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失如来

第58章


  薛苑身体僵硬着,“怎么了?”
  “具体的问题咱们接下来谈。从现在开始,不要动。”
  李又维后退了几步,拿起相机对着她拍了若干张照片。薛苑只觉得闪光灯在眼前不时闪动,眼睛都花了,等到能再次看清楚东西时,李又维已经坐在画板后,拿起了油画笔,沾了沾调好的颜料,在画布上勾勒起来。
  还在学校的时候,薛苑就曾经听过若干个专业模特的抱怨,说模特这种事情真不是人干的,一坐几个小时,动也不能动,要把自己当成跟画笔、颜料之类的工具差不多的道具,把自己想象成一个静物,无视别人对你的“关注”。
  薛苑当时觉得自己了解她们的苦,可事到临头才发现根本没那么简单。她实在不能把自己想象成一个物体,虽然李又维说“你不用那么紧张”,她却根本听不进去,一想到自己在被人观察,就觉得浑身没有一个地方不紧张,精神上的高度紧张也会引起生理问题,她渐渐地感到四肢变得麻木,好像有人在她身上施了魔术,以缓慢的速度把她变成一尊石像。
  她的眼角余光可以看到李又维,他握着画笔,脊背却挺得笔直,棕色圆领的薄毛衣下,白衬衣领口朝外敞开,在灯光下异常洁白,简直刺眼。薛苑忽然想,李又维维沉默的时候远远好过他说话的时候。
  真是度日如年,薛苑简直以为自己要睡着了。她依稀闻到了松节油的香味,这是她从小闻到大、太过熟悉的味道,这味道打散了她的全部思绪。
  从小闻到大,这二十多年人生历程、记忆里的每一件事情,一点点地被想起来。
  她想起许多平时根本想不起来的小细节。例如小学时的某次春游,车子坏掉了,全班同学步行穿过一片荒地,草地上的野草生长得桀骜不驯,油亮亮地在风里反射着夕阳的光;她还记得父亲带着自己去附近的小山林玩,她在那里见到一只五彩斑斓的蝴蝶,蝴蝶在阳光下飞舞,它的影子在地上画出美妙的曲线;她还想起某一天早上她去叫父亲起床吃饭,一推开卧室门,看到了满地的油画,所有的画都是未完成的,每一张画上的主角都是她母亲……
  想到这里,她悚然一惊,按着桌沿,蹭地离座而起,大口地喘息。
  李又维被惊了一下,放下笔,朝她看过去,声音里满是疑惑,“怎么了?”
  “坚持不下去了,”薛苑冷汗淋漓,“我不想被画。”
  纸上的轮廓基本成型,李又维看看时间,也放下笔,“那今天暂时到这里吧。”
  薛苑长长呼出一口气来。 
  “不想被画,但你今天也坚持了两三个小时。’’李又维收好画笔,从画架后绕过去来到她面前,说,“为什么忽然不喜欢被画?” 
  “我想起很久以前的一件事情,”薛苑后退一步才解释,“我爸爸画了很多关于我母亲的画,他喜欢把画都铺在地上或者贴在墙上仔细观摩,整个房间都是我妈的脸。有一次我无意中看到,被吓得一晚上没睡好。”
  李又维神情古怪地看着她,欲言又止,最后伸手朝屋子里某个角落一指,用完全听不出感情的语调开口,“你去看看那边的墙壁。”
  起初隔得远看不真切,刚才薛苑就猜测那是贴在墙上的画。现在她依言走近一看,好像一盆冷水当头浇下。是的,画家多半有怪癖,她的父亲也是,但唯独没想到在这里看到这么多相似的脸。
  每一张画上的人,都有着跟她那么相似的面孔――那是她的母亲,叶文婕。最奇特的是,每一张画稿都各不相同,或站或坐,姿态各不相同,表情也各不相同,微笑的,沉静的,大笑的,愤怒的,全都有。森然的屋内,薛苑哆哆嗦嗦地后退两步,几乎想要从这间阴暗的屋子里逃出去。 
  李又维冲过来一把抓住她的胳膊把她拉回来,同时一脚踢上门,拉她回来,一把揽她入怀,安慰她。
  “别怕,习惯了就好了。”
  门锁闭合的声音让她心惊肉跳,她根本不敢抬头.只是喃喃低语,“为什么你爸爸也是这样?”
  李又维轻轻拍着她的后背,用一种述说的语气慢慢开口。在薛苑记忆里,他的声音从来不高,大多数的时候都低沉而柔美,只是发脾气的时候非常锐利。此时,他的声音既不柔和也不锐利,更接近于某种音乐般的叹息。
  “我爸爸心脏病发作之前,正在画一幅你母亲的油画。他没有照片,但要找回模特在眼前的感觉,就把这么多年的素描草图全都找出来贴在墙上。我爸对你母亲的痴迷到了这个地步,我想我对你也是。”
  薛苑没有说话,视线从他的肩头越过去,再次在屋子里环顾一圈,是的,这里的第一张素描都是精品。她想起当年,母亲是怎样坐在跟这间屋子差不多的画室里,任凭那个年轻的李天明用细致的笔墨勾勒出她的轮廓。
  “不是这么回事,”薛苑停了停,“你还是糊涂了,你要找的那个人是你想象里的薛苑,不是我。有一句话你应该知道,倾注感情而作的肖像画,都是这位画家的自画像,不是坐在那里的模特儿。”
  “对我来说,没有区别。”李又维冷静地开品,薛苑从来没有听过他说话这样冷静,或许是因为环境不一样。
  李又维继续表白,“我不需要知道过程,我只在乎结果。薛苑,我在你面前,没有说过一句假话。你知道吗?我费了很多时间,我走了很多弯路才找到你。我不愿意像我爸那样过一辈子。留在我身边吧,好吗?”
  想不到话题又绕回原点。薛苑伸出手,试图推开他,“你又在说什么?”
  他的声音柔软而又真挚,薛苑微微抬起目光,不知道是无奈还是苦笑,她就用这样茫然无措的脸看着他,直到听到他问:“薛苑,你还记得你小时候的事情吗?”
  “记得。”
  “是的,我也记得。”
  李又维记得,他小时候一家人还住在他现在住的那栋老房子里。他年纪虽小,但已记事了,他又比同龄人早熟,因此很多事情至今记忆犹新。李天明是出色的画家,但不是一个好父亲。对绘画的热情比对家庭的热情大得多,他每年有一半的时间待在国外或者是旅行的路上,剩下的一半时间则待在画室里。小孩子的好奇心总是比别人旺盛一点儿,李又维更不例外。李天明不喜欢别人进入他的画室,因此画室的大门总是锁住的。他可以锁住门,却不能锁住窗户,只要坐在窗外的大榕树上,画室的一切都一览无余。李天明作画时背对窗户,画板对正对窗外,画家里有时有模特,有时没有模特,模特都是年轻的、相貌姣好的女孩子,长着相似的面孔。
  李又维坐在榕树上,看着一张张美丽的油画从父亲的手下诞生,画上那些年轻的女孩子形象生动,跃然纸上。虽然他年纪小,或许真得是基因遗传,他直觉般地知道那些画都是难得的杰作。
  可李又维的母亲唐艺却不理解丈夫。唐艺生性温柔,性格就像绵羊般温顺,但绵羊被压迫久了也会如火山般爆发。 
  唐艺跟李天明从小就认识,算是青梅竹马,两人在国外的时候一直有来往,唐艺后来跟着李天明回国结了婚,本以为找到了一辈子的幸福,却发现他们的夫妻生活跟以前想象的完全不一样,同床异梦的生活开始了。
  李天明有很多模特,她们是比唐艺年轻、漂亮得多的女孩子,而且一个人地出现。起初唐艺还不放在心上,认为这是为了艺术创作,直到叶文婕、闻瑜这些更美丽的女子的出现。    
  一年年过去,唐艺慢慢发现许多不堪的事实,丈夫的身体上有过背叛她的行为,心也不在她身上。他的全部心思都在画上,所以她恨他画里的那个女人,简直恨得咬牙切齿。她一点点地把自己逼迫到绝路上,最后,她放了一把火,烧掉了画室,带着李又维投奔了李又维的舅舅唐博刚。  
  剩下的二十来年里,他们都是一对怨偶,虽然没有离婚,但是就一直这样僵持着。也不是完全没有联系,有时候一家人也会在一起吃个饭、聊聊天,但就是不住在一起。李天明几次想接他们母子回来,每次都被唐艺和唐博刚拒绝了。李又维慢慢长大了,如果说他小时候脑子里还有“成为跟爸爸一样的伟大的画家”的念头,随着年龄的增大,这个念头却渐渐散去了。
  或许真是因为基因的原因,李又维有很高的艺术天分,大学念的是建筑系,后来舅舅送他去了国外深造。
  李又维在美国待了几年,过得逍遥自在,直到接到母亲忽然病逝的消息,他才匆匆回国,只来得及为母亲送终。回国后才知道另一件雪上加霜的事情,一直视他如亲子的舅舅唐博刚刚刚查出来了患了癌症晚期,已无药可医,终生未婚也没有子女的唐博刚就把全部遗产留给了李又维。这时,身为父亲的李天明却横加阻拦。
  若干年的积怨猝然爆发。在灵堂上,父子间爆发了一场前所未有的争吵。吵到最后,李又维冷笑,“艺术那种东西,不过是你满足自己私欲的借口!为了一个画中的女人朝思暮想这么多年不说,逼走老婆、儿子,还弄出个什么私生子,无耻至极!”
  李天明到最后也累了,妻子的去世让他憔悴了很多,头顶的白发一夜之间也如春天的梨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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