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吹过,院墙外积了雪的树梢微微一晃,点点灰白就羽毛一样落下。
几点雪沫溅到一旁的深灰院墙上,立刻蒸发消融,没留下半点痕迹。
在南水镇上方的天空阴暗昏沉、街道巷道都被斑驳痕迹覆盖时,唯有镇北尽头的这座大院子没产生半点变化,萧肃气派又厚重古板。
冰雪都落不进的房子似乎被时间保护着,多年如一日。
微微亮光忽然在墙体表面出现,那些难以形容是什么颜色的流转光线飞速勾勒出一个直径足有两米的奇异阵图,阵图封闭的瞬间,最中间的部分忽然像是塌缩一样,露出里面的神秘空间。
一条腿从空间中迈了出来,厚重黑靴在地面踩实,发出一声清响。
紧接着,戴着露指手套的手伸出,扣住阵边墙砖,一个身形高大的人从空间里钻了出来。
阎理拍了拍手上的灰,看向周围。
这处院墙离方府大门很近,可还是和他原本定位的位置产生了一定偏差。
会出现这种情况,只可能是他选择的定点物本身被另一种位格相当高的能量笼罩着,才会对他的传送阵产生影响。
「这能力真好用啊。」
虞幸感叹的声音传来,阎理回头,看到虞幸从那处不可名状的空间里探出半张脸。
「……」虽然他知道虞幸应该是想先看看阵法连接的另一边是什么样子,但从他的角度看,虞幸真的很像一张镶嵌在流动墙面上的面具。
阎理轻咳一声:「院子外面是安全的,没有恶鬼,直接出来吧。」
话音落下,虞幸和美杜莎一前一后钻了出来。
阎理手指微微一动,墙上的阵法中便有一条线被抽了出来,瞬间,整个阵图溃散无形,奇异的空间也随之关闭,仿佛从来没有出现过。
灰墙恢复了原样。
虞幸有点羡慕这种方便的能力,要知道他能从死寂岛回归现实,靠的也是岛上旅馆中卡洛迪的阵法,为此卡洛迪准备了足足一个月。
和没有参照只能自己摸索的卡洛迪相比,阎理显然对阵图运用更加熟练且高效,要是卡洛迪有阎理这种速度,他那时候应该能早个二十天直接回现实,甚至不用进末世副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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觉得亏了。」
他俩都这样,其他人没什么意外的话,应该不会有不同的想法。
「这么一板一眼的建筑,可能就是不欢迎不守规矩的人吧。」虞幸笑了,他猜到了世界观,而这个世界观的主体就是方家的人。
其实他在美杜莎给他看的那段记忆里也找到了一个很微妙的点,或许在这次的方府之行中就能得到验证。
「这次就直接走正门,我也有些迫不及待地想看看我的好「家人」们了。」
……
「冬冬冬。」
虞幸握住门环,在门上叩响三下。
空气中弥漫着寂静,隔着一道门,三人谁也没有听到有脚步声接近。
「不行吗?」美杜莎在等待的同时掏出一根发绳,把她披散的长发在脑后扎出一个马尾来。
虞幸回忆了一下在镇上听到的关于方府的传言,似乎没有人说过曾经去方府做客。
方府对镇民对而言一定是个不能打扰的地方,想必这扇门从来没有被镇民叩响过。
而且方府毕竟不是真的府邸,它只是一个年代比较久远的传统家族,在不忘居看到的那些关于方家人的旧事里提到了很多成员,却没说过有门房。
应该是方家人根本没想过会有人敲门,所以没有安排开门的人吧。
既然如此……
虞幸放弃了有礼节但不够响亮的门环,直接抬手捶在门扉上,毫无停顿:「冬冬冬冬冬冬——」
吵闹的声音气势汹汹,仿佛像个带队来拆家的恶徒似的,不知为何,虞幸自己敲得欢快时,忽然想起花老板在旅店房间玩人家小孩波浪鼓的情景。
「冬冬冬冬冬冬的冬冬冬冬冬冬……」
身后两人神色微妙,因为他们真的听见门后缓缓走来了一个人。
啧啧,还说什么重视规矩,这不是规规矩矩敲门人家不开,搁这儿暴躁砸门反而来人了么。
「谁呀?」苍老的声音从门缝里溢出,一阵轻微响动,大门被拉开一条缝。
缝中出现一只浑浊而警惕的眼睛,接着,门开大了一点。
一个骨瘦如柴的老人站在门后,老人头发半白半黑,看上去得有六十多岁了,身穿一件长袖,长袖外还罩着一件围裙。
围裙上沾了些许木屑,稍微动一下就往下落,好像在走来开门之前,老人还在做着什么工作。
很难形容老派宅院里出现了一个穿着现代衣服的老人是有多么违和,虞幸不由得多看了两眼。
这是虞幸在南水镇看到的第二个老年人,上一个旅店老板貌似是个将死的活人,而这位老人腰板硬挺,看着挺健康,却也如出一辙的死气浓重,也是一个病死的活人!
瞬间,虞幸同时想到三条信息。
一是方宵来信中,提到过一句园丁爷爷就要死了,再不回来就赶不上见他最后一面了。
二是不忘居中,有一个刻木凋的老手艺人的故事。
三是阎理的描述,他说过,上次进入空荡的方府时,在花园那边有一个规则鬼物存在,暂时不知道触发条件,但一旦触发,不管是什么人都会变成木凋。
这三者在虞幸看见面前的老人时合为一体,顿时确认了老人的身份。
老手艺人失去爱人之后在方府做了园丁,也就是方宵口中的「园丁爷爷」。
「你们是什么人?」园丁爷爷双手搭在两侧的门边缘,似乎随时都会把门关上,他并不严厉,反而自带一种十分慈祥的气质,可语气警惕,好像很担心他们是坏人。
阎理和美杜莎不说话。
他们之所以要跟着虞幸来,除去许多隐藏因
素,最表面的原因就是,如果真能看到方家的另一面,那么跟着虞幸,他俩的身份就不用编造了,直接当带回家做客的朋友或者陪小少爷从外地回来的朋友就行。
现在一看果然如此,从敲门开始就不一样,之前他们找遍了方府,都没看到一个能出气儿的存在,现在门一开就有活人。
那按照计划,只要交给方家小少爷聊就好。
「园丁爷爷。」虞幸微微低头,看着比他矮了很多,只到他胸口的老人,伸手将眼镜摘下些许,微笑,「你不记得我了?」
听到他的声音,又看到没了饰品遮挡的这张脸,园丁爷爷浑身一震,不敢置信地抬起手,好像想摸摸眼前人看看真伪,却又不敢,主打一个激动:「你……你是……小幸?」
「是我啊,园丁爷爷,我回来了。」因为尚不能确定园丁对「方幸」是什么态度,虞幸表现得并不热络也不冷漠,想先看看情况再说。
园丁爷爷压根儿没在乎他的语气,只是站在原地嗫嚅激动了一会儿后,忽然露出一副想起什么的表情,又焦急起来。
老人压低了声音,紧张兮兮:「你咋还回来呀,傻孩子!」
哦?
南水镇异常和方家脱不开关系,然后先是大儿子写信让他回来,信中颠三倒四胡言乱语,暴露了不纯的动机,再是进入镇上后总能发现一些证明方府正在找他的信息,比如此刻躺在他背包里的玩偶娃娃。
一切的一切都证明,方府的人想让他回家,而且对他图谋不轨。
虞幸没想到这个老园丁第一时间竟然会跟他说这么一句话。
说起来好像的确是这样,各种信息证明爸爸、妈妈、保姆都对小少爷不好,哥哥的真实态度也很不明确,唯独没有线索提到园丁对小少爷做过什么坏事。
信里,方宵跟他提起保姆,说的是如果他不喜欢,就把保姆辞退。
而提起园丁爷爷,却说赶不上见最后一面,似乎笃定他和园丁的关系是很不错的。
虞幸笑容真切了一些,不动声色地说:「出去那么久也该回来看看了,而且我哥总是催我回家。」
他一边说着,一边不等园丁爷爷再说什么,从老人身旁越过了门槛。
【专属支线任务:在瑞雪祭开始之前回家看看。已完成】
【专属支线任务:和家中所有人见面。】
系统在他耳边播报着任务情况,同时,他也观察着院中景象。
方府外表那么气派,他还以为里面也会恢宏精致呢,结果进了院子才发现,这院子有些萧条,住人的屋子也旧旧的,瓦片都脱落了不少,墙体更是有各种开裂。
就好像完成了一个面子工程后,内里就不被重视了。
院子角落的花圃旁摆着一张竹椅,半人高的树根躺在低矮的工具台上,各种用于凋刻的器具在工具台上横七竖八地放置桌面和地上都有大大小小的木屑和碎木块。
在开门之前,老园丁应该就是正坐在竹椅上鼓捣着这东西。
园丁爷爷见他已然踏进门,只能一声接一声地叹着气,没有在表达什么不想他回来的情绪,但走路时好像连气息都萎靡了不少。
「小幸,这两个人是?」
他直到十几秒后才发现两个陌生人,虞幸往院子里的石凳上一坐,很自然地介绍:「这俩是我好朋友,他们听说我要回家一趟,也想跟过来看看。」
「哦,是朋友啊,真好,小幸也有朋友了。」园丁爷爷喃喃着。
美杜莎配合着和园丁打了个招呼,没有得到园丁的回应,阎理干脆就不做反应。
老园丁好像沉浸在了自己的思绪里,也不知他在想什么,
双手无意识地攥着围裙,又捏紧,忽然抬头:「——」
「园丁爷爷,我父母呢?还有我大哥呢?催我催得那么厉害,我真回来了他们又不来迎接?」虞幸用有些挑衅的语气问起这个,那副不以为然的样子让园丁刚鼓起勇气要说的话憋回了肚子里。
老园丁长叹一口气,摇摇头:「老爷冻伤了腿,身体也不好了,夫人一直在房里照顾他呢。至于小宵——他跟明珠在屋里,我去叫他们吧。看到你回来,他们肯定都……特别高兴。」
老人慢悠悠去院子深处叫人了,仿佛虽然不大,但也有几进院子,他的身影很快绕过房屋,消失在小道上。
「我有一种直觉,他似乎不算坏。」美杜莎趁机跑到旁边的木凋那儿检查,很快就确定这种目标就是当时杀了好几个推演者的木凋。
「看来应该说,他只是对你不坏。」她立刻改口,「在我们去过的那个方府里,他也是鬼物之一。」
「这个园丁好像不想让你回来,他一定知道些什么,而且有自己的立场。」阎理眯起眼睛,「刚才你要是不打断他要说的话,他估计就要劝你赶紧离开了。」
「是啊。」虞幸当然能从老园丁的脸上看出对方的想法,但他回来就是要做调查的,怎么能直接走呢?
而且……如果方府的其他人知道园丁出口劝他,说不定,这很可能是唯一一个对他有益的方家成员,就要被迁怒杀掉了。
毕竟在这个家里,没有血缘关系的保姆和园丁应该是地位最低的存在。
正说着呢,里院里忽然传来一阵滚轮声,夹杂着不同的脚步声,几乎是已奔跑的速度朝虞幸这边接近。
美杜莎立刻远离木凋,坐回石桌旁,充当一个安静的客人。
「真的是我儿子回来了吗?!」女人甜美又温婉的声线因为没控制好力度而显得有些过于急切,下一秒,几个人已经冲到小院里。
虞幸眼中闪过一丝兴致,瞥去一眼。
真有意思,一听到消息就全家出动。
跑过来的人有四个,打头的是挺拔俊美的青年,长得和虞幸还有那么一点像,应该就是方宵。
这位暂时让他摸不准态度的「便宜哥哥」一身肌肉十分发达匀称,穿在身上的薄衫又给他增添了几分文人气质。
露在外面的皮肤和虞幸是一脉相承的白,头发很短,鼻梁上留着一道疤痕,那双黑眼睛相当有城府,哪怕笑着,也给人一种摸不透的感觉。
虽然和虞幸的角色是兄弟,但方宵留给人的第一印象截然不同。
虞幸戴了个眼镜装斯文,如果是不认识他的人,绝对会认为这就是个文弱的画家。
方宵则一看就是人模狗样,表面上打扮精细,实际上是会抡着铁棒往别人头上砸的那种狠人。
在方霄身后几步,是一个把全身都紧紧包裹起来的矮个子女人,女人的衣服毫无品味,连头都包裹了起来,只露出一双眼睛。
从那双眼睛来判断的话,她绝对不是什么美人,反而透着一种阴暗的令人厌恶的气质。
她的目光更是令人不安,仿佛她只要看着谁,谁的身上就有很多小虫子在爬。
呵,李保姆。
虞幸察觉到对方的视线从见到他的那一刻就紧紧落在他身上,带着某种强烈的偏执和纯粹的恶意。
有这样一个保姆在,虞幸倒是可以理解方家的可怜小儿子小时候为什么这么怕她了,恐怕她也有意在小孩面前展示出最恶心恶劣的一面,就是为了欣赏小孩的恐惧吧。
另一边的两个人就更好玩了。
一个是穿着昂贵吊带连衣裙,脖子上还带了一串宝石项链的年轻女人。
女人好像只有二十多岁的样子,和方宵都看不出年龄差,外人很难光凭他们二人的外表猜出女人是方宵的「后妈」。
她的确和传闻中一样好看,肤若凝脂,眉如柳叶,那双大眼睛里似乎包含着无数种灵动,不愧是在镇民口中比曾经的方家第一任夫人许婉更美貌的女子。
虞幸之所以这么确定她是「后妈」而不是明珠,除了刚才她发出的惊喜问句外,还有一个原因——她正推着一架轮椅,轮椅上坐了个五十来岁的消瘦男人,男人大概是办了太多年的脸,脸颊两侧的肉拉得老长。
即便如今处境凄惨,看起来病入膏肓,连头都没有力气挪动一下,男人依旧用那双精明的眼睛凝视着虞幸,如同在衡量一件物品的价值。
他从胸口开始就盖着一块毯子,把腿脚遮得严严实实,与虞幸的目光对视上,男人吃力地张嘴,却只发出了一些「啊」「啊」的音调。
虞幸挑眉,他能感受到男人想和他说话的急切,但奈何身体不允许,这副模样不像是被冻伤,反倒像是中风了。
方德明啊……在外界传闻中那样威严又有些残暴的方家大家长,怎么就落得这副模样了呢?
虞幸观察这些人的速度很快,即使将所有人第一面能给到的信息都接收完毕,也不过像是久别重逢,缓缓将每个人都看了一眼而已。
给他写信的方宵一眨不眨地看着他,有那么一瞬间,虞幸从他的眼神中看到了和老园丁一样的复杂,可那种情绪转瞬即逝,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隐藏极深的兴奋与疯狂。
「你终于回来了,弟弟。」方宵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走上前张开双臂,似乎想给虞幸一个结结实实的拥抱。
可虞幸还坐着呢,方宵没能等到弟弟主动站起来,也因此注意到了另外两个陌生人。
他脸上的笑容不变,把手收了回去,很礼貌地问道:「这两位是你的朋友?是不是舍不得你回南水镇,所以特意来送你的?真是辛苦了,舟车劳顿,不如今晚就在我家客房住下,明天再走。」
美杜莎摆摆手,同样滴水不漏:「谢谢方大少爷的关心,但是我们听小幸的。」
虞幸似笑非笑,没有立刻回答,他还想再看看这些人的表现,来推测他们各自的想法。
这几个人为了见他跑得太快了,直到这时,慢悠悠走路的老园丁才从后方回来。
园丁身旁还有另一个人,却不是缺席的明珠,而是个……穿着白大褂的医生。
虞幸一怔,医生怎么在这里?
从旅店离开一直没遇到医生,他还以为医生又有别的事,所以暂时不会跟着他呢。
这种医生独有的面目模湖实在是太好认了,隔了一段距离,虞幸仿佛从医生什么也看不清的那张脸上接收到了一个微笑。
虞幸展露给方宵的态度不冷不热,方宵似乎早有预料,黑眸打量着许久不见的弟弟,又一次开口:「不管怎样,在院子里说话总不够方便,连茶水都没有,不如——」
他话还没说完呢,盛装打扮的年轻女人却已经按耐不住,直接丢下轮椅冲了过来,一把抱住虞幸的腰,把头枕在了虞幸肩上。
玲珑的躯体隔着华贵的裙子紧贴着虞幸的风衣外套,女人激动到带出了哭腔:「小幸,妈妈太想你了!自从你离开家妈妈就很后悔,妈妈还以为你只是气这个家,你怎么这么狠心,出去这么多年也不回来看一次!」
「呜呜,妈妈好想你啊……」
从离开家就很后悔?
虞幸之前是有所怀疑,现在听到女人根本没有掩饰的话语,更加确定这位二十多岁的年轻「后妈」,和方德明的第一任夫人许婉根本就是同一个人。
从来就没有后妈,从来就没有第二任夫人,只是本该因为腰伤和其他一些因素病逝的许婉,不知怎么做到的,不仅复活,还从四十多岁重新回到了二十出头。
而且从镇民的反应来看,许婉现在的模样和当年那位在大江南北都有不小名气的电影明星应该完全不同。
否则,不可能没人认出她。
关于许婉的情况,方家人似乎默认他这个小儿子是知情的,也就是说,「方幸」带着恐惧逃离家中时,已经知道自己的母亲会以这种方式归来?
虞幸心中有了计较,不过结束思考之后,他才隐约察觉到,抱着他哭的许婉一直在他身上蹭来蹭去的,脸也借着角度不断在他脖子边摩擦,温热的属于人类的呼吸打在他脖子上,带起一阵荒谬的鸡皮疙瘩。
这女人蹭什么呢?
喂喂喂,如果这就是许婉,方幸可是她亲儿子,她想做什么?
似乎发现虞幸的脸色变了,话被打断后就在一旁旁观的方宵笑容微深:「妈,你要吓到弟弟了。」
他也蹲下身,扶住许婉的胳膊,看似温和,实则十分强制地把许婉拉了开来,转而对虞幸笑道:「妈就是太激动了,毕竟这么多年没见你,你都长成这么优秀的模样了,连身为哥哥的我都没想到。」
虞幸几乎能感应到身旁不远处美杜莎和阎理看好戏的目光,对他们来说——尤其是对美杜莎来说,大概方府越乱越好玩吧。
真是风水轮流转。
不过他大概已经能确定方家人对他的态度了,首先,他们要的绝对不是一个死掉的方幸,所以对他完全没有杀意。
其次,也是比较古怪的一点,方家人似乎并不是完全一心,他们要方幸留在方府的目的是一致的,但彼此之间也有争抢。
至少在场唯二有发言权,且能说得出话的人,已经在对他进行某种争夺了。
所以,「一个活着的,且最好能跟他们更加亲密的方幸」,就是方家人现在想得到的东西。
虞幸刚想说话,就发现被留在原地的轮椅正微微颤动。
他诧异地看过去,只见轮椅上的方德明正瞪大眼睛,眼神仿佛在冒火,嘴巴里发出各种不成形的音调,竭尽全力地想要动一动,才让轮椅发出了微不足道的响声。
他若有所思地顺着方德明的眼神看去,发现方德明无能狂怒的对象并不是他,而是站在原地抹着残余泪水的许婉。
许婉真不愧是个电影明星,她连泪珠都是一串一串的,还把最好看最能凸显身材的角度留给了他,时不时投来一个「感动」、「喜悦」、「楚楚可怜」的朦胧泪眼。
虞幸终于是笑了起来,他到现在一句话没说,这些人竟然能自己表演这么多。
确认了他们的态度,虞幸也有了计划,他对许婉露出一个讽刺的笑容,阴阳怪气道:「妈妈这些年真是越过越年轻了,有这保养能力,怎么不给轮椅上这老家伙也用用?瞧他多可怜,看着你跟亲儿子抛媚眼,却动都动不了。」
这三分凉薄五分讥讽和两分漫不经心的语气可谓是将饼状图发挥得淋漓尽致,还是一骂骂两个,任谁都能听出他对方家人的怨气。
出走多年,归来的青年已经不是曾经那个可以任他们欺负的小孩了,小时候打也打不过,反抗就会没饭吃,被逼的沉默内敛又软弱的人,如今已经是可以决定自己生活的优秀画家。
看到这些曾经对他不好的人,青年连体面都不愿意给,直接用最冷最有刺的话去迎接那些虚伪的亲情。
——这样才是正常的。
既然方家不是要杀他,用他的性命或者血肉去搞什么事情,那他就得在方府多留一段时间,搞清楚他究竟是方府众
人计划的哪一环。
现在是上午十点多,从旅店出发到进入方府,虞幸和阎理美杜莎一共三人花了两个小时。
那么接下来,保守估计,还有八小时可以供他们探查。
所以他必须要做出最符合方幸的反应,让方府的人认为一切尽在掌握中,没有顾忌地去做他们原本想对他做的事。
在虞幸骂了人后,被说成对儿子抛媚眼的许婉并没有动怒,只有轮椅上的方德明立刻将怒火转移到了他身上,眼珠子几乎都要瞪出眼眶,也难为他能用僵硬的脸做出这么高难度的动作了。
「弟弟的脾气大了不少。」方宵不仅不为方德明说话,反而像是被逗开心了,他来到虞幸身边,哥俩好地搭住虞幸肩膀,「这些年我一想到你,就觉得很愧疚。哎……你的童年是那么不开心,都怪哥哥年少不懂事。」
「哥哥还怕你性格太软,在外面受人家欺负。没想到,弟弟现在已经这么厉害了。」
「……喂。」虞幸的表情透着点见鬼了的惊恐,急忙站起身嫌恶地躲开,「你在这里装什么呢,当我不知道你的底细?从你嘴里说出的屁话我一句都不会信,就是因为你——」
他说起这个就愤怒,胸口剧烈起伏了一下:「就是因为你——」
「就是因为我,总是抢你东西,告你状,编你坏话,还害你挨打。」方宵看他气得话都说不顺,叹了口气帮他说完。
但是很显然,罪魁祸首这么说话,只会让受害者更加恼火。
「哥哥现在真的知道错了,那时候还年轻,总把一些无所谓的东西当成宝贝,却忽略了和弟弟的亲情。」方宵嘴角勾着,用那种谁也不知道有几分真心几分假意的语气给虞幸道歉。
年轻漂亮的许婉见虞幸根本不看她,早已止住眼泪,灵动的眼珠一转,立刻换上一副笑脸:「哎呀,妈妈也错了,你总要给妈妈一个补偿的机会呀,我保证,不会再像你小时候那样对你阴晴不定了。」
她叹了口气,似乎颇有些可怜:「妈妈当时是生病了,控制不好情绪。不仅每天被腰伤折磨,还要哄着你爸那样的暴戾男人,又累又绝望,只能对你撒气。我不期望你理解我的痛苦,只是……」
「妈妈现在病好了,可以好好控制自己了,以后一定会对你很好的,好不好?」
对别人严厉,可特别宠老婆,到处招大夫给老婆看病,从来没让人干过活的方德明头上青筋爆起:「唔!唔!」
说不出话也动不了的他已经愤怒到极点,同时还有一些绝望。
「以后对我好什么的就免了。」虞幸表情疏离,「我不在乎。以前的事……既然我选择回来看一眼,那就让以前的事都过去吧,但同样,这不代表我会接受你们现在的道歉。」
他看向方宵。
方宵正冲他微笑,哪怕听见他的冷言冷语,脸上的表情也没有半点变化,仿佛早就算准了虞幸会说这些。
虞幸绷着脸,语气里还是忍不住透出一些讥讽:「现在那老东西成了这副样子,方家的权力应该都到你手上了吧?」
「是啊,毕竟爸也快不行了,各种事都得由我来接手。」方宵眨眨眼,感慨万分,「小时候他总是打你,可对我也不好啊。他让我去码头看剁手,看被杀掉的叛徒的尸体,死人惊恐的脸就在离我不到一米远的位置,那个时候,我才到爸大腿那么高。」
和虞幸有几分相似的脸透出疯批的阴森,方宵语气冰冷:「他想让我接受他的事业,却从来没问过我的意见,他把我培养成一个冷血又残酷的接班人,却忘了,这样的接班人,是不会给他一个善、终、的机会的。」
听到这些话的方德明也不瞪人了,惊恐的坐在轮椅上,忽然安静得
像个尸体。
方宵顿了顿,脸上的所有可怕表情瞬间一收,换回明媚亲和的笑:「哦对,现在弟弟你回来了,要是你也想掌权,我的权利可以分给你一半,要是不想,哥哥也养着你,毕竟,小时候你什么好东西都给我了。」
虞幸:「……」
他像是被方宵刚才的变脸吓住,看了一眼旁边两位朋友,才重新定下心来,梗着声音道:「你能做主就行,因为我不想费劲去和一个快要死了的老东西说话。」
「首先,我希望你知道,这次回来,我不会久待。」
「旅行团的行程只有三天,明天会很忙,所以我抽了今天回来看看,这还是在你的恳求下。」
他望着方宵不变的笑容,皱起眉头:「我今晚也不会在这里留宿,我的朋友更不是舍不得我,而是和我一起来也要一起走。」
「我不想纠结小时候的事了,你就当我原谅你们了吧,从今以后,我们没有任何关系,我不需要你们的补偿,只想跟你们一刀两断。」
「回都回来了,难道不能多待两天吗?」方宵似乎早知道他会这么说,上前拉住了虞幸的手腕,轻声商量,「我们兄弟二人都多久没有说过话了?小时候还睡一个房间呢,自从你走了,我一个人睡都觉得不习惯。」
「我还没把你嫂子介绍给你呢,明珠特别好,你一定会喜欢的。」
虞幸用行动表达了自己的抗拒,他试图挣开方宵的手,可一个画家的力气,哪里能比得过一个在港口混帮派的呢?
方宵还是攥着他的手,笑容满面:「哥哥是对不住你,妈也知道错了,当年爸对你最坏,但是你看他现在,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你还不解气吗?要是不行,哥给你把刀,你往这老家伙身上捅几下,出出气。」
「要不你先多留几天和我们相处看看,再考虑考虑?」
方德明已经开始流眼泪:「唔!唔!啊——」
在一旁听着的许婉双手合十枕在脸边,一脸对老家伙宠溺又关爱的表情,嘴里说出来的话却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哎呀呀,瞧他,实在是有点破坏气氛了,李保姆,快把老爷推回房间去吧~」
李保姆无声点头,暂时收回了对虞幸的盯视,毫不顾忌方德明的抗拒,推着轮椅走远了。
许婉满意地看着老家伙消失在眼前,转眼看见站在一旁的老园丁和白大褂,立刻道:「啊,对了小幸,你小时候最喜欢园丁爷爷了,难道你连他也要舍弃吗?园丁爷爷年纪大了,活不了多久了,你或许……我想要送他最后一程?」
老园丁垂着眼,一句话都不说。
虞幸眸光一颤,似乎有些触动。
他的神情被方宵看在眼里,方宵也哄道:「园丁爷爷很想你。」
「我……」虞幸闭了闭眼,很明显的在转移话题,「这是谁?」
方宵扭头,发现弟弟说的是站在旁边看了整幕戏的医生。
「忘了跟你介绍,这位是镇上医院的医生,特意来给老东西治、病、的。」
他将治病两个字说得意味深长,也不知究竟是治病,还是折磨。
虞幸和医生对视。
医生彬彬有礼:「你好,初次见面。」
【我说过我会跟着你的,这样的见面是不是更有惊喜呢?】
第二句话并没有从医生口中说出,而是直接在虞幸脑海里响起,虞幸不动声色地用余光打量其他人的神色,方府众人完全没有听到。
【放心吧,既然我要跟着你,当然不会给你添麻烦。我甚至还会在你需要的时候帮你一把,只要你告诉我,我的孩子在哪里……】
【当然,这不着急。】
医生说完,语气愉悦地对方宵道:「既然方老爷已经回房了,我也和方幸少爷见过面,那我就继续去为方老爷诊治了。」
「希望你们一家人能够开开心心地团聚。」
这句话明显取悦了方宵。
等医生离开,虞幸冷着脸:「所以你还想拉着我多久?」
方宵表面上一派和气,却是怎么都不松手:「我也是太想你了,弟弟,一秒都不想和你再分开了,我们去房间聊聊天怎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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