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侠小说-剑器行

第54章


 
  腹中洪炉寒冰的煎熬逐渐止息,丹田内只是一团暖烘烘的热气,似有一颗宝珠如意轮转。那股热气沿周身经脉游走开去,贯注四肢百骸,但觉浑身精力弥满,胸中一口灵息直通顶门。我日前才受了伤,方才又激斗一场,然而此刻功力更胜从前,仿佛陡然提升了百年修为一般。 
  这……不可能……我不相信! 
  我不相信……那蛇妖随舌尖鲜血吐到我肚子里的东西……它竟然纯是正道一脉,所散发出来的功力并无半点妖氛邪气,纯刚正阳,剑气如霜--那东西注入我身体的道力与师父同出一辙!十一年朝夕相处,在我体内流转的那是半石山落日的温度,我是她一手养大,青蘋,她的每一根脉络,每一口气息,没有人比我更熟悉。 
  师父回来了……师父……师父! 
  我哑声呼唤,张开嘴却只发出嘶嘶断音。 
  龙修睁开眼睛,血泪顺着他的脸汩汩淌落,滴湿了两个人的衣襟。他的呼吸喷在我脸上,毫没半分暖气,冰凉如死。忽然身子一晃,扑倒在我肩头。 
  "夜来姑娘,我早就说了……那孩子……那孩子身虽妖相,气息经脉,种种……皆从正道一流,皆带仙气,倘若有名师教导,未必……未必他不能长成一个顶天立地的大英雄。只是世事多不如意,天命如此,那也没法子……"龙修趴在我肩上,断续耳语,"你放心,那是我的内丹,我知道和我娘……你师父的功夫是一路的,不然我也不敢给你吃……不是脏东西,你别嫌弃……" 
  我抬左掌按在他胸口,轻轻将他推开三寸。 
  "为什么?" 
  三寸之外,龙修的脸色白得像块石头。他怔怔呆望,血泪自额角滚落,滑过眼睛,他却目不稍瞬,满脸皆是恋恋不舍之色。那双琥珀色的眸子渐渐冷了,暗了,光彩全失。龙修透过一滴鲜红水珠瞧着我,忽然伸舌头舔了舔嘴唇,说道:"这个嘴儿亲得真香,夜来姑娘,我心里好快活……你不用乱猜,没什么为什么,我的东西,我想给谁就给谁,我说过那是……我的聘礼,就算天塌地陷,我还是要娶你作老婆的……因为我发过誓,娶不到你,我会不得好死的……" 
  "你没机会了。"我喃喃道。 
  龙修又露出那口角随时会淌下涎水的痴呆猥琐笑容,竭力伸头靠近我,悄声道:"我告诉你,我恨过我娘,可是……可是早就不恨了,你一定猜不到,我……好想她……你长得像她,我第一眼看见你,就没想过要杀你……夜来,就这么说定了,你是我龙家媳妇,麻烦你替我告诉你婆婆……龙修想她!" 
  他呵呵地笑了起来,笑得无牵无挂,无忧无虑,直是欣喜若狂。笑声未毕,一口血直喷在我脸上,腥寒刺鼻。我双膝一软,重重跪倒在地,胸中一口气冲将上来,止不住放声长啸,那啸声如此陌生,全然似是野兽哀嚎。我满脸是血,那男子的面孔在一片鲜红之中离奇地动荡起来,我看不清楚……龙修的脸……为什么不见了……啊,幻作一团雪白浓雾,雾中隐隐丛生出一簇簇的鳞甲,龙修突然仰天号叫,声音痛楚之极。那人形模模糊糊在我眼前虚化隐去,只剩得一个轮廓,内里正发生着什么剧变,团团涌动着无数千奇百怪的碎片残骸,仿佛把一个人剥皮拆骨,肉身打散了重新组过一遍……龙修……龙修在哪里?! 
  "雪旌使,救我--我被点子伤了心脉……大家快走!" 
  从那白茫茫的人形口中发出凄厉长号。我听到虎啸风生,有物从远处一声闷哼,奋勇袭来,这时分心中唯剩一片空白,再没半点神识。只觉那个人影抽搐着向我扑倒,当下挥起左手,轻轻一掌击在他小腹,一股腥风,影子带着无数霰雪碎光朝后飞去,恰被两股暗绿粗藤挽住。 
  "贱丫头,算你狠!"白夫人的声音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喊,"少主伤势要紧,大伙儿撤!" 
  我脸上忽然有滚烫的两道烙下来……那又是什么厉害兵器?他们要杀我报仇么?但什么也管不了了,撒手掷剑,丁冬一声,鱼肠坠地。我双手捂住面颊,仰天摔倒。 
  喉间发出无声的嘶喊:"龙修……别走!" 
  没有一个人听见。我在地上蜷成一团,身边金黄翠绿,无数模糊的影子嗖嗖掠过,妖怪都跑了……他们再也不会回来! 
  我听到一个声音,比鱼肠的啸歌更刺耳。脸上好痛,似被烧红的火炭灼伤,我五指痉挛,直直向大门伸长手臂,却只看到漫天瓷片木屑飞舞,挡住门口的米缸箱子等物连同门板一处碎裂,白花花的大米像倾盆暴雨,哗哗撒了一身。门墙洞穿之处,依稀一个白影一闪……那是一条吊桶粗细的雪花蛇尾,一甩就不见了。 
  一切归于沉寂。 
  妖氛消散……都走了。 
  我抬手想堵住耳朵,发觉满手尽湿,而眼中还有滚烫的液体不断淌落,如黄河决堤,汹涌难制,那温度烙着脸颊,像把火烫刀锋插进心头一搅。泪水冲刷着满面凝血,染在衣襟,再是腥红刺目,终也渐冲渐淡,直至无色。可是眼泪的滋味,我已有多少年,不曾尝过? 
  这夜我听到了以为这辈子再不会入耳的声音,蜷伏于地,我听着自己的痛哭,哭碎心肝肺肠。不知过了多久,楼上脚步杂沓来至我身畔,那时分竟也浑然不觉。 
  我不知道自己哭的是什么,只愿将我这个人这条命,三魂七魄就此都哭了出去,散作灰烬飞烟,经万万劫,再不要复生为有情之物。直到有人停在我身边。一只手轻轻揽在腋下,搀我起身。 
  "姑娘客官,妖怪都跑啦,一个也没剩。您又救了俺们一次。您别哭……俺帮不上您,您别吓俺!痛得很厉害么?" 
  背后那人奋力将我拖起,絮絮说着什么。我听不清,顺着他的话茬重复:"妖怪都跑了……一个也不剩……一个也不剩!" 
  陡然挥臂,那人大叫一声,被甩了开去,砰一声撞在墙上。我跌跌碰碰,摔了好几跤,以手撑地爬起身来,看见二牛远远委顿在屋角,正被几个人围住。见我回头,众人尖叫,均是惊骇无比。我按住胸膛,大口喘息半晌,慑心敛气,聚拢神魂,逐渐逃出失心之境。 
  他们在怕我么?二牛咳嗽着站起,向地下啐了一口,似乎是几枚牙齿。我知道自己此刻满脸是血,目光灼灼,定然像个活鬼,也难怪他们害怕。 
  我弯腰拾剑在手,向他们走近几步。众人纷纷发喊,没命地奔逃。 
  "大家莫怕!方才我被那妖怪重伤,失却神智,以致黑白不分误伤了好人,是我的错。"我撕下片衣裳抹脸,高声说道。说着说着,禁不住又要狂笑。什么是黑,什么是白,什么是爱,什么又是恨,我分得清么?--我分清楚过么! 
  二牛睁大眼睛望着我,却不随众人逃走。我站定脚步,冲他深深一揖到地。 
  "小兄弟,对不住你。望你莫要见怪,给你赔罪了。" 
  "俺没事……"那少年学我的模样还礼,咧开缺了几颗牙齿的嘴巴,讷讷道,"俺就知道你是好人,杀妖精救人的大侠,才不会害俺们哩!俺从来没怕过你--爷爷,你们都回来罢,夜姑娘好了,她刚才是给妖怪打伤了,现在没事了!她不会害俺们的,你们回来呀!" 
  众人没头苍蝇一般正在客栈内乱窜,听二牛一喊,逐个停下脚步,战兢兢转身望向我。我深吸一口气,心头剧痛仍自翻搅,这时候却已顾不得回看。我还有事未了,且顾眼下,一切旁枝末节只有抛开。一咬牙,叫道:"各位父老乡亲!妖怪的首领、那蛇妖方才已被我杀了!" 
  是的,那蛇妖被我杀了,他已经死了……我没有撒谎,他被我杀了!我右手握剑,左手紧紧攥住,五根指甲刺入掌心。有湿热的水流涌出,我把手贴在腿侧,掌心液体悄没声地渗入衣衫。 
  "我以人头担保,他们已走得远远的,再也不敢回来危害大家了。各位稍安毋躁,现下我有事要对大家说明--我这次到贵宝地,便是为了此事来的--请大家都回来听我说,了了这个心愿,夜来马上离开,永远不再麻烦各位。" 
  二牛的母亲哭哭啼啼奔来搂住儿子,摸着他的脸,心疼不已。妇人离我咫尺,害怕得紧,抱住儿子只是哭道:"夜姑娘,俺信得过你是好人,你--你可别害俺们!你真的没事了罢?" 
  "大婶放心,我真的没事了--"正安抚她,一眼看见几个男人贴墙根正往门洞处蹭,意欲趁人不备溜走,我脚下使力,飞身自二牛母子头顶掠过,妇人尖叫声中,我落在门首,堵住众人去路,喝道:"谁也不准走,当年那件事,这里的人都是见证,今日我还要你们亲眼看个明白!" 
  "你要怎样?口里说不害俺们,又不让俺们走,要杀便杀,存心戏弄人么?"面前一个汉子蛮性发作,也不顾死活,闷头冲我撞来,怒吼,"俺从来没见过你,什么当年今日,你的事跟俺有屁相干!" 
  "从来没见过我是么?"我抬手在他胸前一推,那汉子身子向后抛去,接连几个翻滚,爬在地下。我低头盯着他的脸,冷笑:"大叔你说从来没见过我,只怕是年纪大了,记性不好--你今年总有快五十了罢?你不认识我,可十二年前大叔你年富力强之时的模样,我却还记在心里。你再仔细瞧瞧我,当真从来没见过么?" 
  "你……你是……"那人双目圆睁,瞪着我吃吃叫道,"十二年前,难道……你今年……" 
  "我今年二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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