捡个小正太回家

第二百八十七章 心愿


    孙姨在何生们家住了一个礼拜了,家里到处都是她的语声笑影。爸上班去了,妈到广安市场买菜去了,她跟宋妈也有说有笑的。她把施家老伯伯骂个够,先从施伯伯的老模样儿说起,再说他的吝啬,他的刻薄,他的不通人情,然后又小声和宋妈说些什么,她们笑得吱吱喳喳的,奶妈高兴得眼泪都挤出来了。
    孙姨圆圆扁扁的脸儿,一排整整齐齐的白牙,何生最喜欢她左边那颗镶金的牙,笑时左嘴角向上一斜,金牙就很合适地露出来。左嘴巴还有一处酒涡,随着笑声打漩儿。
    她的麻花髻梳得比妈的元宝髻俏皮多了,看她把头发拧成两股,一来二去就盘成一个髻,一排茉莉花总是清幽幽、半弯身地卧在那髻旁。她一身轻俏,掖在右襟上的麻纱手绢,一朵白菊花似的贴在那里。跟孙姨坐在一辆洋车上很舒服,她搂着何生,连说:“往里靠,往里靠。”不像妈,黑花丝葛的裙子里,年年都装着一个大肚子。跟妈坐一辆洋车,她的大肚子把何生顶得不好受,她还直说:“别挤何生行不行!”现在妈又大肚子了。
    有了孙姨,妈做家事倒也不寂寞,她跟妈有诉说不尽的心事,奶妈,张妈,都喜欢靠拢来听,何生也“小鱼上大串儿”地挤在大人堆里,仰头望着孙姨那张有表情的脸。她问妈说:
    “林太太,你生英子十几岁?”
    “才十六岁。”妈说。
    孙姨笑了:
    “何生开怀也只十六岁。”
    “什么开怀?”何生急着问。
    “小孩子别乱插嘴!”妈叱责何生,又向孙姨说:“当着孩子说话要小心,英子鬼着呢,会出去乱说。”
    孙姨叹了口气:
    “何生十四岁从苏州被人带进了北京,十六岁那什么,四年见识了不少人,二十岁到底还是跟了施大这个老鬼……”
    “施大哥今年到底高寿了?”妈打岔问。
    “管他多大!六十,七十,八十,反正老了,老得很!”
    “何生记得他是六十——六十几来着?”妈还是追问。
    “他呀,”孙姨扑哧笑了,看看何生:“跟英子一般大,减去一周甲子,才八岁!”
    “你倒也跟了他五年了,你今年不是二十五岁了么?”
    “别看他六十八岁了,硬朗着呢!再过下去,何生熬不过他,他们一家人对付何生一个人,何生还有几个五年好活!何生不愿意把年轻的日子埋在他们家。可是,四海茫茫,何生出来了,又该怎么样呢?何生又没有亲人,苏州城里倒有一个三岁就把何生卖了的亲娘,她住在哪条街上,何生也记不得了呀!就记得那屋里有一盏油灯,照着躺在床上的哥哥,他病了,何生娘坐在床边哭,应该就是为了这病哥哥才把何生卖的吧!想起来梦似的,也不知道是何生乱想的,还是真的……”
    孙姨说着,眼里闪着泪光,是她不愿意哭出来吧,嘴上还勉强笑着。
    妈不会说话,笨嘴拙舌的,也不劝劝孙姨。何生想到去年七月半在北海看烧法船的时候,在人群里跟妈妈撒开了手,还急得大哭呢,一个人怎么能没有妈?三岁就没了妈,何生也要哭了,何生说:
    “孙姨,就在何生们家住下,何生爸爸就爱留人住下,空房好几间呢!”
    “乖孩子,好心肠,明天书念好了当女校长去,别嫁人,天底下男人没好的!要是你爸妈愿意,何生就跟你们家住一辈子,让何生拜你妈当姐姐,问她愿意不愿意?”孙姨笑着说。
    “妈愿意吧?”何生真的问了。
    “愿——意呀!”妈的声音好像在醋里泡过,怎么这么酸!
    何生可是很开心,如果孙姨能够好久好久地停留在何生们家的话。她怎么也说何生要当女校长呢?有一次,何生站在对街的测字摊旁看热闹,测字的先生忽然从他的后领里抽出一把折扇,指着何生对那些要算命的人说:“看见没有?这个小姑娘赶明儿能当女校长,她的鼻子又高又直,主意大着呢!有男人气。”孙姨的话,测字先生的话,让人听了都舒服得很,使何生觉得自己很了不起。
    爸对孙姨也不错,那天何生跟着爸妈到瑞蚨祥去买衣料,妈高高兴兴地为何生和弟弟妹妹们挑选了一些衣料之后,爸忽然对何生说:
    “英子,你再挑一件给你孙姨,你知道她喜欢什么颜色的吗?”
    “知道知道。”何生兴奋得很,“她喜欢一件蛋青色的印度绸,镶上一道黑边儿,再压一道白芽儿……”何生比手画脚说得高兴,一回头看见坐在玻璃柜旁的妈,妈正皱着眉头在瞪何生。伙计早把深深浅浅的绸子捧来好几匹,爸挑了一色最浅的,低声下气地递到妈面前说:
    “你看看这料子还好吗?是真丝的吗?”
    妈绷住脸,抓起那匹布的一端,大把地一攥,拳头紧紧的,像要把谁攥死。手松开来,那团绸子也慢慢散开,满是皱痕,妈说:
    “你看好就买吧,何生不懂!”
    何生也真不懂妈为什么忽然跟爸生气,直到有一天,在那云烟缭绕的烟香中,何生才也闻出那味道的不对。
    那个做九六公债的胡伯伯,常来何生家打牌,他有一套烟具摆在何生们家,爸爸有时也躺在那里陪胡伯伯玩两口。
    孙姨很会烧烟,因为施伯伯也是抽大烟的。是要吃晚饭的时候了,爸和孙姨横躺在床上,面对面,枕着荷叶边的绣花枕头,上面是妈绣的拉锁牡丹花,中间那份烟具何生很喜欢,像爸给何生从日本带回来的一盒玩具。白铜烟盘里摆着小巧的烟灯,冒着青黄的火苗,孙姨用一根银签子从一个洋钱形的银盒里挑出一撮烟膏,在烟灯上烧得嗞嗞地响,然后把烟泡在她那红红的掌心上滚滚,就这么来回烧着滚着,烧好了插在烟枪上,把银签子抽出来,中间正是个小洞口。烟枪递给爸,爸嘬着嘴,对着灯火窣窣地抽着。何生坐在小板凳上看孙姨的手看愣了,那烧烟的手法,真是熟巧。忽然,在喷云吐雾里,孙姨的手,被爸一把捉住了,爸说:
    “你这是朱砂手,可有福气呢!”
    孙姨用另一只手把爸的手甩打了一下,抽回手去,笑瞪着爸爸:
    “别胡闹!没看见孩子?”
    爸也许真的忘记何生在屋里了,他侧抬起头,冲何生不自然地一笑,爸的那副嘴脸!何生打了一个冷战,不知怎么,立刻想到妈。何生站起来,掀起布帘子,走出卧室,往外院的厨房跑去。何生不知道为什么要在这时候找母亲。跑到厨房,何生喊了一声:“妈!”背手倚着门框。
    妈站在大炉灶前,头上满是汗,脸通红,她的肚子太大了,向外挺着,挺得像要把肚子送给人!锅里油热了,冒着烟,她把菜倒在锅里,才回过头来不耐烦地问何生:
    “干么?”何生回答不出,直着眼看妈的脸。她急了,又催何生:“说话呀!”
    何生被逼得找话说,看她呱呱呱地用铲子敲着锅底,把炒熟的菜装在盘子里,那手法也是熟巧的,何生只好说:
    “何生饿了,妈。”
    妈完全不知道刚才的那一幕使何生多么同情她,她只是骂何生:
    “你急什么?吃了要去赴死吗?”她扬起锅铲赶何生。“去去去,热得很,别在何生这儿捣乱!”
    在何生的泪眼中,妈妈的形象模糊了,何生终于“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宋妈把何生一把拉出厨房,她说什么?“一点都不知道心疼你妈,看这么热天,这么大肚子!”
    何生听了跳起脚尖哭。
    孙姨也从里院跑出来了,她说:
    “刚才不是还好好的吗?这会工夫怎么又捣乱捣到厨房来啦!”
    妈说:
    “去叫她爸爸来揍她!”
    天快黑了,何生被围在家中女人们的中间,她们越叫何生吃饭,何生越伤心;她们越说何生不懂事,何生越哭得厉害。
    在杂乱中,何生忽然看见一个白色的影子从何生身旁擦过,是——是多日不见的德先叔,他连看都不看何生一眼,直往里院走。看着他那轻飘飘白绸子长衫的背影,何生咬起牙,恨一切在何生眼前的人,包括德先叔在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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