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侠小说-剑器行

第47章


她进入妖精巢穴,只见丈夫身披王袍,正大声激励群妖,誓要杀光正道那些狗崽子雪此深恨,那为首的"鹤羽真人"更绝不能便宜了他,捉到这个家伙,定要将他千刀万剐,沥血坛前祭祀死难兄弟。他现出蛇妖本相,脸生鳞片,嘘气成云,袍底拖出吊桶粗细的一条蛇尾,绕身三匝--好不怕人!女剑仙隐身石后,早已瞧得呆了,这时分要一句话一点泪也挤不出来。谁知她怀里抱的婴孩看到爹爹这般模样,登时哇哇大哭起来。 
  蛇王陡见妻儿竟寻到这里,当场也是怔住了,连蛇妖本相都忘了敛去。他伸手想抱儿子,婴孩吓得只往母亲怀里躲,拼命大哭,打死不敢找他。众妖早已团团围至,女剑仙怀抱娇儿,瞧了他半晌,只问了一句:你说过的话还算不算数。 
  那蛇王张口结舌,还未来得及答话,众妖却都已知道这个女人便是迷惑大王、施那调虎离山计策的正派奸细,霎时群情汹涌,嚷成一片,都要她为死去的同类偿命。蛇王喝住他们,望着妻儿,哑口无言。只见妻子神色冰冷,说道:"我最后问你一遍,你跟不跟我回家?"蛇王道:"你先回家等我,我们马上要和蜀山的人开战,你夹在中间不大好。等我了结了此间之事马上回去,再不离开你们母子了。"他妻子道:"你一定要杀人么?" 
  蛇王眼看娇妻爱子,一边是夫妻恩爱父子至亲,一边是兄弟患难之情,好生为难。但亲见了众多老部下横尸遍野的惨状,此时强敌重来在即,如何能抛下他们不管。只好硬起心肠道:"这是最后一次。是他们先欺到我们头上来的,这些兄弟不能白死。我们没害过人,凭什么要任他们宰割?你先回家,这里的事不用你管,我自会了断。至少要诛了首恶,告慰大伙儿在天之灵。"他妻子望着他只是点头,说:"那么你一定要杀那个带头的鹤羽真人是不是?你可知道她是谁?"蛇王道:"管他是谁,便是蜀山五老亲至,这血海深仇也非报不可!那该死的什么鹤羽真人,我要亲手取他心头热血祭奠兄弟亡灵。这次算我对不住你,看在孩子面上,你且担待为夫这一遭。我打完这场仗一定回家,但不杀此贼,我誓不为人!"说完这句话,但听妻子冷笑一声,道:"你本来就不是人!你发的誓我再也不信了,全是一派鬼话。是你背誓在先,我便要你兑现!"说罢左手将孩子向空中一抛,右手掣剑出鞘,那孩子再落下来的时候,蛇王的心已被她剜了出来,挑在剑尖,还在微微跳动。便是从三年前那道旧疤痕处刺进去的,蛇王的鲜血,没头没脸溅了那婴儿一身。" 
  龙修越说越快,声如急管哀弦,到此处突然停口。深吸了一口气,抬起手来狠狠搓脸,仿佛要抹去满面鲜血。 
  事隔这么多年,依稀似还闻得到那股血腥味,粘稠、新鲜的才从心头迸出的血,然而是冷的--冰凉的蛇的血液!我向后一靠,双手撑在地上,胸口起伏,只觉即将窒息。 
  龙修抹了两把脸,接着顺势伸了个懒腰,口里大声打着呵欠。背后墙上映着他的放大了数十倍的影子,黑幢幢扭曲变幻,全然不像是人的影子。我瞪着那黑影,眼看它一点点拉长了,越拉越长,在墙上夭矫舞动。 
  "那孩子心口的伤疤又是怎么一回事?" 
  龙修懒腰伸到一半,举着两手回过头来,墙上的影子跟着回头,长长的,蟠作一堆,一个巴斗般大的头颅向天昂起-- 
  "蛇王死在妻子剑下,连一声都来不及吭,已遭挖心之灾。他倒了下去,尸体就在妻儿脚下现出原形。那是一条数十丈长的白蟒,被破了腹。群妖眼见这女子行凶杀了大王,此时已忘了害怕,纷纷鼓噪冲来。那女剑仙亲手杀死丈夫之时,正是婴孩从空中落回她怀里之刻,她接住婴儿,孩子浑身是血,望着死蟒只是大声哭叫。谁知那婴儿本是妖种,平日和常儿倒也没什么分别,这时受了惊吓,又见了血气,一边哇哇大哭,小手小脚眼看着竟也长出无数鳞片来,口内尖牙龇于唇外,双目翻白,竟显出蛇相来。这当儿满洞妖精向她杀来,那女剑仙不知是伤心过度神智已失,还是当真如此狠心,举起孩子哈哈狂笑起来,对群妖说:"他身上有一半血液是我的,你们要不要也杀了他?与其让你们下手,不如让我了断了他!"便把婴孩再次抛起,挺剑刺去,要把亲生儿子也一剑穿心而过。" 
  "她不会杀死自己的亲生骨肉的!你胡说,她不是那样的人!"我厉声喊道。 
  "我不知道她是怎样的人。我真的不知道。"龙修抱膝而坐,昂首朝天望着,衬着背后的巨大黑影,他安静得像具石像,连眼珠也一动不动。沉默许久,轻声说,"我真想知道,她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她为什么要杀自己的儿子……当日那婴孩从空中朝剑尖直落,眼看要被穿在剑上,血花已然溅出,他母亲突然撤剑,孩子胸前流着血摔在地上,哭也哭不出声了。那女剑仙却放声大哭起来,几个妖精攻到近前,登时被她挥剑砍得血肉横飞,就此一路杀了出去,再没回头看一眼她儿子是死是活。从那天以后,妖山上再也没有人看到过她。我不明白……她真的忍心么?平日孩子哭一声,她都要忙不迭地抱他哄他,她亲手替他做衣裳、换尿布,孩子身上若破了点儿皮,做母亲的简直心疼欲死……难道她真的就忍心把他丢给一洞妖精,哪怕他快死了,也不去抱他一抱?孩子很痛,他才不到一岁,但妖种怀胎三载,恐怕连他父母也不知道,其实那时孩子已经记事了。大人们说什么,做什么,他全都看在眼里,虽然不懂那是什么意思,但是他身上痛,他是知道的。他知道娘刺了他一剑,娘把他扔在地上,不要他了。那孩子好痛,他哭不出声,只在地上拼命挣扎,盼望母亲把他抱起来,可是娘连一眼也不再看他……为什么?为什么?你知不知道,啊?他不是她的心肝宝贝么?他不是她亲生的儿子么!要到很久很久以后,那个孩子才终于能够相信,原来,娘是真的不要他了……" 
  他把头向两膝之间扎去,双手牢牢抱住头。我的眼光越过龙修的身体,径直瞧着他背后的蛇影--是的,那庞然大物,仿佛来自洪荒森林的巨蟒它不曾随这个伤心男子蜷缩起来,它兀自于油烟熏黑的墙壁上蟠作一堆,只不过现在是自上而下倒挂,一圈一圈好似盘在无形的巨树之上,蟒身缠绕,蟒首探下来,微微缩着,纹丝不动,随时准备疾若闪电地弹出--这是战斗的姿势!我闭了闭眼。世人只说杯弓蛇影乃讽刺疑心过甚之辈,殊不知在这个尔虞我诈的世界上,人心隔肚皮,你永远看不清在一个正对你笑着的人心里头是否正揣着一把刀。泄露真话的,反而是影子。呵呵,你这可怜的孩子,你这千古伤心人,这般无助无害,使我也几乎忍不住上前安慰,只可惜影子出卖了你。那杀机万重,一触即发,蛇类只在面对生死强敌时才会有这样全神贯注的姿态。 
  你骗谁? 
  我冷笑起来。 
  龙修从膝上抬起头,不满地嚷道:"你怎么一点怜悯之心也没有啊?这个孩子多可怜,你竟然还笑得出来?" 
  我仰天笑了几声,索性往后一靠,脊背倚在墙上,将手肘在腿上一架,望定他:"反正他又没死。这不是平平安安地长大了么?好身手,好手段啊!" 
  龙修两眼一亮,喜道:"是嘛?你也看出来啦!我早就说了,他天赋异禀,英俊非凡,前途不可限量啊!难得你终于看出来了。" 
  "果然天赋异禀,一个小小婴儿,受了这么重的伤,又被丢在妖洞里,居然不死。他的命倒也真大。" 
  "谁说不是呢。当日众妖本要斩草除根,杀了这个剑仙遗种的,但内中却有一些力持异议,说道大王对众人恩重如山,如今他死得这样惨,身后只留下这一条血脉,好歹这孩子也是本山之王的后裔,大王尸骨未寒,怎能再杀他唯一的儿子?大家一听有理,便留下了这孩子的性命,治好他的伤,带他躲藏起来。正派大军不日卷土重来,发现蛇王已死,杀了几个躲避不及的小妖也便自以为遗孽已然灭尽,就此鸣金收兵。众妖躲过了这一劫,从此在山中隐匿不出,孩子就被他们抚养长大,终于长成了一个侠肝义胆的堂堂伟丈夫。那蛇王身虽亡故,总也算是有后了。"龙修叹道,"不知不觉,竟也过了二百多年。这二百年来,群妖无日不对那孩子耳提面命,要他切记杀父之仇,痛骂他的母亲,说她是个狡诈、恶毒、虚情假义、心狠手辣的坏女人,她和他父亲好,完全是居心叵测的骗局。他们要他的心中只有这个仇恨,可是那孩子无法忘记年幼之时,母亲如何对他百般疼爱,她抱他在怀里哄他睡觉的模样、她身上的奶香,母亲喜欢轻轻地咬他的小脸,唤他小坏蛋……那孩子当年实在太小,他渐渐不记得母亲的样子了,但他知道自己的娘是一个美丽的女人。很美很美……她的声音那么温柔动听。那孩子再也没有见到过她。他时常想,不知娘现在知不知道自己还活着呢?或者她以为儿子早就死了,不然,倘若娘知道自己还活在这个世上,怎么能忍得下心二百多年都不来看他一次?难道她一点都不想看看长大了的儿子是什么模样么?娘常说他就是她的心肝,那孩子不明白,一个人没有了心肝,却又活了二百多年,那会是什么样的滋味?" 
  我冷冷道:"你不用牵肠挂肚。这些年来她没有一天快活过,她日日夜夜忍受心底的折磨,终生痛苦悔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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