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的樱花树(全)

第5章


  他把插头重新插上,然后按下开关,灯就亮了。
  夏吹还是偷偷地把炉子点燃了,这个不到十平米的简陋小屋很快就会温暖起来,那时,简影熟睡的身体也会跟着慢慢舒展开来,不必整夜缩成一只虾米。夏吹的手脚依旧冰凉,他不明白为什么拥抱和做爱都不能让自己的身体热起来,一个人睡的时候并没有这样。
  真不该让她留下来。简影因为四周的空气变暖而舒服地翻身呓语时,夏吹很认真地后悔起这件事。第一年的春节是在简影家过的,于是,他以为大学这几年的节庆日都会在那里度过,不料两年后,她就冷不丁闯进了他世界,执意要完成那件他想都不曾想过的事。
  夏吹知道,对于一个年轻的女孩子,那意味着什么,所以更不能拒绝,这是他应该做的,否则,反而会玷污她感情。
  这时候,他想起了他的初恋,那个叫裴希希的女孩子,在淮海公园的合欢树下对他说“我们接吻吧”时的表情,以及,他找不到理由靠上去时,女孩倍感受伤的另一种表情,这段初恋就是在两种截然不同的表情下灰飞湮灭的。其实,面临和当时的情况几乎完全相同的今晚,他还是找不到理由,因为他并没有那样的渴望,然而,简影和裴希希不同,她是一个高尚执着的女孩,这便是他无论如何也不想重蹈覆辙的原因。
  即便没有那层关系,他们亦会将恋爱顺利地进行下去,这一点想必简影也心知肚明,但是,她还是决定要提早突破界限,仿佛刻意遮掩什么忐忑不安的动机似的,令夏吹琢磨不透。
  一切已成事实,多想也无益,夏吹一边拼命揉搓自己的双脚,一边拉开抽屉把信拿出来。
  打开之前,他举起信封对着灯泡照了照,仍然是薄薄的一页便笺,他已经习惯收拾这种失望的情绪,只是不明白,为什么她能一口气写上万字的小说,对于家书,却如此吝啬呢?
  他很想知道她的消息,不是敷衍潦草的表达,而是,详细地、包含着他们自幼就心照不宣的那种牵挂,逐字逐句,娓娓道来……
  那一年的盛夏,夏吹始终没办法忘记,可是,离开的时候,她却连送都不愿送,除了那本日记。
  她仿佛真的打算永远消失在另一座城市里了。
  半年后,猪豆找到了夏吹,告诉他自己“不幸”也考上了北京广播学院,无法履行当初答应照顾她的承诺,于是,她便就此被遗忘在上海那个匮乏不堪的墙角里。
  夏吹撕开信封,指尖微微颤动,那不是日记,只是一封信,但是,内心似乎仍摆脱不了当年那种偷窥的惶恐。
  夏吹:
  最近很忙,没什么工夫给你写信。
  妈身体不好,我看熬不过这个冬天。
  本来不想告诉你,其实,爸死后一直有个男人在照顾妈,所以如果有什么事他会照
  应,你不必担心。因为他的关系,我们的日子还过得去,不过,我寄给你的钱都是我自
  己挣来的,和那个男人无关,你踏踏实实地用。
  其他,没什么了。
  听说北京很冷,你自己多注意身体吧!
  小米
  93年除夕
  她的笔调果然一如往常地平淡,这样的字里行间,让人难以揣测她生活中真实的细枝末节,这种时刻,夏吹只能将思绪停留在童年,那段贫穷却与世无争的岁月中,至于89年的那个夏天,他始终拒绝想念。
  “你在做什么?”简影突然搂住他的脖子,夏吹一惊,信纸悄然坠落。
  “怎么起来了?会着凉的。”
  不知何时,她已穿戴整齐。
  简影的双眸狡黠地在他的手和掏空的信封间游走。
  “没什么,在看家信。”他回答,同时低头去寻找那张薄薄的纸。
  “是家信么?”她撅撅嘴,“我怎么觉着你的表情好象在缅怀一封旧情书。”
  “是你在做梦吧,胡思乱想。”
  夏吹把她抱到膝盖上,顺便弯腰把地上的信捡起来。
  “你爱我么?”
  简影把脸蛋紧紧地贴在夏吹的脸上。
  夏吹没说话,点了点头。
  “说嘛,为什么不说呢?”
  “你知道我不擅长这个。”他无可奈何地笑,为自己的不识时务感到悲哀。
  “我觉得自己很没用。”她无缘无故委屈起来。
  “没用?”
  “治不好你的病,就是没用。”
  “我有病吗?”夏吹望着她,不可思议地侧过脑袋。
  “有,很严重的忧郁症,从看到你的第一眼就发现了。”
  “我以为我能治好你,现在看来,没那么容易。”
  简影的表情非常严肃,让夏吹着实体会到事态的严重性,现在,他不晓得该说什么了。
  这时,简影突然搂紧他,狠狠地亲了一口,然后敏捷地从他身上跳下来。
                                                 
  
        
1993年隆冬8(2) 
  
  
沈星妤 
  “我就是喜欢你忧郁的样子。”她爽朗地笑,一如既往地乐着。
  “这儿太冷了,我得赶在天亮之前回家洗个热水澡。”
  简影把背包扔到门口,坐在地上开始穿鞋,夏吹站起来把她拖到椅子上,蹲下来帮她系鞋带,然后将另一只脚放进自己的羽衣里加热。
  
 
 
  昨夜之前,他还不曾有过如此亲密的举动,简影觉得脚暖的同时连眼眶也跟着热了起来。
  “对不起。”他把她的脚放回鞋里的时候突然说道。
  简影了解他的意思,于是伸出手掌捂住他的脸庞,体贴地问:“为什么要道歉呢?难道你不知道,昨晚是我度过的有生以来最温暖的冬夜么?”
  夏吹站起来重新拥抱她,他真希望自己可以给她更多的温暖。
  简影幸福地睁开眼睛时,目光刚好落在夏吹的书桌上,她看见一张陌生的照片,里面有个奇异的女孩子正呆呆地望着他们。
  “那是谁?”她推开夏吹,好奇地指着相片。
  夏吹一回头,也看见了那个女孩。
  “我妹妹,夏米。”
  “除我之外,她是唯一与你合过影的女孩?”
  “你说呢?”
  简影调皮地笑,不打算回答这个问题了。
  夏吹送走简影,回到书桌前,把小米的信又重新读了一遍,然后收进寥寥无几的信件盒里,这时,天光已经开始放亮,他确定自己睡不着,就把棉被叠了起来,失去被褥的遮掩,简影昨晚遗留在床单上的那块小小的血迹立刻曝露在夏吹的眼前,他愣住了,那抹微妙的的红在这个狭隘的空间里显得特别触目惊心,它太纯洁太艳丽,一如它的主人誓不言悔的决心,对夏吹告白着最为神圣的爱情,于是,夏吹的眉头又交织成一堆,重新陷入沉甸甸的忧郁。
                                                 
        
1993年隆冬9 
  
  
沈星妤 
  我想,你现在或许在看我的信,150多字的那封。我故意潦草地写那些话,以便你很快就能够忘记。上海开始下雨了,没有春意很寒冷的那种雨,你的阁楼早就开始渗水,变得晦涩而潮湿,不过,天晴的时候多粉刷几次还是可以住得很舒适,我喜欢长时间地窝在那里,你走后,我一直就这么窝着。
  打算把小时侯的那扇天窗打开,你觉得如何?我想,太阳还是很难照进来,但应该可以
  
 
 
看见星星吧,我还没做出决定,因为每次下班走在僻静的大街上抬头仰望天空的时候,发现天上其实也没多少星星。
  很多东西都和我们小的时候不同了,我想我不必强求什么。
  昨天,就是昨天,我突然想起你睡觉的样子,有时候很安静很可爱,有时候翻来覆去流口水又吐泡泡,偶尔也会打呼,那代表你很疲倦。我曾经问爸爸,是不是每个男孩的睡相都和你一样,爸爸说你比较特别,因为你属螃蟹。当时,我并不知道十二生肖里是没有螃蟹的,于是妈每次准备揍你的时候,我就对她说:“螃蟹上楼睡觉了”,她就会把手里的扫把放下来,她是最怕打搅你睡觉的,那时候,只有我不知道,你是全家最辛苦的一个人。
  长大以后,我一直怀疑,到底是爸妈在养家,还是你在养家,那种感觉让我很不舒服,所以,你送我东西时,我总是想尽办法拒绝,我很怕你会一夜之间变得和爸爸一样老,然后头也不回地离我而去,结果,还是爸先走一步。
  我没有告诉你,爸爸临死前每天都问我:“夏吹为什么不来看我?”
  我始终在寻找机会向他解释你当时的处境,可还是没来得及,这便是我对他一直愧疚难过的地方——我没让他知道你挂念他的心情,也没让你知道他有多爱你。
  妈妈的情况很糟,她认为自己很快就要和爸爸会合了,她说那样也好,命中注定的债不还是不行的。
  如果妈死了,不知道尤子会怎么样。
  对了,你不认识尤子,他早年在我们家楼下卖煤饼,不晓得你有没有印象。
  现在,他改卖盗版VCD,好象赚了不少钱,爸死后他一直照顾着我和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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