凯旋归傅恒受褒奖
准乞休扶杖登龙殿
七十八岁高龄的张廷玉,身体每况愈下,他一再请旨回桐城养老,圣上虽一时尚未批下,但他知道离回家的路不会很远了。心中怅怅然似有一件未了之事,原来他不能再亲自去西山黄叶村作郊野之游了,但他又放心不下曹雪芹。这天,他派刚从新疆回来的若溎去黄叶村,代他再去看看这位不合时宜的“曹公子”。
张若溎雍正八年中进士,授兵部主事,乾隆元年考选江西道御史。擢鸿胪寺少卿,六迁刑部侍郎,最后做到从一品左都御史。十三年随大学士傅恒去督办金川军务,十四年春正月,乾隆命傅恒纳降班师,若溎提前回到北京述职。张若溎头一回去曹雪芹家。
张若溎带着两名随从,驮着母亲紫桐夫人为曹公子精心准备的酒食和日用品。三匹快马驰出西直门,朝西山黄叶村飞奔而来。这正是早春时节,一场大雪过后,千里冰封,郊野白茫茫被厚雪覆盖。
来到黄叶村,若溎在马背上远远瞭去,一条小溪沿村而过,溪边一株歪脖老槐树约有合抱粗。庞大的树冠,枝柯上挂满了晶莹的冰凌。树下一个石条凳依着一块馒头形的大石头,上面盖着一层厚雪。
越过小溪,放马来到曹雪芹家,翻身下马,只见不大的院落土墙围着,院中一株枣树也挂满了冰柱。一颗颗殷红的陈年枣子半隐半现挂在枝间,点缀在白皑皑的银色世界里,令人眼目一亮。
张若溎正要敲门,后头有人骑着高头大马一路小跑追了上来,也在门前翻身下马。张若溎定睛看时,竟是纪晓岚、敦敏和钱度,不禁都哈哈一笑。
纪晓岚蹶蹄子捣马杓地笑道:
“今儿怎么了?雪芹下帖子了么?”
“我刚从新疆回来,家父命我来看望曹公子!”张若溎笑着过来团团一揖,又对敦敏和钱度道,“你们踏雪访雅士,我毕竟逊你们一筹!”
若溎是朝廷老资格吏员了,干过很多官衙,何况又是张廷玉的儿子,所以京城纨绔子弟,如纪晓岚、钱度、敦敏之流都认识他。他去年随傅恒出征前,正是纪晓岚殿试高中,也有过一面之缘。想不到在曹雪芹门口,这伙纨绔子弟风流公子碰到了一起。
说着,若溎便上前敲门。
片刻,那柴门“吱呀”一响,曹雪芹探身出来,见是他们几个,不禁一笑,说道:
“再没想到会是你几个!快快请进……若溎,不是听说你随傅六爷去西北军营了么?”
“刚回来几天,父亲就要我来看看你,还好吗?”
“好,好。张伯伯、伯母身体好吗?”
“我娘越活越精神,”张若溎一边让随从把物品搬进屋子,一边回答说,“只是我父亲,毕竟年事已高,身体一年不如一年。这不,他自己来不了,叫我来了。”
“快快请进,”曹雪芹再跟几个文友招呼,“纪大人,你这翰林院编修,怎么也有闲时了?”
“翰林翰林,养老送终。”纪晓岚油嘴滑舌,顺口溜张口便来,“编修编修,休而不编,闲工有的是。”
说着众人一窝蜂进屋。
五间土屋,书斋倒也不小,几个人一进来便显得十分热闹。张若溎细打量,正房和西房原是打通了的,书斋才如此游刃有余,但上面连天棚也没有。东边一间是厨房隔着一道青布门帘,西边一盘大炕。炕桌靠着南窗,上面乱七八糟堆着瓦砚纸笔。炕下一张方桌,上面却放着纸、剪刀、浆糊。东北墙角还靠着一捆削好了的竹篾。几个刚扎好的风筝胡乱放在炕北头,芳卿正在收拾,见这群人进来,便大大方方过来对众人福了两福。
曹雪芹对头次上门的若溎、纪晓岚介绍道:
“这是内人芳卿。”
“噢,原来是……”张若溎瞧瞧芳卿,又瞅瞅曹雪芹,“雪芹娶小嫂子啦,哎,婢女小红呢?”
“小红已经嫁人了。”
“嫁人了?你给了她自由身?”
“女人的身子本来就是自由身嘛。”曹雪芹转脸对芳卿一一介绍说:“这位是张伯伯的满公子若溎,刚从大金川军营回来。这位是纪――”
“纪先生,咱们在六爷府上见过。”芳卿再次对各位道了万福,转对雪芹道:
“爷陪着客坐,我去烧水……只是没酒,菜也都是些腌菜,可怎么好?”
雪芹似乎有点无可奈何,笑道:
“君子之交淡如水,那……只好以茶代酒了。这可真应了人家那句话:‘淡交无酒,卿须怜我之贫;深语惟茶,予亦知君之馁’了!”
“雪芹,我娘给你带了些吃的,都在驮囊里。”张若溎吩咐随从,“你们去帮嫂夫人。”
“何至于到那地步了。”敦敏也笑道,“我带有猪肝呢!请嫂子烹炊,我这就叫毛毛去弄酒来。”
毛毛是敦爷的跟随,忙将一嘟噜猪肝杂肺放在墙角瓦盆里,芳卿便拿去整治。
钱度眼见她行动迟缓,笑着对雪芹道:
“芳卿是有身子了。不管是弄璋弄瓦,汤饼酒我们可是吃定了的啊。”
正说笑间,毛毛突然说道:
“那不是六叔过来了,还担着酒!”敦敏转头看时,果然是老六挑着个酒坛子,在雪地里晃晃悠悠地走来。担子一头还吊着条四五斤重的鲤鱼,在雪芹门口卸了担子,抹了一把脸吆喝道:
“芳奶奶,曹爷在屋里么?玉姑娘叫我送酒来了!”
一屋人顿时喜得眉开眼笑,敦敏抢步出来,帮着老六把酒坛提进屋里,毛毛提了鱼交给芳卿。曹雪芹掀起瓮上的米袋,一边向瓮里倒酒,一边笑道:
“你就是我的汪伦……正是酒渴如狂呢。你不要走,今儿一道儿吃个痛快!”
“曹爷,我可不是这台面上的人。”老六笑说道,“敦二爷、诚三爷上回来,硬按着吃了个醉,回去东家恼得盖都崩了,我抬出二位爷的名字,老家伙才吓得没话说。”挑起了空桶,又道:“玉儿说了,这是敦诚爷的钱买的酒,还有这鱼。叫毛毛跟我回去,还说请别的爷们尽兴饮酒,敏爷就少用点吧!”
说得一屋子人都看着敦敏笑。老六走了几步又回头对曹雪芹道:
“曹爷有什么事甭客气,芳奶奶有事,可找我婆娘来帮忙,住的又不远……我们家的那副对联,爷要有空,写出来,我抽空儿来取。”说罢哼着小曲儿出门。
有了酒,屋子里的人顿时欢腾起来。曹雪芹灌了一壶放在火上温着。东屋里芳卿和张府随从在做菜,肉香味隔着布帘弥漫开来,逗得众人馋涎欲滴。
纪晓岚是久仰曹雪芹的大名了,未试之前也有几次文会交往,又从傅恒那里看过不少曹雪芹的诗词,心里极佩服的。万万没想到这个赫赫有名簪缨之族后裔,家境竟如此窘困。趁众人说话时,纪晓岚踱进厨屋,见芳卿正收拾鱼,把那张五十两的银票压在了盐罐下。
“想不到曹兄一贫至此。”走出来悄悄叹道。
曹家的确也是一无长物,酒菜上来了,连张大饭桌都没有。曹雪芹连忙把书案上的稿纸挪开,小心翼翼放到大炕上,再把平常跟芳卿二人吃饭的一张小方桌拿来,拼在一起,这算是能容纳七八人的饭桌了。
满桌鱼肉,热气腾腾,杯筷摆好,芳卿不肯上桌,被敦敏强拉着与曹雪芹并首坐了主位。一旁是张若溎、纪晓岚,另一旁是敦敏、钱度,下首是若溎的两名随从。曹雪芹清瘦的脸涌起一团红晕,端起酒杯道:
“各位,今天真正是借花献佛了。若溎兄从西北戌马倥偬回来,就来寒舍……还有纪先生,钱度兄……敦敏大哥是常来常往的了,你们都要喝好。”
纪晓岚是个最喜凑兴的人,他端起酒杯一饮而尽,抹抹嘴唇笑道:
“纪昀洒脱,却怎么也及曹霑兄。曹霑兄一不进科场,二不做官,却隐居黄叶村,鬻些字画,卖点风筝,与芳卿夫唱妇随撰《红楼》,这才是真才子啊!”
“哈哈,”曹雪芹平常寂寞著述,哪有今天快活?他给各位满过酒后,敞开襟怀笑道,“真才子,假才子,谁有你纪晓岚一体风光?”
“你们诸位,可曾听过纪昀兄夜闯和亲王府的故事吗?”敦敏笑道。
“你快说说!”钱度也是喜凑乐子的人。
“这要纪先生自己说。”
“是这么回事,”纪晓岚抿了口酒道,“也就是去年冬天吧,大雪纷飞。我披了件蓑衣去到和亲王弘昼府上,看门的问:‘你找谁?’我道:‘见你们老爷。’看门的把我上上下下打量一番,说:‘你且等等,待小的进去禀报。’和亲王正在宴请贵客,听说有个披蓑衣的求见,心想自己没有什么渔民朋友,便对门人说:‘你去告诉他,今日宴请的都是当今名士,以文会友,来客不少,如欲相见,可题首一首。’门人回来对我一说,我提笔写了一句,递给门人――”
“你写了句什么?”钱度急问。
“一片两片三四片。”
“你呀,是故意逗弘昼吧。”曹雪芹笑道。
“谁说不是?”纪晓岚大大咧咧道,“弘昼看了说,下雪了,咏雪当然可以,也太直白了,叫他再写。我又接着写了第二句――”
“五片六片七八片,是不是?”芳卿笑格朗朗说。
“正是,嫂夫人神了。”
“你要逗人家,只能这样。”
“也是。”纪晓岚夹了一块猪肝塞进嘴里,有滋有味地嚼着道,“直到我写下三、四句递了进去,和亲王才倏的立起身来说:‘诗如其人,纪晓岚来了,快去迎接。”
张若溎听得专神,急问道:
“你写了几句什么糊弄人家?”
“我最后两句是――”纪晓岚道,“其实十分平常:九片十片片片飞,飞入芦花都不见。”
“哈哈,这是大实话。”若溎忍不住笑了,“我以为纪才子还有什么神来之笔呢。”
“神来之笔嘛,”纪晓岚把矛头转向曹雪芹,“还要这位真正的大才子。纪某不过是山野村夫贩夫走卒之吟,曹霑兄才是旷世奇葩,在傅恒府早领教过。今日难得一聚,曹霑兄不可无诗佐酒啊!”
众人鼓掌吆喝。曹雪芹让芳卿抚琴,唱道:
花谢花飞飞满天,
红消香断有谁怜?
游丝软系飘春榭,
落絮轻沾扑绣帘。
闺中女儿惜春暮,
愁绪满怀无着处;
柳丝榆荚自芳菲,
不管桃飘与李飞;
桃李明年能再发,
明年闺中知有谁?
……
听到这里,众人已是寂然无着,曹雪芹更是泪水盈眶,不能自制。这是他昨晚刚写完的黛玉的《葬花词》,虽然写得还不十分尽兴,还要批历修改,但已经使他自己感动起来了。纪晓岚是个快活人,听到此,不愿好端端的酒宴让多情才子搅黄,便嗒然一笑道:
“若溎兄刚从塞外归来,还是说说大漠孤烟,四角边声连地起的军事吧。”
张若溎不胜酒力,搁下杯子缓缓说道:
“西北军事,始于讷亲、张广泗劳师糜饷,经略四川失利。十三年七月圣上严饬讷亲奏金川进剿失误,并谕斥傅尔丹、岳钟麒、班第等人。庆复下狱,许应虎论斩。这才让傅恒取代讷亲经略金川军务。”
“是呀,”钱度插言道,“皇上两次摆宴,送傅相爷出征,真乃风光一时。”
“我随傅爷到了金川,”张若溎接着说,“川、陕督抚皆听傅爷节制,庆复、李质粹论斩。命傅恒讯明讷亲,以其祖遏必隆之刀,将讷亲斩于军前。密谕傅恒由党霸进剿,傅尔丹办理卡撒一路。均取息事宁人,以四月为期,纳降班师……傅恒果然不负所望……”
讷亲是皇太后钮祜禄氏的娘家人,也是当今天子乾隆爷妃子钮祜禄氏未出五福的叔祖父,当朝一品重臣。因损兵折将十万人马,依大清律不得不斩。傅恒奉旨,也是勉为其难,将其祖遏必隆之刀赐于讷亲,让他自刎,给他稍存体面。
大金川莎罗奔、郎卡一伙叛逆,经过多年鏖战,也损兵折将,粮草全无,成强弩之末。傅恒采取迂回手段,通过和谈,终于招降成功。傅恒尚在大金川前线,这些日子便喜事不断:
十三年十二月乙酉,加傅恒太保。
十四年春正月丁卯,以大金川莎罗奔、郎卡乞降,命傅恒班师,特封“忠勇公”。
丙子,谕傅恒受莎罗奔、郎卡等降。
二月壬辰,傅恒奏,于二月初五日设坛除道宣诏受大金川土司莎罗奔、士舍郎卡降。赐傅恒四团龙补服,加赐豹尾枪二、亲军二,岳钟麒加太子少保。同时还加赏来保太子太傅,陈大受、舒赫德、策楞、尹继善太子太保,汪由敦、梁诗正太子太师,达勒党阿、纳延泰、阿克敦、哈达哈太子少师。
三月癸丑,命皇长子及裕亲王等郊迎傅恒凯旋归来。
丁巳,乾隆率公傅恒、经略、大学士张廷玉诣皇太后宫问安。封岳钟麒为三等公,加兵部尚书衔,命傅恒兼理理藩院。
傅恒因为经略金川军务凯旋,可说尊荣显贵,飞黉腾达无以复加了。
但同时,张廷玉也的确老了。早在乾隆二年,他就辞总理事务,皇上加拜他喇布勒哈番,特命与鄂尔泰同进三等伯,赐号“勤宣”,仍以若霭袭。
四年,加张廷玉太保,乾隆谕曰:
“本朝文臣无爵至侯伯者,廷玉为例外,命自兼,不必令若霭袭。”
十一年,若霭不幸先父亲而逝,乾隆以张廷玉入内廷须扶掖,命次子庶吉士若澄入值南书房。古往今来历朝宰相之中,因为年迈体弱,须扶掖而特许儿子入值南书房的,张廷玉是绝无仅有。
十三年,七十八岁高龄的张廷玉再次以老病乞休,乾隆在他的奏折上批谕曰:
卿受两朝厚恩,且奉皇考遗命配享太庙,岂有从
祀元臣归田终老?
张廷玉只得晋见乾隆面呈说:
“宋、明配享诸臣亦有乞休得请者。且七十悬车,古今通义。”
“不然。”乾隆说道,“《易》称见几而作,非所论于国家关休戚,视君臣为一体者。”
“皇上,”张廷玉躬身道,“《礼》言七十致仕,故古人以七十为悬车之年。《通鉴目录》载韦世康之言:‘年不待暮,有疾便辞。’《三国志徐宣传》云:‘宜曰,七十有悬车之礼,今已六十八,可以去矣。乃辞疾逊位。’今余之退,不过行古之道,万望圣上体察。”
“朕自然知道。”乾隆仍温言劝慰说,“《淮南子天文训》云:‘日至于悲泉,爰息其马,是谓悬车。’此乃古义也。大约皆言迟暮宜息,使七十必令悬车,何以尚有八十杖朝之典?武侯鞠躬尽瘁,又何为耶?”
看来,乾隆对张廷玉的倚重,也是无以复加了。七十八岁的老人,还要勉强留在朝廷,特命他可以扶杖入朝,还以八十杖朝之典苛求他。
张廷玉当时回说:
“亮受任军旅,臣幸得优游太平,未可同日而语。”
乾隆又道:
“是又不然。皋、夔、龙、比易地皆然。既以身任天下之重,则不以艰巨自诿,亦岂得以承平自逸?朕为卿思之,不独受皇祖、皇考优渥之恩,不可言去,即以朕十余年眷待,亦不当言去。朕且不忍令卿去,卿顾能辞卿去耶?朕谓致仕之议,必古人遭逢不偶,不得已之苦衷。为人臣者,设预存此心,必将漠视一切,泛泛如秦、越,年至则奉身以退,谁复出力为国家治事?是不可以不辨。”
皇帝说到了这个份儿上,张廷玉自然不好再开口。乾隆为了堵住张廷玉的嘴巴,一直把张廷玉留在身边,还命上书房将他与张廷玉所谈之“谕旨”宣告朝列,并允张廷玉解兼吏部职。
然而,张廷玉确实又老又病,到乾隆十四年正月,张廷玉行动越来越迟缓,即使扶杖入朝,也是步履蹒跚。乾隆只得命他如宋代的文彦博,十天一至都堂议事,四五日一入内廷备顾问。
是年冬十一月,张廷玉再次乞休养疴,乾隆命解所兼领监修、总裁诸职,并令军机大臣、忠勇公傅恒到张廷玉府上省视。
这天,傅恒来到张廷玉府上,紫桐夫人迎了进去,张廷玉躺在书房新搭的卧榻上。一见傅恒走了进来,知道是奉旨探视,急欲下榻。傅恒上前扶住道:
“张臣相,您在榻上不必下来。”
“六爷,”张廷玉欠着身子道,“国舅爷现在是朝廷最忙的人了,怎么还要你来浮费时日?”
“是皇上叫臣下来看望老相爷。老夫人,”他转对紫桐 夫人说,“老相爷饭食、睡眠都还好?”
“托六爷的福,这都还好。”
“唉,还有什么好不好的?”张廷玉咳了一气,平息下来,干脆坐在卧榻上,苦笑道“都快奔八十的人了。俗话说,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请自己去,老夫正是介乎阎王不请自己去的年岁啊。”
“说哪里话来,”傅恒笑说道,“俗话说,千金难买老来瘦,老相爷身子骨刚健,别看瘦一点,这正是长命百岁的好兆头啊。”
“嘻嘻,六爷,”张廷玉嬉脸一笑,“你可别再给皇上说,这个张廷玉瘦精精也许还能活到百岁呀!那可就害老夫不浅了。”
“难道相爷还想致休回籍不成?”
“唉,受上恩不敢言去,私意愿得暂归。请傅爷转告圣上,后年,皇上南巡,臣当效法当年先父迎驾康熙爷一样,在江宁迎驾。”
“老臣相既然如此思归,”傅恒想了想说,“好吧,微臣将如实向万岁禀告。”
乾隆听傅恒转述张廷玉之言,“后年,皇上南巡,臣当效法当年先父迎驾康熙爷一样,在江宁迎驾”,龙心大悦,遂恩准张廷玉致仕,命待来年春冰泮,舟行归里。并亲制诗三章以赐。
诗曰:
际会当盛世,
俯仰念君恩。
谨慎调元元,
精白理阳阴。
闻膏继晷时,
弹精竭方寸。
湘竹亮清节,
焦桐舒琴韵。
嘉尔事三朝,
台辅四十春。
股肱莫言老,
期颐慰朕心。
下面署名:
乾隆亲制谨赐张勤宣三等伯
第二天,乾清宫总管太监高无庸把乾隆御制诗、御笔亲题“三朝重臣”匾额送到张府,张廷玉阖家蒙此浩荡皇恩,真是欢喜不已。张廷玉立即扶杖坐轿来到乾清宫,面谢皇恩。
当张廷玉在儿子若澄搀扶下,艰难地跪下去,叩首称谢时,乾隆亲自扶着张廷玉,说道:
“老臣相快快请起。赐坐。”
高无庸搬来软墩,乾隆和张廷玉相对而坐,这一对年龄相差四十岁相隔两代的君臣,促膝而谈。
“衡臣老相,近来身子骨还好吗?”
“承蒙圣上眷念,还好,还好。”
“爱卿辅佐圣祖爷、世宗爷和朕三代君王,乃青史罕见。朕有心留你在京城养老,不料爱卿心归桐城,执意要去。也好,待朕后年南巡,江宁再聚吧。”
“皇上,”张廷玉感激涕淋地说,“蒙世宗遗命配享太庙,上年奉恩谕,从祀元臣不宜归田终老,恐身后不获更蒙大典。免冠叩首,乞上一言为券。”
乾隆虽然内心不悦,窃以为你这个张廷玉,又要执意回桐城归田终老,又还想配享太庙,两头都要,也不想想朕多次谕旨挽留之意,不给朕一个台阶下,这叫朕的体面何存?但一想这张衡臣虽然固执,毕竟是三朝宰相,有功***朝之良臣。何况先帝世宗爷还有成命在先,也就做个顺水人情,特为张廷玉颁手诏曰: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勤宣伯加太子太保大学士军
机大臣张廷玉,自康熙三十九年中进士入仕,历
任康熙、雍正、乾隆三朝上书房大臣、军机大臣
并兼吏部、户部各要职,乃两朝顾命大臣。为官
恭谨勤事,有古大臣风,据先帝世宗成命,终老
百年,赐配享太庙。虽请旨回桐城归田终老,以
明刘基乞休后仍配享,有此先例,特申世宗成命
张廷玉配享无虞。钦此!
翌日,高无庸捧皇帝手诏及所赐御制诗,再次来到张府,张廷玉阖家老小跪接过后,张廷玉一看圣上手诏,重申世宗成命允其百年之后配享无虞,心中既高兴又十分感动,立即要若澄随高公公一道入宫谢恩。
若澄为乾隆十年进士,授庶吉士,为扶持张廷玉策杖入殿视事备顾问,特命入值南书房,后迁至内阁学士。若澄入乾清宫长跪称谢道:
“臣父张廷玉,遣若澄深谢皇上手诏之恩,万岁万岁万万岁!”
乾隆撩了一眼,板着脸道:
“是张衡臣叫你来谢恩?”
“是――是父亲叫儿臣来谢恩。”
乾隆倏的立起身来,怒道:
“张廷玉为什么自己不来?他病了?不能起床了?”
“是,父……父亲身染小,小恙……”张若澄位卑官小,哪见过皇帝发此雷霆之怒,一时紧张得话都说不出来了,“是……不是……”
“如此貌视朕躬,他是老糊涂了吗?”乾隆气得在殿上走过来,走过去,猛一拂袖,“张若澄,你走,这不关你的事。身染小恙……就能如此……”
张若澄吓得战战兢兢,连滚带爬地退下去了。张廷玉儿子一走,乾隆似乎还未渲泄完内心的怒气,呼道:
“高无庸!”
“奴才在。”
“宣军机大臣傅恒、汪由敦进来!”
“是。”
一会儿,傅恒、汪由敦屁仰屁颠走了进来。一见乾隆独自一人在殿上踱来踱去,脸色又青又白,二人立即紧张起来,不知道究竟出了什么事。
“万岁,不知召见奴才有什么事?”傅恒、汪由敦跪在那儿,不约而同地道。
“哦,平身吧。”乾隆摆摆手,努力使自己平静下来,缓缓说道,“也没啥急事。”
傅恒与汪由敦互视一眼,松了口气。
“是这样,”乾隆坐了下去,叹了口气道,“张廷玉父子两代为相,他父亲文端公配享贤良寺。圣祖爷允其归田终老,他回桐城后,圣祖爷每次南巡,张英都到江宁迎驾侍候,以释君臣之念。”
“是呀,”傅恒说道,“微臣也曾听说,圣祖爷有次南巡,在太湖遇险,大学士高士奇和致仕大学士张英二人以身护驾,高士奇受伤,不到一年遽然而逝;张英受了惊吓也一病不起,臣子护君,一时传为美谈。”
“可是朕――”乾隆听到此越发来气了,“朕对张衡臣恩泽不薄,朕意留他在京城终老以配享太庙,也圆朕爱护三朝重臣之心。谁知张廷玉全无文端公一片赤心,一再请旨要回桐城老家,又恋恋于配享太庙之荣。朕念他是顾命之臣,没有功劳有苦劳,颁其手诏,允他归田又允其配享,如此浩荡皇恩,他自己不入宫面谢,却打发儿子张若澄来搪塞朕,你们想想朕气也不气!”
“岂有此理,岂有此理……”傅恒与汪由敦面面相觑不知说什么好。
“命你们代朕拟旨,严词诘责张廷玉!”乾隆说罢,拂袖而去。
傅恒、汪由敦承旨,退出殿来,汪由敦私意,待皇上气消之后再乞恩,因此旨意未下,却悄悄派人把皇上动怒之事告诉张廷玉。
这天,张廷玉扶杖坐轿来到乾清宫,请见皇上,再次亲自当面谢罪。乾隆知道诘责之旨未降,怪汪由敦走漏消息,在早朝之时,对汪由敦严加责罚。这时,廷臣纷纷出班,指斥张廷玉对圣上不恭。
刘统勋早就弹劾过张廷玉、鄂尔泰、讷亲管事太多权力过重,有党援朋伐之嫌。现在鄂尔泰已病故,讷亲军事失利被处斩,剩下一个张廷玉老得走不动了,皇上对他还如此眷念,一再加恩,本来就愤愤不平。现在张廷玉自己不知轻重惹恼了皇帝,他出班火上加油地道:
“张廷玉身为三朝重臣,对圣上如此不恭,一再加恩还不知好歹,臣请夺张廷玉官爵,罢配享!”
军机大臣汪由敦还想为张廷玉乞恩说项,被傅恒扯了下袖子止住了。傅恒自己出班,不偏不倚地道:
“张廷玉即使年老体衰,不想走动,但圣上如此隆恩不能不面谢,至少也得自己写个谢恩折子递上来,不应由其子入宫代谢。”
众臣见国舅爷开了口,也都唯唯而拜道:
“傅爷说的是,请圣上定夺!”
乾隆也觉得这事闹大了,有骑虎难下之势,遂取中庸之法传旨道:
“命削去张廷玉伯爵衔,以大学士原衔致休,允其归乡终老,仍许配享。”
风波就这样过去了。
十五年二月,这本是乾隆亲许“待来年春冰泮,舟行归里”的日子,不巧皇长子定安亲王薨逝,正在为这位亲王办丧事。张廷玉一则归心似箭,一则也许老眼昏花看不清时局,他冒冒失失递折子即请南还。
乾隆见了折子震怒不已,即命傅恒拿了“太庙配享诸王大臣名单”,去给张廷玉看,要他自己审视,张廷玉是否还应配享太庙。
傅恒拿了“太庙配享诸王大臣名单”,像拿了个烫手的山芋来到张宰相府,一见面便说道:
“衡臣老相呀,你也太性急了一点儿。这不,又惹皇上生气了不是?”
张廷玉问清来由,喟叹一声道:
“我也是心急乱投医,只想这把老骨头早日归乡,一了百了。没想又触了定安亲王初祭的霉头。”
“如今怎么办?”
“走。”
“您还要走?”
“一走百了。”
“那配享之事……”
“人都要死,还管配享不配享。”
“配享太庙,您可是大清朝汉大臣第一人啊!”
“算了吧,”张廷玉知道这一次皇帝是不会轻易放过的了,淡淡地说,“我写折子,疏请罢配享治罪。”
“咳,到了这一步,我也没办法了。”傅恒拿了张廷玉的折子,回宫向乾隆复命。
没几日,乾隆以大学士九卿之议,罢张廷玉配享,仍免治罪,准予春三月舟行回籍。
正当张廷玉阖家老小,在打点行囊准备按时启程,官船都已备好在运河码头之时,不巧张廷玉的姻亲、翰林院编修、署四川学政的朱荃,因学案坐罪,张廷玉多次荐举这位亲家,现在自然有连带之责了。也许乾隆一直没有出得了张廷玉“不识抬举”的那口气,这次借机严责张廷玉举荐失察,命尽缴历年颁赐诸恩赏之物。
张廷玉这个历经三朝,恩荣及顶的老宰相,最后离开京城返回故里时,仅留下致休大学士的虚衔,其它什么伯爵太保配享之荣,御赏之物,全都打水漂儿了。这也合了曹雪芹《红楼梦》里之言:
没缘法,转眼分离乍。
赤条条,来去无牵扯。
那里讨,烟蓑雨笠卷单行?
一任俺,芒鞋破钵随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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