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曲清笛半阙思

第一百八十章 浓于血脉


    清晨,溟远走出屋外。山中雾气弥漫,阴霾一片。
    他扬了一把白色的药粉到空中,那半红半紫的雾气立刻散开,金色的阳光透过缝隙漏了进來。
    溟远满意的笑了笑,回屋将一个圆匾搬出來,旋即又码了些药材上去,准备趁着日头晒一晒。
    做完这些他再次回到房中,塌上的人依旧沉睡,只是脸色已经较昨日好了许多,看來,离忧的血果然起了些作用。
    只是她是凡人之身,怕伤及她的身体,一次不可多取。
    山中寂静,唯有的那一人也不可能陪他说话。
    溟远开始习惯独处,每次坐啾啾下山,都会带些书册回來。
    从感兴趣的到不感兴趣的,他几乎看遍了万册书卷。
    屋后另搭的一个小屋子里早已经被书填满,于是他又便多了一件事--烧书。
    火焰点起來,笔墨的香气闻惯了也有些刺鼻,溟远站远了些,恰巧看到啾啾不请自來。
    他指着它笑骂:“你这小畜生,定是嘴馋了,又到我这里來讨酒!”
    啾啾落到近旁,溟远嗅到它身上的味道,又皱了皱眉:“你去哪里喝了酒?味道这般的重?”
    啾啾抬起一只脚,溟远见其上绑着个小娄子,于是取了下來。
    娄中是一些米粑还有一坛酒。
    酒坛上有一张纸条,溟远展开來看。
    “偶遇啾啾,于是托它带这些东西上來。水脉已经寻到,只是引水之术尚不得门道,不知旧友可有良方?”
    落款是离忧。
    溟远笑了笑,打开酒坛闻了闻,对着啾啾嗔道:“真沒有出息,这样的劣酒你也瞧上了。”
    说完便将酒盖上,端回屋中。
    恰巧还有一半书沒烧,溟远拣了两本丢回那小娄中,然后对啾啾说:“你去替她送去,她看后自会明白。”
    啾啾不悦的低唤了一句。
    溟远笑了笑:“快去快回!那酒嘛,等你回來再给!”
    啾啾这才一振翅,愉快的做着这信使。
    半晌,望着那鹏鸟离开,溟远又不知道该做些什么才好。
    追忆往事易成伤,那榻上昏迷不醒的人,那山下已为他人新妇的女子,若是再错便绝无再聚的可能,但是,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什么时候变得这般凄凉?
    一年多前,楼玄天和楼岚风准备一步步回到北沼,墨逸沒有拒绝,明知凶多吉少,却还是去了。
    北沼已经不同往日,那天界不知是谁放不下那旧日恩怨,布下了天罗地网。
    一战之后,兵力损失了一半,楼岚风重伤。
    墨逸为了护他们离开,硬生生一人挡了攻击。
    生死攸关之时,天界不知出了什么纰漏,最主要的阵心被人撼动,墨逸这才趁机逃了出去,一条命却折了大半。
    溟远费尽心思救这两人,因为所处道法不同,楼岚风由楼玄天带回,借助日月盈亏之力调养,而墨逸则留在他的身边。
    溟远虽也精通医术,却毕竟不是专精如此,他掂量了许多法子,最后打算以毒物浸身调养,借以治好墨逸的重伤。
    只是这法子虽好,却着实有些慢,墨逸起先犹豫,担心离忧会出什么纰漏,奈何攸关性命,彼时他伤得连起身都难,只得服从了溟远的安排。
    离忧和紫玉都以为宫中之人忘记了墨逸乃是因为他消去了他们的记忆,实情却是墨逸当时气息微弱,带了死气,凡间之人的记忆自然消散。
    而那两人也只是因为前世与他有许多纠葛,这才记得清晰,沒有忘记。
    墨逸在山间静养,他不知紫玉之心让离忧得知,他不知华凌曾想害她,他不知她为情所困,暗自神伤,他更不知她最后选择嫁于南嘱,來到未国。
    白驹过隙,转眼一年多,墨逸的伤势调养好了一半。
    只是一切倒像是命中注定一般,离忧到戚山寻找水脉,山中野兽不懂人情只知凡人可填饱肚皮。
    墨逸先前罩在她身上的仙障护了她一命,同时也将危险的信息传达给了他。
    墨逸來不及细思,立刻腾云朝离忧的所在赶去。
    只是,溟远所用乃是毒物,此是险招。
    本來已经见好,奈何他强行离开并用了术法,不仅乱了心脉,还导致那毒物攻心。
    墨逸自然知道这些,可也绝不可能放任离忧不管,于是他强撑着救她,并重新为她另铸仙罩。
    彼时,墨逸以为到这里便是个终局。
    但他心中明白离忧的想法,于是留下‘等我’这两个字,希望离忧不要因为他的离开而做了傻事。
    溟远驾着啾啾赶來,将刚刚从云头跌落的墨逸救下。
    他如此乱來,溟远本也未报多少希望。
    可让人惊异的是,墨逸居然在这种情况挺了下來,只是陷入昏迷,无法吸收任何药物。
    溟远行不了多远,只得带着他到戚山暂居,这里药材丰富,又有毒障掩藏踪迹,倒是个不坏的地方。
    日子一日日过去,溟远看到墨逸手臂上的旧伤,想起他曾经说过‘血肉铸身’的事情,于是这才想起去找离忧。
    那个人,面貌同渺渺生得一样,又有同样的一缕魂魄。
    只是再见面时蓦地觉得心里一空,原來有些东西失去便是失去了,再也回不來。
    溟远将离忧送于的酒放在墨逸房中的桌案上,他慢慢将那米粑放入嘴中咀嚼,味道不是很好,特别是这干涸土地种出的米粮,总有一丝苦涩。
    那味道从喉咙滑到心里,久久不能散去。
    离忧从啾啾处得了溟远给的书,立刻翻开來查看。
    书中记载的不知是哪国哪个年代的水渠建造记事。其中有两篇都是从山上引水,虽然地势和山境十分不同,但的确能给予一些指示。
    就这样,离忧通过啾啾与溟远保持來往,南嘱沒有限制过她的自由,她却一次也未让啾啾带自己上过戚山。
    对于墨逸,不是不想念。只是那是必须的距离。这里是理国,而她是这个国家君主的妻。
    啾啾的胃口越來越刁,理国的烈酒已经满足不了它的胃口。
    原本一日到一次,后來两日都未见。
    在理国,家家户户都会酿酒,只是工艺简单,从不讲究口感和味道。
    离忧担心终有一天啾啾不再惦记,于是打算向格晴学习酿酒。
    格晴以为她这是闲來无事,于是倾囊相授,并将自家的酒窖借给离忧使用。
    离忧苦苦研究了两日,为了求快,她试着不改酒方,只是朝里多加些东西以中和烈性和涩味。
    终于,一坛掺和了青梅的酒将啾啾引了过來。
    啾啾似乎对这酒十分满意,畅快的喝了一坛,再次愉快的接受了传递信件的任务。
    离忧又开始忙碌起來,她白日酿酒读书,晚上就坐在灯下画图演算。
    她以前不懂机甲铸造,那疏导水脉的工木更是要重头学起。
    她一门心思的钻进去,不让自己有休息的机会。只有这样,才能不去想那些本不该的情感,才能恍如无事安好的走下去。
    南嘱每日晚归都能看到屋中透出的如豆般的灯。
    有时,月朗风清,窗前倒着她的影子,熟悉的轮廓,十分寻常的景,他却能愣愣看上许久。
    南嘱轻轻推开门,有时她已经累得伏在桌上睡去,有时依旧红着眼圈在纸上涂改。
    不过,若是醒着,她一定会笑着说一句:“你回來了。”
    唇角弯弯,眸若星子,南嘱忽而觉得一日的苦累全部都散了,那些时光他珍藏在心底,最好不过如是。
    一月过去,很快到了再去戚山的日子。
    离忧依旧提了一坛酒,另外多备了糕点。
    她來到老地方,啾啾早已在原地等待。
    坐上啾啾,很快就到了戚山。
    离忧不愿进房,只在屋外取了一碗血给溟远。
    溟远拦了她,叫她进屋尝尝他种的茶。
    离忧见他言辞恳切,不好拒绝,于是同他走了进去,却只肯坐在堂中。
    溟远也不强迫,他留她本是担心她的身体,那水中掺了些调补的药,于她总归有些帮助。
    离忧坐下吃茶,溟远十分沉默,她也不知该聊些什么。
    目光环顾堂中,视线落到墙边的二十來坛酒上,于是笑着问溟远:“这酒,前几坛都是格晴酿的。谁知这啾啾的嘴刁,喝了几日就腻了,于是我想尽了办法调配,这后面的酒乃是我另外研究。你可有尝出不同?或者更加喜欢哪一种?我下次可多送些上來。”
    溟远皱了皱眉,这些酒他其实一滴也不曾喝过。
    他沉声说:“我只知道那糕点是给我的,可这酒不是留给墨逸的吗?”
    离忧笑道:“墨逸不知何时才会醒,这酒自然是给你的,你居然不知啊!”
    溟远客气的回答:“我多心了。待有空我一定尝尝。”
    离忧闻言,眸中神色突然黯淡了些,良久,才说:“初时听你说我们是旧友,你又时常帮我,所以与你说话自然随便了一些。不过你莫要放在心上,这酒你若是不爱我便不再送來。”
    溟远一怔,正要解释却见她已经站了起來。
    离忧对溟远行了个大礼,然后勉强笑着说:“我让啾啾送我回去,下月时再來拜访。”
    话毕便转身走出屋外,背影十分萧索。
    待离忧走后,溟远默默将那些酒全部打开來。
    一时间屋中弥散着各种味道,十分的杂乱。
    溟远每一坛都尝了一些。这酒有盖不住的酸涩,甘烈呛口。
    对于酿酒,他才是高手,所以这味道自然入不了他的眼。
    但是诚如离忧所说,每一坛她都放了其他的东西,沒有一个重样的。
    可那些灼热从喉咙滑到心里,一直散到四肢百骸。
    溟远不禁笑了笑,自己到底是中了什么魔风,直到现在才明白,渺渺就是离忧,离忧就是渺渺,即使记忆不在,往事更迭,她还是一样的。
    一样的家人般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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