匹夫出山

第七十三章 那胖子站住


    九州天下浩大无边,当中唯以玉州之地最为人烟稀薄。
    盖因当年苏季子横裂妖土,断为玉、麟二州。世人便唯恐有朝一日妖族卷土重来,届时已扎根于玉州之民,必定首当其冲,直面浩劫,故而玉州自古便人烟稀疏,不甚繁华。
    玉州中部往南稍去数万里处,屹立着一座雄城,其名玉南天都,据传闻此城之大抵得过二十二座秦都咸阳。
    这城原本不大,便只是‘日出汤谷杨姓人’的祖地。只不过在后来冗长的年月里,动用了难以估量的人力物力,每年增扩十里,数千年下来才有了如今这天下间屈指可数的雄都。
    杨氏祖地独据了雄都的整个东部,就卦位而论,东方为震位。震为雷,五行属阳木,风水大利。
    祖地之内存有一处禁地,一年四时皆有族中长老镇守,非族长准许,任何人不得踏足。
    禁地内寸草不生,却是矗立着密集如林的古老石柱,或高或低皆在十余丈开外。其上勾勒着形状弯曲诡秘的符咒与神文,且于纹络交汇之处嵌了蓝色或紫色的玉石。
    石柱密集且高立,即便正晌午亦是难透天光,幽幽暗暗里各色玉石散发着朦朦的光亮,色彩斑斓瑰丽。而此地便是杨氏一族的图腾林。
    今日天光初醒之际,自图腾林中走出一位妙龄少女。白衣白靴,眉眼清绝,全无烟火之气,风姿无双,即便是仓促一瞥,也足教人惊心荡魄。她叫杨夭夭!
    当日女扮男装骗过了关人,做事全凭好恶,心思剔透,冰雪聪明,玲珑之中又暗含几分狡诈。
    而今却也不知经历了什么,整个人犹似脱胎换骨了一般,不见了当初的精怪跳脱,眉眼间却多了几分疏冷与淡然。
    白靴踏在石板道上,并不刻意放轻步子,落足却无声无息,脚下轻的吹不起一粒微尘。镇守此地的某位族老,恍惚之际瞥见一道白影,在那长长的青石道上乍现即隐,这位族老虽已寿过千载,想必还不至老眼昏花,遂以神识探查,半晌却仍寻不见个真身,不由得便甚为吃惊。此人若有这等道行,那仓促间瞥见的白影,料来也是人家有意叫他看见的。
    俗话说雁过留声。一个人,行一步路,都要在这大千世界里留下印记。或以脚步惊动声闻觉,或以体味触动嗅觉,即便此人行为再加内敛,仍会因意识波动,触发一个范围内诸多人的知觉。除非此人的道行,已高到足以令这一范围内的大道低头。便可山风透体过,踏波水无痕,整个人介于虚实之间,化作大道之下的一条影子。
    只不过这等手段,还远不及佛陀的非有,非非有之境。一旦这方天地内存在有另一位道行高者,那么大道之下的影子便也无所遁形了。而佛陀之境,却是实实在在的非有像,非非有像,玄之又玄。
    那负责镇守的族老,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阖族上下,诸长老、诸掌事,在修为上虽也分得出个伯仲,可似眼下这般,打你眼皮子底下过,犹能不惊动六觉,这等手段想必也只有那位不知活了多少个千岁,却仍旧如花似月模样的族长婆婆了。
    可族长向来不穿白衣......难不成,是哪个外人胆大包天,闯了杨姓人的图腾林?
    那名负责镇守的族老,当即纵身飞出石塔,站在青石道上,茫然喝道:“阁下究竟何人?胆敢擅闯我杨氏禁地?”
    空荡荡的石板道上,再无白影现身,一个好听的声音带着似有还无的笑意,“乖啦乖啦,别叫了,五长老还是回去打个盹,接着睡吧。”
    杨夭夭短短数月之间连连破镜,而今已是万难以常理度之。
    红日初升之际,一道白影出现在了杨氏宗祖堂。
    今日天发异象,日出较平素里早了半个时辰。此事放在其他世家大族,未见得会如何紧张,可杨姓图腾取自‘日出汤谷’之象,自然与之息息相关。身为一族之长的妖娆美妇,今日穿了一袭淡紫色绣裙,前来宗祠进香。她果然不喜白衣,即便进宗祠,也只是穿的素淡了些。
    “大美人儿!数月不见,瞧着又瘦了,啧啧,这腰身比我的还要细几分呢!”
    白影凭空乍现,从后方一把搂住美妇人的细腰,咯咯笑道。
    美妇闻声先是一愣,随即又喜,“丫头,出关了?”
    杨夭夭笑吟吟的点着头,“嗯,出关了!”
    “长进了?”
    杨夭夭便把一双美目弯成了月牙,“大长进呢!”
    美妇无端的生出个念头来,莫非今日异象与这丫头有关?这念头虽有些荒诞不经,可是谁又料得准呢?
    数日之后,三名风尘仆仆的男子由南面进入玉南天都外城,三人当中为首的是位五十许岁年纪,颌下留有短须,身子微微发福的中年人,其余两个则是少年,一人胖些,一人消瘦。
    这三人正是郭木望、樊不凡、以及郭木望的师侄‘无疾’。
    数月以前,三人曾与众高手一并受困于妖土屯云山,后即脱困,便一路北上。
    也曾途径碎玉城略作休整,彼时关人还在那巨人背负的三重妖宫里养伤。
    郭木望要带无疾回山上,去师父坟前磕头上香,此外还要督促这位师侄练拳修行。
    三人赶了数月的路,奈何樊不凡与无疾二人脚程实在太慢,于是便在一座名为‘龙也’的大城渡口,乘上了公输家的天舟,这才在月余时日里便横跨了小半个玉州。
    郭木望要在这玉南天都乘星门去往别州,樊不凡却是打算一路游历下去,能走到哪儿算哪儿,倘若有朝一日年岁大起来,便停下安个家。
    郭木望心有不舍,他与樊不凡意气相投,一见如故。
    相交日久,便愈发的欣赏起这位义弟的品行与秉性,无悔当日与他结拜。若他是个心性狡诈,贪生怕死之徒,料想郭木望悔叹目不识人之余,还定然要一掌结果了他。
    眼下分别在即,郭木望拍着樊不凡肩膀,默然片刻才道:“好兄弟,将来游历到古儒州,记得要来小月山探望哥哥,别的没有,酒管够!”
    樊不凡是个眼窝浅的,听了这话便有些感怀,眼眶微润。说话时,声音已有些不自然,“好,我一定去。只怕到那时喝光了大哥珍藏的好酒,大哥该心疼了。”
    “兄弟这是什么话?倘是给旁人喝,兴许真会有那么几分心疼。可要说给兄弟喝,漫说是喝光了,你便是把酒倒掉,拿坛子做夜壶,当哥哥的也只会说,倒得好,倒得妙......”
    话还未说完,樊不凡忽感眼眶一热,当下别过头去。
    郭木望亦是感触颇深,可他毕竟是见惯了江湖风浪的修行中人,虽也至情至性,却不大容易像俗子那般做女儿之态。不去安慰,反而骂道:“哭什么?又不是一辈子见不到!哪怕你寻到小月山时已经七老八十,当哥哥一样认你这个兄弟。咱们堂堂九尺男儿,哭哭啼啼的像个什么?娘们儿?”
    樊不凡急忙卷起衣袖抹了把泪,回骂道:“你他娘的凶什么?老子才没哭呢!”
    郭木望听见他大骂自己,反而哈哈笑道:“这才对嘛,来,笑一个给大哥看看。”
    樊不凡便无声的笑了出来,眼角尚有泪痕。
    郭木望摇摇头道:“只有娘们儿才会笑的这般矜持,糙汉子们笑起来那是要震聋耳朵的,你是娘们儿吗?”
    “嘿嘿嘿......”樊不凡实在笑不出,只好逢场作戏的假笑几声。
    郭木望忽然纵声大笑,畅快淋漓,这笑声忽然间便感染了一侧的樊不凡。于是在这玉南天都黄昏的街头上,两位衣衫褴褛的外乡人,放肆开怀大笑,惹得路人纷纷为之侧目。
    夕阳斜照,郭木望身后跟着无疾,二人渐去渐远。
    樊不凡站在临冬前萧瑟的黄昏里,不住的向二人挥手。
    某个瞬间,那二人停下脚步,微微发福的中年人回身大喊:“哥哥这就走了,兄弟可要照顾好了自己。”
    今日一别,谁都不敢奢望将来还会有重逢的一日。
    天色向晚,樊不凡寻了家投宿的客栈,打算在此休整几日再走。
    客栈开在街边,门窗上的朱漆也已褪色,同周围的酒楼茶肆相较起来,不免显得有些寒酸。樊不凡要找的也正是这等老旧店面,原因无他,单是便宜!
    客栈建起三层,一楼为酒馆,二三楼为客房,门口悬一块木匾,上写‘竹寺’二字。
    樊不凡即投宿在这家客栈里,近几日不打算动身,便计议四处走走,了解当地风俗。
    翌日晚,樊不凡过‘瓷溪’回返住处,途经‘灯笼市’牌坊。
    这灯笼市便是民间所谓的鬼市。
    眼下时辰尚早,瓷溪两岸一派清冷。须等到二更过后才有人气聚集,夜半更深时最为热闹,不及天明便收。摊主买家皆把所掌灯笼调至极暗,远一看便如荒郊野外乱葬岗上飘荡的鬼火。
    樊不凡正打牌坊底下走,忽而一个声音响起:“站住。”
    樊不凡浑不经意,他初来乍到,无亲无故,便连熟识之人也无个,想来必不是喊他。
    行不数步,那声音又起:“喂,那胖子,你给我站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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