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隐寒霜

第一章


    东夏,洛阳城。
    日出东方,天际隐隐泛起一抹鱼肚白,沉寂一夜的洛阳城逐渐热闹起来。赶马的、挑担的、摆摊的,各种各样形形色色的人纷涌上街,吆喝声此起彼伏,人声鼎沸。
    一辆不起眼的马车从人群中穿行而过,轮轴滚动的轱辘声响了一路,但赶马人却驾驶的很平稳。也不知过了多久,马车外传来赶车人的声音,“老爷,集贤书院到了,还请高抬贵脚。”
    车帘一掀,首先下来的是一个三十出头的中年男人,紧跟着是三个小人。两男一女,全都穿着同样的学院服饰,其中一个看上去年龄稍微大点,相貌文秀,眉眼温和,另外两个稍微年幼,满脸稚气。
    小姑娘一下马车就打量着周围的环境。一片浩大的砖木结构建筑体掩映在郁郁葱葱的灌木后,青砖绿瓦的外墙绵延不断,正门屋檐下悬挂着题有“集贤书院”的匾额。院门大开,负责验证笺简的夫子和安排新生的学长忙进忙出,应接不暇。
    中年男人清清嗓子,三人立即抬眼看向他,他对稍大一点的男孩道:“卿言,弟弟和妹妹就交给你了,做好哥哥的表率。”
    名唤沈卿言的男孩立刻恭敬道:“孩儿明白,卿言会带好弟弟妹妹的,请父亲放心。”
    男人点点头,转头看向沉默的两兄妹。男孩感受到他的目光,抬头看向他。男人注视着对方的脸,眼神微微有些恍惚,顿了顿,道:“卿云,玉隐,今天是第一天入学,给夫子留个好印象。凡事有什么不懂得或是遇到问题没办法处理的,就去找夫子,回家跟爹说也行。”
    沈卿云点了点头算是应了,沈玉隐笑眯眯地乖巧答好,男人伸出双手拍了拍他俩的小脑袋。沈卿云的身体在被对方触碰时僵硬了一下,但对方只是停留片刻就收回了手。男人的余光瞟到旁边目光有些雀跃期待的长子,遂伸手也拍了拍他的肩膀,以示勉励。“好了,进去吧。”
    “父亲慢走。”
    沈卿言领着年幼的弟妹一起步入书院大门,他将两人的入学笺简交给夫子,夫子验证过后便收起来,发给他们院牌,让他们跟随学长前往前院,与其他新生一起集合。沈卿言对沈卿云又叮嘱了一些注意事项,在目送他们俩人离开后,转身返回自己的学堂。
    在马车里的时候沈文翰就已经将集贤书院的大致情况给两个小孩复述了一遍。
    集贤书院是颍川郡第一学府,坐落在洛阳城内,原来的集贤书院名为丽正书院,是官家的修书机构,广“聚文学之士”,后改名为集贤书院,意为“集贤纳士以济当世之意”,对外开放招揽学子。曾经孕育出三位状元,八位探花,人才无数,或入仕为官,或教书育人,或改文行商,可谓桃李满天下。
    沈玉隐听得很认真,但沈卿云的态度很明显心不在焉,偶尔应一两句话,并不多言。沈卿言看着他漫不经心的态度,暗自气恼他不识好歹。
    但这些话他也只敢在心里想想罢了。看着对方安静地坐在父亲的身侧,回想起之前父亲立排众议一定要沈卿云兄妹跟着他入读集贤书院的事。
    沈家的祖上是商户,从曾祖父那一辈开始发扬光大,富庶了整整三代人。等到祖父去世父亲沈文翰接管家业时,整个洛阳城大约三分之一的地皮都是他们沈家的铺子。虽说士农工商中商人排在最下等,但不知多少人羡慕商户的富庶,再加上沈文翰曾经也是个读书人,曾经还是当年集贤书院的解元,他的原配也是当地书香门第家的小姐,所以沈家在当地的也是很有名望的。
    沈文翰本人曾经因为一些原因在求学途中半途而废,他一直深以为憾,所以现在对他的孩子抱有很高的期望。沈卿言作为他唯一的男丁,自然从小严格要求,沈卿言自己也非常地刻苦勤学,从不落于人下。
    沈家有三房,沈文翰是大房,除了沈卿言这个嫡长子,下面只有三个庶出的女儿:崔姨娘所出的双生姐妹花沈玉娇,沈玉容,杜姨娘所出的沈玉茹。二爷沈文霖,育有一子两女。三爷沈文霂,膝下唯有一女。第四女是外嫁女,沈卿言对这个姑姑的印象也只有每年过年时正月初二对方归宁那天,除了知道知道有一子一女,其他的一概不知。三房分居东西园,生活一直都很和谐,但这平静的生活却因为沈卿云的到来被打破了。
    沈卿云一个月前被沈文翰领进家中时,沈文翰告知母亲和夫人,沈卿云是他早些年还未与续弦陈氏成婚时在外经商与人有的。但是他当时因为沈家事务繁忙,没有来的及接卿云的母亲回家,等到他后来赶去时,被告知卿云的母亲因为难产已经去世了,独留下卿云一个尚在襁褓的孩子。那女子的娘家气恼自家的女儿尚未与人成婚就产子,碍于面子不肯抚养孙子,还是好心的下人不忍看他饿死,就送走交与他人收养。沈文翰费了很大一番功夫才打听到收养沈卿云的那户人家,经过一番协商,这才将他带了回来。
    对于夫君的这番说辞,陈海兰明显是不悦的。试问谁在知道夫君在外风流还有了儿子后会表现的和气?虽说这件事发生在她进门之前,但她若是早知道有这种事,她必定会再好好考虑这桩婚事。沈文翰现在把人都领回家了,这样子根本就不是在同她商量,只是在告知她让你心里有个数。
    只可惜她进门两年未曾有孕,虽是主母,但在沈家说话也是没有底气的。况且虽然她内心很不情愿去接受别人的孩子,但到底不是一个狠心的女人。大人犯的错祸不及孩子,迁怒是最无能的作为。更何况夫君已经铁了心要认这孩子,这孩子进了门也得认她做母亲,又何必早早地结怨呢?
    对比陈氏的郁卒,沈老夫人就表现的通情达理多了。
    她虽然刚开始也有点怀疑和疑虑,但更多还是相信自己的儿子不会在什么都不清楚的情况下就领个便宜儿子回来。自己的孙子总共就两个,沈文霖的小儿子沈卿夏不谈,他还太小看不出人才。沈文翰在娶陈氏前只有一个嫡长子沈卿言,生母的早逝让他在很年幼的时候就学会了懂事,如今虚岁十岁又一,入读集贤书院三年有余,品行兼优,学业出类拔萃,很给沈家长脸。除此之外沈家就没有别的男孩了,那些个姨娘肚子又不争气,爬出来的都是不值钱的姑娘,若是嫡女那倒还好,偏偏都是些庶女。所以当老夫人知道自己还有个孙子流落在外时,她的整颗心都快要跳出来了。
    沈文翰将沈卿云带回来时首先就带他去松寿堂拜见老夫人。沈老夫人审视着堂下那个七八岁左右的孩子,人长得瘦瘦小小的,脸却长得眉清目秀,尤其是那双眼睛,凤眸微挑,贵气粲然,眼底安静的像一汪潭水,碧水无痕。
    老夫人原本以为这个长于乡野间的孩子在面对全新的环境时多少会有点新奇与浮躁,但他进了屋子后态度谦和有礼,目不斜视的表现倒是大大出乎了她的意料,倒是个有教养的。由于第一印象不错,所以当沈文翰提出要送沈卿云上集贤书院时老夫人也没怎么反对。沈卿云还差两月就年满八岁了,根据东夏的律法,“民间子弟八岁不就学者,罚其父兄”,既是沈家的子嗣,自然是该好好教养的。
    在沈文翰带着人离去前,老夫人嘱咐他,虽然沈卿云的母亲等同于外室,但沈卿云既然已经回归沈家,还要进集贤书院,总要顾及一下他的颜面,就抬他的母亲为姨娘。沈文翰感谢母亲通情达理并说自己会处理好这些事。
    而沈玉隐是沈文翰顺手一起带回来的小姑娘。他说曾经有算命先生给他算过,自己子嗣稀少,需要养一个姑娘招福。这次多亏了她,自己才能找回沈卿云,所以想收她做养女。
    沈老夫人思量之后同意了。左右不过多一双筷子的事,只是个小姑娘而已,还能给沈家博一个好名声。虽然沈家也可以不给她体面的身份当一般的小玩意儿养着不饿死就行,但自己儿子心慈,那就当做一回好事罢了,只希望这个姑娘是个懂得感恩的人。
    她年纪大了,对神鬼之说也有些敬畏,既然算命先生都这样说了,她也没什么反对意见。可当沈文翰提出要送她一起上集贤书院时,沈家所有人都震惊了。
    沈文霖首先就发出了反对的声音。大意是沈玉隐只是个养女,像个小猫小狗养着玩就行了,集贤书院这个名额给嫡女还差不多。虽说沈家没有嫡女,但庶女也有好几个,断然没有让外人去而不让自家女儿去的道理。
    沈文翰不喜欢崔氏,也不喜欢她的两个女儿,这个名额就算丢水里也根本轮不上她们俩。三女儿沈玉茹又是个怯弱的性子,实在让他瞧不上眼。最后众人吵吵嚷嚷地惹火了他,怒道:“算命先生都说了玉隐是送子福星,你们这是要让我作孽吗?”
    这一席话堵了所有人的嘴,沈玉隐上集贤书院的事就这么拍板了。
    东夏第二代主君是一名女帝,为了提高女子的地位,她特别颁布法令允许女性能够进入学堂,但男女还是要分开的。各郡各州设官办学府,分男女舍,“正月望后启学,岁暮罢馆。”
    学堂初开之际,女子皆以入学为荣,但后来随着国家的富余,人口逐渐恢复,女子的社会地位又降低了,但这条法令依然保留至今,女子依然可以进入学院进修,大户人家的官家贵族子女仍然以能够进入学院而骄傲。
    一方面,学院里的夫子都是经过考核,是有真才实学的,而且规定了女学生只能由女夫子教学,杜绝了任何败坏双方名声的可能;另一方面,子女在学院中互相结识,形成自己的人际关系,也能够为将来的人生打好人脉基础。
    而且,如果学员能在学院的考核中成绩拔尖,学府便会贴榜表彰优秀者,无论是谁获此殊荣,名声都会迅速传开,男子则是前途无限光明;而女子有名声的添彩,日后选择夫婿时会获得一些大户人家的青睐,所以很多人家挤破头都想进入学院。
    等沈卿言回过神来,他们已经到了集贤书院的大门外,他将俩人领进大门交给夫子就算完成了父亲交给他的任务,日后在集贤书院如何,就看个人的修行。
    沈卿云和沈玉隐并排跟随其他的新生一起前往前院集合,小径在古木参天的古槐林中若隐若现,因为常年的清扫显得一尘不染。清晨的虫鸣鸟叫悦人耳目,偶尔远远的传来一两声催促叫喊声,更显得环境静谧清幽。
    等到所有新生都到齐后,就有夫子前来依次帮学生整理衣冠。夫子一边帮着学生整理一边念着:“礼仪之始,在于正容体,齐颜色,顺辞令。故先正衣冠,后明事理。注重仪容整洁,这是你们首先要上的第一课。”
    待到最后一个学生整理好,夫子领着新生前往大学堂。穿过集贤园,还没进入大学堂,所有人都看到大学堂正中悬挂着一块题有“集贤学堂”的匾额,据说这是开院院长亲笔所书。
    幼生进入书院读书称之为“开书”、“破学”或“破蒙”,集贤书院每年都要为新生举行“开学仪式”,这个仪式从集贤书院开院以来已经历经百年未改。这“入学礼”被视为人生的四大礼之一,与成人礼、嫁娶礼、丧葬礼相提并论。通常的“开学仪式”包括正衣冠、行拜师礼、净手净心、朱砂开智等内容。
    步入学堂后,先要举行拜师礼。所有学生先要叩拜至圣先师之神位,双膝跪地,九叩首;然后再拜先生,三叩首。拜完先生,学生向先生赠送六礼束脩。
    所谓六礼束脩,亦即行拜师礼时弟子赠与师父的六种礼物,分别是,芹菜:寓意为勤奋好学,业精于勤;莲子:莲子心苦,寓意苦心教育;红豆:寓意红运高照;红枣:寓意早早高中;桂圆:寓意功德圆满;干瘦肉条:以表达弟子心意。因为这是在书院中举行的集体拜师礼,不是个体,所以这些东西全都由书院提前准备好,学生们只需要派个学生代表按照形式过个流程即可,不需要一个一个依次上前。
    行过拜师礼后,学生要按夫子的要求,将手放到水盆中“净手”。“净手”的洗法是正反各洗一次,然后擦干。洗手的寓意,在于净手净心,去杂存精,希望能在日后的学习中专心致志、心无旁骛。
    朱砂开智也叫朱砂启智或朱砂点痣,是开学仪式中最后一道程序。具体做法是夫子手持蘸着朱砂的毛笔,在学生眉心处点上一个像“痣”一样的红点。因为“痣”与“智”谐音,朱砂点痣,取的其实是“智”的意思,意为开启智慧,目明心亮,希望学生日后的学习能一点就通。
    点完朱砂,“开学仪式”的流程就到此为止了,夫子带着新生进入小学堂,正式开始行课。
    座位没有排过顺序,大家都是随便乱坐。夫子也不限制他们的自作主张,都是刚开智的小娃娃,天性使然很正常,懂规矩就行。
    夫子上课之前学生要先起身行礼,所有人毕恭毕敬道:“夫子好!”
    “各位同学们好,请入坐。”任课的夫子看上去很年轻,他穿上书院的制服,气质清贵,气场生人勿进,还真有几分师长的威严。
    “免贵姓白,你们可以称呼我白夫子。你们是第一次来书院,夫子也是第一次任职,大家都是新人,所以不必太拘谨,也不要怕犯错。犯错不可怕,但贵在‘知耻而后勇’。”
    “谨遵夫子教诲。”
    白毓琇翻开名册,持起一只毛笔勾勾画画,“第一堂课我不讲内容,大家先做个自我介绍互相认识一下。”停顿片刻,他接着道:“只介绍自己的姓名,不需要报上多余的信息,顺便谈谈自己从学的原因和以后的目标理想。”他抬起下巴,示意从左第一排第一个先开始。
    第一个人先起身道:“我叫杜逾明,我来集贤书院的目标是考上功名,将来做大官!”
    众人哄堂大笑,白毓琇适时地敲击桌面示意安静。“有什么可取笑的,杜同学有志向,难道你们来书院的目的不是为了日后考取功名光耀门楣吗?”
    有了第一个人的示范,接下来其他人也依样画瓢,“我叫付翰新,我家世代书香门第,我要像先辈一样学识渊博,光宗耀祖!”
    ……
    越轮到后面的人言辞越简洁,轮到下一个人时,他站起来道:“我叫卫寂然,来书院是为了学知识、广见闻、增智虑,没了。”说完他就自己率先坐下了,也不等夫子开口。
    一直保持一个姿势在走神的沈卿云在听到卫寂然的言论时终于抬起眼皮望了过去,目光意味深长。
    白毓琇淡淡地扫了卫寂然一眼,道:“卫同学目标明确,但最好不要太过于自我。下一个。”
    沈卿云站起来,道:“我叫沈卿云,普普通通的一个人,没什么特长和优点,希望能和同学们和平相处。”
    “可以,下一个。”
    等到全部人自我介绍完毕,白毓琇清清嗓子,“接下来我给你们念念书院的院规,所有人都用心点记着,若是犯了其中任意一条,责罚事小,丢你们家里的脸面事大。”
    “听明白了!”
    白毓琇一条一条地念起来,底下的学生刚开始还端坐着认认真真地听,渐渐的就开始持着懒洋洋的态度,人还在这里,神智已经神游到天外去了。
    沈卿云一心二用,边听边在纸上练字。练字可以平心静气去浮躁,虽然他觉得对他没什么效果,但练个好看的字体在书写上至少是赏心悦目的。都说字如其人,在书院里书法就是个人的名片,不能让别人第一眼就看扁了。
    白毓琇将院规精炼概括讲解给大家听,时间流逝,一上午很快就过去了。到了晌食时间,学生收拾摆放好书本离开学堂结伴前去膳堂。
    沈卿云落在最后,他慢腾腾地摆放整齐桌上的用具,轻轻带上学堂的门,一个人前往膳堂。
    其他人已经走远了,沈卿云一个人默默地走在小径上,四周只听得见风吹树林的沙沙声。
    “哥哥。”一声稚嫩的呼唤将沈卿云的心神吸引过去。他抬头望去,沈玉隐正立在不远的前方等着她。日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斑驳的光点落在她的身上,看上去既耀眼又朦胧。
    沈卿云心底突然就明亮了起来,他走近她身旁,“你等我很久了吗?”
    沈玉隐微微点头,“我想跟你一起走,就在我们之前来的路上等你。”
    沈玉隐习惯性地想去牵他的手,但想起现在不能像以前那样随便,遂将手藏在身后。
    沈卿云注意到她的举动,无奈地笑了笑,“你既然也进了书院,也该注意男女有别了。以后尽量不要单独来找我,如果真的有急事,先找夫子,让夫子来找我也是一样的。在家里可以随便一点。”
    “我知道了。”沈玉隐道,“哥哥,我们这次真的不走了吗?”
    沈卿云点头,“父亲是可以信赖的人,有他庇护我们总归是安稳的,你不用怕他,就像我一样平常心对待,亲近些也没关系。”
    “我懂了。”沈玉隐有点局促,“这还是我第一次来书院,我还是有点不自在。”
    察觉到她不安的情绪,沈卿云温和道:“既来之则安之,前程往事我们就暂时都把它忘了,活在当下才是最重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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