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疏影在他引起众怒之前把人拽走了。
“珊,你在逃避。”
被强行拉走也没见生气,戴蒙慢悠悠地说。
兰疏影侧过脸对他笑了一下,雾灯的光折进她眼底,细碎的光芒让戴蒙差点以为是眼泪,随即被那股嘲讽给点醒了。
他挑了下眉,等待五小姐的回应。
“你刚才说天真?不好意思,它很贵。”
兰疏影抚了抚鬓角的碎发,从这个角度看去,背脊清瘦挺拔,自有不可冒犯的端庄矜贵,不急不缓地描述道。
“想象一下,你从出生起,每天24小时被精心看护,想听什么有人说给你听,想吃什么有人专门给你做,想学什么会有最好的老师来教……”
“你看着别人拼尽全力去学,去争,而你只要抱着某个人的脖子笑一下,他会把更好的奖励捧给你。”
“就是要这样一直娇养着,才能在这个地方活得天真。”
而这种程度的娇养,是大多数人得不到也受不起的。
戴蒙听到这里愈发肯定:“你嫉妒那个女孩,你嫉妒九小姐。”
兰疏影想,我吃饱撑的才嫉妒我自己。
那种把好运气提前用光的日子,她不想重新过一遍了。
这个试炼场不是她自己想来的,好在,不必勉强把自己绑在一个小孩的壳子里,一点抵御风险的能力都没有。
现在这个身份她用着很舒服。
她用郭子珊的口吻回答道:“有过。”
是过去时态,代表这种情感已经停止。
戴蒙:“现在没有了?为什么?”
“想通了。”
“珊,我觉得……你其实也想得到大少爷的喜爱,唔——”他换了更贴切的描述,“偏爱?”
“戴蒙,你认识的在我这个年纪的女孩子,谁能拒绝偏爱?而且,如果是他的偏爱,那比我全部的收藏加起来都有价值。”
兰疏影表现得坦率。
“有人觉得他是恶鬼,他能随便拿走你的命。有人觉得他是上帝,因为你跟他提任何请求都有回应。区别在于——‘你’是谁?”
你是谁?
末尾这句话,仿佛是单纯的讨论,却在他心上猝不及防抓了一把。
戴蒙慌乱过一瞬。
他发现五小姐恰好在看远处,松了口气。
“戴蒙。”
“……嗯?”
兰疏影模仿他开头的语调慢悠悠说:“别招惹那个孩子——也不要撺掇我去。你对她很好奇,这我知道,但是我已经腻了岛上的一切。”
潜台词是,她只想顺利地离开隐雾岛。
被点破小心思之后,戴蒙不仅没收敛,反而顺杆往上爬:“能给我讲讲关于她的事吗?”
兰疏影瞥他。
“她的事不算秘密,我的意思是,你找别人也能打听到。”
“珊,我们才是朋友。”戴蒙满眼无辜。
“呵呵……她是家主的亲孙女,名字是郭子霓。她父母都在外面,活得很好。因为他们很少回来,她基本上是被大少爷养大的。”
兰疏影说着这些人人都知道的事,平静的背后,思绪渐渐飞到遥远的过去。
郭子夜是她最亲的人,是兄长,但是,比起他们血缘上的爸爸,他才更像一位值得尊重和信任的父亲——这是她小时候的印象。
家主有个据说很出色的儿子,也是淘汰掉一大群兄弟的狠角色,谁能想到他居然跟一个在海上认识的女人私奔了。
有史以来第一个主动放弃继承权的大少爷,他跑去袁家当了倒插门。
家主当然很失望,他强硬地要求儿媳在岛上生产,孩子必须留下,导致夫妻俩对两个姓郭的子女不冷不热,反而在袁家养了另一个孩子,只是从来没带回来。
兰疏影对着浓雾笼罩的港口扯了扯嘴角。
她会说的第一个词是哥哥。
第一次走路,是那人一步一挪地蹲着扶她走。
从第一次拿筷子到第一次拿匕首,都是他教的。
他们的关系像是雏鸟仰望雄鹰。
重重保护下,九小姐应该活得天真快乐。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了呢?也许是见多了姐姐们夹着妒火的眼神,也许是听见佣人私底下的闲话,也许是被两位家主偶然闪过的杀意吓坏了……
小孩憋着一股气,要快点长大,要赢过所有姐姐,要做独一无二的大小姐,堂堂正正站在哥哥身边,将来成为隐雾岛的主人。
要被人敬重,或者畏惧也可以。
要证明她不是大少爷养着玩的小宠物。
谁也不能再对她当面奉承背后嘲笑。
所以,她根本没想掩饰那个突然到来的预知能力,果然,她得到了家主的重视……那天,郭子夜罕见地发了火,问她为什么不先同他商量。
他们能走到分道扬镳的一步,不是没有道理的。分歧早在最初就种下了,与任何外界因素无关。
郭子夜想要圈养一只脾气柔软、有着漂亮羽毛的长尾山雀,而她想做云上翱翔的鹰。
然而此刻,试炼里的复制品九小姐,大概有点不清醒。
兰疏影隐隐觉得有些东西在脱离掌控,她好像被干扰了——比如现在,当她试图在回忆里分析九小姐刚才的行为和心理,居然只能看见一团模糊。
……
戴蒙听完她的话,思考了一会。
“不公平。”
“大少爷偏心,他会保护他妹妹,而你们是竞争关系,你们这些人都会有危险。”
他一副很为她考虑的样子。
兰疏影不为所动:“我的未来不在这里。”
“五小姐。”声音在不远处响起。
这是家主身边的人。
“我在,有事吗?”
“家主有请。”
那人报了个地址就隐没在薄雾里。
戴蒙跟在后面问:“他和你说什么?”
像是刚才没听懂的样子。
兰疏影重复了一遍。
“那我可以去吗?”
“抱歉,戴蒙,你先回去等我吧,晚饭前我会找你。”
“哦……那好吧。”
他失落地跟着阿吴走了。
兰疏影独自驾车来到竹楼,被引到侧厅,一眼就看见了郭子夜。
少年身上还有水汽,换了件宽松的豆青色浴衣,染了一身佛香。他一手拿佛经,另一只手扶着小孩的后背,听见她进来,眼皮都没抬一下。
这人低垂着眉眼默读经文的样子,隐约有几分出尘,这种不该出现在一个屠夫身上的韵致,格外不真实。
兰疏影愣了足足三秒,才想起他的用意。
外岛的人因为要乘船出海,只信海神,内岛的信仰就多了,杂而不精。要从内岛找出信仰最虔诚的人,必然是郭子夜和姑祖母。
他们俩,一个是未来的男家主,一个是现在的女家主。
相同处是手上都沾了不少血。
要说幡然悔悟放下屠刀,她不信。
明哲保身罢了。
家主的权欲心太重,两人都明白,所以不跟他争——老头子已经病得半截入土,而姑祖母身板硬朗,郭子夜还很年轻。
熬到老头子躺进棺材里,大家都有光明的未来。
不就是多念几遍经吗,多大点事。
……
哗啦。
少年神态平和,把经书又翻了一页。
九小姐在他膝盖上本来坐得挺稳,看清了兰疏影的面孔,出乎意料,她主动张开两条胖藕似的胳膊,声音又甜又脆:“姐姐,抱抱!”
“……”
兰疏影对上郭子夜狐疑的眼神,麻了。
“我不在的这段日子,你们相处得不错。”
阴阳怪气……
她略作思索,想出一个完美的解释,指着自己的眼睛说:“这儿和大少爷长得像,小霓跟大少爷最亲,就觉得我面相亲切。”
毕竟是同辈兄妹,郭子珊这双眼睛确实像他,尤其是不笑的时候,眼尾自然上翘,冷淡的逼迫感最像。
郭子夜在她脸上一扫而过,不作点评。
“她小,不懂事,你该知道分寸。”
什么分寸,不就是让她主动保持距离么,她也不想往复制品面前凑,谁让这人走到哪儿都不忘当奶爸。
看来这人已经确定了复制品的芯子不是她,换言之,只要九小姐不是她,他就可以心安理得地继续给出宠爱。
接下来应该要在岛上搜人了吧。
想想好笑,戴蒙那个混账还想挑动她跟九小姐对上,说什么竞争关系。实际上存在竞争关系的,是她和眼前的大少爷才对,是真正的你死我亡。
兰疏影拣了张靠下的椅子坐。
“我知道的。”
九小姐没等到她的抱抱,愣了一下,也没哭闹,可能觉得丢脸了,回头窝进哥哥怀里继续玩手指,好像只要她自己埋着头,就没有人会记得刚才的事。
典型的掩耳盗铃。
兰疏影在斜对面觉得有点意思。
郭子夜注意到她的打量,薄唇一勾,眼神像刀子似的飞过来:“子珊,我记得你以前只叫我大哥,怎么今天懂事了?”
?!
兰疏影心里一突,正要找补,就听见沙哑的笑声。
老家主带着弯叔进来。
“子夜,你是不知道啊,这丫头现在连爷爷都不叫了,回回都是叫家主!当时怎么说来着,我这脑子有点记不清了,意思好像说……血脉亲缘,不能证明一个人的能耐?”
郭子夜合上佛经又瞥了她一眼,意思昭然:那你还想怎么证明?
兰疏影:“……”
弯叔一见不好,赶紧帮她一把:“干爹,珊丫头都快出嫁的人了,女孩子脸皮薄,不经逗。”
老家主古怪地笑笑,眼睛扫过郭子夜怀里的小孩。
后者领会,让人带九小姐出去玩。
小孩细眉一皱,搂住他脖子:“哥哥你还走吗?”
“不走,你去玩,哥哥忙完了去陪你拆礼物。”
九小姐顿时雀跃,忽然看了兰疏影一眼,自以为小声:“姐姐也有礼物吗……”
郭子夜脸上拂过笑意,看她又想听有、又想听没有的纠结小模样,同样小声回答:“她也有,没你的多。”
兰疏影:“………”
小孩终于满意,从他腿上滑下去,蹦蹦跳跳跟着那人走了。
“谈正事吧。”老家主开口。
郭子夜拍拍手:“把人抬进来。”
兰疏影路上就有预感,肯定出了什么意外,而且和博士叔侄俩有关,不然也不会请她。刚才在这儿见到郭子夜那一瞬间,她已经把事情经过勾勒出几分。
现在,证实了。
白布揭开,露出煞白僵硬的脸。
担架上是一个白种人的尸体,眉心的血窟窿是死因。
弯叔特意对她解释:“他就是博士。”
“弯叔,这……我不太明白。”
兰疏影装作大惊之后不愿接受事实的样子,强撑笑脸说。
弯叔叹了口气,刚才他给这丫头解围,还提到嫁人,这事闹的,她还嫁什么?
郭子夜却没什么不忍心,淡淡地说。
“人是我发现的。”
“回家路上遇到老鼠打架,差点擦了我的船。”
兰疏影内心吐槽:是海面不够宽还是你船会隐形?这也能擦到,确定不是碰瓷?
郭子夜省略了血腥的过程,直接跳到结果:“这家伙被发现的时候死在船舱里,听说是爷爷要的人,我顺路带过来了。”
老家主没说话,看着他身后。
弯叔代问道:“博士的行李带回来了吗?”
郭子夜:“带了,他有个手提箱,我们循着血迹找到甲板,在另一具尸体旁边发现的。我怀疑两伙人打起来就是为这个,不过现在归我们了。”
他身后的人打开箱子。
里面是几叠厚重的资料和一些瓶瓶罐罐,弯叔简单检查过,拿到家主面前。
老家主如获至宝,摸出眼镜看了很长时间,越看越兴奋。然而看到最后几张,他表情不对劲了,显而易见的急切:“还有吗?”
郭子夜一愣,摇摇头。
“怎么可能没有呢?!”
“爷爷这是不信我吗?”
弯叔打圆场道:“子夜你再想想,把那艘船上的战利品彻底搜一遍,一片废纸都不能放过,博士的研究成果对我们很重要!”
“我知道重要,可我真的只拿到这个,当时箱子还是锁的呢!不信你去问问,同行的人都能给我作证。”
郭子夜佯装的委屈转变成无奈。
而这无奈看在兰疏影眼里,那么虚伪。
他撒谎。
茫茫大海上,身边都是他自己的人,想要无声无息地让一些纸质文件消失,简直太容易了。妙啊,先让老爷子看到兴头上,突然没下文了,他能不难受?要是直接说博士没留下遗物,效果还真没这样好。
兰疏影甚至想,人死了,不是他动的手?
郭子夜在试炼里顶替了大少爷,他有后来的记忆,知道家主重视那个基因研究,也知道博士在那艘船上。
隐雾岛将会毁于天灾,而那个守旧而畸形的家族将会毁在他手里。
他毁了一次,为什么不能做第二次呢。
毁掉别人希望这种事,在道德层面上显得很坏,更坏的是,做多了会上瘾的。
兰疏影相信郭子夜绝对不傻,他不会想不到沾了博士这条线就会被老爷子怀疑,可他还是要碰,就为了让家主过得不痛快吗?
她不了解郭子夜心底藏着什么,只觉得,他对家族的恨意好像比自己想象的还深。
在旁边听了一会,她暗叹。
这应该就是天生对头吧。
郭子夜明明不清楚她在五小姐身体里,却恰好在路上拐了个弯,横插一脚坏了她的事。
博士确定已经死了。
拿回来的资料不完整。
就算他们打算补全资料,把所有参与过项目的研究人员抓来,那也不行,总有一些关键细节是别人接触不到的,只有博士本人知晓。
问题又绕回最初——他死了。
郭子夜一出手,博士这条线就打了个死结。
那么,作为即将跟戴蒙假结婚的间谍五小姐,她还有继续行动的必要吗?
大家都知道戴蒙不是科研人员,他也不可能继承遗志继续博士的研究。
兰疏影沉默着,状似思绪抽离地看着这一切,等着被拉进话题。
其实,还有希望。
这都到什么年代了,哪有人会带着一叠打印版的实验数据到处跑?纸质材料受不起水淹火烤,博士他就没考虑过……提前做个备份?
如果有,会在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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