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雀为凤:殿下不省心

69.皇帝不是这么个当法的


    谁也没想到,这个在荒园里独自长大的新帝,登基之后非但没有对扶他上位的吴丞相等人感恩戴德,反而表现出了异乎寻常的强势。
    甚至比他那个杀伐果断的父亲有过之而无不及。
    人人都以为他原本只是一条丧家之犬,没想到他才登基第一天就露出了獠牙,竟是一只狠劲儿十足的狼崽子,不怕拼,更不怕死!
    吴丞相等人不是没有试图反击过,但一两个回合之后,他们就怯了。
    都说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吴丞相万万没想到,他自己才是那个“穿鞋的”。
    小皇帝年轻,无父无母无妻无子,又正是热血沸腾不计后果的年纪,视皇权富贵如粪土,什么都豁得出去;而朝中这帮老臣们不行,他们每个人的身后都是一大家子,官场浮沉关系到的甚至是一个宗族、一个姓氏的荣辱和存亡,他们根本不敢往赌桌上摆。
    几个回合的交锋结束以后,先帝的丧事还没办完,朝堂上的风向已经很明白了。吴丞相等人只能一边暗恨自己看走了眼,一边忍气吞声等待下一次反击的机会。
    不料机会还未等到,新帝又在大朝会上宣布了一个匪夷所思的决定:他要替前朝帝室,重修庙宇。
    并且这个决定显然不是少年人的心血来潮。群臣在朝堂上争执了一个早上,出了宫之后才知道门下省已经绕开丞相和被丞相把控着的中书省,直接把诏令发了下去。
    诏令中,“有道伐无道”的基调虽然没有变,但字里行间着重申明了前朝楚氏君王为政以仁、爱民如子,走到亡国的地步并非君王失德,而是因为朝廷积弊深重、君王有心改革却力有不逮,不得不自戕谢罪,将这锦绣江山与天下苍生尽托付给了后来之人。
    此外诏令还提到,本朝并不与楚氏为敌,而是继承楚氏王朝遗志为天下百姓谋福祉,因此在朝廷重修庙宇之外,亦不禁民间私设祭祀追念前朝。
    吴丞相听小厮说罢,怒气冲脑,转身就折回了宫中。
    沈御离正在祈祥宫小憩,看见吴丞相来了,便露出了然的笑容:“吴相莫非还有什么事忘了说?”
    “陛下!”吴丞相把袖子甩得啪啪响,“您知不知道这样做的后果是什么?是,如今您是皇帝,可皇帝不是这么个当法的!”
    “吴相你错了。”沈御离摇头,“朕是皇帝,朕是什么样,皇帝就是什么样。”
    “你!”吴丞相气得一瞪眼。
    沈御离又补充了一句:“除了朕自己,没有人可以教朕怎么当皇帝。”
    吴丞相气得呼呼喘气,看到旁边羽林卫手中的长刀又有些生怯,只得强压住怒意,沉声道:“您是皇帝,自然可以为所欲为。但是陛下,治国非同儿戏!您以为这道诏令发下去,天下百姓会赞您仁厚吗?他们不会!他们本就对前朝念念不忘,如今您又准许民间祭祀,长此以往楚家那帮人会成为百姓心里的神!再加上父传子子传孙代代追念、说书人唱戏人层层渲染,百姓心中哪里还能有您半点儿位置!”
    “他们追念就追念,”沈御离站了起来,“若是十年之后百年之后天下百姓还在追念楚氏,那只能证明我们沈家人无能!既然我们无能,百姓追念楚氏又有何不可?”
    “你——幼稚!”吴丞相气得甩着袖子在殿中转了两圈,嘭地坐了下来。
    沈御离低头看着他,压低声音又说道:“吴相,让楚家人成为百姓们心中的神,总比让他们成为宫里的鬼好。”
    吴丞相猛地抬起了头,脸色有些发白:“你、你说什么鬼不鬼的?子、子不语……”
    “子不语怪力乱神。”沈御离替他把话说完,又道:“你吴丞相是圣人门生,不愿提这些鬼神之事,朕也不勉强。既如此便请吴相今夜留在宫中替父皇守灵,此事咱们明日再商议,如何?”
    吴丞相从前的确是不信鬼神的,此时闻言却禁不住打了个寒颤。
    他忽然想起了那些道士们离奇的病症、想起先帝正当盛年身强力壮却忽然暴病而亡……不知怎的就对沈御离口中的“怪力乱神”生出了几分畏惧来。
    心中生畏,气势不由得就弱了。
    “陛下,”他放缓了语气,“微臣知道,您近来在跟赵学究读书,满心里都是圣人之言,有些看不惯先帝的行事。但是,为君之道,不止要靠‘仁’,更要靠‘术’!似您这般自揭自短,读书人最初或许会赞您一声‘坦荡’,但要不了多久这一声赞誉就会过去,天下人只会记得先帝的杀戮之凶,读书人也会转而开始骂您‘不孝’,您这……百害而无一利啊!”
    沈御离认真地想了想,点头:“不错,若朕只做这一件事,的确是有百害而无一利。”
    “但是,”他带着几分笑意,看向门外:“朕既为天子,又岂能只做这一件事!朕会让天下人知道,父皇夺了楚家的江山,不是为了富贵荣华,更不是为了鱼肉百姓,而是沈家的的确确可以做得比楚家更好!”
    吴丞相仰头看他,只见少年的下颌角扬起高傲的弧度,唇边带着笑,眼睛里有光。
    少年。
    哈,少年!
    这一瞬间,吴丞相惊觉自己老了。
    他是个糟老头子了,所以只会想些权势、荣华,做点事情前怕狼后怕虎,生怕一个不小心就把麻烦惹上身。
    若他也是少年,或许也会喜欢这个少年君王:上一辈做错了的事,这一辈可以一一找补回来;惹麻烦也不怕,有多少麻烦,都解决了就是。
    少年人的未来还很长,日子总会一天比一天好的。
    “是,陛下。”吴丞相哑声说道,“如此臣请陛下增设巡城司,在京都各大街道巡查,一旦发觉民心有变,也好及时报与朝廷知道,以免局势失控。”
    “好。”沈御离笑了,“果真还是老丞相思虑周全,正该如此!”
    吴丞相已经好多天没挨夸了,此时忽然听见这么一句,差点激动得他把眼泪飚出来。
    激动之余,他老人家终于想起了为人臣的本分,忙又说道:“陛下,眼看快到腊月了,再过两三个月便是春闱,主考副考的人选也该早定下来了。”
    沈御离点头:“不错。朕读书不多,对朝中诸位大人的人品学问也不甚了解,此事还要劳烦吴相多多费心。”
    吴丞相慌忙应下,擦擦眼角,咧开嘴笑了:“陛下,臣闻京都各大客栈中都已有举子入住,其中不乏有青年才俊,想来……我们这些老东西也该给年轻人腾地方了!”
    “可别!”绕林从屏风后面转出来,高声嚷:“吴丞相你清醒一点!你的儿子才只做到五品,你的孙子还没考中皇榜,你这会子就忙着给年轻人腾地方,你吴家的荣华富贵可说不定就泡汤了!”
    吴丞相先是被她吓了一跳,听她喊完话又觉得既后怕又惭愧还有一点儿想笑,心情顿时十分复杂。
    殿中静了一瞬,吴丞相终于回过神来,沉声喝道:“陛下在接见外臣商议朝政,你一个女子躲在屏后偷听,成何体统!”
    “喂,你不能颠倒黑白!”绕林叉着腰同他嚷,“陛下明明是在与我打情骂俏,你一个老头子非要跑进来说什么朝政,你识趣不识趣?”
    “你!”吴丞相的脸顿时黑了,翻来覆去只会喊“成何体统、成何体统!”
    他就知道,这少年皇帝骨子里就是荒唐不懂事的!什么少年意气、意气风发,都是错觉,都是错觉!
    把天下交给这种满脑子小情小爱的年轻人,那是要完!朝堂必须是老人家的,他还要执掌乾坤二十年!
    吴丞相嘴里不敢骂,心里骂骂咧咧就没停过,胡乱向沈御离说了声“告退”就甩着袖子走了。
    绕林看他走远,终于绷不住哈哈笑了起来,在殿中又蹦又跳。
    “你瞧瞧那个老头子,”她指着吴丞相的背影给沈御离看,“甩得袖子都快要飞起来了!唉,我真看不惯他一脸激动满口忠贞的样子,他还是要吹胡子瞪眼才好看!”
    沈御离没有应声,也没有笑,只定定地看着她。
    绕林忽地有些紧张,忙住了笑,试探着问:“你……生气了?怪我不该欺负你的老臣?”
    沈御离摇头,仍不说话。
    绕林更紧张了,忙在他面前蹲下去,扶着他的腿:“喂,你怎么了?不会是想杀我吧?我听人说当皇帝的都喜怒无常……”
    “你,”沈御离忽然按住了她的手,“刚才跟吴丞相说‘打情骂俏’?朕还没见过打情骂俏,想请教一下。”
    绕林呆住了。
    她仿佛觉得,这位陛下,有那么一点儿,不要脸。
    没想到更不要脸的还在后面。
    趁她愣神的工夫,沈御离忽然抓住她的手腕轻轻一拉,右手技巧性地勾住她的腰往上一提,原本蹲着的绕林就晕头转向地起来,糊里糊涂坐在了他的腿上。
    鼻尖顶着他的下巴,近得连绒毛的碰触都能感觉到。
    绕林的脸腾地烧红了起来。
    她也不知是怎么了,原本同榻而眠也是常事,更亲近的时候也有,可她任何时候都没有像此刻这样又羞又窘,恨不得立刻找个麻雀窝钻进去。
    “喂!”她慌忙推开沈御离的脸,把自己往后面缩了缩,挣扎着想起身:“沈御离,你不能欺负我啊!”
    沈御离圈住她的腰,坚决不放:“你不能倒打一耙吧?明明是你欺负我!”
    绕林呆住了:“我什么时候欺负你了?你如今是皇帝,谁敢欺负你?我又不傻,我又不想被做成烤麻雀!”
    “可你就是欺负我了,”沈御离一脸认真,“你看,如今全天下都知道你是我的人了,我还什么都没干!我担着这个虚名、受了这么大的冤屈,这还不算是你欺负我?”
    绕林听得糊涂:“什么叫‘什么也没干’?你想干什么?”
    她是真不明白,所以脸上是一派天真好奇。
    这就轮到沈御离脸红了。他一向知道这小麻雀没心没肺不知羞臊的,本以为什么话都可以当面说,没想到事到临头完全不是那么回事。
    他倒想直说,或者干脆不说话直接上手……可这场景怎么那么像他在欺负小孩子啊?!
    沈御离无奈地放开了手,拍拍额头,看着那小麻雀从他怀里跳了出去。
    “喂,你怎么了嘛?”绕林没有跑远,立刻又转了回来,又疑惑又担忧地看着他:“你今天怪怪的!是不是病了?我帮你叫太医过来?”
    “没有,不用。”沈御离揉揉眉心,“晚上再说吧!”
    “哦。”绕林莫名其妙地答应了一声,立刻又想到了别的事:“给大美人她们超度的法事准备得怎么样了?我今晚得去看看她们,还差几天就能彻底解决了,可不能在这个时候又出幺蛾子!”
    “你见她们干什么?”沈御离的脸色立刻就不好看了,“你不是说她们对你不好,还动不动就要杀你?”
    “是啊!”绕林苦着脸,“所以要去见她们!我乖一点她们就和蔼一点,我要是总躲在你身边不见她们,她们就会在背地里使坏!这一阵我看她们又有要使坏的苗头了,我得去跟她们讲讲理呀!你连诏书都发了,她们要还是不信你,我看就只能请神仙下凡来让她们灰飞烟灭了!”
    她说得似乎很有道理,沈御离的眉头却越皱越紧,又是叹气又是摇头的,好半天才又问:“你不能改天?”
    “这不是越快越好嘛!”绕林无奈,“你有没有发现前两天那几个小太监的病还没好,木头又有些蔫蔫的?那些鬼怨气深的时候就会影响到活人,甚至可能会影响到整座宫城的气运,我得去安抚她们呀!”
    沈御离点点头,仍然叹气。
    绕林更无奈了:“你今天怎么回事啊?一会儿欲言又止、一会儿又唉声叹气的,有什么话不能说?你是不是觉得当皇帝很累?太累了你就甭当了呗?”
    “别说傻话,”沈御离叹息着攥了攥她的手,“这不是咱们想怎么样就怎么样的。”
    绕林糊里糊涂地点了点头,沈御离就顺势牵着她的手出了门:“随我去走走吧,听说腊梅花开了。”
    门口小太监忙躬身迎着。皇帝出门的阵仗自是不小,绕林有些不自在地皱了皱眉。
    麻雀虽然不怕人,但其实挺不喜欢好多人跟着的,也不方便说话。
    幸好到了梅林沈御离就叫奴才们退开了,只同绕林两个人坐在了暖阁里,命人摆上了茶点,叹道:“这些日子一直在忙父皇的丧事,极少能有时间陪你,你可会觉得无聊?”
    “我无聊惯了,”绕林闷闷地道,“先前那些年不是一直这么过来的?如今就是……你不在的时候总有鬼来吵闹,今天是吊死鬼明天是断头鬼,别说无聊了,我天天一惊一乍的,都快吓得失眠了!”
    沈御离闻言又叹了一声,道:“过两天父皇进了陵寝,再把鬼魅之事解决了,咱们也就可以清净几分了。”
    绕林点点头,注意力已经被桌上新式样的点心给吸引了过去。
    沈御离把点心盘子往她面前推了推,问:“你可曾想过要到宫外去看看?”
    绕林愣了一下,抬起头,一脸惊恐:“你要赶我走?为什么?因为我是妖怪?”
    “不是,”沈御离忙摇头,“我是说,你以后跟着我,可能就一辈子不能出宫了。到时你被困在这小小的一方天地里,会不会后悔?”
    绕林费力地把一整块点心咽下去,反问:“为什么要后悔?我又不知道宫外是什么样,想后悔也没得后悔呀!再说我是麻雀,又不是大鹏鸟,我要那么大的天地干什么?”
    沈御离没等她说完就笑了:“你既这么说,我可就放心了。”
    他放心什么了?绕林没听明白。
    沈御离也不向她解释,只管靠在椅背上看着她,闲闲微笑。
    绕林这么厚的脸皮愣是又被他看得有些发烫。她连点心也顾不上吃了,忙用双手捂住了脸。
    沈御离看着有趣,悄悄起身坐到她身边来,从后面将她整个人圈在了怀里。
    “你你你干什么?!”绕林吓得打了个寒颤,忙要躲。
    沈御离趁机将她搂得更紧了些,贴在她耳边低声道:“不是都答应跟着我了?还躲什么?”
    “你这人好奇怪哦!”绕林努力偏过身子躲着他,气急:“我不是一直跟着你吗?从前你也没这么……这么动手动脚的呀!”
    沈御离始终没能占到他想占的便宜,有些失落,只得退而求其次地将下巴搁在她的肩膀上,故意压低了声音装委屈道:“从前总觉得你还小,想着等你两年也无妨,如今看来——你都会撩拨人了,想必不小了!”
    “‘撩拨人’是什么意思?”绕林惊恐,“我什么时候撩拨你了?!”
    沈御离继续装委屈不肯答话,只十分心机地在她肩膀上蹭呀蹭,顺便两手环住她的腰,用力箍紧在怀里。
    绕林觉得这个姿势别扭得很,气得咬牙:“我看你就是忽然发疯呢!怪里怪气的!你给我放开!”
    “不放!”沈御离今日是打定了主意要耍流氓,“除非你答应今晚不去见什么大美人,在家陪我!”
    “那……”绕林觉得这个提议十分之不妥。
    “就一天!”沈御离故意别扭地抵住桌面让她动弹不得,半哄骗半哀求:“我都找太卜署看过日子了,就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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