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计辛勤一砚寒

    从齐晶家回到学校，花影的心里五味杂陈，不论如何是好。
    她到底该怎么办呢？齐晶是她的学生，她自然希望她好，可是他们现在在犯罪啊！她能置之不理吗？何况齐晶对于这个孩子还是有感情的吧？不然为何听到孩子的消息会如此激动？
    花影打电话给薛斌，把家访过程中，齐晶和她母亲不同的态度跟他详细说了。
    花影问：“该报警吗？”
    薛斌说：“如果真是她的孩子，而且她真的要遗弃孩子，就必须报警，这是公民责任。”
    “如果不是有意的呢？”
    “法律会酌情考虑的！”
    正说话间，花影宿舍的门“砰——”的一声，被人从外边踹开了。
    花影的心剧烈一震，手机差点就脱手而出。
    门外是两个男人。一个四十多岁庄稼汉模样，人高马大，虎背熊腰，面色黝黑，皱纹清晰可见。另一个呢，是大约二十岁左右的青年，身体略略单薄着，面容白皙，五官端正，眉宇间稍显青春的稚嫩。相同之处是，他们都是一脸的怒不可遏，一脸的凶狠暴戾，似乎与花影有着深仇大恨一般。他们一进门，就一顿乱砸乱摔，把花影逼到靠墙的角落。
    “你们是谁？”花影壮着胆子大声喝问。
    电话那头薛斌也觉出了不同寻常，他那边在喊花影：“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年长的男子恶声恶气地说：“我是谁？我是齐晶的爸爸，我警告你，少管闲事，不然，别怪我们不客气！”他说着，一拳打烂了花影的批作业的桌子，作业本散落了一地。
    “你是……齐晶爸爸？你们这样私闯民宅做是违法的！”
    “别跟我提什么法律！大不了大家同归于尽！我闺女的事，你最好烂在肚子里，否则，我让你给她陪葬！”
    “你别激动，有话好好说。”花影努力使自己冷静，极力安抚他的情绪，“事情还有更好的解决办法，也未必像你想的那么糟糕，你们要相信我！”
    “相信你？！”那个年轻男孩也激动了起来，他带着哭腔冲动地说，“相信你？你去了一趟，我妹妹就自杀啦！她要是有什么，我也绝不会放过你！”
    “什么？齐晶自杀啦？为什么啊？”花影特别担心。
    “为什么？还不是你！要不是你胡说八道，我妹妹也不会变成这样！本来一切都要回归正常了，都怪你！你破坏了一切！”
    “你们回归正常了，那个可怜的孩子就该死吗？”花影义正词严地反驳。
    “那有什么办法？我们也是无奈之举，你身为她老师，怎么就不能理解我们当父母的呢？不过，我不是来和你商量的！我是来威胁你的，如果你还想在这安稳的生活，就把嘴闭上！”
    “我可以帮你们！”
    “我们不需要！你记住我的话，别逼我就行了！”齐晶爸爸咬牙切齿地说。而后带着儿子离开了。
    花影看着一屋子的狼藉，非常无助的失声痛哭起来。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天一点一点，暗下来了。薛斌带着风来了。
    “怎么啦？怎么啦？小影。”薛斌抱起蜷缩在角落里无助的花影，把她放到床上。
    薛斌握着花影的手，心疼地说：“这是谁干的？”
    “齐晶的爸爸……”花影无力地说。
    “是他？我们报警！”薛斌拿出手机，要打电话。
    “不能报警！”花影按住薛斌的手，说，“不能报警，我还要在这住好久，不能把事情越闹越大！”
    “可是，他们这已经构成犯罪啦！你就这么忍气吞声？”
    “我是不甘心就这样成为仇人！我要想办法，你帮我想想办法！”
    “好，好，你别着急！”
    薛斌搂着花影。两个人努力想着办法。花影心中还担心着齐晶，也不知道她为什么会自杀，现在什么情况。
    薛斌说：“这样吧，你休息一下，我先收拾收拾。明天，我们一起去面对！”
    两个人基本是一夜无眠。
    一大早，天还不太亮。
    花影摇摇薛斌的胳膊，说：“我想了一夜，齐晶和那个男孩才是事情的关键！”
    薛斌坐起来，却仍旧握着花影的手，说：“真聪明！说得对！”
    花影也坐起来：“那我们怎么办啊！大家都不知道那个男孩住哪里啊，叫什么啊！”
    “所以，我们必须再见一见齐晶！”
    “可是……”
    “走！趁着人静，蹲守去，了解下齐晶现在的情况！实在不行，我们就让孙主任带人闯进去！”
    花影被逗笑了：“那我们不就和他们一样了吗？你还不如，直接模仿古代的那些大侠客们，飞檐走壁，直接把人劫出来！”
    说归说，两个人很快便开始在齐晶家门前听动静了。
    十月的早晨有些微冷，路边草叶上结着一层白霜。他们溜达着，不时地搓搓手，抹抹脸，活络一下僵硬的肌肉。
    突然，“吱嘎”一声，门开了。一个身影迅速闪了出来。她抬头看了看方向，便急急地赶起路来。
    正是齐晶！她纤细的身躯在将明未明的朦胧中显得愈发的孱弱。
    花影拦住她，扶着她的肩膀：“晶晶，你没事吧？你要去哪？”
    花影看到她手腕上还缠着绷带，瞬间便理解了齐晶爸爸的愤怒。
    “老师！我正想找您去！”齐晶的眸子忽然有了神采，“我想找我的孩子！我可以养他，曹志也愿意的，他说过的！他说过的！只是，我妈……”
    “晶晶——晶晶——”很快，身后家人找了出来。
    齐晶想跑开，花影拦住她说：“孩子，你告诉我，他住哪个村？我替你去找他！”
    “曹家村！”齐晶说着，又用手指了指方向。
    “好，你快跟父母回去吧！也别让他们担心啦！”
    趁齐晶父母还没有追上来，花影和薛斌溜开了，避免了正面的冲突。
    他们二人打听着来到曹家村。这里果然物质条件是比雨山村好许多的。各种店铺，各种买卖都有，可见生活还是富足的。
    他们看到一个正在往农药化肥店里搬运货物的年轻小伙子。
    那小伙子也看到他们了，扛着一袋子化肥，仍然热情地招呼他们：“欢迎光临！自家小店，有需要的随便看看吧！”
    花影说：“问问吧！看年纪差不多，应该能认得曹志。”
    便对那小伙子说：“你好！请问你知道曹志家住哪里吗？”
    “我就是，你们找我？”那小伙子这才放下肩上里的东西，直起身，拍拍手，抹抹额头上的汗，漏出一张荞麦色英俊的脸，浑身上下透着活力。除了头上那板栗色卷发，好像不太能和那种不负责任的浪荡青年，联想到一起。
    “你就是曹志？”
    “对啊！有事吗？”
    “哦！你认识齐晶吗？”
    “不认识！”他一口否定，转身便想离开。
    花影的心都凉了半截了。
    可是，他又缓缓转身，忍不住问了一句：“她怎么了？”花影看得清楚，那黯然神伤的眼神里，还是藏不住关切之情。
    花影决定打蛇打七寸，直击要害。
    “她把孩子生下来了，现在还想自杀……”
    “什么？她把孩子生下来啦？不是打掉了吗？”
    “谁告诉你打掉了？能看得出来，她是想要这个孩子的！”
    “她妈妈在她怀孕五个月多的时候，来找过我们，那个时候才刚发现她怀孕了。她自己也不知道，还以为是成人晚，经期不准。可是她妈妈一张嘴就要20万的彩礼，我妈觉得是借机敲诈，不同意。她妈妈就说，不同意就告我们强奸！所以，两家闹了好久，闹得我的感情也变得动摇了……”
    “最后，你妈妈也没有同意？那后来是怎么解决了呢？”
    “我妈最后妥协了，她说，可以拿出20万，但要她把孩子打掉，从此与我们再无关系。”
    “那你见过齐晶吗？你觉得这是齐晶的意思吗？”
    “我不知道，她没有来，我去找她，她妈妈也没让我们见面，她妈妈说，不给嫁妆，甭想见到她女儿！”
    “那如果这根本就不是齐晶的意思呢？”
    “我不知道，我妈妈不会同意的……”
    “那你呢？你自己的意思呢？你要是听妈妈话的好孩子，根本就不应该招惹她！”
    “我也没想这么早就有孩子，而且她还不够岁数……”
    “她岂止不够岁数！她根本还是未成年人！你这样是诱骗未成年人，甚至可以告你诱奸罪！”薛斌说。
    “我没有骗她！你们到底是谁？！”曹志也开始着急了。
    “我是她老师，这位是警察，我们都是想帮助你们的人！你得实话实说，你得有点担当，不然齐晶就毁了！”
    “我不知道怎么办，我妈真的不会同意的，两家闹得很僵。而且，她不够结婚年龄，登不了记，我妈说未婚先孕，很丢人的！”
    “未婚先孕丢人不假，可是这怪谁？女孩的名声更重要啊！你让她怎么办？你让那孩子怎么办？”
    “对，孩子，男孩？女孩？”可以看凤出来这个叫曹志的男孩子并非不可救药，他心里还是记挂着齐晶，也想着孩子的。
    “男孩！”
    “他还好吗？”
    “他被人扔在大山里，差点就死了，你说好不好？”
    “什么？那他现在怎么样了？救活了吗？”曹志急切地想知道孩子的情况。
    “那孩子命大！他被人救下了以后，送去了福利院。”
    “什么？福利院？真可恶！为什么生下他又要扔了他？曹志又开始误会齐晶了，他握着拳头，愤愤地说。
    “哪有当妈的舍得扔掉自己的孩子？如果她想扔，那么她一早便会把孩子打掉了，又怎么会生下来？”
    “那是为什么？……”
    “因为齐晶妈妈骗她说，孩子生下来就死了，实际是把孩子扔了。后来齐晶知道孩子还活着，就很想去找孩子，可她父母一直不同意，所以她在很无助的情况下，就选择了自杀，好在被及时救下，可是下一次呢？她多可怜！只有你能救她！”
    “可是，我也不知道怎么办哪……”曹志一脸的愁苦。
    “首先，你要坚定立场，只要你愿意，其他的事情，我们会帮助你！那么，你还愿意和齐晶在一起吗？”
    曹志想了一会儿，点点头。
    “那孩子呢？你们愿意养吗？”
    “孩子？当然啦！我虽然没想这么早……但我喜欢孩子！”曹志对孩子地态度，倒是比对齐晶的态度坚定很多。
    花影想：虽说年少无知犯了错，但或许原本不至于悲惨至此。若不是因为齐晶父母，重男轻女的思想，想要通过齐晶为她哥哥谋一笔积蓄，两个人恐怕也不至于生出这么多波澜。
    “好！你记住你今天的态度！”薛斌说，你母亲的思想工作，我们会来做！她现在在家吗？”
    曹志说：“在。”
    “好，你可以继续忙啦，一会儿我们会登门拜访！”薛斌说。
    曹志哪还有心思干活，直接进家里找他妈妈去了。
    薛斌打电话给镇上派出所，找了两个民警来帮忙。
    花影说：“你这是干嘛？不是说好，先不报警吗？”
    薛斌笑着说：“装装门面！”
    原来如此。
    果然，很多事情，警察出面，解决起来就顺利多了。
    他们来到曹志家时， 曹志的父母已经和儿子合计过了。
    薛斌说：“曹志估计把情况也跟你们说了！我们来就是我问问，这事你们打算怎么办？”
    曹志妈妈看看薛斌身边的两位民警同志，态度还是缓和了下来：“孩子都已经生下来了，还是男孩，毕竟亲孙子嘛，能怎么办呢？肯定不愿意把孩子丢掉的呀！而且，听你们说，齐晶这姑娘和她妈妈还是不一样的，如果他们还有感情，我也不管了。只是，她那个家庭……”
    “没事，你们表了态，剩下的交给我们就行了！在家等信吧！”
    薛斌一行人从曹志家出来。
    花影说：“我们再怎么做？”
    薛斌说：“再去齐晶家！”
    “可是，我们能说服他们吗？”
    “放心吧！”薛斌又转过脸，对身边两位同事说，“还得劳烦你们再陪我们走一趟！”
    四个人来到齐晶家。两位民警去敲门。齐晶妈妈从门缝里看到是警察，心里“咯噔”一下，有点慌神，但她也不敢不开门。
    打开门之后，她看到了花影，立刻恼怒地说：“怎么又是你？是你报的警吗？你忘记昨天的警告了吗？”
    齐晶妈妈说得很大声，齐晶爸爸和哥哥听到以后，便立刻从屋里跑出来，手里还拿着铁锹，一副要动手的样子。
    齐晶也摇摇晃晃，踉踉跄跄跑出来。
    花影一看人齐了，于是对他们说：“没错！我已经报警了！你们现在已经构成遗弃罪了，而且还涉嫌私闯民宅，进行人身威胁、恐吓！”
    “那又怎么样？谁怕？”齐晶爸爸和哥哥嚷嚷着，还想上前，被两位民警制止住了。
    花影又说：“我不是你们，我还是希望事情能有最好的解决办法，希望有一个大家都高兴的结果。所以我们刚才，先去了孩子父亲家进行了调查。好在，孩子父亲愿意重新接纳齐晶，并重新接回孩子，现在就看你的态度了！”
    齐晶一听很激动，她太高兴了，这件事说到底，是因为自己过早地偷吃了禁果引起的。但后来，她确实也吃了不少苦，也有不少委屈。所以，她在这一刻，再也忍不住泪水哗哗地流，大滴大滴的往胸前、地上落，当真是泪落如雨！
    “妈——我求你，别拿我当摇钱树啦！哥哥结婚的钱差不多了，就让我找回我的孩子吧！”
    “你胡说什么！养你这么大，光跟着丢人现眼了！”齐晶父母一起骂她，“女孩子哪个结婚不是风风光光？哪个没有十万彩礼？何况你这都怀了孩子，伤了身体，我们再不多要点，难不成让别人都说你是便宜货？”
    句句诛心，真是不堪入耳！这哪里能是说自己女儿的话？花影挺替齐晶悲哀的：生在这样冷漠的家庭，相必齐晶是真的缺爱，才走出了这一步吧！
    “妈——”齐晶无力地又努力大声地喊，“你别说了！这不一直就是你安排的吗？”齐晶说完，全身都开始颤抖！
    “死丫头！我让你胡说！我让你生下来这孽种了吗？”齐晶妈妈扬手就要打她。
    薛斌拦下她。花影说：“现在不是讨论谁对谁错的时候！现在是要解决问题！要不你就成全他们，要不我们就走法律程序！”
    薛斌补充说：“不过，我提醒你们一下，一旦走法律程序，事情就会闹得更大，你和他爸爸都至少会被拘禁，甚至判刑，那么对齐晶哥哥的就业和娶亲都有影响！”
    “别，别，我们不走法律途径，我们协商解决，协商解决！”
    果然是爱子情深！
    “那你们愿意接受曹志？成全他们吗？”花影再次追问。
    “好说，好说，不就是让他们在一起吗？她愿意去，随便她好啦！反正也跟她丢人丢得够了！”齐晶妈妈还是嘴上不饶人。
    事情终于解决了。曹志和孩子做了亲子鉴定，而后和齐晶一起把孩子从福利院接回了家中。
    齐晶看到孩子的那一刻，又稀里哗啦的，大哭了一场，哭得一塌糊涂。
    正所谓，隔代亲。曹志的母亲看到自己的小孙子，看到小家伙可讨人喜欢的样子，气也渐渐消了，后来还一个劲地说：“哟，这长得粉嘟嘟的，跟我儿子小时候真像，真是百看不厌哪！”
    花影心想：曹志母亲，比齐晶妈妈，真是强太多了！
    过了几天，曹志家又给孩子交了社会抚养金，就是罚款，这样，孩子的户口算是落下了。
    再后来，曹志父母按照当地的习俗，给曹志和齐晶两个人举办了婚礼，也就算是结婚了。再就只等齐晶够了法定结婚年龄去正式领证了。
    有一天，花影去看齐晶。她们在曹志家门口台阶上坐了一会儿。
    花影问：“晶晶，你最近过得好吗？”
    齐晶点点头：“挺好的，老师。”
    “那你什么时候去上学呢？”
    齐晶神色有些凄然：“不去了，老师。能这样，我已经很知足了！”
    花影心中还有很多疑问，她想问齐晶，为什么没有打掉孩子；她想知道，这中间齐晶做了怎样艰辛的惨烈的抗争；她也想搞清楚，齐晶是凭借怎样的毅力，才独自把孩子生下来的。然而，她都没有说出口。可能这就是：女本柔弱，为母则刚吧！
    她就搂着齐晶的肩膀，两个人静静坐了一会儿。
    最后，花影说：“晶晶，我走了。你自己剩下的路要好好走！身边的人要好好保护！现在的生活更要好好珍惜！”
    齐晶还是那句习惯性的，却又确确实实是发自内心的——谢谢老师！
    《礼记》中说：“师也者，教之以事而喻诸德也。”确实。花影想：齐晶这场悲剧的起因，一是年少无知，二是家长愚昧，其实第三，学校教育也是有盲点的，比如，爱的教育的缺乏。我们没有给与孩子足够的爱，也没有教会他们怎样去爱！
    导以求真，导以向善，真的都比导以求知，重要得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