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间只有十几平米的办公室,整个墙面贴着灰色的鱼纹墙纸,天花板吊着白色塑料罩的吊灯,正下方是一张深棕色漆的办公桌,办公桌一侧坐着一位年近五十的女人,皮肤黝黑,短发,戴着一副近视眼镜,穿着白色大褂,里面衬着一件棕黄色的衬衫,手里拿着笔不时地在桌面上的本子记录些什么。跟她迎面而坐的是季君,他头发蓬乱,坐在一把破旧的灰色沙发椅上,双腿岔开,双手交叉撑在双腿上,低着头沉默着。
“最近有负面情绪吗?”女人开口问道。
季君抬头看看她,然后苦笑着摇摇头。
“药有按时吃吗?”女人接着问。
“有。”季君答道。
“你这种情况,只是自己想得太多。”女人一边说着一边动着笔在本子上记录着:“我会跟你哥哥说你最近情况很好,药量可以逐量减少了。”
“可是……”季君抬起头看着女人,面露绝望的神色:“为什么我还是会感觉到痛苦?”
“季节交替、作息时间不规律、学习压力大都会产生病情反复的情况,这个你不用担心,按时吃药多运动会好起来的。”女人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
“我知道了。”季君并不想再同她交谈下去,拿了开药的单子就下了楼。
女人是季君的心理医生,季君自十三岁开始便患有严重的抑郁症,初中曾辍学在精神疗养院住过一年,出院后跟随哥哥来到了这个陌生的城市,面对着陌生的心理医生做着毫无作用的心理治疗。在父亲和兄长的眼里,季君确实在一天天好转起来,越来越像一个正常人,可是只有季君自己知道,这种心理治疗只会加快自己死亡的道路,不懂得倾听只会一味的凭借着所谓的经验妄断病情,再开一些所谓吃了就能正常的药——重复着这样,季君只感觉与其这样痛苦的活着,不如一了百了来的痛快。
季君坐在医院楼下大厅等着拿药,他看着来来往往的人心里只有一个念头——真的只有自己还在痛苦吗?嫂子说自己是无病呻吟,“自己难道真的是无病呻吟吗?”季君心想。
太多的疑惑和不解。
拿完药后,季君坐上出租车,司机是一个穿藏青色衬衫的中年男人,男人很热情地向季君打招呼并询问去哪里,季君回答到白河大桥。
季君坐在后座,正听着车内收音机播放着的歌曲,是什么歌曲?季君想不起来,但是有些熟悉,他懒得再去想,便打开玻璃,倚在车门上看着街景,每一幅画面每一张人脸,全部,都不再将进入季君的记忆,只有春季傍晚凉飕飕的风和夹杂在其中石楠花盛开的气味不断涌向季君的鼻腔刺激着他的大脑。“jing液的味道?”季君轻蹙着眉头,然后想道:“不对,是石楠花,现在是四月,正是石楠花盛开的季节。”为什么自己最后记住的东西是石楠花?季君在脑子里自问着,自己活了十七年都没同石楠花有过什么交集,为什么偏偏现在是石楠花在提醒着自己还活着?石楠花?
季君看着路边花坛中一株株石楠树,想起了一首二战时期德国的民歌《Erika》,艾丽卡别名又叫石楠花,其中一部分歌词是:石楠丛中绽放着一朵小花,她名叫:艾丽卡,许多蜂蜜整天围着这朵花,围着她:艾丽卡。因为她的花蕊最甜蜜,她的花瓣上芳香四溢。
“可是自己的艾丽卡在哪?”季君想,自己的艾丽卡早在四年前就将自己抛弃了,没错,那会季君才十三岁,他的母亲刚刚过世,加上季君受到了校园暴力患上了抑郁症,在人生最艰难的时候,季君遇到了自己的艾丽卡——玉舒文。她比季君大两岁,留着长发,瓜子脸,眼睛很大,水汪汪的让人看了就不甚怜惜,喜欢穿小碎花裙子,他告诉季君必须要坚强的活下去,否则他们两个人就没以后。
可是还没有等到以后,她就离开了季君,顿时间,季君的整个世界彻底灰暗了,他仿佛成为了在极夜的荒原上不断行走的拾荒者,步履蹒跚、不死不休。如果说这时,季君的世界里还有一颗星星,挂在极夜的夜空上,为季君撑起最后一片光亮,那么他从疗养院出院以后,跟随哥哥嫂子搬到新的城市、开始新的生活所受到的遭遇,就是使他最后一颗星星坠落的原因——永无止境的折磨。
没有人理解他没有人明白他,同学们视他为怪物、异类,就连嫂子也对他冷嘲热讽,尽管这样,自己每天还必须伪装成开心坚强的模样,热爱学习,乐观生活,对谁都尽量报以最大的善意,因为如果不这样,季君就会觉得自己处在巨大的危险之中,必须要把自己包装成别人喜欢的模样,否则可能连自己最后一片净土——极夜的荒原也不复存在。
所有人都带着面具,站在黑暗的角落,成为那个随时可能伤害自己的人。
只是,只是,季君觉得,自己受到了这么多苦难与折磨,最后还要选择自杀了之……想到这季君就不禁流下眼泪。什么样的人才配得到幸福?作恶的人?善良的人?季君想不明白,但他明白一点,如果自己真的得不到幸福的话,那不如就去死好了!
“我不需要别人的同情,也不需要别人的可怜,那对我来说没有丝毫作用,也没有人会对我这样,没有愿意倾听我,没有人愿意救我与水火,不可能,没有人,绝对没有人,自己只有一条路可以走,那就是死亡,这是自己唯一能够给予自己的东西,我会消散在这个世界,一切都归于零,都归于虚无。”
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
季君突然释怀了一些,原来不止只有他自己这么痛苦,还有一个人,就是那个自杀以后还为广大人名群众争取了三天假期的好男人——屈原。公元前340年这位伟大的爱国诗人诞生了,季君则生于1999年,屈原殁于公元前278年,自己则将要死于二十一世纪的2017年。季君想,同样是自杀,估计自己死了以后很快就会被人淡忘,不过有一点是一样的,自己和屈原死了以后都会下地狱去见阎王,因为大家都是中国人,还有更重要的一点是:自杀者是得不到宽恕的。
不知道屈原在下面混的怎么样,像他那样的人应该会去什么地府大学、黄泉职业技术学院当个老师吧?或者考个公务员也说不定。自己嘛,季君想,下去以后就老老实实去第十四层枉死地狱服刑就行了,没有多大要求。不过,按照屈原的才华和能力说不定正在枉死地狱担任典狱长呢。如果有可能的话,季君想去地府寻找自己的母亲,他有太多的话想扑到母亲的怀里向她诉说,告诉她自己这些年是多么地思念她,告诉她自己惨痛的遭遇。
“不行!不能这样!”季君想,这样只会让母亲更加地担心和自责,自己要告诉母亲,自己活得是多么开心和幸福,要表现的坚强勇敢一点!对!坚强勇敢!
天已经完全暗了下来,黑云乌压压的一片,连月亮也不曾露面。马路上的鸣笛声刺激着季君的耳膜,季君将窗户摇了上去,开车的男人则悠闲的点了一根烟,看着后视镜里的季君问道:“小伙子,要来一根吗?”
季君犹豫了一下,然后说:“行。”
男人把烟和打火机递给季君,说:“这个点呀,就是堵,有些人一堵车就焦躁,我就喜欢堵车,能悠闲的抽着烟,慢慢滑行,周围全是组成城市生命的一部分:高楼、车流、人潮,这种Feel会让我觉得自己还活着。”
“师傅这个Feel说的还挺标准。”季君点上烟深吸一口,将大脑尽量清空。
“那必须的!”男人抽着烟笑着说。
“活着真的很重要吗?”季君看向窗外的高楼、车流、人潮问道。
“当然重要!活着,一切才有可能!活着才能和老婆孩子待在一起,活着才能吃到想吃的东西,死了就啥都没得喽,连辛辛苦苦累死累活赚的钱都带不走,死有什么好的?”男人说。
“是呀,活着真的挺好……”季君倚在车门上小声说道。
“就是这个季节不太好,路上开到哪都有一股那个什么味道……嘿嘿,你懂得小伙子。”男人呵呵的笑起来。
“那是石楠花的味道。”季君说。
“就是路边那不高的小树么?每隔几米就有一株,花是挺漂亮的,就是味道太怪了,我们男人自己闻了都受不了,你说是吧?”男人说。
季君缄默不语,看着窗外在路灯的照耀下,一朵朵小小的洁白的石楠花,他想到如果自己有幸投胎,下辈子一定要做一株石楠树,矮矮的小小的,还要生长在荒无人烟的地方,花开花落日升日落,安安静静与世无争地过完一辈子树生。
“小伙子有心事?”男人问道。
“不,没有,我只是在想,如果有下辈子,自己要做一株石楠树。”季君说。
“其实当树也挺好的,不用为吃穿用而苦恼。”男人说。
“也不用在乎周围人地看法,自己活自己的就好了,自由,自在。”季君说。
“是呀!”男人赞同道,“快到了哦小伙子,你是要在哪停,上桥么?还是在桥下?”
“给我丢在桥下就行了,我在那里等人。”季君说。
“你知道嘛?”男人看着后视镜中的季君嬉皮笑脸地说:“它要来了,就在今夜。”
“它?”季君满脸疑惑。
“到了,二十五块钱。”男人猛地一刹车说道。
下了车,季君站在白河路大桥的桥尾开始缓步向上走。白河,是江东省的母亲河,也是颜川市的母亲河。白河路大桥是连接颜川市南北两个地方的重要交通枢纽,全长一千五百多米,自季君来到颜川市以后还是第一次走路登上这座大桥。大桥两边分别设计了留给电瓶车和自行车行驶的道路,季君就是沿着这条路一直向上走。
越往上走,风就越大。季君只穿了一件单薄的卫衣,被风吹的有些打颤。他扶着栏杆,一边眺望桥下的景色一边走着。河坝、河坝上的路灯、河滩、河滩上的照明灯、还有河岸边的杂草以及停在河边的小船和河中央正在作业的大船。
这些大船在河面上是捕鱼的吗?还是淘沙子?一年四季都生活在船上难道不会感到寂寞吗?他们会不会有不会游泳的人?万一不会游泳的掉进河里了怎么办?季君带着满腹疑问缓步向桥的正中央走去。他先是望向黑压压的河面,然后背靠在栏杆上,不慌不忙地从口袋中掏出一盒烟,抽出一根,给自己点上。迎面全是堵在桥上的汽车,还有此起彼伏的喇叭声,以及寒意很重的晚风。
季君看着面前的一辆辆汽车,有开着奔驰的男人,也有开着大众的女人,还有一辆玛莎拉蒂特别抢眼,被车主喷成了粉红色,季君盲猜应该是一个年轻女孩子开的车,果不其然,车主摇下了车窗,一个戴着墨镜的年轻女孩正看向季君这边,季君礼貌地报以微笑,那女孩一只手伸出窗外,对着季君做出手枪的姿势,然后开火,啪!季君被打中了!女孩吹了吹枪口,示意击杀完毕。
还有一个开着本田的男人,看车型应该是比较受年轻人喜爱的思域,那男人也摇下车窗看向季君这边,季君做出手枪的手势对准自己的太阳穴,然后啪!季君又被打中了,这次脑浆飞了出来溅了思域车主一脸,思域车主嘴里咕哝了一句,估计是骂季君神经病,然后摇上了车窗,季君耷拉着脑袋还没从死亡的状态恢复。
突然前面传来一阵喝骂声,原来是追尾了,两位车主下了车理论起来,眼看就要打起来了,这时他们的目光全部都被季君所吸引,因为季君翻过桥边的栏杆,站在了护栏外,这下堵在桥上的各位车主应该猜到这位年轻的少年站在桥上是想要干什么了。
季君转头看了一眼,粉红色玛莎拉蒂女车主已经摘下了墨镜目瞪口呆地看着自己,思域车主又摇下了车窗,已经把刚刚一脸的脑浆擦了干净,像看傻逼一样看着季君,奔驰车主嘴里叼着烟一脸无所谓地看着季君。
“看什么看,老子就是要自杀。”季君看着这些人嘴里淡淡道,当然没有一个人能听到。
季君看着桥下,本该被黑暗笼罩的河面此时正散发着白色的微光,河水在微光的照耀下正逆流而上,荒芜的河岸也不例外,微光所及之处充满了生的希望,石楠花在河岸的每个地方盛开着,美丽的白色蝴蝶也在翩翩起舞,季君不禁唱出了那首德国民谣《Erika》:“石楠丛中绽放着一朵小花,她名叫:艾丽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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