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侠小说-剑器行

第29章


心里没有喜悦,但只觉得凄凉难耐,一种广大的茫茫然的惨伤,好象是为她,又好象不是,那说不清楚的冷冷悲哀,也不知是为了什么…… 
  "文某对天发誓,终生不敢有负贤妻。"他一字字说道,"你待我这番恩情,文某此生难报难还。" 
  烛火在炕头小桌上低低摇曳,昏黄的光照在女人手中的活计上。夜已深了,连理尚未宽衣,坐在炕上,被窝铺开一半盖着腿,她埋头就着那点光亮专心地缝补手里的东西。发髻已经打开,披下来,遮住了她的大半个侧面,只看见鼻尖与一小块面颊,病后初愈的人,脸色还黄黄的,在那跳荡的烛光里明暗深沉,变成一种凝重的泥金色。她心无旁骛的神情使她显得端严慈悲,像一尊卸了莲座、不妆不饰的观音像,然而她渡不得这世上受苦的众生,她连自己的业债都不知道该往哪里赎。宽大的土炕上,她的身子这样渺小,从荒野来的黄土垒成了炕,依旧是荒野的黄土,荒野之上,睡着的都是无处可去的迷途人。 
  男人悄然立在门边,看了许久。她全心全意做着活计,竟未觉察。直到烛光陡然一暗,她皱眉用针尖挑了挑线头,实在看不清楚,猛抬头要剪烛花时,吓得浑身一颤,两手紧紧捏住了那件衣裳。 
  她把腿往炕里缩去,畏怯地望着男人,低声道:"文爷来了。" 
  "来看看你。"他的目光落到她手中的活计上,责备道,"这么晚了,怎还不睡?小孩子的衣裳,有什么要紧,你安心将养,等你好了,慢慢儿地做去,日子长着呢。病才轻些,倘若累着了倒是大事。" 
  说着伸手就去夺那件小衣服,连理闭着嘴只摇头,仿佛十分恐惧似的,攥紧了不撒手,两下里一扯,他还是把衣服从她手中拿走了,正牵着的那根线却给扯断了。针连着半段残线落在被头上,一时找不着,她看他一眼,默默低头用指尖去寻。 
  文旭安拿着钦儿的小罩袍,下摆撕了道口子,必是那孩子玩耍时不小心弄破了。她把那条破口连缀起来,正用丝线在那补痕上绣一只猛虎遮盖。已快完工了,他抚摸着虎尾上才扯断的一根金黄的线头,若有所思。 
  "你看你这是何苦,钦儿他小孩子家,穿得什么好衣裳。你今儿给他补好了,他明儿说不定又挂破了。三更半夜的,何苦费恁多精神给他绣这个。" 
  连理仍然低着头摸针,嘴角却露出微微的笑来:"小少爷喜欢这个。他前日说,他是属虎的,从前衣服上祖母都给他绣大老虎,小少爷想要老虎,他说穿着神气。横竖我也睡不着,就给他绣一只罢,不费什么神的,还差几针就好了--文爷,您还给我罢,我答应了小少爷明儿就给他的。" 
  她没看见文旭安把那件衣裳捏成了一团,五官也纠结成同样痛苦的一团,竭力镇定着自己,缓缓吐出字来道:"钦儿这孩子太不懂事了,怎么能叫你如此受累……的确……他奶奶从前……他每件衣服上都有绣虎……想不到,他竟还记着……当初是我不好,不该让老人家偌大年纪还为这小孩子做这个……早没想到……" 
  "太夫人疼爱小少爷,也是常情。"连理漫应道,"文爷真是孝顺。" 
  "孝顺……我是天下最不孝的儿子。钦儿的祖母--她是我害死的!" 
  她刚找着了针,正要拈起来,陡闻这话,手一哆嗦,不由得一下子揪住被面,针扎了指头竟也不觉得。一滴血慢慢流出来,黄线染成了红线。她仰脸望着他,惊疑不定。 
  文旭安僵直地站在炕边,面上似哭似笑。光从底下照上来,没把他的脸照亮,反而更显出那张脸上的瘦削,颧骨瘦得高高突起,使眼窝更深更阴暗,他看去像一具没入土的骷髅。 
  "我二十岁中了秀才,爹娘以我为荣,二老以为文家的门楣光耀竟要着落在我身上。谁知那以后屡试不中,连个举人也考不下来,爹娘陪着我寒窗苦读,家里凡事都不要我做,只让我安心念书应试。我一个男人,一年年在家里白吃白住,地里的活都是二老和拙荆操劳,有什么好吃的他们都舍不得吃,我娘过年杀一只鸡,自己也舍不得尝一口,全都想着我……而我就只会一次次地考,一次次地败……我是个没用的废物,心灰意懒,倒读了许多闲书,兵法韬略……可笑,我就只能到纸上去找我的雄心壮志,做我的白日梦,建功立业……从来百无一用是书生!"他并不看她,遥遥地对着空气中看不见的什么嘿嘿笑了起来,笑得很难听,"我爹说:"考不中怕什么,多少人考了一辈子才得功名呢!安儿,你什么都不要管,用功读你的书,放心考去!家里有我和你娘呢,我们都还硬朗,你就真在家考一辈子我们也养得起你,你想上进,我们做爹娘的比什么都高兴!"--我吃的不是米,都是他们的血汗哪!到二十八岁,我终于绝了指望。我知道我这辈子和功名是无缘的了,家里一年比一年紧,我爹娘再也经不起下地劳累了,那时候凑巧有个机缘,一个朋友推举,我就到陕西,威远将军的府上去当幕僚。" 
  "刘将军?"连理脱口而出。 
  文旭安点了点头:"不错。威远将军刘震保,军功盖世,性子最是暴躁,一生杀人无算,在陕西,人们都叫他混世魔王。连姑娘,你也听说过他么?" 
  连理脸上一红,低下头去:"好象……好象有点耳熟。"她声若蚊蚋。威远将军刘震保,她没见过他的人,但他的东西她见得太多了。他和父亲交情不错--当然不过是官场上的交情,父亲的年纪比他大二十岁,在他面前却谦卑地自称晚生。逢年过节,家里打点送给刘将军的礼物是各项礼品重中之重,刘将军也有回礼,从陕西派人快马连驿送来,貂皮、银狐皮、没见天日的母腹中小羊身上剥下来的珠羔皮……一捆一捆,军功盖世的大将军连送人礼物也都离不了杀生,她拒绝父亲用那些裘皮替她制衣裳,她怕闻那股散不去的血腥味……威远将军的名号,她在千里之外深闺中也听得熟了,关于这个杀人不眨眼的男人,他的种种事迹或许她并不比陕西老百姓少知道多少。 
  还记得父亲每回收到了刘将军的回礼是如何受宠若惊,赶着写信去道谢,诚惶诚恐,卑躬屈膝,论品级父亲并不比他低,但"实力",那是另外一回事,在父兄严肃的对谈里她所听不懂的…… 
  这样的深谋远虑,终于也靠不上这个靠山么?洛阳姚府大厦倾颓,只在一霎之间。哗喇喇楼塌了,梦幻泡影的光荣,父亲一生苦心经营,到头来还是化作梦幻泡影……她神思恍惚,望着灯火,一下子不知想到哪里去了。 
  男人的声音冷冷地在头顶上继续回荡下去,他用了尽量平淡的口吻,仿佛在说着旁人的事情:"我做了幕僚,那是说得好听些罢了,其实仍然是个吃白饭的闲汉。威远府里养着二十多个幕僚,刘将军恐怕连我姓甚名谁也不知道。但终于是有了一点闲钱,除了吃用,我把省下的每月寄回家里,想给爹娘存起来买头牛。一年之后,陕西流民作乱,皇上旨命威远将军扑灭,其实那些作乱的流民也不过是老百姓吃不上饭,逼得动手抢点粮食糊口罢了,谁知那年晋陕冀三地大旱,遭灾的生民着实不少,人们没了活路,铤而走险,造反的竟越来越多,四面八方纷纷来投,乱党声势壮大,刘将军命手下将领率军与战,一连三战,败了三场,官军被那些流民杀了不少。刘将军大怒,斩了两员爱将,亲自出战。有一次他心血来潮,夜晚召集了这些幕僚到帐中,与我们商讨明日布阵歼除乱党的计划。实则他早已谋定,只是想炫耀一下以出心中闷气罢了,大家心里都明白,自是赞不绝口,但我那天不知怎么的,竟忽然觉得这阵势不对头,如果明日真照这样作战必败无疑。我知道刘将军一向刚愎自用,最听不得顶撞,可当时心头发昏,忍不住就说了出来,还把他布的阵东改西改。刘将军自然大发雷霆,当场就要将我推出杀了,两个兵绑了我临出帐门,他忽然又喝住了他们。 
  我回过头来,看到他的目光在我改过的地图上转来转去,最后亲自上前替我松了绑,他说:"你改的很好,明天就照这样打罢。嗯,你很好。你叫什么名字?" 
  从此他将我视为亲信。第二天那一仗果然胜了,乱党经此重创,流窜逃亡,元气再也缓不起来。不到两个月,被各地官军逐一歼灭,作乱的头子给抓住了,全部立地砍了。受这场兵祸牵连丧命的人不计其数,我没离开过刘将军帐前,但我听说晋陕冀三地的官府那些日子没干别的,天天忙着处死反贼余党,杀得血流成河,刽子手的刀都卷了。其实哪里有这许多余党,大多都是当地乡民,父母官为了邀功,不分青红皂白捉来杀掉,凑人头数。这些百姓都是冤死的……是我害了他们。 
  我心里已经悔恨莫及,然而刘将军很高兴,皇上因为这场军功又晋了他的爵,凯旋回到威远府后,他大力提拔我,为我单造了一个宅子,薪俸丰厚。我想把爹娘接过来,但二老说住惯了,不愿意离开家乡,只把我妻子和儿子送了来。我没法子,只好尽量多给爹娘银子,他们花不了,就请他们替我拿这些钱多做善事,救济可怜人。银子,银子有什么用?我造下的孽,那些无辜的人命再多银子也买不回来了……我知道我会遭报应的……早晚要有报应的! 
  不久西疆蛮夷进犯,圣旨又命刘将军带兵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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