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计辛勤一砚寒

    愉快的周末刚过去，周一上午便被兰校长约谈了。
    花影还上着课呢，严正就跑到花影班门口向她招手示意。
    “怎么啦？”
    “该我问你怎么回事呀？兰校长打电话找你，让你下课了立马去他办公室！”
    “我没怎么呀？都挺好的啊！”花影一头雾水。
    “反正语气挺生气的，估计不是好事，你小心应对吧！我先来给你通个气！”然后严正一脸同情地离开了。
    花影继续上课。
    下课铃终于响起。
    花影急忙来到校长室。
    所谓校长室，其实也就是个仓库，因为所有学校乱七八糟，有用的，没用的东西都塞在里面。不过，为了好看，用一扇门遮挡了一下。
    花影敲门，开门，一进去便瞅见兰校长铁青的脸。
    他神情严肃，口气也非常严厉：“你自己看看吧！”说着，将一个信封扔到花影面前。
    花影打开来，竟然是投诉信，投诉的对象竟是她自己！投诉的原因竟然是：只顾抓学习，考高中，不考虑学生及家庭实际，没事就家访，打扰平静的家庭生活，不尊重家长意见，还污蔑孩子人格清白！落款处，赫然写着，齐晶妈妈。
    花影想，这倒是磊磊落落，明人不做暗事啊！
    花影哭笑不得地说：“不是，校长，我连这学生面都没见过，怎么抓学习？我去家访，她哪一次也没让我进家呀？”
    花影脑海里浮现出自己去齐晶家家访的尴尬场面。
    第一次，她敲门，齐晶妈妈开了门。问：“你是谁啊？有事吗？”
    花影说：“我是孩子今年的新班主任，听说你给她请了长期病假，我想看看孩子！”
    “哦，老师啊，她不在家，治病去了！”
    “她病得厉害吗？要不要紧？”
    “没事，就是身体弱，好生病。”
    “那，没什么大问题，打算什么时候上学啊？”
    “好了，我们就去！”
    “哦！那我有空再来看她吧！也好给她补补课！”
    “不用不用！我还有事，您慢走哈！”
    齐晶妈妈没再客套，直接下了逐客令！
    花影刚迈出门槛，齐晶妈妈，吱嘎一声，紧接着就关上了大门。
    然后，花影还能清楚的听到：门里边，一个女孩，问：“妈，谁来啦？”“今年的新老师！”
    再后来有两次，她敲门，明明从门缝里看到里边有人影晃动，却没有人来开门。凭直觉不是齐晶妈妈，因为感觉好胖，好臃肿，不像齐晶妈妈。
    还有一次，碰上了齐晶妈妈正好在门口，花影又问她：“孩子啥时候来上学呀？今天要中考啦！”
    结果齐晶妈妈没好气地说：“学什么学！女孩子上那么多学，有什么用！”
    再之后，工作忙起来，花影也没再去过了。
    直到上周四，她应孙主任要求，利用傍晚，村民和孩子们都在家吃晚饭的时间，去村委会广播站进行了一次主题为“家有中学生”的家教宣讲。就是引导孩子们认识到学习对于人生的重要性，播种希望，努力耕耘，挖掘潜力，追求进步。并希望家长们能重视教育，为孩子们提供更好的学习环境的公益宣讲。
    在广播站宣传完，天色已经有点黑了。花影路过齐晶家门口，这又想起来，去看看她。
    这次敲门，齐晶妈妈在家。但她得知是花影，根本就没开门。
    花影隔着门，说：“齐晶妈妈，孩子不上学是不行的，尤其是女孩子，更要有文化，有文化将来才能找到好工作，到好人家不是吗？您也跟着享福啊！没有文化，很容易被人骗的……”
    花影话都没说完，齐晶妈妈就口气又冷又硬地打断她，说：“你不用再来了，俺家这个上不上学也不用你管了。家里够乱了，别再来烦我们啦！”
    花影只好悻悻地离开。
    然后，这不，就收到投诉信啦！
    花影说：“我做错什么了吗？要在都保学控辍，您不开会也讲的吗？局里不允许有辍学学生，学校有责任……所以，我总得知道她为什么不来上学吧？我只是说，孩子不学习上，容易出问题，容易上当受骗，我又没说是她家孩子被骗了啊？而且，学生不都说，齐晶跟一个大自己六七岁的社会青年在一起，我不是担心她出事吗？”
    花影跟兰校长好一顿申辩。
    兰校长却并不听她的，还是很严肃的样子。他也有自己的道理：“人家孩子不想学，家长也不想让女娃娃学那么好，你干嘛自作主张？这里不比城里，很多家长都不希望女孩学得太好，尤其像是齐晶家，还有哥哥需要供养的，上高中，考大学，娶媳妇，不都得花钱吗？”
    “可是，男女都一样，这样不公平啊！”
    “公平？没钱，谈什么公平？这里的习俗就是这样！女孩子就是用来换嫁妆给家里挣钱的！”
    校长说得斩钉截铁。
    花影也激动起来：“校长，您这么热爱教育，思想进步，为人开明的人，难道也这样想吗？”
    她差一点拍了校长的桌子。但她忍住了，不然还得赔啊！
    校长看她很激动，语气略微缓和了一下，他说：“不是我想不想，我刚毕业的时候就和你一样了，可是我奋斗了，争取了一辈子，不还是改不了这里落后的思想吗？”
    “您改不了，才需要我们继承您的志向继续努力嘛！”
    “可是，年轻人，不要忘了过刚易折，慧极必伤的道理！你这样，容易把自己搭进去，还怎么去实现你的教育梦想？”
    “好，您说的，我会反思，但也会想更多的办法，我不会放弃的！还有，齐晶，就算我可以不管她学习，可是，她恋爱的对象，那个男孩，大她那么多，不是骗她是什么？！这闺女早晚会毁了，作为家长她得知道啊！家长有知情权吧！怎么能放手不管呢？”
    “那是得管，毕竟出了问题，学校也有责任。”兰校长再次可爱的没站住立场。
    忽然一想：不对呀！于是再次板起脸来说：“可是，你管得了吗？你是监护人吗？你管好她在学校别出事就行了，她不来，才是最好！这闺女的家长出了名的不讲理，你自己把握分寸吧！好在还有一年就毕业了，她又请假了，你不知，这两年闹得……不提也罢！”
    兰校长一副往事不堪回首的样子。
    “校长，你这样说，我真不知道该怎样做了……”花影小声嘀咕。
    “我也不知道啊！你自己看着办吧！反正再让我收到投诉信，要扣绩效工资啦！”
    花影不乐意，转身想走。
    兰校长又喊住她，语重心长地说：“花影老师，我知道你年轻，有理想，有魄力，有激情，还有能力，但你必须要知道，很多事情是我们无法改变的。在城里的学校也好，在农村的学校也罢，都有改变不了的规则。你真的觉得，村民们都很认可你吗？你要先知道家长们心里怎么想，怎样对一个家庭是最好，而不是大包大揽，鼓励人家孩子考大学，你可知道，稍有不慎，就会落下埋怨！”
    “赵华吗？他爸爸也找您啦？”
    “那倒没有，那是一家老实人，可惜命不好……”
    “赵华上学的问题，我一定会负责到底的！”花影说的很坚定。
    “还是那句话：你怎么负责？你负的了责吗？你是圣人吗？你还是没明白啊，也没想周全，没吃过亏，不知道人心难测。算了，年轻，有资本，折腾得起。不过，你这么有本事啊，那么，先去把同事关系处理融洽吧！”
    “怎么了？”花影大吃一惊。
    兰校长慢慢悠悠地说：“你一来，孩子们光喜欢你了，你让别的老师怎么教学？你自己妆化得好，化得漂亮，也教教大家不是？我们山村里的老师生活太单调，太枯燥了，非有点活力了！改变他们可比改变家长们容易得多！还有那教学成绩，你自己好可不行，我们雨山能不能扬眉吐气一把，这任务也交给你啦！”
    “不是，兰校，这不是我该管的问题……”
    “对啊，是我该管的，我管啦，我把任务分工给你了嘛！去操作吧！”
    “不是……还可以这样吗？”
    “这个可以呀！你看你，该可以的，我告诉你了，你却百般推辞；不该可以的，我告诉你了，你还硬着头皮往上冲！怎么全是拧着来的？”
    花影真是被搞败了，她终于明白什么叫姜是老的辣！说来说去，反正都是他的道理，可是自己并不认同嘛！
    花影低着头，一路想着这些烦心事。回到办公室，大家都关心地询问：“哎！花影，校长找你干嘛？你犯啥事啦？”
    花影本不想说，但转念一想：适当时候装装可怜也好！兰校长不也说了吗？同事之中也有嫉妒她的。倒不如，先放低姿态，把老教师们哄高兴，而后再和大家一起进步吧！花影心里很快有了打算。
    “别提了，被家长投诉啦！兰校长差点没把我骂死！”花影故作可怜委屈状。
    “是嘛！学生们那么喜欢你，还有家长投诉你？”老师们都觉得不可思议。
    “学生哪能做得了家长的主啊！”花影叹气说。
    “那为什么啊！”
    “因为班里一个女孩子不好好学习，还跟一个大她好多的社会青年混在一起！”
    “是那个齐晶吧？”
    “你们都知道啊？”
    “你就多余管她！不是说孩子怎样，是家长，就她那个妈，和哪个老师没吵过？兰校长见着她就躲！终于让你也感受了一下我们的感受啦！”
    “哎，不是，我听着这怎么像幸灾乐祸啊！”
    “就是告诉你，看淡一点，看淡一点……哈哈……”
    大家确实在幸灾乐祸，毫无疑问，不过，也好，给大家一个出气口，心与心会离得更近。
    “对了，你们别笑哈，我是带着任务回来的！”
    大家这才停住了笑声，但笑容却无比真诚地留在了脸上。
    “什么任务？”
    “我感觉是好难的任务，兰校长让我教大家化妆，说是给学校添点活力，让大家的精神生活丰富起来！”
    “这也不难，谁没年轻过不是？只是长久没有悦己者，慢慢这化妆的技术是丢下了。”
    “闹半天都是前辈啊！”花影打趣奉承道，“丢下了还可以拾起来不是？”
    “这倒是，关键是摸不透兰校长什么心思，哈哈，哈哈，怎么上了岁数，还想出这么一出！”
    “确实是，猜不透，我都被他说得一蒙一蒙的！”花影笑着说了实话！
    “兰校长还说了啥？”老师们又问。
    花影眨眨眼，想了想说：“是还有一个更难的任务……”
    “是什么？”
    “他想让我们雨山中学扬眉吐气一把！”
    “呦呵，我们校长雄心壮志又回来了？到老了，想一鸣惊人吗？”白老师说。
    “花影，他这是看好你呢！你来了，把希望一并带来啦！”何老师说。
    “我们一起努力吧！”花影说。
    “没问题！”大家做出加油的手势。
    办公室里大家聊得热火朝天，每个人都想起了自己年轻的时候，好像多年压抑心底的阴霾一扫而光了。
    此时，假装巡视校园，实则专为偷听的兰校长，一脸小人得志的样子，满脸得意洋洋的笑容。他刚想悄悄离开——
    “校长好！”严正下课了，从外边刚好撞上！
    屋里的大家都抬起头来，像门口望去。
    “您不进去吗？”严正说。
    “哦，哦，我就不进去了，我四处看看，看看有没有翘课的学生——你们继续，你们继续——”
    大家哄地都笑了。只有严正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一个劲问大家：“咦？你们笑什么？”
    放学啦！这一天总算化险为夷，安然度过了。
    没有了同事们的嬉笑陪伴，花影的心情又开始沉重，为那个叫齐晶的女孩，也为这里所有的女孩。重男轻女的思想，真是沉疴顽疾，难以根治啊！
    花影来到宿舍，看到门前的小菜园已经有点荒芜，便决定劳动宣泄：整理宿舍门前的菜地。
    园子里小白菜苗，萝卜苗长势都很喜人，一簇一簇，郁郁葱葱，蛮茂盛的样子。还有那些月季花，雏菊花，不知名的野花，也都开的满目绚烂，光彩照人。花影像对待学生一样，精心呵护这些蔬菜和花朵，对它们温柔以待。
    发泄完情绪，花影就坐在田间绿叶丛中，暗暗想着，白天的事情。越想越觉得委屈，眼泪也不争气地往下掉。
    喜欢这里，因为这里乡风纯朴，人情世故不似城里般复杂。可是，她却忘记了，哪里都有各自的规则。然而她并不是可以墨守成规的人啊，所有不好的，她希望统统打破，重新建构。
    可若是如此，这中间又得几多辛苦，几番周折？兰校长穷尽一生都做不到的事，短短两年，自己即便殚精竭虑，费尽心思，人们的思想，又能有多大改观？
    暗自伤神间，孙浩不知什么时候走了过来，他很绅士地递上纸巾说：“老师，你哭啦？”
    “才没有！刚才风把泥土吹进眼睛里了……”
    “我都听见了。”
    “听见什么？”
    “兰校长说的话，齐晶妈妈的投诉……”
    “瞎操心，又偷听？放心吧，这些小事，我不会记在心里的！”花影做出轻松的样子，耸耸肩膀。又问道：“对了，你怎么来了？”
    “哦，哦，我来打球啊！我每天都来打一会儿球！”
    “锻炼身体，是个好习惯！”
    “老师，你知道吗？我们都可喜欢你，我们私下都觉得自己很幸运，能在初三关键的时候遇见你。你像春风一样，来到我们身边，这里很久没有像现在这样有活力了！”
    “是吗？你可真会安慰老师！”
    “真的！我觉得，您说得都对，不用管别人怎么说，怎么想！”
    “哈哈，那是因为我们都年轻啊！”
    “年轻怎么了？”
    “年轻真好！”
    “就是，我在书上见过一句话，我很喜欢，那就是——我们是来改变社会的，而不是来适应环境的！说得霸气吧？”
    “霸气，霸气！”花影被逗笑了，“真有志气！”
    “孙浩！浩子！你这兔崽子，又跑到学校来了？学校是你家吗？”孙浩父亲老远便喊他，看样子，是专门做他回家吃饭的。
    孙主任精明能干，这几年村里很多项目都靠他带头，跑关系，跑资源，跑销路，也是很受大家敬佩的人。
    “孙叔，你来啦？”花影打招呼。
    “花影老师。孙浩没给您添乱吧？”
    “没有，孩子很懂事。”
    “就他？还懂事？能把人气死！上次赵华家的事，不去地里找我，跑这找您来了。”
    “这里离得近，您那远水解不了近渴！”孙浩冲他爸爸做鬼脸吐舌头。
    “好小子！”孙主任气得瞪眼，又不好发作。转而对花影说：“花影老师，您这是除草呢？还是疏苗呢？”
    “除草。”花影又问：“对了，叔，您刚才说还要疏苗吗？”
    “对啊，农事您不大懂，这种子撒太多，苗太挤，水分，养分，阳光，都跟不上，不疏苗，都长不大的！”
    “原来是这样！”
    花影忽然想到，教书育人，不也是如此吗？可能真的不能齐头并进的，世间三百六十行，行行都需要有人去从事啊！现在这个时代，早已不是“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的时候了。原来，真的可能是自己太偏执了。
    “花影老师，花影老师……”
    花影且兀自走神呢，恍惚间，听到孙浩爸爸在喊自己。
    “哦……”
    “花影老师，下次锄草，就让他来干，他天天在家里，啥活也不干，这小子有的是力气！”
    “干就干，我就愿意帮老师干活，就不帮你，啧啧……”
    果然父子是冤家！呵呵。
    这个傍晚，花影终生难忘。
    兰校长之言或许有些消极，但改变民俗乡风，此等大事，还是不能过于强求，总要循序渐进，静待时机成熟，方可为之的！
    而自己过于强调学习，也确实是对教育的误解，至少是狭隘的理解。教育本来就该是因势利导，遵循天性的，所以，顺其自然，静待花开也是有道理的。
    农村的家长和城市的不同，在城里，家长们绝大多数都是期待孩子通过上大学来出人头地。而在这里，家长的想法却很现实，只要是自食其力都是好的选择。
    花影从城市来，少不得带了这样的偏见。
    存在即合理，适合的才是最好的。也许真的是自己太清高了，自己没有真正从这里的实际去考虑，也没有真正尊重过这里的人们，甚至把自己的想法强加于人。
    这里，颠覆了花影原本的教育观，让花影对为人师者有了更深刻的理解。以前所有的献爱心，志愿活动，都不及这里，更能感受人间疾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