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思议。
堂堂修罗君王,站在超凡绝巅的存在,在自己的地盘上,被一群人族的天骄掀翻。他的力量还归世界,他的道身滋养天地,他的姓名,将永远铭刻为这群天骄的武勋。
今日围杀绝巅之人,其中最年轻的只有二十七岁,最年长的也才四十三岁。
他们所有人的年龄加起来,都不及皇夜羽生活的年月。
超凡路上是何等残酷,百年孤苦,千载勤修,一朝抹去,万岁成空。
这一场反钓绝巅、掀翻绝巅的大战,在极短的时间里就结束。
漫长的是筹谋和等待,是嬴武追杀宗湮的表演,是人族和修罗族在长城之外掀起的大战。
在宗湮放出嬴武的情报,皇夜羽紧急折返之后,他们一追一逃,几乎是瞬间就来到了丙字战场。
而后决战爆发,生死一瞬。
中间有千百次交手,但都在极小的时间尺度里。
称得上惊心动魄,生死也都在一念之间。
黑暗散去,风雪已歇,这辽阔天地,不免让人生出劫后余生之幸。
参与围杀的一众天骄,几乎人人带伤,尤其以证道绝巅、正面拦下几乎所有攻势的嬴武为甚——唯独姜望是个例外。
那边计昭南的无双甲碎了;重玄遵的俊脸都被剖开、星轮只剩一颗;秦至臻两次被打破铁壁、最后又强撑出刀,道身都在崩溃的边缘,此时正在调理;登临绝巅的嬴武直接断掉一臂,还被开膛破肚。
姜望却还意态自如,一场围杀绝巅的生死大战结束,他头发都没有掉一根。
可谁也不能说他不卖力。
他制造了除嬴武之外最大的战果,他每每都是第一个杀到皇夜羽近前,也率先杀破了皇夜羽的道躯。
他甚至正面进攻皇夜羽!虽然最后剑刺的是后腰。
险死还生的计昭南,打量着冠发齐整的姜阁员,颇有些唏嘘:“甘长安把肉身交给你是有道理的。”
“是的。”姜望随口道:“你先把衣服穿上。”
激烈的生死搏杀里,什么都顾不得。计昭南此刻方觉身凉,面无表情的转过身去,迅速披衣。
那边重玄遵抬手一按,便将脸上的狰狞伤口复原——洞真之躯的伤势当然没有这么容易修补,他是用重玄之力,一瞬间千百次的缝合,强行将分开的血肉定在一起,以造成视觉上的复原效果。
这伤势本来也不算严重,以他的体魄,自然生长也能修复。至于现在,叫人看不出来就足够。
他又重新是那浊世佳公子,漫不经心地扯了扯衣领:“我得批评你一下,姜阁员。有没有人告诉过你,你的表演很表面,过于浮夸?”
“得了吧你!”别人说也就算了,重玄遵开这个口,姜望尤其的不服气:“我说两句豪言很符合身份的好吗?难道要跟你一样,在那里伤春悲秋,就差吟诗作赋——都什么时候了,重玄阁员,还顾影自怜?知道的是你要围杀皇夜羽,不知道以为你在参加什么诗会呢!你完全没有领略到这场戏的精髓,你也无法调动观众的情绪,你沉浸在自己的内心世界里,根本不懂表演!”
计昭南本来也想评论两句,见姜望反应如此激烈,看来是戳到痛处,也就作罢。而且听他骂几句重玄遵也挺好。
姜某人长篇大论,重玄遵只是轻轻一拂袖,喟然叹曰:“蟪蛄不知春秋!”
“少给我装读书人!”姜望不屑一顾:“蟪蛄知不知《五谷种植图鉴》啊?”
这两位竟然讨论起农事来了,真是何处无竞争。
天骄之争,方方面面啊。
秦至臻在一旁并不说话,这会儿好不容易稳定了道身,一时想到太多,默默用左手抽了右手一下。
计昭南有些好奇:“秦兄这是?”
还是嬴武懂自家人,按着断臂的伤口,笑道:“嫌它太慢?”
秦至臻没想到自己的小动作被关注了,没什么表情地道:“活动一下关节而已,毕竟战争还未结束。”
是的,战争仍未结束。
杀死皇夜羽只是一个开始,接下来从这里到虞渊长城,才是更为艰难的考验。
一尊修罗君王的死去,波澜荡及整个新野大陆,这动静瞒不住。
修罗族将有怎样的反应?
前线战况如何?
一概不知。
声音可以传讯、文字可以传讯,甚至于光的折射、元气的共鸣、情绪的呼应……此般种种,都可以作为【信道】存在。
古往今来情报的传递与阻截,都是战争重要的一环。
为了阻隔千奇百怪的神通,战争双方通常会直接击碎关于信道的规则。
在已经铺开大战的战场上,若将种种规则下的信道,具体地描绘出来——此刻的信道就是一片波涛汹涌的怒海,信息本身无法穿越其间,只能载于舟船。
这些舟船,就是一个个具体的存在,比如信骑、比如飞鹰、比如种种异兽——显然在现在这样的时刻,什么都不可能穿越战场。除非那位信骑是一名衍道真君。
已经完全贯通现世的太虚幻境,也不能在战场上例外。
姜望他们所召来的太虚阁楼,耗用的是太虚勾玉的力量,所以使用次数相当有限。对长城内围特殊角楼的呼应,只是作为打开这份力量的钥匙——可以理解成不断变幻的符文秘钥,无须连接,有所呼应即可。
要召出太虚阁楼,太虚阁员的权限、太虚勾玉、太虚幻境的呼应,缺一不可。
想利用太虚幻境传讯,则此刻难为。
在前路一片迷雾的情况下,这些刚刚围杀修罗君王的天骄停在这里,当然不是为了讨论演技,而是在做必要的调整,为了迎接更残酷的战斗。
远远有流光一闪,那是神游归来的魂魄。
甘长安从系在姜望腰间的储尸袋里跳出来,鬓发凌乱、一身血渍:“呸呸呸,这都什么,怎么弄我一身血……这条尾巴是什么?”
他把缠到脖子上的血淋淋的尾巴扯下来。
姜望理所当然地道:“皇夜羽的箭尾,我好不容易抢下来的。修罗君王的残躯,仅剩这一点,收藏一下很合理吧?”
秦至臻在一旁寂然无言。什……什么时候的事情?姜阁员好快的动作!
甘长安强忍着恶心,手都在抖:“我特地给你这个专业的储尸袋,是希望你好好保管我的肉身,不是让你把我跟乱七八糟的东西放一块的——”
“行了行了。”姜望不耐烦地打断:“这次就算了,你下次注意点。”
“你又原谅我了?!”甘长安气得不行,又掏出一个金灿灿的胳膊:“这个呢?这又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你真把我当尸体啊?我甘长安就算成了尸体,也不能什么阿猫阿狗都跟我一起放吧?”
“放心,都比你强。”姜望一把将储尸袋抢回来,把胳膊、箭尾什么的都塞回去:“你都说了是储尸袋,我放点残肢进去有什么问题吗?”
“有点眼熟啊。”重玄遵冷不丁道。
姜某人是有操守的,收了斗昭的钱,绝不会告诉别人斗昭的断胳膊断腿在自己手里。直接把重玄遵当空气,又催促甘长安:“别废话了,现在忙正事呢!你有没有什么有用的情报?”
甘长安悻悻道:“皇夜羽一死,我就过来了。他死前修罗国度没什么特别动静,现在死了,什么动静都不重要了。”
因为这一行人此刻只能往长城走,再也不会回头。
无论虞渊深处有什么动静,他们都要将之甩在身后。或者换句话说,无论虞渊深处有什么动静,一旦追上他们,他们就可以和皇夜羽一起被纪念了。
嬴武披着残破的蟒袍,仅剩的左臂握成拳头:“诸位,尚能战否?”
姜望,计昭南,重玄遵,秦至臻,俱不言语,只是握紧兵器。
甘长安大喝一声:“愿随殿下!”
嬴武于是转身,直线往前:“孤为诸君开路,自此一步不停!谁若掉队,便自争其命吧。诸位——莫再回头!”
在这种跨越战场的冲刺里,若有掉队,必无幸理。
现场的这些人,哪个不是久经生死?倒也没谁需要强调。
六人结成六合之阵,以嬴武立乾门,一往无前。
队伍很快就来到“哨位区域”,王夷吾像一支弩枪,从地底倏然拔至高空,自然地加入阵法,与甘长安同守坤门。
计昭南松了一口气:“情况怎么样?”
王夷吾下意识地观察阵型,打量大战之后的众人,嘴里严谨地道:“我不敢靠战场太近,只能远远望气观煞。关外战场还是修罗占据优势,皇夜羽死后,虎牢关战场有异动,可能会有修罗君王抽身回援;同时燕山关外兵煞混乱,人族兵煞和修罗兵煞绞成一团,以煞盘而论,是典型的龙困浅滩之形,我推测是贞侯在关外被截断了退路,陷入重围,不知是不是他的设计;武关战场相对僵持,我方兵煞绵密如蛇盘,应该是甘老将军的风格,如果咱们走武关,甘老将军用兵很细致,应该可以支援到我们……”
姜望以乾阳赤瞳远眺那似乌云聚顶的兵煞,只见绵绵茫茫,好似云海无尽,根本分不清哪边是哪边。
看个如此混乱的兵煞,能看得出这么多信息来。
这就是军神秘传的《点兵天书》么?
还是说王夷吾格外有这方面的天赋?
正侃侃而谈时,王夷吾忽地一惊:“师兄,你的甲呢?”
计昭南没好气地看了他一眼,倒也没问他为什么现在才发现。
“长城守军是为了配合我们围杀皇夜羽而出城,在确保我们安全回返之前,他们不会撤军。但这也是有极限的,我们的安全,绝不优先于长城的安全。留给我们的时间已经不多了。”嬴武看着极远处的兵煞浓云:“诸位怎么看?我们选哪个战场入关?”
“燕山关!”姜望和重玄遵几乎异口同声。
他们都是习惯把握命运的人,在关乎生死的关键选择上,绝不会交由别人做决定。当然也不会不好意思表达。
嬴武道:“理由?”
重玄遵在疾飞的过程中,仍然保持翩翩风度,淡然道:“听听姜阁员的军略吧。”
姜望也不管他是不是阴阳怪气,很直接地道:“首先,燕山关是离我们最近的三座关城之一,本就在备选之列,这是战前就有规划的;其次,皇夜羽被杀,秦太子衍道的事情已经不是秘密,虎牢关那边如果有修罗君王撤下来,一定比皇夜羽强大得多,局势越清晰,对我们越不利。我们需要混乱,越乱的战场越适合我们;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点,贞侯是虞渊长城的灵魂人物,他如果有布局,我们应该帮他。他如果有危险,我们应该帮他。”
两个“应该”,说服了所有人。
嬴武补充道:“他也一定能帮到我们。”
计昭南提枪在手:“既然大家都有决定,那就尽快。”
嬴武的目光在其他人身上掠过,得到全部肯定的回应之后,便骤然折身。
六合之阵,天骄七人,同赴燕山关。
……
……
生机勃勃的原野,是修罗君王皇夜羽身死之地。
此前这里是什么模样,大概不会有谁记得。
这是已经分出胜负的战场,万物复苏于腐肉。
在此舍命搏杀的众人早已散去,唯留一座石拱桥,寂寞地架在原野,仿佛从来便修筑于此。
它的名字叫【灞桥】。
嬴武没有带走它,其他人也很有默契地没有提及。
在某一个时刻,它忽然显现虚形,化作掠影——虚影一闪即无踪。
原野空空也。
无名的野花开遍。
生死是永恒的主题,每时每刻都在重演。
伟大的虞渊天路,是修罗斧凿的新生。
在这条无法用距离来描述的伟大天路上,永远有修罗族的战士在跋涉。
他们脚下踩着的,或许正是祖辈的尸骨。他们的尸骨,或许也将铺垫为后辈的阶梯。
一尊绝巅强者的死去,对修罗族来说是难以承受的剧痛。
而短短数年之间,先死阿夜及,再死皇夜羽,这无异于是将修罗族本就艰难的命运,推向深渊更深处。
无底虞渊的下方,那“不可回归之地”,一时也有叹息响起。
但这声叹息才刚刚响起,便又下坠。
像是一个具体的存在,被另一个具体的存在砸了下去。
而后有一座古老石桥,横跨虞渊。
这七十二孔的石拱桥,竖接时光,横锁长空,仿佛要作为一张石盖,将这无底的虞渊盖住!
然而虞渊天路上跋涉的茫茫多修罗战士,却彷如无觉,仍然往上走。
虞渊深处一种伟大的力量正在发生,不显形迹,独落石桥。时空在这一刻产生巨大的波澜,仿佛怒潮要将石桥卷回深海——
这座形制古拙的石拱桥,却也并不对抗,倏然缩小百倍,仿佛一个具体的人,就这样跳进了虞渊。
“呜呼!”
那声哀叹随之一起坠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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