潮的照片;只有漫天的星星又大又白,低低压在头顶,轻轻一碰就会掉落下来。
    吕品在身后惨叫,方飞哆嗦一下,刚要转身,忽听前方沙沙作响,急如鼓点,密如海浪。他循声望去,一个东西从树桥尽头冒了出来,方飞一眼看清,心子别别狂跳。
    那是一张小脸,眉眼精致,沾满血污,碧绿的眼珠蒙上一层白翳,巨大的伤口从额角斜拉下来,切掉半只耳朵,撕开鼻子嘴唇,越过细瘦的脖子,一直延伸到胸膛下方……这一条伤口几乎把山都劈成了两半,可它若无所觉,仍在东张西望。
    蜕是魔徒的耳目,也是魔军的前哨,它僵了一下,睁大双眼,前方的景象让操纵它的魔徒也很错愕——圣堂大门洞开,前方只有一个男孩,染血的身躯纹丝不动,浑如扎入桥头的一根钢钉。
    迷茫一闪而逝,蜕的小脸皱了起来,五官扭曲,伤口翻卷,狞恶的表情让人心寒。
    蜕是一张白纸,展现主人的恶念。嘶,它跳上树桥,身子前倾,形同凶狠的猎犬,作势向前突进,冷不防身后闪出十多条黑影,矫捷有力,一跳数米,浪涛似的落在它的头上,数十只脚掌踩过它的脊背,沾满鲜血和**狂奔而来。
    方飞下意识后退半步,望着冲来的“东西”头皮发炸,胃里翻江倒海,几乎呕吐起来。
    全都是蜕,顶着“山都”的皮囊,你推我搡,无情地践踏同伴的躯体,藤甲破破烂烂地披在身上,腥臭的体液随着奔跑淋漓飞洒。
    恐惧攥住了方飞,同时还有强烈的悲恸。这么多的“蜕”出现在三圣堂,意味着獬豸骑兵全军覆没。
    魔徒大获全胜,山都已经输掉了战争!
    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比山都的灭亡更让人痛心。他们是一束暖光,照亮了黑暗混乱的纪元,如果没有山都,道者还在混沌中挣扎,他们所有的伟业都建立在山都的一念之间——那个苍茫的雪夜,痛失爱子的阿姆听见了婴儿的哭声。
    小小的偶然改变了历史,忠勇的山都跟随支离邪平定四方。而当和平来临,他们再一次选择了牺牲,隐姓埋名,远离故土,来到荒凉的天狱,忍受没有止境的孤独。漫长的光阴让山都种群退化、数量缩减,无私的品性给他们埋下了毁灭的种子。
    一个伟大的种族正在陨落,方飞听到了时间破碎的声音。一张张小脸飞快地放大,或狰狞,或阴沉,更多的却是冷如死灰。这是“蜕潮”,魔道最邪恶的伎俩,每次战斗之先,魔徒都会让蜕冲锋在前,用来扰乱敌人的心志。看着亲朋好友变成怪物猛冲过来,最坚强的道者也会临阵崩溃。从古至今,无数道者没有死于魔徒的邪术,而是窝窝囊囊地死于蜕的爪牙。
    方飞重蹈覆辙!他可以跟皇师明斗个死活,却无法对这些山都的躯壳下手。何况即使动手,他也支撑不了多久,蜕潮早晚会把他吞没,迷失的“山都”会闯进三圣堂,屠杀自己的幼崽,掐灭本族的火种。青主会成为天宗我的战利品,盘古将要摆脱禁锢、无限膨胀,以复仇之姿降临紫微。
    绝望的大山压在方飞头上,对面的蜕越来越近,空洞的眼睛如同死灭的太阳。它双腿一撑,高高跳起,纤瘦的四肢凌空挥舞,月亮在它身前投下扭曲的影子……
    指尖碰到脸颊,刺痛分外强烈。方飞负痛后退,忽见那只蜕也停了下来,它静静地悬在空中,保持扑击的姿势,绿眼珠向外暴突,脸上流露出挣扎的神气。
    方飞来不及多想,更诡异的事情发生了——所有的蜕都停止了前进,仿佛时间就此终止,接下来它们的身子猛地一仰,如同风中的落叶盘旋而上,翻来滚去,相互冲撞,比起布朗运动还要混乱无章。
    撕裂声响过,天空刷地亮了,数十道闪电钻进蜕的身体,透过肌肤向外释放,瞬间的高温把它们就地蒸发,强光闪过之后,苍白的灰烬洒落如雪。
    方飞茫然抬头,熟悉的红光从天而降,耳边传来了他魂牵梦绕的声音:“小裸虫,你傻了吗?”
    “啊……”方飞仿佛经历了一场漫长的噩梦,此刻午夜梦醒,望着唤醒他的女孩,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燕眉……”他一声叫出,忽又咽气吞声,唯恐声音太大,吓走了难得的幻觉。
    “丹火剑轮!”燕眉降落在桥上,毛笔画了个圆圈,丹离剑向前一跳,随着笔势化为旋转的火轮,疯狂汲取空气,压缩加热,向外喷射,结成一道龙卷飓风,浩浩荡荡地冲向蜕潮。
    蜕潮碰到龙卷,要么被大风甩下树桥,要么吸入风眼,让飞剑绞得粉碎。方飞看得心惊,忽见更多的蜕从桥头冒了出来,绕过“丹火剑轮”,试图冲击圣堂。方飞挥笔写符,牵扯伤口,痛得浑身冒汗,到嘴的咒语变成嘶嘶的吸气声。
    “别逞强!”燕眉看他一眼,皱眉说道,“你伤得很重……”
    “不碍事!”方飞咬紧牙关,笔尖抖抖索索,火光闪闪烁烁,可他越是着急,符咒越难成功,眼看蜕群逼近,豆大的汗珠流淌下来,嘴里连声咕哝,“南明、南明……”
    “南明烈火!”一个男子的声音慵懒地说道,随之而来的是一股雄浑的火流,轰隆隆绕过方飞,吞没了冲来的蜕群。
    蜕的影子在火焰里挣扎、瓦解、零落成灰。火势疯狂暴涨,来源不止一处,一波紧接一波,势如长江大河,涌到树桥尽头,竖起一面火墙,硬生生地挡住蜕潮的势头。
    “简伯伯!”方飞回头高叫。
    “抱歉,来晚了!”简怀鲁在他身后,毛笔大开大合,除他之外,申田田和禹封城也在挥笔写符,方飞激动得语无伦次:“申阿姨,禹大叔,你们……你们怎么来的?”
    “看!”简怀鲁左手向上一指,方飞扭头望去,三圣堂上方的枝丫间嵌着一个飞梭似的物体,光滑流畅的外壳上描画凤凰,翎羽飞扬如火,裹着“飞梭”熊熊燃烧。
    “冲霄车!”方飞脱口叫道。
    “对!”禹封城咧嘴一笑,“我们飞过来的。”
    “可是,”方飞想起一件事,“禁飞令怎么办?”
    “谁还管那个,”简怀鲁大手一挥,“斗廷来抓我试试?”
    “得了吧,真要抓,你也只是小角色,”禹封城朝身后努了努嘴,“那才是一个响当当的大家伙。”
    方飞顺势一瞧,树桥上空多了两股旋风,一青一白,忽集忽分,不时缠在一起,镰刀似的相互砍斫。
    “那是,”方飞盯着旋风若有所悟,“青色的好像是……”
    “狐青衣,”申田田接口说道,“他在处理家事。”
    忽听一声爆响,旋风两两分开,狐白衣出现在一根星沉木的枝干上,青色的旋风飘落在三圣堂的顶端,变回狐青衣的模样,右手拎着毛笔,右手挽着吕品,懒鬼软趴趴地靠在他身旁,脖子以下没有一块好肉,伤口纵横翻卷,每一次呼吸都有鲜血渗出。
    “吕品……”看着好友惨状,方飞嗓音发抖。
    吕品应声看来,笑了笑,撅起嘴巴做了个鬼脸。方飞哭笑不得,可也放下心来,懒鬼还有搞怪的心情,足见没有伤到要害。
    “方飞,”申田田神色凝重,“简真呢?”
    刚才形势危急,方飞竟把大个儿忘了,心中惭愧不胜,嘴里支支吾吾:“他在下面……”
    “下面?”女狼神的目光飘向树桥下方。
    “他……”方飞无奈交代,“他的对手是大力神魔。”
    “什么?”申田田失声惊呼,简怀鲁也变了脸色。
    “简真还活着?”禹封城急声追问。
    “也许吧!”方飞毫无把握。
    “我得去瞧瞧!”申田田走向桥边。
    “我陪你去!”禹封城嚷嚷,“大力神魔还欠我一笔血债。”
    “不,你留下!”女道者挺身一跃,跳了下去。
    大个儿一心逃命,忽东忽西,滑不留手,饕餮几次追上,因为树枝阻拦,总是差之毫厘,被它莫名甩开。看着青兕的大屁股在前面扭摆,皇师明气得发昏,他是魔甲士的魁首,逮不住一个小小的玄武甲士,还有什么脸面统帅魔军?
    简真原本疲累,逃了一程,反觉轻快起来,腰也不酸了,腿也不软了,四蹄生风,浑身是劲。他又惊又喜,禁不住审视身上的甲胄,但觉无穷大能透过铠甲涌入身体,源源不断地补充流逝的体力。
    能够考进学宫,简真也不是草包,稍一思索就有答案:“青兕聚灵甲”甲如其名,能够聚集相同属性的元胎。
    “青兕”五行属木,两仪树是木元胎最为集中的地方。“青兕聚灵甲”来到这儿,如鱼得水,不断汲取青主的伟力。
    有了宝甲撑腰,大个儿跑得兴兴头头,活是撒着欢的小狗,不知不觉,前方枝叶稀落,他一抬头,发现来到了巢城的盘道。
    盘道上挤满了敌人,夸父、天狗、魔甲士应有尽有,吓得简真屁股尿流,刚要开溜,忽听一声怪吼,听来有些耳熟。他好奇地张望,发现敌人并未留意自己,全都盯着一个虎头牛身的大家伙。
    土伯!简真终于想起了这位老兄。但从见过青主,大伙儿各忙各的,把土伯丢在一边,几乎忘了它的存在。土伯一族凶名素著,山都对它也很忌惮,一时不敢约束,任它到处溜达。
    土伯自幼生活地下,天真未琢,善恶不分,对于地面的一切都感兴趣,看见打仗只觉好玩,呆在高处看得津津有味。等到山都败北,魔军攻到它的栖身之所,盘震发现土伯,又喜又恼,一心要把这头妖兽重新收为己有。
    土伯尝过自由的滋味,再也不肯就范。盘震一怒之下,指挥魔军围追堵截,终于把它团团困住,几番较量下来,魔徒死了不少,土伯也闹得浑身是伤。
    魔军里外数层,围得水泄不通,土伯困兽犹斗,忽而暴吼威吓,摆出突围架势,可是还没冲出,又被逼了回去。简真看得真切,妖兽已是强弩之末,只不过盘震存心活捉,不忍痛下杀手。
    大个儿一时心下犯难,土伯的凄惨样儿让他同仇敌忾,如果见死不救,确实不太仗义。可是敌人太多,自身难保,两害相权取其轻,他也只好忍痛含羞、偷偷地溜走了事。
    这么一想,简真好受了许多,刚要转身,拍面望见皇师明。饕餮鬼鬼祟祟摸到身后,本想给他来个突袭,眼看奸计落空,不觉眼露凶光。
    大个儿想都不想,掉头就跑,皇师明紧追不舍,简真听到他的呼吸声,心胆欲裂,火烧屁股,一道烟闯入魔军阵中,左一挤,右一撞,两只魔甲兽祸从天降,莫名其妙地掉下了盘道。
    简真发了疯,为了摆脱饕餮,没头没脑地乱拱乱突。魔军全副心思都在土伯身上,万没料到有人来抄后路,顷刻五六只甲兽被青兕挤下盘道,剩下的魔徒不知所措,前推后挤,你推我拥,眨眼之间乱成一团。
    简真歪打正着,把盘震布下的阵势冲得七零八落,土伯逮住机会,扑翻一个夸父,撞飞两只甲兽,一只天狗拦路,被它咬得半死。土伯身子粗笨,动作却很灵活,敌人还没回过味儿来,它跳出重围、冲出盘道,跑过一根横枝,钻进密丛丛的树冠不见了。
    盘震气疯了心,回头怒视简真,法杖就地一顿,天狗纷纷扑向青兕。大个儿昏头转向,见了天狗,只管乱撞。当头的天狗闪到一边,巧妙让过犀角,扑向青兕的左肋,这一扑力道十足,顿把它打翻在地。青兕骨碌乱滚,一直滚到盘道边缘,天狗蜂拥而上,忽见它探头一张,撅起屁股,涌身跳下盘道。
    天狗赶上前去,发现简真没有落向地面,反而跳到了一根云水树的横枝上面。枝条狭窄光溜,青兕四蹄打滑,无奈变回人形,手脚并用,爬过横枝,摇晃着跑向前面的树丛。两仪树巨木撑天,一小丛树枝也堪比茂密丛林,只要躲藏进去,找他难上加难。
    简真盘算已定,跑得正欢,冷不防脚底一沉,像是掉进了屎坑。他心头一沉,回头望去,盘震的身影出现在盘道上方,夸父王低头望来,白色的瞳子大放奇光。大个儿跟它目光一碰,俨然背负巨石,压得筋酸骨软,天狗呜呜咽咽,接二连三地跳上横枝,踩着细碎的步子朝他走来。
    “别过来!”大个儿双手乱摆,天狗理也不理,热烘烘的气息喷在他身上,,男孩的裤裆里传来一股尿意。
    “再过来,我要拉屎了!”简真使出恶心战术,天狗还是无动于衷,他无法可想,扯着嗓子尖叫:“救命、救命呀……”不叫还罢,叫声激起天狗的凶性,当头的戌亢前爪按地,作势扑来。简真吓得两眼一闭,嘴里的叫声更加凄惨。
    他七弯八拐、叫得如泣如诉,过了一会儿却不觉疼痛,眯起小眼一瞧,发现天狗正在后退,三只白眼越过他的头顶,畏畏缩缩地看向他的背后
    简真满心诧异,扭头一看,茂密的枝条间嵌着一颗圆溜溜的大脑袋,如猫如虎,嘴角上翘,一半像怒,一半像笑。
    “土伯,你来救我的吗?”简真激动得热泪盈眶,没想到大怪兽感恩图报,去而复返。
    “抓住它!”盘震在高处跺脚,天狗进退两难,喉间咆哮如雷。
    土伯吐出舌头,不慌不忙地舔了舔嘴唇,纵身一跳,越过简真头顶,蜷缩成团,毛茸茸落地就滚,活是一个黄色的保龄球,骨碌碌顺着树枝向前翻滚。天狗尖叫撕乱,爪牙落到土伯身上,软绵绵全是毛发,非但无从着力,反被撞得歪七扭八,统统掉下斜枝,一时没了踪影。
    土伯来了一记全中,滚到斜枝尽头,简真张嘴要叫,忽见它展四肢,搂住横枝,稳稳当当地挂在枝头,如同一个黄橙橙的大果子。土伯也觉好玩儿,抱着枝条摇来晃去,咧着大嘴一阵傻乐。
    简真舒一口气,发现引力消失,双脚重获自由,抬眼一看,遇上土伯的眼神,大怪兽的眸子万里无云,它也拥有控制重力的异能。
    “快跑!”大个儿满脑子都是一个“逃”字,刚要动身,忽觉肩颈剧痛,身子腾空而起,下面传来土伯的吼叫。简真不用抬头,也知道落入饕餮手里,金紫色的利爪扎入肩窝,强劲的力量几乎捏碎了他的锁骨。
    “妈呀!”简真又痛又怕,叫得撕心裂肝,“我的妈呀……”
    仿佛感动了上天,饕餮应声一震,松开了爪子。大个儿笔直下落,还没回过神来,已经掉到一堆热乎乎、软绵绵的毛发里,毫发无损不说,而且舒服极了。
    简真从毛发里挣出脑袋,发现自己躺在土伯背上,大怪兽十分贴心,算准了落点把他接住。
    “谢谢,”大个儿感激涕零,抬头一瞥,突然小眼瞪圆,发出一声怪叫:“老妈?”
    天上一头苍青色的巨狼,舒展雪白羽翼,缠住饕餮厮杀。两头猛兽鼓动风雷、爪牙翻飞,在对方的身上留下不可磨灭的痕迹,铠甲的碎屑纷纷扬扬、晶莹闪亮,仿佛星雨零落,让人目眩神驰。
    大个儿连叫两声“老妈”,申田田一心厮杀、全不理会。简真见她险象环生,暗暗有些担心,见她不落下风,又觉豪气上涌,恨不得方飞、吕品就在身边,一手搂住一个,咋咋呼呼地教训他们:“看见没有?那可是我妈!知道厉害了吧?以后要对她的儿子好一点儿,要不然,哼,有你们好看……”
    土伯背脊一耸,突然发力奔跑,简真一不留神,险些颠了下去,他匆忙揪住兽毛,回头一瞧,盘震领着天狗追赶上来。
    土伯精通“镇星术”,轻重变化由心,能让敌人寸步难行,也能让自己身轻如燕。大身子跑起来毫无重量,仿佛一团轻烟在树梢上飘行。
    换在以前,简真一定拍手称快,而今心系老妈,逃命反倒排在其次。他不住回头,心子缩成一团,贪狼和饕餮难解难分,从天上摔落下来,砸在盘道上面,在魔军里激起涟漪。
    “停下,”简真连拍土伯,“快回去救我妈?”妖兽似懂非懂,踌躇不前,大个儿忍不住跳下兽背,变成青兕冲了出去。他心急火燎,忘了恐惧,顶开两只天狗,一阵风跳上盘道。前方甲兽汹汹,冲他猛扑过来,简真收蹄低头,刚要拼命,甲兽忽然来了个急刹,各各呲牙咧嘴,浑身毛发乱耸,四条腿仿佛长在树上。大个儿心中怪讶,忽觉热烘烘的气息喷在身上,扭脸一看,土伯的大脑袋凑了过来,眯眼翘嘴、似笑非笑。
    土伯操弄引力,敌人变成泥塑木偶,一撞就翻,一碰就倒。简真横冲直撞,一路冲杀过去,很快看见苍狼的影子。申田田困在魔军中央,四面受敌,落入绝境。
    “昂!”简真一声牛吼,闯进重围;土伯纵身一跳,爪子落地,四周重力暴增;魔甲士束手束脚,呆在原地任由青兕冲撞。
    皇师明久在地牢,不惧土伯妖术,摆脱重力,反扑简真,不料苍狼横冲过来,爪牙齐下,压得饕餮节节后退。
    简真见了老妈,胆气粗壮,跟在土伯身边狐假虎威。申田田也看出便宜,丢下饕餮,跟在土伯左右,反复杀伤敌人。
    魔徒大多不能“身随元神”,抵挡不了“镇星术”,眼看异兽冲来,无不仓皇后撤。盘震率众赶到,却被撤退的魔徒挡住去路,他们前挤后拥,如同血肉漩涡,把遇上的东西全都卷了进去。
    盘震勃然暴怒,抓起身边的魔徒扔下盘道,剩下的魔徒不胜惊怒,纷纷掉头攻击夸父。敌人同室操戈,简真少了后顾之忧,加足马力,一心向前,土伯与申田田跟在后面,共同劈开敌军,杀出一条血路。
    “血路”乍开乍合,一路蜿蜒向上,顺着盘绕的双树,直通青主的圣堂。
    淡青色的冷雾从笔尖流出,笼罩吕品的伤口,宛如清凉的手掌轻轻抚弄,所过伤口愈合,留下浅淡的疤痕。
    懒鬼看着舅舅,狐青衣一面挥笔给他疗伤,一面目光炯炯,投注在秘魔脸上。兄弟俩隔空凝注,都是沉默不语,似有无形的力量把他们与外界分开,就连吕品也生出错觉——厮杀渐渐远去,时间归于静止。
    “好久不见,哥哥!”狐白衣的嗓音柔和动听,脸上洋溢天真的笑容,如同踏青归来的少年,干净爽朗,无忧无虑。
    “不久,”狐青衣冷淡回答,“幻月舞会才见过。”
    “那不算,”秘魔笑着说道,“那时我变了身,算不上堂堂正正。”
    “堂堂正正?”狐王冷笑,“这对你可是个新鲜词儿。”
    “哥哥,”狐白衣笑容不变,“你不知道我多想见到你呢!”
    “正好相反,”狐青衣两眼朝天,“我一点儿也不想见到你。”
    “为什么?”狐白衣笑得纯真无邪,就像一个渴求怜爱的孩子。
    “因为……”狐青衣眉宇低沉,如同苍翠的峰岭压着眼眸,“见到你,我就得杀了你。”
    “杀”字让吕品心头一跳,各种知觉纷至沓来:刚愈合的伤口又痒又疼,战场的声音一下子灌进耳朵,爆炸、惨叫、还有狂暴的呼喊和锐利的啸声……懒鬼试图掉头去看,可是狐白衣的样子让他挪不开眼睛——笑容凝固在秘魔脸上,仿佛三月天遭遇了寒潮,整个世界都冻结了,百花春草永远凝固在冰层之下。
    “哥哥你忘了吗?”狐白衣忽然轻声说道,“你已经杀过我了!”
    吕品大吃一惊,骇然看向狐青衣,狐王脸色阴沉,眼里光亮熄灭,只余下一团痛苦的死灰。
    “怎么不说话?”秘魔的眼里闪烁血光,“你真的忘了吗?”
    “对,”狐青衣吸一口气,“我忘了。”
    狐白衣看他片刻,忽又换了一张笑脸,挥手说道:“忘了也好,我们说点儿别的!”
    “什么?”
    “为什么狐神后裔越来越少?”
    问题来得突兀,狐王打量魔徒一眼:“我们喜欢独处、厌恶生育,生下的后代也容易夭折……”
    “为什么会这样?”
    “天性!”
    “不对,”狐白衣冷冷说道,“繁衍后代才是万物的天性。”
    吕品暗暗点头,他不齿秘魔的所为,可也不能不承认他言之有理。
    “你说什么原因?”狐青衣似乎来了兴趣。
    “诅咒,”狐白衣收起笑容,“道者诅咒我们,扼杀我们的天性,狐神后裔将要灭绝,犹如光阴一去不回。”
    狐王沉默一下,问道:“谁说的?” 秘魔虔诚地说:“大魔师!”
    “天宗我?”狐青衣嗤之以鼻,“他的话也能信?”
    “他曾是最伟大的道者,比起任何人都要接近斗廷的核心。”
    “他在蛊惑你、利用你、他……”
    “他也救了我,”狐白衣声音上扬,“没有他,我早死了。”狐王微微一窒,苦涩地说:“他救你,也是为了利用你。”
    “我是狐神后裔,我有利用的价值,”狐白衣伸出手指,捋了捋柔顺的银发,“我们寿命悠久、神通广大,如果无限繁衍,很快就能统治这个世界。这才是我们的天性,也是道者诅咒我们的原因。”
    “这是你的臆想,”狐青衣皱了皱眉,“没有诅咒能限制狐神。”
    “是啊!”狐白衣欣然赞同,“二姐就找到了诅咒的漏洞,”
    “二姐”就是狐红衣,吕品听他提到母亲,心跳砰然加快。狐青衣扫他一眼,看向秘魔:“你在说什么?”
    “道者可以诅咒我们,却不能诅咒自己,”狐白衣漫不经意地说,“找一个道者,跟他(她)生下后代,我们就能摆脱诅咒,重新繁衍昌盛。”
    “繁衍不等于昌盛,”狐王不以为然,“强极必辱,本是天道。这世上的强者从来不多,天道者也没有超过五个。狐神大肆繁衍,只会破坏世界的均势,招来不必要的战争……”
    “你在转移话题,”秘魔尖刻地指出,“你该问问自己,二姐为什么会死?因为她杀了那个糟老头子?笑话!他算什么东西?那只是借口!真正的原因是她跟道者生下了后代,破解了道者的诅咒。”
    这一番话震得吕品浑身哆嗦,他转眼望去,狐青衣脸色发青,活是下雨天的石像。懒鬼深感不安,藏在心底的疑问悄然泛起,他曾经查过法律条文,理论上说,斗廷拥有特赦的权力,狐红衣身份特殊,得到特赦不是难事。可是斗廷执意判处死刑,并且立刻执行,比起道妖之间的和平,他们更加在意普通道者的死活,说起来公正无私,事实上却很可疑。
    秘魔的话听来荒诞,却能完美地解释狐红衣的死因。如果诅咒真的存在,那么消灭了狐神后裔,所有的道者都能从中受益。如果说皇师利和斗廷是杀害狐红衣的主谋,那么其他的道者也是帮凶,他们的手上都沾染了狐红衣的鲜血……吕品想到这儿,怒从心起,冲着狐青衣大吼:“舅舅,我妈她……”
    狐青衣伸出食指,示意男孩噤声,他直视秘魔,徐徐开口:“他们谋害了红衣,为什么不杀掉吕品?如你所说,他才是狐神的未来,破解诅咒的关键。”
    如同凉水浇头,懒鬼的思绪冷静下来。对呀,如果狐红衣死于道者的阴谋,作为破解诅咒的结果,吕品更不应该活在世上。
    “这个嘛……”秘魔眼神飘忽,“他太懒了,不值得杀。”
    “哦?”狐王冷笑,“这也是天宗我说的?”
    “不,”秘魔翻个白眼,“我猜的。”
    “我看是你编的,”狐青衣顿了顿,“你说谎的本领退步了。”
    “是吗?”秘魔盯着兄长,忽然流露笑意,“我认为我的猜想非常完美。”
    “猜想?”吕品望着魔徒背脊发凉。狐白衣舌灿莲花、翻云覆雨,自己一念之差,几乎信了他的鬼话,堕入仇恨深渊。
    “我不相信猜想,我只相信事实。”狐王说道。
    “事实上你是个懦夫,不敢给二姐报仇,口口声声都是可笑的和平。”
    “和平并不可笑,”狐王有些怅然,“妖族和道者开战,世界将会走向毁灭。”狐白衣嗤了一声,说道:“危言耸听。”
    “这才是事实,”狐青衣沉声说道,“道妖相争,魔道得利,如果万象归一,毁灭的不仅是道者。”
    “那不是毁灭,”秘魔眯起双眼,“我们抛弃了自我,赢得了整个世界。”
    “不,”狐王目光苍凉,“你抛弃了整个世界,得到的只是一个谎言。”
    “没关系,”狐白衣笑笑,“反正你都抛弃我了。” 狐青衣愣了一下,望着他脸色发白,秘魔冷笑:“怎么?没话说了?”
    狐青衣默不作声,狐白衣哼了一声,扬声说道:“那么我来说!当年十六个虎探把我堵在了阴魔沼泽,我玩弄他们,虐杀他们,最后只剩一个虎探,我琢磨着怎么把他玩死,结果你突然出现,二话不说杀了那个虎探。我当时真傻,以为你跟我是一边,心里高兴极了,想要拥抱我唯一的兄长,结果……”秘魔眯起双眼,寒光暴涨,狐青衣别过头,避开他的眼神。
    “说呀,”狐白衣咯咯尖笑,“结果怎样?”
    “我做了该做的事。”狐青衣涩声回答。
    “你做的就是偷袭?”狐白衣狠狠毒毒地说了下去,“你一声不吭,撕裂我的胸膛,打断了我的脊柱。我躺在地上,看得见自己的心脏,那东西忽张忽缩,疯狂跳动,你之所以没有捏碎它,只因为你想要说一些蠢话,”秘魔的脸庞微微抽搐,眼里涌出刻骨的恨意,“你说你很难过,可又不得不这样做,因为你不能让道妖之间发生战争,所以你得杀了我,给斗廷一个交代。你还说,无论我是死是活,我永远都是你的弟弟,你亲手杀死我,比起自杀还要难过……呵,太可笑了,我看着自己的心脏,听着人世间最恶毒的谎言,我真不敢相信,那是从我最敬爱的哥哥口中说出来的。”
    “当年你发了疯,”狐王轻声说道,“你还记得你杀过多少人吗?”
    “他们都该死,”秘魔尖声怪叫,“道者都该死!”狐青衣沉默一下,幽幽说道:“其实我也很后悔!”
    “后悔?”秘魔怔忡一下,“后悔什么?”
    “后悔没有捏碎你的心脏,”狐王目光变冷,“你说得对,我的蠢话太多了,给了天宗我救你的机会。”
    “真绝情呢,哥哥,”狐白衣笑了笑,声音变得温柔起来,“我就不一样,我会很小心、很温柔地把你的心脏摘下来,放在水晶雕琢的瓶子里,每时每刻都能看见;我会把它带在身边,永永远远也不分开。”
    “看来我们目标一致,”狐青衣回头盯着外甥,“你怎么样?”
    “好多了,您……”懒鬼无数疑问涌到嘴边,狐青衣却摆手说道:“别出声,好好看着。”
    吕品的伤口好了九成,暗红的疤痕纵横交错,每一条都骇目惊心,他能活到现在,全靠非凡的运气。两个长辈的交谈让他大受震动:狐白衣诡谲多诈,当然不可深信,可是狐神的衰落却是不争的事实;狐青衣暗算弟弟,不够光明磊落,怪不得秘魔耿耿于怀。至于狐青衣一心维护的和平,吕品很是不以为然,道者和妖怪的冲突从来没有停止过,仿佛死寂火山下的熔岩,蠢蠢欲动,总有一天会冲破岩层……
    “噢!”低吼声传来,吕品浑身激灵,凝目望去,两大狐神显露法相,青狐与白狐撞在了一起,战斗的方式让人大开眼界。它们的形态极速变化,每一根骨头、每一块肌肉,乃至于通身的毛发,真如课本上所说,“八万四千根毛羽根根能变”,变到激烈时分,双双失去轮廓,如同跳动的火、流动的水,熔化的金属、缥缈的浓烟……
    尾巴忽集忽分,更是穷形尽相:忽而变成羽翼,带着躯干展翅高飞;忽而变成刀枪,咻咻咻撕裂虚空,留下肉眼无法捕捉的光痕;尾巴间相互交击,却无一丝声响,因为变硬为软,毒蛇似的狂钻乱突;就连毛发也变成了武器、离开身体,一蓬蓬漫天乱飞,青的白的,如光如雨,每一根毛发都拥有意志,无孔不入地寻找空隙。
    为了防范狐毛飞针,双方的精神都绷紧到极限,毛发看似细小,可是贯注神通,说长就长,变化万千,一旦侵入体内,必将造成不可逆转的伤害。
    缠斗很快结束,两人越来越快,如同油水一样两两分开。头颅和躯干在激斗中消失,仅仅剩下九条尾巴,忽长忽短、忽窄忽宽,忽而收成一束,忽而尽力展开,如同螺旋桨一样高速旋转。龙卷飓风凭空飙出,青光白影,往来倏忽,飓风深处大气异变,长长的电芒呼之欲出,空气被压缩到小无可小、薄无可薄,如同无形的利刃,随着龙卷盘旋起舞。这是巨龙喷吐的死亡气息,所过之处,最坚固的枝干上也留下深浅不一的痕迹。
    吕品看得窒息,不觉向后倒退。这种飓风叫做“岚切”,狐青衣向他讲解过其中的原理。“岚切”本质上是一种风化身,狐神用神识控制风元胎,把飓风压缩成薄片,如刀如剑,无坚不摧。
    两仪树坚硬如钢,可是“岚切”所过,枝条簌簌断折,木屑漫天飞洒,还没落下,忽又迸溅火花,变成无数火鸟,叽叽喳喳,捉对儿厮杀,还没分出胜负,又被“岚切”卷了过去,化身火雨流弹,哒哒哒地向前扫射
    吕品越看越觉恐惧,秘魔与狐王旗鼓相当,比起先前强了何止一倍,如果他用这种手段对付吕品,懒鬼早就小命儿不保。仔细回想起来,狐白衣当时不但未尽全力,反倒有些消极怠工,表面上让吕品吃足了苦头,其实处处手下留情,没有给他致命一击。
    “他为什么这样做?”吕品望着那股白风,心中烦恼纠结。难道秘魔人性未泯,不肯伤害狐红衣唯一的儿子?
    风声越发凄厉,有如万兽齐吼。吕品摆脱思绪,望着两股龙卷风越来越淡,飞快地从虚空中消失,他转念一想,脱口而出:“空相无岚!”
    “岚切”不是终极,“空相无岚”才是狐神的绝技,它融合了分身、化身、变身和隐身,无形无相,无影无踪,对手风声过耳,早已身首异处。
    古往今来,“空相无岚”杀戮无数,就连狐神之间不敢轻易启用,因为一旦发动就很难收手,不把对方碎尸万段决不罢休。
    龙卷风消失了,天空一片晴朗,只有透过风声才能判断出两人的位置。可是风声也很快消失,双方都写出了强力的“销声符”,风声还未传出,就被消除抹杀。殊死的决斗变成了一场古怪的闷战,更隐秘、更凶险,虚无中绽放出妖艳的红花,朵朵簇簇,飞扬飘洒,宛如春天的落樱,空灵、飘逸、尽显死亡之美。
    吕品站在圣堂的顶端,怔怔望着天上,他知道那不是花朵,而是洒落的鲜血。有人受伤了,可是谁呢?狐王?秘魔?秘魔?狐王……懒鬼俨然面对一口黑箱,看不透、摸不着,心痒抓狂,恨不得仰天长啸。
    “别出声,好好看着……”狐青衣的声音在脑海里回荡,吕品愣了一下,忽然掉进了记忆的漩涡。
    “好好看着!”光亮从黑暗里涌现,吕品回到了不死群岛、亡灵海边。狐青衣的身影峭拔修长,他背朝大海,凝望扶桑,那棵有名的桑树垂挂着成百上千的游丝,随着海风悠然飘荡。
    “天蚕就在那儿。”狐青衣说道。
    “骗人!”懒鬼揉着惺忪睡眼,“什么也没有。”
    “仔细看,共有二十七条。”
    “你说有就有呗,”懒鬼悻悻说道,“天蚕真会隐身吗?”
    “它们很脆弱,不隐身会没命。”
    “我对天蚕不感兴趣。”
    “可你对隐身感兴趣!”
    “可恶,什么时候我才能隐身?”
    “要想隐身,先得看见隐身者。”
    “不能先隐身吗?”
    “不能,”狐青衣摇摇头,“你先得找出天蚕。”
    “烦死了,”吕品沮丧地望着空荡荡的树枝,“没有就是没有。”
    “用肉眼是不行的,”狐青衣盯着外甥,“你得用第三只眼睛。”
    “得了吧,我又不是犬妖。”
    “不是有形之眼,而是一种状态。”
    “什么样的状态?”懒鬼好奇地问。
    “很难用语言描述,”狐青衣顿了顿,“我们把它叫做‘狐瞑’……”
    狂风迎面吹来,吕品从回忆中惊醒,他耳根发烫、满头大汗,心里惭愧不已,同时想起了许多东西。
    他闭上眼睛,释放妖力。狐神的妖力极为特殊,与其说是元气,不如说是不够纯粹的精神能量。以前吕品得过且过、任意挥霍天赋,而今他的精神空前专注,狐青衣传授的秘诀纷纷回到脑海,好比大大小小的零件,全都安放到最为妥当的位置。
    吕品照方抓药,元神振荡,灵窍洞开,妖力倾巢而出,向着虚空无尽地蔓延,仿佛巨大的眼眸,开启了一个全新的视域,那是物质之外的世界,只有精神的能量在里面流淌——道者、魔徒、夸父、山都、盘古,青主……无数神识闯进他的脑海,或大或小,或强或弱,如同汪洋大海里漂荡的精怪,倏忽来去,光怪陆离,一片混乱之中,两个强大的神识突兀地涌现,熟悉的妖力也随之而来。
    “天狐遁甲”使用妖力控制对手的精神、制造无穷的幻象,如果运用得法,还能控制元胎,与道者的“制御五行”异曲同工。然而“天狐遁甲”更进一步,不仅“制御五行”,还能控制五行之外的风元胎。
    控制了风元胎,就能随心所欲地变化,可要控制风元胎,必须用到妖力。两大狐神手足相残,各自使出“空相无岚”,销声匿形,无迹可寻,然而形迹可以隐去,妖力却抹杀不掉,随着战斗加剧,水落石出,很快暴露在吕品的眼前。
    生死之际,兄弟二人全力以赴、无所保留,元神激烈运转,妖力在虚空间留下混乱的痕迹,好比一幅荒诞的图画,详尽地勾画出“天狐遁甲”的奥秘。
    在此之前,吕品仅能感受到风元胎的存在,至于如何控制,完全出乎本能。如今狐神兄弟现身说法,向他展示了如何用妖力把风元胎从宇宙中汲取出来,巧妙加以组合,从而变化、驾驭和隐身。
    透过“狐瞑”,隐身的真相在吕品的面前毫无掩饰地展开——
    风元胎把空气压缩成团,千棱万角,有如无数“棱镜”包裹全身。光线进入“棱镜”,折射离散,被风元胎导往别处,自始至终绕过两人的身体。常人视物,需要光线照射事物,反射到眼里才能“看见”,光照不到,自也无从得见。与此同时,兄弟俩巧妙地改变方位,制造各种幻象,结果落到他人眼里,两人完全消失,不留一点痕迹。
    道理说来简单,做起来却难上加难。两大狐神对风元胎的控制出神入化,茫茫虚空就是他们无尽的宝库,吕品也尝试从虚空中汲取元胎,可是很快就吃到了苦头。所有元胎里面,风元胎最是桀骜难驯,如果数量不多,懒鬼凭借天赋还能驾驭一二,超过一定数量,不但多出来的元胎无法控制,驯服的元胎也会发狂暴走,变成一群力大无穷的怪物,东拉西扯,各行其是,闹得吕品几乎精神崩溃。
    连试几次,都以失败告终。吕品正觉沮丧,忽听天上传来尖利的笛声,抬头望去,数十名重明飞骑聚在一起,为首的阿琼拼命吹响短笛。
    笛声是撤退的信号,幸存的飞骑丢下对手,乱纷纷相互靠拢。金红色的鸟影稀稀拉拉,如同飞溅的火星,东一蓬,西一簇,好容易聚成一团大火,歪七扭八地向着三圣堂掉落下来。
    鸟群的后面跟着惨白的电光,枝枝丫丫,密密丛丛,仿佛天空中长出的毁灭之树;惨绿色的火焰在“树丛”里跳舞,肥遗的怒吼压过了虫妖的嗡鸣;千万只虫豸结成黑茫茫的旋风,穿越闪电阴火,死死咬住“大火”不放,不时有飞骑被“黑风”拉扯出来,眨眼之间,尸骨无存。
    灵昭与天素负责断后,母女俩并肩齐飞,掀起符咒的狂潮,可是魔羽士数量太多,她们顾此失彼,身边的飞骑接连丧命。重明飞骑原本只剩下三成,赶到三圣堂上空,竟又减少了足足一半。幸存者尖叫、号哭,仿佛燃尽的陨石,拖着暗淡的火光坠落下去。
    吕品强忍伤痛,咬牙翻身,变成一只红隼,还没展翅起飞,忽见虫群停了下来,黑乎乎的怪风撞上了什么东西,虫妖的鸣叫莫名凄厉,振翅的声音却大幅减弱。虫群左冲右突,很快遮蔽了星月,如同一幅黑黄交错、红绿点缀的织毯,毛茸茸起伏跌宕,诡异地铺满了百米高空。
    飞骑趁乱摆脱追兵,落到“织毯”下方,纷纷举头观望;追赶的魔羽士不觉有异,冒冒失失地向下俯冲,到了“织毯”附近,忽也停了下来,溺水似的胡乱扑腾。
    吕品使用“狐瞑”,很快发现“织毯”下面布满了无色透明的细丝,缠绕两仪树的枝干,纵横交错,织成无朋巨网,横在百米高空。
    这不是普通的网,它让庞大的重明鸟轻易通过,却把渺小的虫妖拦在外面。这就好比一张渔网,捕光了小小的虾米,却漏掉了吞舟的巨鲸。
    “没有道理!”懒鬼心中犯疑,“除非……”他的脑子里闪过一个惊人念头,“这张网是活的!”
    这是唯一可行的解释!这是一张“活网”,能够判断猎物的大小,自行选择网眼的疏密。
    “谁织的网?” 吕品还没找出答案,就听一个熟悉的女声朗朗高喊:“北斗煌煌,七蜘炼魂!”
    “蛛仙子!”吕品应声望去,黑衣的女子站在一根雪白的枝条上,体态修长袅娜,宛如一柄套着黑鞘的利剑,她的右手高高举起,毛笔直指苍茫,笔尖一束白光冲天直上。
    巨网猝然现身,每一根丝线都有闪电流蹿。这一张蛛网远比吕品看见的更加庞大,绵绵密密地填满了所有的枝丫。
    闪电越来越亮,如同千万条毒蛇爬向一处,聚合成一个硕大的光球,苍白明亮,闪耀长空,顺着细丝翻来滚去,发出嗡嗡嗡的巨大声响。光球碾过的地方,黏在网上的虫妖、魔徒都被裹了进去,凄声惨叫,变成细碎的白灰。
    魔军做梦也没想到,拦住去路的竟是一张薄薄的蜘蛛网。网上住着死神,上面的电光就是死神的眼睛——但凡看见之物,全都无法幸存!
    当先的魔徒陷入恐慌,纷纷刹住势头,后来的魔徒却一无所知,仍是狂突猛进。两股人马凌空交错,惨叫大作,血肉横飞,有人尖叫着向下掉落,惨遭蛛网吞没,变成一团团迷离的白灰。
    鬼八方高处看见,催使古煞冲向人群,肥遗的翅膀如同一排铡刀,魔徒躲避稍慢,就被截成两段。他冲到阵前,尖声怪叫,肥遗王张开大嘴,毒火一股脑儿倾泻在蛛网上面。
    “肥遗阴火”熔金化铁,还能如强酸一样腐蚀万物。吕品望着阴火目定口呆,可是阴火落下以后,只是困在一隅,火头越烧越小,没有四面蔓延,还有萎缩之势。
    懒鬼惊讶极了,极力张大双眼,发现绿火里藏着一个黑乎乎的大影子,一涨一缩,一起一伏,阴火受了吸引,纷纷向它靠拢。
    “龙蛛!”吕品高叫一声,老龙蛛也显露真容,苍青色的大身子四平八稳地趴在网上,如同一个特大号的吸尘器,如饥似渴地吞噬周围的绿火。
    随着阴火入口,蛛妖王的身躯吹气似的膨胀起来,转眼涨大三倍,油绿发亮,更显狰狞,十二只眼睛猩红如血,转动之间,俨然流淌出来。
    绿火飞快消失,蛛丝明亮可见,古煞拼命摇头,吐出的火焰似乎无穷无尽。可它吐出多少,龙蛛就吞掉多少,惨绿色的火柱贯通天地,把两大妖王牢牢地联结一起。
    “干掉它!”鬼八方摇动舌尖,一道“霹雳符”落到龙蛛身上,其他的魔徒也纷纷向下龙蛛发射符咒。
    吕品暗暗吃惊,龙蛛却纹风不动,符咒落到身上,蹿向四面八方,顺着蛛丝流入两仪树的枝干,仿佛泥牛入海,消失得无影无踪。
    龙蛛异想天开,借用青主的伟力化解魔徒的符咒,吕品看得眉飞色舞,禁不住大声喝彩。鬼八方气得发疯,东张西望,尖声发出号令,更多的魔徒加入进来,数不清的符咒倾落在蛛妖王身上,如同一座光焰焰的大山把它死死压住。
    蚁多咬死象,这样多的符咒,强如龙蛛也化解不了。吕品看得心惊,忽见龙蛛的前半身陡然下沉,后半身向上翘起,蝎子样的尾巴直指天空,看上去就像雷达的探针。
    懒鬼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呜的一声,龙蛛的尾巴尖儿上蹿出一个绿惨惨的火球,闪电般冲向高空,命中一个男性魔徒。那人不及惨叫,就被烧成灰烬,可这只是开始,接下来的景象吕品终生难忘——
    龙蛛摇动尾巴,连珠似的发射阴火,角度精准,弹不虚发,每一团阴火飞出,至少杀死一个魔徒。阴火来自肥遗,蛛妖王吞进肚里,再从尾巴射出,取自于敌,用之于敌,龙蛛化身重炮,横扫魔道大军。
    鬼八方看出门道,又吃惊又尴尬,肚子里叽里咕噜,叫声十分急促。古煞听到号令,不情愿地闭上嘴巴,忽见龙蛛尾巴一摇,指定肥遗,呜呜呜一串急响,数十团阴火鱼贯飞出。
    鬼八方忙催古煞躲闪,火球掠过身边,照得他白脸惨绿。不容他喘息,龙蛛的火球接连轰来,这一次的弹道并非直线,而是大幅弯曲,绕过古煞轰击它背上的骑士。
    鬼八方仓皇躲闪,阴火击中肥遗,轰鸣如雷,火球里蕴含龙蛛的妖力,古煞痛彻心肺,皮肉焦烂破碎,它上下翻飞,拼命躲闪飞来的火球。火球紧追不舍,随它闯入人群,周围的魔徒倒足了大霉,要么被肥遗的翅膀砍死,要么被火球活活蒸发,幸存的狂奔乱突,搅得魔军阵势大乱。
    老龙蛛的炮火更加猛烈,它先前吞了满肚皮的阴火,这下子统统撒到魔徒身上,尾巴旋风斗转,火球指东打西,随着毒火抽离,它的身躯萎缩变小,绿气渐渐淡去,恢复苍青本色。
    龙蛛一夫当关,守住了三圣堂的空域,魔徒飞来飞去,浑如没头苍蝇,逃命唯恐不及,更别说合力反击。鬼八方气急败坏,骂爹骂娘,骂天骂地;祝蜚蠊的虫妖损失大半,好比打断了脊梁的野狗,抖索索地躲在人群后面,望见龙蛛的身影咬牙切齿。
    秘魔见势不对,乘风直上,想用“空相无岚”撕开蛛网,无奈狐青衣阴魂不散,把他死死缠住。两人翻翻滚滚、反复绞杀,狂风扫过枝干,发出铜钟一样的巨大嗡鸣。
    空中的战斗相持不下,树桥上也迎来了最猛烈的进攻。
    桥头的火墙挡住蜕潮的去路。蜕群几次冲突不果,掉头向下,绕到三圣堂的下方,顺着树干向上攀爬。
    山都一生都活在树上,转化成蜕,本能犹在,爬起树来如履平地。眼看接近树桥,领头的蜕忽然打住,活是粘蝇纸上的苍蝇,撑手撑脚,团团乱转,仔细看来,它的身上裹满了细密的蛛丝。
    “蛛网阵”不仅覆盖了天空,三圣堂下面也兜了几层。蜕群一头扎入陷阱,黏在网上,各种蠕动挣扎,让人头皮发炸。
    蜕潮并未停止,对于魔徒来说,蜕是廉价的武器,注定消耗一光,前面的蜕困在网里,后面的蜕依旧生猛扑来,踩着同类的躯体,拼命撕扯网丝,人多手杂,居然找到了蛛网弱点,撕出一个老大的破洞。
    蛛仙子忙着应付天上,无暇顾及此间,蜕潮沿着破洞漫过蛛网,魔徒发一声喊,飞的飞,爬的爬,跟着蜕潮穿过蛛网。
    阿琼见势不妙,领着幸存的飞骑俯冲下去,雷李和草籽雨泼似的浇落,爆炸声起,血肉横飞,蜕群粉身碎骨,魔徒裹入坚冰,呲牙咧嘴地向下掉落。
    少数魔徒冲破了弹雨,还没缓过气来,灵昭驭鸟赶到,长生枪四通八达,贯穿魔徒的躯体,把他们甩向蛛网;天素跟在一旁,冰针铺天盖地,射得魔徒无处可藏。他们慌不择路,飞向圣堂下面的树冠,还没靠近,忽听沙沙急响,六只巨蛛冒出头来,形状相似,颜色各异,张开黑洞洞的口器,喷吐一股股浓白的雾气。
    白雾笼罩魔徒,变成无数柔韧的细丝,千缠万绕,裹得严严实实,扪不开,扯不断,任由魔徒挣扎,始终柔韧不破。魔徒脱身不得,先后变成了一个个光白的大茧,累累挂在枝头,一个劲儿地摇来晃去。
    龙蛛守住了上面,飞骑守住了下面,通向三圣堂的道路只剩下中间的树桥。可是此时此刻,桥头的火墙熄灭了。
    燕眉微微吃惊,剑轮转速加快。火墙不是被符咒化解,而是被一股粗犷浩大的力量强行压灭,她直觉庞然大物高速接近,飒,一头土黄色的巨兽跳上桥头。
    “呵!”燕眉笔杆一抖,丹离剑向前冲出,禹封城把头一摇,化身巨大的黑豹。
    “慢着……”方飞脱口而出,可是已经晚了,剑轮卷到土伯身前,妖兽呆柯柯杵在那儿,瞪大圆眼不知所措。
    嗖,一道巨影从它身后闪出,苍狼撞上剑轮,激起一阵让人牙酸的鸣响,剑轮向后弹回,苍狼也落在地上,浑身上下剑痕交错。
    黑豹刹住去势,瞪着碧眼不胜困惑,简怀鲁也惊讶地收起毛笔,叫道:“管家婆,怎么回事?”
    “大事!”苍狼张着嘴巴微微喘息。
    “来了,来了……”大个儿满头是汗,急匆匆绕过土伯,嘴里咋咋呼呼,“后面的大家伙都来了!”
    “你说什么?”简怀鲁揪住儿子,“谁是大家伙?”
    “夸父,”大个儿气喘如牛,“还有天狗。”
    “夸父?天狗?”简怀鲁变了脸色,“你们怎么冲过来的?”
    “那个……”简真不及解释,忽听方飞叫道:“土伯。”
    妖兽听见叫唤,一颠颠地跑向男孩,黑豹挺身拦住。土伯大为不快,扭着大身子就要发作,方飞忙叫:“禹大叔,别动手。”
    “你疯了?”燕眉回头瞪视男孩,“那可是土伯!”
    “不管它是谁,”方飞摸了摸鼻子,“反正它现在听我的。”
    燕眉将信将疑,眼看方飞走向土伯,向它扬起右手,妖兽低下脑袋,在他的手心蹭来蹭去,低眉顺目的样子,活是一只驯服的大猫。
    “唉……”燕眉看着这幅景象,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嗐!”简真揩一把汗,“方飞,多亏你的大家伙,要不然我就死定了……”
    “少废话,”苍狼嗓音嘶哑,“他们来了!”
    简真匆忙掉头,笃,饕餮跳上桥头,后面跟着六条天狗,夸父庞大的影子从树荫下浮现,盘震的脸膛就像厕所里的石头。
    夸父跟魔徒闹出内讧,不仅放走了土伯和申田田母子,还让魔军的攻势大大受挫。尽管事后和解,盘震的心里有了芥蒂,害怕天宗我秋后算账。它本就烦躁,见到土伯,火上浇油,法杖一顿,厉声高叫:“杀光他们,把土伯抓回来。”
    戌亢应声蹿出,当先冲向土伯;盘甲挥舞巨斧,领着夸父冲过桥头。
    饕餮和苍狼早已杀成一团,禹封城刚要上前相助,忽听咆哮动天,更多的甲兽越过桥头,张牙舞爪地向它扑来。
    黑豹奋身迎敌,扑翻两头甲兽,一爪一个打昏,甲兽变身消失,暴露血肉之躯,黑豹爪牙齐下,当场撕得粉碎。
    禹封城是苍龙甲士里的翘楚,平时吊儿郎当,一身本事却是货真价实。他情急拼命,恍若一道黑色的闪电在魔军中出没,所过之处,魔甲士折腰断腿,头颅爆裂,惨叫悲号此起彼落。
    简怀鲁拎笔冲向妻子,笔尖对准饕餮,不及写出符咒,一道火光飞来,玄武人闪身扬笔,火光歪斜荡开,落在地上发出爆响。
    简怀鲁暗暗心惊,扭头看去,甲兽堆里走出一个老头,个子不高,目光乖戾,他的身后闪出一个中年女子,冲这简怀鲁微微一笑:“老同学,久违了。”简怀鲁只一愣,脱口而出:“苍龙萧堇!”
    萧堇和简怀鲁是八非学宫的同学。萧堇精明势利,简怀鲁洒脱不拘,两人性格不合、交往不多,毕业后各奔东西,更是断了联系。此间忽然遇上,简怀鲁着实吃了一惊。闻人寒见他错愕,趁机出手,“霹雳符”电光如龙,照得玄武人面孔雪亮。
    简怀鲁应变神速,挥笔引开闪电,萧堇一步踏上,“阴蚀符”无声飞出。简怀鲁画出圆光挡下符咒,忽然掉转笔尖,点燃左手烟杆,他一面抵挡符咒,一面叼着烟杆美美地吸足一口,张开口唇,轻轻喷吐,烟气连绵不断、很快聚集成团,环绕在道者身边。简怀鲁的身影渐渐模糊,全都融入那一团烟雾。
    “小心……”萧堇话没说完,就听烟雾里传来简怀鲁冷峻的声音:“风烟蛇舞!”
    砰,烟气爆炸,黑压压冲出无数腾蛇,展翅弄爪,如幻如真,霎时遮蔽了天空,没完没了地冲向魔徒。
    “流沙惊蛰!”闻人寒笔尖所向,蹿出一条翻腾夭矫的黄沙飞龙,一匝匝蟠绕在身子周围,结成一道飞沙走石的强力屏障,腾蛇稍一接近,就被沙龙卷走。
    “千鸟浴火!”萧堇毛笔上指,喷出炫目火光,忽听一声爆响,豁啦啦变出无数火鸟。一时围绕萧堇,红鸟、黑蛇三百六十度捉对儿厮杀,在她四周结成一股风柱,盘旋直上,巍然高耸,
    化身互相攻击,符咒也没闲着。闻人寒和萧堇轮番跳出化身,挥笔猛攻那一团浓烟;简怀鲁藏在烟雾深处,每一次出现都伴随乌茫茫的符光。三人的身影时有时无,三支毛笔却从未消失,笔速如风似箭,书写的符咒只有两道——“圆光符”和“阴蚀符”。
    每一道符咒都在攻击元神,每一次挥笔都关乎生死,劲风如枪,圆光如轮,些微的疏忽都会带来致命的后果。
    烟蛇不断冲出,仿佛无穷无尽,渐渐压倒对手。蛇群忽聚忽散,如同藤蔓一样缠绕沙龙,又像黑色的雨水把火鸟浇灭,剩下的烟蛇大举攻击甲兽,变回缕缕青烟,钻进铠甲痛下杀手。中招的甲兽如痴如醉,如颠如狂,忘乎所以,自相攻击,最后褪去铠甲,变回人形,浑身血肉模糊,倒在地上慢慢断气……
    简怀鲁意气风发,脱去闲居流浪的斑斑锈蚀,逐渐找回了星原大战时的冲天豪兴。他的化身“风烟蛇舞”威名远扬,曾把无数魔徒变成星原上的游魂,许多年后,这一群烟蛇仍是许多魔徒的噩梦。
    闻人寒和萧堇入狱之前就名动一方,如今以一敌二,依然落了下风。简怀鲁杀得兴起,画出一道圆光,突然跨出烟雾,挥笔一指,“阴蚀符”击穿火鸟,直奔萧堇的心口。女魔徒闪身画圆,符咒在圆光上弹了一下,贴着她的肩头嗖地飞过,萧堇死里逃生,直觉背脊一片冰冷。
    简怀鲁正要追击,忽觉有人注视,扫眼看去,却没见人,只见一双眼睛,沉如秋水,寒光射人。
    简怀鲁脑子一空,微微失神、他心叫不好,极力摆脱那双眼睛,硬生生扭过头来,忽见闻人寒面露狞笑,笔尖赫然对准自己。
    简怀鲁心往下沉,不意有人从旁闪出,举起毛笔,匆匆画了一个整圆。
    砰,符咒击中圆光,纷纭迸散。闻人寒愣了一下,萧堇跨步上前,扬起毛笔,可是简怀鲁已经缓过气来,一道“阴蚀符”抢先发出。
    萧堇无奈跳开,简怀鲁刚要回头,忽听来人笑道:“这些腾蛇是风化身吧?”这一句话比起他的身手更让简怀鲁吃惊,化身里面,“风烟蛇舞”是一个异数,融合了“风化身”和“烟灵”,乍看很像“烟灵”,其实千变万化,能够攻击有形的实体,把它当做烟灵,注定要吃大亏。修炼这一化身,简怀鲁得到过天皓白的悉心教导,老道师的“云符天守”更胜一筹,不止融合了“风化身”和“烟灵”,还能用化身书写符咒,结成天底下最强大的防御。
    “是你?”简怀鲁看着来人不胜惊奇,“狐青衣的外甥?”
    “我叫吕品,”吕品笑着说道,“简真是我的好朋友。”提到“好朋友”三字,他刻意加重了语气。
    “好哇,”简怀鲁眉开眼笑,“我儿子笨得很,你要对他多加关照。”
    “我天天都在关照他!”说到“关照”两字,吕品眨了眨眼睛。
    “是吗?”知子莫若父,简怀鲁心生狐疑,“他没找你麻烦?”
    “哪儿的话?”吕品脸也不红,“如果没有他,我都不知道怎么活。”
    “为什么?”简怀鲁听出猫腻。
    “日子太无聊了。”吕品忽一抬眼,“那家伙又来了。”
    “谁?”简怀鲁一扭脸,又瞥见那双怪眼,心头一凛,匆忙收回目光,“他是谁?”
    “一个摄神者,”吕品笑了笑,“名叫百里玄空!”
    群敌环伺之下,两人不忘打屁聊天,那股子悠闲劲儿气得一群魔徒三尸出窍。无奈他们嘴上说话,手上丝毫不软,两支毛笔并排齐飞,对方使出吃奶的力气也占不到便宜。
    百里玄空躲在一旁伺机而动。先前简怀鲁几乎着了他的道儿,多亏吕品居高临下,发现摄神者的意图,抢先一步把人拖出险境。百里玄空恨得牙痒,潜藏片刻又冒出头来,眼里精光乱转,尝试勾住两人的心神。
    简怀鲁一触即退,没有上钩。百里玄空微感失望,挪动脚步,转换方位,还没站稳,吕品突然掉头,目光炯炯,冲他逼视过来。
    四道目光霎时黏住,摄神者早先输给吕品,深感不服,一心洗雪前耻,如今机会到来,打起十二分精神,准备一举击垮对手。
    双眼使劲,手里也没闲着,百里玄空毛笔抖动,火龙钻出笔尖,蜿蜒游向吕品。吕品站在原地,符笔下垂,简怀鲁颇有默契,背靠懒鬼,挡住三面攻击,只留吕品一面,让他与摄神者一决高下。
    火龙越游越近,吕品还是无动于衷。百里玄空但恐有诈,潜运精神,拼命压制他的目光,可是吕品没有反击,目光微微暗淡,居然流露出退缩的意味。
    摄神者喜不自胜,正想乘胜追击,冷不防吕品笑了一下,忽然闭上双眼。
    这一下出人意料,一般来说,摄神者的目光一旦交融,万万没有闭眼的道理,因为一旦闭眼,无异于缴械投降,浑身的要害都暴露在对手面前。
    “进!”百里玄空抖动笔尖,火龙冲向懒鬼。
    吕品还是没有动弹,可是衣发飞动,笔尖的毫毛簌簌颤抖。他的四周无中生有,掀起一股猛烈的旋风,风中流泛红光,仿佛鲜血侵染。
    火龙撞上赤风,飒地卷了进去,随着风势旋转一周,反向百里玄空冲了过来。摄神者措手不及,火龙扑到身上,火借风势,比起先前猛烈了十倍。魔徒浑身浴火,尖声惨叫,化身火球满地乱滚,倏忽滚到桥边,径直掉落下去,惨叫声渐去渐远,很快就听不见了。
    方飞仿佛掉进了洪荒密林,四周都是夸父的粗腿,如同一棵棵大树,在他身边飞快地移动。男孩活是受惊的小鼠,拼命蹿来蹿去,躲避无处不在的巨大脚掌。
    风雷水火破不了“盘古土瘴”,“移山填海符”也对夸父无用。这些伟岸巨人都是玩弄重力的好手,它们每一次跺脚,都能把超过体重数倍的力量贯注到脚掌,如果踩中方飞,只会留下一张薄薄的肉饼。
    土伯就在前面,距离盘震不到百米,大猫咪带着小青兕苦斗天狗,简真上蹿下跳,看起来十分可恶。夸父王恨不得一巴掌把那家伙拍死,可它偏偏没法脱身,因为身边的同类把它挤在中间,撅着屁股相互抱怨。
    何以落到这个地步?盘震也很纳闷,想来想去,还是要从那一对少年男女说起,他俩一个在天,一个在地,形成古怪的默契,把夸父困在树桥中间,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活像一群大傻子。
    地上的男孩是方飞,他在夸父的腿脚间穿梭,不是为了逃跑,而是为了就近释放“树王灵孢”。
    夸父有“盘古土瘴”防身,只有顶尖儿的木相道术能够给它们造成困扰,如果天皓白还在,他的“长青木神”就是夸父的克星。
    “树王灵孢”是青主为夸父量身打造,因为男孩想要越狱,必须闯过夸父这关。神殿一战,方飞颇有心得,这次一照面就放出“灵孢”,漫天青光莹莹,飞虫一样扑到巨人身上,生根发芽,抽枝开花。夸父如同牛虻包围的蛮牛,又疼又痒,撒腿冲向方飞,想要把他活活踩死。
    “太古火万引精神!”燕眉凌空驭剑,符笔撕开天幕,数十道闪电流蹿出来,经由她的笔尖聚集纠缠,拧成了一支光焰煌煌的巨大枪矛。
    她毛笔一挥,光矛投向盘震。嗤啦,白光笼罩夸父,树桥上仿佛升起了半轮烈日。
    “御雷万引术”是燕家祖传的秘术,聚集天地大能,化为闪电利刃,当初在红尘,燕眉曾经用它劈死过肥遗。这个道术注重对雷电的控制,练到绝顶地步,能把雷电搓扁捏圆,塑造成任何形状,乃至于化身千万,达到“雷应八极”的境界。
    夸父远比肥遗强悍,光矛落到身上,“盘古土瘴”生出反弹,雷火受阻,无法深入。可是燕眉机警了得,看穿“土瘴”遭到“灵孢”破坏,闪电受她指引,朝着长出花草的地方狠扎猛钻,冲破盘古土瘴,直抵夸父元神。
    盘震疼痛难禁、奋力抖动四肢,电光四面流散,庞大的身躯显露出来,中矛的地方皮开肉绽,烧得一团焦黑。
    闪电殛伤了盘震,夸父们无不震撼。
    “噢!”夸父王跺脚狂吼,扬起权杖指向燕眉,息壤幻化暴涨,变成一只巨大的手掌,叉开五指,遮蔽星月,有如一团乌云笼罩过去
    女孩咯的一笑,非但不闪不逃,反而驭剑向前,身子婉转婀娜,像是失去形体的花妖,缥缈穿过“巨手”的指缝,又如彗星绕日,环绕“巨手”翩然旋转。她的笔尖向天,勾引漫天闪电,仿佛三千白发披在身后,流离飞扬,连绵不断,不时结成光矛,尖啸着投向夸父,白光暴涌,声如雷鸣,留下一块块焦烂的皮肉。
    “灵孢”破坏“土瘴”,雷电轰击破绽,燕眉、方飞上下联手、天衣无缝。夸父顾此失彼,想要踩死方飞,光矛犹如天罚当头落下;想要击落燕眉,又被灵孢团团围住,通身枝繁叶茂、百花盛开,扪不断,扯不完,变成一个五颜六色的硕大靶子,招来雷电四面轰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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