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猪的似水浮生

(十三)


    我苏醒过来时,发现我们被关在一间狭窄昏暗的空房子里,老繁奶油小门仍在昏迷之中,躺在地上没有声息。我浑身酸痛,爬到老繁身边,看见他的伤口已经停止了流血,几只苍蝇趴在上面,正在贪婪地吮吸,我挥了挥了脚,苍蝇飞起来,在屋子里嗡嗡盘旋。我想老繁肯定已经死了,不由在那里伤神。突然老繁发出了一声模糊的呻吟,我大喜过望,连忙叫道:
    “老繁,你还没死吧?”
    老繁居然睁开眼睛,朝我无力地笑了笑。
    我说:“老繁,你真是命大啊。”
    我振奋起来,又爬到小门身边,看见他脑袋上的伤口已经结了血痂,上面也趴着几只苍蝇。我轻轻唤了几声,他苏醒过来,我说:“小门,你感觉怎么样?”
    小门说:“睡一觉好多了,就是浑身上下火辣辣的疼。老繁怎么样?”
    我说:“他还活着。”
    小门说:“太好了,老繁的生命力真他妈顽强。”说完把身子移到老繁身边,察看一阵他的伤势后,帮他赶起苍蝇。
    我听到了奶油啜泣的声音,便问道:“奶油,你醒了?好些没有?”
    奶油伤心哽咽:“真不想活了。”
    我拍了拍他,安慰说:“现在不是说丧气话的时候。”
    奶油说:“我再也不想做人类了,太心狠手辣了。”
    我笑着说:“你早已不是人类了,你想做人类人家未必会答应,再说人类心狠手辣的只是少数。”
    奶油固执地争辩:“是多数!”
    我说:“不说这个问题了,还是想着怎么救老繁吧。”
    老繁极度虚弱,又处在了昏迷状态,我们束手无策,除了帮他赶苍蝇,再也不能干什么。我走到窗户边,发现关押我们的房间在旅馆一楼的最后面,窗外是一个小院子,紧连院子是广袤的田野。正是深秋季节,外面天朗气清,惠风和畅,阳光温煦,田野一片绚丽灿烂,火红的、金黄的、深绿的树木点缀其间,将蓝天映衬得深邃而高远,收获的喜悦更是将一份秋色渲染得明艳而饱满。看这光景,大概是下午三四点的样子,从早上到现在,我们昏迷了七八个小时。我们讨论那个女服务员为何如此恶毒,奶油说可能是她心理有隐疾,所以才这么变态;我说可能是我们不该看她那身肥肉,侮辱了她的清白;小门说她那身肥肉简直就是视觉污染,鬼才愿意看。奶油自责说他不该光着身子,让那个臭女人有了把柄可抓,害得老繁遭这么大的罪。我说就算你穿得再多,这样的女人一样可以无事生非找由头。奶油委屈地说我们并没有得罪她啊!小门说可能是我们偷吃了她的零食。
    正说着,外面传来了嘈杂的脚步声,我们赶紧倒下,佯装还在昏迷之中。门打开了,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被推搡进来。男人光着身子,耸肩缩背,含胸鞠腰,双手捂着私处,满脸猥琐,样子甚是可怜。那个让我们浑身发抖的横壮男人恶狠狠地说:“什么时候钱到帐了,赔了我精神损失,什么时候就放你走。”然后把门锁上。光身子男人适应室内光线后,看见了躺在地上的我们,不满地嘀咕道:“操他八代祖宗,真是比黑社会还黑,敲诈老子的钱不说,还扣留老子的猪。”说完以后,感觉不对劲,又骂道:“他妈的,不让老子穿衣服,却让老子的猪穿衣服,这是什么世道?”骂完后一屁股坐在地上,手也不捂私处了,将那里很坦然地对着我们。看来光身子男人和我们一样,也是“夜来香”旅馆的受害者,我坐起来,对他友好地挥了挥蹄,光身子男人显然还沉浸在某种愤怒之中,对我示好没有回过神来。
    我说:“喂,你好啊!”
    光身子男人一惊,连忙半蹲起来,又用手将私处护住,目光四下梭动,警觉地叫道:“谁?”
    看到他滑稽的样子,我们忍不住哈哈大笑。
    光身子男人迅速退到门边,准备夺门而出,但随即发现门打不开,便满脸惊惶地看着我们。
    我连忙安慰他说:“你别害怕,我们就是电视报纸上报道的那四头会说话的猪。”
    光身子男人想了一会,狐疑地问:“真的是你们?”
    我笑着说:“当然是我们,你没听到我正在说话?”
    奶油小门老繁也对光身子男人打了个招呼,开腔说了声“你好”,表示我所言不虚。
    “我还以为撞到鬼哩。”光身子男人放松下来,“我知道你们都是大学生,后来一夜间变成了猪。对了,你们为什么要变成猪?”
    我说:“现在暂时不讨论这个问题。”
    光身子男人做出通情达理的样子:“我知道你们有难言之隐,就像一些男人想变女人一样。那你们是怎么关在这里的呢?这个可以说吧?”
    我说:“当然可以。”于是把我们从早上到现在的经过简单说了一遍。
    听完后,光身子男人做出咬牙切齿状,愤怒地骂道:“那个女服务员真是个婊子,和你们一样,我也是被她害的。”
    我们关切地问:“她是怎么害你的?”
    光身子男人叹了口气:“说来话长啊。”
    看来大家都是受害者,还有一个极度憎恨的共同敌人——女服务员,我们和光身子男人很快消除了陌生感,显得熟悉起来。光身子男人挪了挪屁股,坐得离我们更近了:
    “我说出来也不怕几位猪兄笑话。”
    我们说:“保证不笑话。”
    光身子男人说:“根据我的观察,这是一家黑店,一家比杂种还黑的店!”
    小门说:“杂种什么颜色都有,不一定是黑的。”
    光身子男人:“我这只是一个比方。”
    我说:“我们知道是比方,你继续说。”
    光身子男人又挪了挪屁股,这次不是挪得离我们更近,而是远了,他说:“你们身上真臭,熏得让人受不了。”
    我笑着说:“我们已经几个月没洗澡了。”
    光身子男人说:“我是一个长途汽车司机,你们看出来没有?”
    我说:“没有看出来,但是猜出来了。”
    光身子司机突然嘿嘿傻笑起来,说:“我们跑长途的,长年在外,非常辛苦,非常寂寞,平时也没有什么兴趣爱好,就是喜欢在路边野店打点牙祭。”
    小门说:“你们这么辛苦在外面吃好一点是应该的。”
    司机不相信似地看着小门,用手指着他说:“不得了,这位猪兄很纯洁!”
    老繁解释说:“结合上下文,‘打牙祭’在这里是嫖娼的意思。”
    司机突然扭捏起来,不好意思地说:“你也不要说得这么直接嘛,多难听。”接着又自豪地说:“不瞒几位猪兄,这多年我走南闯北,从西到东,把祖国的大好河山饱览了好几遍,顺便把各地的女人也饱览了一些,虽然这些女人开放程度一致,敬业程度一致,业务水平相当,但毕竟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沿海内地城市乡村,北国塞外江南海岛,细细区别起来,还是各地有各地的不同,不同女人也各有各的妙处,惟一不足就是这些女人的档次都不是很高,当然,档次太高我们司机消费不起,那是贪官和大款们的专利,但总地来说,我这一生还算是有些特色。”
    小门皱起眉头,厌恶地说:“你不要说这些脏事情,还是说女服务员怎么骗你的。”
    司机有些尴尬,悻悻地说:“看来这位猪兄对女人还没什么什么体会,一旦体验了,就像着魔一样。我有个表哥,五十多岁,刚领了三百元的低保,在荷包里还没捂热,就拿去嫖了女人,他说与这么快活的事比起来,吃饭根本算不得什么。”
    小门说:“我建议把你表哥直接饿死算了。”
    老繁说:“还是阉了比较省事。”
    我说:“你们家族是不是盛产你们这种人?”
    司机情绪明显受了影响,闷闷地说:“不和你们说了,完全没有共同语言,人家美国总统还嫖娼呢,这只是一个古老的行业而已。”
    奶油说:“你接着说,我们只是建议把你表哥饿死,并没有针对你,再说你又没有用低保嫖娼。”
    司机又叹一声,说:“还是说给你们听听吧,也好从中吸取教训。不是我吹牛,这多年来,今天我是头一次栽倒,真是倒霉!本来我和另一个司机运一卡车生猪到南边,已经走了一天一夜,一路无事,今天中午经过这里时,那个女服务员拦在公路边招手,要我们吃饭住店。我们并不想吃饭,但看到她暴露着大乳房,挺着圆屁股,无限风骚的样子,就浑身失去了控制,把车子停到了旅馆门口。下车后,女服务员挽着我们的胳膊,超级热情,我们当然不会亏待自己,理直气壮占了几下便宜,她也很配合,对我们投怀送抱。”
    小门善意地提醒说:“她对所有的司机都是这样,你不要以为她对你格外的好。”
    司机颇不屑地说:“我会那么天真,真以为她对我好?逢场作戏而已!吃饭时,我们点了几个菜,比五星酒店还贵,我们暗暗叫苦,但既然上了贼船,我们还是希望有点收获再下船。”
    小门说:“那你希望有什么收获呢?”
    司机脸蹩得通红,说:“这位猪兄的话让我总是不好回答,不知你是真不懂呢,还是故意装天真,实话对你说吧,我们以为她就是一只野鸡,野鸡你懂吧?”
    小门说:“这个我懂,就是没有固定场所营业的妓女。”
    司机说:“你要总是这么聪明我们沟通就不会如此困难了。”
    我和奶油说:“他很单纯,社会知识不多。”
    司机继续说:“我们无心吃饭,就叫女服务员陪酒,她陪了整整两个小时,那顿酒喝的,真是爽啊!虽然挨了宰,凭心而论,还是值。借着酒精,我们直接对她提要求,就是性要求——主要是怕这位猪兄听不懂——,她居然叫我们不要瞎想,说她是良家妇女,是有老公的人,她一直把我们当好人,真是看错人了!我们被酒精烧灼得不行,缠着她不放,估计那时是丑态百出。”
    小门说:“你还晓得自己丑啊?”
    司机脸色终于挂不住了,气恼地说:“你对我是不是有意见啊,怎么总是寒碜我?”
    我和奶油连忙说:“他就是这样的性格,别和他计较。”
    司机调息了好一阵情绪,才缓过神来,看来小门的确把他寒碜得不轻。司机说:“看火候差不多了,女服务员突然装出怕羞的样子,说她其实很喜欢我们,并暗示说她老公进城了,晚上才能回来。话说到这个份上,我们就没什么好犹豫了,我们给钱她,她不要,说是玷污了她的感情。到了房间后,她终于暴露出妓女本色,问我和同伴是一个一个来,还是两个一起。你们想想,真要是良家妇女,这样的话说得出口吗?我那时只要稍微警惕一点,就不会酿成后面的大错啊。唉,不堪回首啊……”说到这里,司机悔恨地低下头,咳嗽几声,在那里沉痛起来。
    我们说:“别急,你慢慢回首。”
    几分钟后,司机才说话:“我叫同伴先出去,虽然我比较开放,但肯定开放不过妓女,对她的提议还真不适应。脱光衣服后,那个刚才押我进来的强壮男人突然把房门踹开了,然后端着相机对我和她一阵猛拍,拍完后还打了女服务员一耳光,说她背着他偷野男人,女服务员居然嘤嘤地哭起来,掩面跑出了房间——戏演得真是他妈的像啊!”
    小门嘲笑说:“你也知道是在演戏啊?”
    司机没有理会他,沉浸在上当受骗后的悲愤中:“这时又跑进来几个凶狠的男人,每个手里都举着一根胳膊粗的棒子,说要把我乱棒打死,替那个男人出气。我只好求情,要求私了,他们狮子大开口,要我拿五万元,一个子都不能少,就当是赔偿那个男人的精神损失费,否则要把照片寄到我家里。照片寄我家里倒不怕,因为我老婆知道我在外难免会拈花惹草,大不了是家庭内部矛盾,但他们说要把这一车猪给放掉,或者把我送派出所,关上十天半月,让这些猪饿死,那损失就惨重了。我没办法啊,只好和同伴把身上仅有的一万元钱给了他们,他们嫌不够,又要同伴给我家里打电话,说我在路上撞死了人,要家里汇钱到这边一个银行帐户上,钱什么时候到,就什么时候放人。”
    老繁出主意说:“要不你出去后报警?”
    司机此时已是一把鼻涕一把泪,绝望地说:“他们扣留了我们的身份证和驾照,说我要是敢报警,他们按地址追到我老家,杀了我全家。”
    老繁说:“那你可以搬家啊!”
    司机说:“他们说我就算是跑到天涯海角,也要把我杀死。他们都是亡命之徒,我怕他们啊。”
    奶油说:“那他们为什么不让你穿衣服呢?”
    司机吸了一下鼻涕,呜咽着骂道:“这群狗杂种说要我光着身体风流快活够。”
    我们对这个倒霉蛋同情起来。
    小门关切地问:“你冷不冷?”
    司机说:“刚才还不怎么冷,现在好象一下子冷起来了。”
    小门说:“你穿我的衣服吧,虽然有点臭,但可御寒气。”
    司机说:“给我穿你也会冷啊。”
    小门说:“我年轻,身体还能抗得住。”
    司机显然受了感动,眼睛有些湿润,动情地说:“今天这事我也认了,破财免灾,花钱买教训。等家里把钱打过来后,我一定要求他们放了你们,我把你们带走。”
    我们欢欣鼓舞,没有比这更好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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