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雷吟

第六十六章 司徒靖


    时移世易,此刻归阳城内无论兵民皆是同仇敌忾,誓言踏平越州报仇雪恨,而不久之前还人人唾弃的黎越兵将如今竟然受到了英雄般的待遇——其中不知有几分姗姗来迟的感动,但更多的大概是愧疚。
    尤其已经身首异处的齐释,他本已成了黎越人的耻辱,经六部合议之后甚至不允许他归葬瀚海,可仅仅几天过去,他转眼便又成了心系天下舍身成仁的烈士,不仅可以光明正大的归葬瀚海龙城,甚至于归阳百姓更是自发地在城里给他立了一块功德碑——高一丈宽三尺的石碑就立在石坊街吴记酒馆的旧址上,至于原主吴迟氏和那个信口雌黄的里正,被衙役从废墟里刨出来的时候已经面目全非不似人样,仵作检验之后断定,他们是先被人活活打死之后,之后才被倒塌的房屋所掩埋。
    出于义愤误杀二人的百姓们则很默契地绝口不提彼此也曾横眉怒目,更是一改之前的鄙夷和愤恨,转而提起齐释和黎越人便潸然泪下。
    而这一切都要归功于倒戈来降的荀临和荀复,是他们将中行瓒挑唆两族不合的奸计揭破,使满城百姓很快就忘记了自己也曾是乌合之众的一员——而为了洗清自己满手的罪孽,那些曾经恨不得将齐释食肉寝皮的勇士们,如今更是加倍卖力地憎恨着那对害死了英雄的狗男女,以及那个误导了民意的小人。
    可是,那妇人好歹也是为了自己死于非命的姘夫才狠心颠倒是非,而他们却不过是因为穷极无聊又或者人云亦云,即便此刻依旧如此。
    “两位先生连日辛苦,本将感激不尽~”司徒靖对着荀临和荀复深鞠一躬,后者却似乎有些羞愧似的微微侧身避开了他的大礼。
    只是司徒靖口尊先生而非官称,显然是并未授予二人任何职权——防人之心不可无,即便二人来降的第一天便已经召齐了混入城里的细作千余人,但司徒靖却仍不敢掉以轻心,毕竟这两叔侄诡计多端,连自己都险些因为他们而命丧黄泉。
    直到今天,雷火弹的轰鸣依旧会出现在他的噩梦里,这是他第一次这么近距离感受这恐怖造物的威力。
    “大人言重...  ...此事尽是我叔侄二人所为,大人不计前嫌替我等遮掩过去,我二人已是感激不尽~”荀临此话倒是出自真心——归阳百姓若是知道了让越州军乔装黎越屠村杀人,以此挑唆两族不合的人就在眼前,那他们为了让自己的双手更干净一点,大概也不会介意多杀两个罪魁的。
    “唉~二位说哪里话,彼时各为其主,二位设计不费一兵一卒便险些要了我的性命,咳咳咳~本将是由衷的佩服...  ...”司徒靖说这话又咳了起来,不知是不是因为新伤引动旧患,这些日子以来他的咳喘症状竟是越来越严重了。
    “大人若是心存芥蒂,我叔侄二人任由处置,可大人也说了彼时各为其主,何必又作此妇人之态...  ...”
    “荀复,慎言!”荀临自来归阳便终日郁郁寡欢,此刻见荀复再次口出不逊,竟是急忙去阻拦——其实他早就知道中行瓒对他二人心怀不满,更清楚不满的根源正是在于他们常进逆耳忠言,但他却固执的认为食君之禄便该担君之忧,身为忠臣便应只问对错,至于好恶,那是弄臣该去关心的事。
    然而事实证明他大错特错,即便是满怀雄心壮志的中行瓒,也会因为几句不中听的话语而翻脸无情,于是他心灰意冷之下不愿再口舌招尤,更不敢再忘乎所以。
    “咳咳咳~复先生别误会,本将绝无含沙射影之意——这身伤是瀚海之战所致由来已久,只是上次在村子里...  ...可能有些加重而已,修养一阵就好了,不碍事。”司徒靖挤出一抹笑容,虽然看得出他有些言不由衷,但显然绝无恶意。
    荀复一愣,随即向司徒靖深施一礼表示歉意,内心压抑着的愠怒使他此刻看谁都像是那个言不由衷的小人中行瓒——他竟然为如此宵小浪费了十几年的光阴,这几天每每想起往日那些竭尽忠诚的言行,他就会感到恶心。
    “不过说一句不中听的,二位虽然拨乱反正归附了朝廷,但毕竟身无寸功,若想立足恐怕还要用些心思才是...  ...实不相瞒,此战若非无人可用,司徒靖怕是已然自身难保,所以即便有举荐之心,也是有心无力,甚至可能适得其反...  ...”他嘴角挂起一丝苦笑,眼神中尽是落寞。
    荀临和荀复默然不语,他们何尝不知道司徒靖的处境——段归昏迷不醒正是他们一手造成,其实说他们是段怀璋的有功之臣亦不为过,但若是就这么等着司徒靖收复越州,那最好的结果也不过是赏金赐田衣锦还乡而已。
    司徒靖说的没有错,沙场之上,战功就是一切,想要立足想要一展抱负,此战的功劳簿上就必须留下他们的名字——至少荀复不甘心就此归隐田园去做一个富家翁。
    “谢大人指点~”
    “二位客气了,其实本将是有一事相求,就是之前被俘的裘盛将军...  ...”
    “大人恕罪,那位裘将军早在中行瓒突袭九真之前,我等已命人将他送回了荥山郡,此刻应该押在荥山大牢之中——不过大人放心,中行瓒为人虽刚愎自用却颇喜欢装出一副礼贤下士之态,裘盛将军虽名不经传,但龙骧将军四个字却是声名赫赫,况且大战在即,他怎么也算得上是一颗与大人谈判的筹码。”荀临坐着一言不发,荀复却浑不在意的侃侃而谈。
    “但我军如要攻打九真,必以龙骧武卒为主力,可裘将军落在中行瓒的手里,此战军士们难尽全力啊...  ...”赵氏训练龙骧武卒的方式决定了他们在绝境中必定生死相依上下一心,但也会因为同袍之情而优柔寡断,比如现在。
    “这倒也不难——下策,裘盛将军能得大人赏识必是重义轻生的好汉,前番若不是为了掩护大人您恐怕绝不会束手就擒...  ...此刻只需一人一书前往荥山郡,裘将军必定一死以全臣节,届时我军长驱直入当再无阻碍;中策,派遣精干之人数百入城相救,成则皆大欢喜,即便事败,裘盛将军也断不会再偷生...  ...”荀复目光如电直射司徒靖的双眼,似乎想从那里直透他的五脏六腑。
    他在试探,试探眼前这个人是否会为了一战的胜负而泯灭人性出卖同袍。
    司徒靖仰起头灌下一口药茶,一次掩饰自己的嘴角的苦笑——荀氏叔侄也许善于谋划战局,但实在是不会揣摩人心,用意这么显而易见,换做谁也不会把心里话照实说出来。
    “先生直接说上策吧,我若是答应害死裘将军以绝诸军之忧,恐怕二位即刻便要找借口一去不复返吧?你们大可放心,司徒靖绝不是那种牺牲他人还要冠冕堂皇说一句重逾山川的伪君子,此刻想破越州是真,想保全同袍亦是真...  ...咳咳咳~”
    荀复听完他这番话后当即面露愧色,一般是因为用意被识破,另一半则是愧疚于自作聪明。
    “上策,越州唾手可得——但大人务必要答应我等三个条件。”荀临看了看荀复后接着道。
    司徒靖一愣,他没想到荀临居然还会提出条件,但只是愕然了片刻便伸出右手饶有兴味地一笑。
    “先生请讲。”
    “其一,叛乱之罪只问中行瓒一人切莫牵连其余。”
    “这个自然,朝廷早有严令——从贼者杀,顺服者赏...  ...本官如今这处境,毫无过犯都可能随时罢官削爵,哪敢有违啊~”司徒靖苦笑道。
    “其二,大军进入越州不可滋扰百姓,凡劫掠残杀之行,一经发现立斩不赦。”
    “军中七禁令五十四斩中条条分明,龙骧武卒断然不会触犯,黎越兵将更不敢越雷池半步。”
    “最后,朝廷需给我一纸诏书——越州刺史之位仍由中行氏子弟一脉相承...  ...”
    这一句出口,荀复竟然没有半分意外,司徒靖愕然地看着叔侄两人,此时此刻,他们竟然还在为中行氏谋求后路——如此忠心天日可表,可惜中行瓒不能善用,否则何人敢正眼觑越州之地?
    “大人别误会,小叔的意思是,朝廷若是不愿给这一纸诏书,收复越州便要事倍功半——想必您也知道,中行氏在越州深得民心,但您恐怕还不知道,日前中行瓒亲手血洗宗族,如今除了他这一枝,就只剩和他嘱咐同辈的中行伦尚存。”
    说到这里,荀复停了下来,对着荀临伸伸手,那意思好像是在说你来继续。
    “...  ...中行伦与中行瓒的祖父同辈,是越州的耆老,年轻时也曾挥斥方遒意气风发,可惜年老力衰百病缠身,早已卧床多年...  ...是以这次中行瓒血洗宗族只剩他这一脉安然无恙——但这老狐狸瞒得过别人却瞒不过我,什么与世无争颐养天年都是假的,他应该只是在等待一个机会而已...  ...实不相瞒,在下早就掌握有证据,能证明那些和中行瓒父子争权的宗族元老背后就这中行伦...  ...”
    “那先生为何没有直接禀报中行瓒?”司徒靖不免面露狐疑之色,这等大事以他之前忠心耿耿的作风,应该不会有所懈怠才对。
    “此事说来话长...  ...拙荆正是中行伦的孙女,昔年被他家招赘东床本以为是件幸事,谁知后来无意中发现他与那些意图篡权的宗族子弟多有勾连——后值失败,中行赜狠下杀手清剿宗族内的异己,在下本欲直言禀明,可无奈拙荆以死相胁,令我不得不守口如瓶...  ...这些年他称病不出,实则是因为在下手握他的罪证,不得已只好潜身缩首罢了...  ...”
    荀临说罢神色黯然,多年来他对中行氏尽忠竭力,此事是唯一有愧于心的隐秘,可没想到,今日居然还要以此为刀刺向中行瓒的后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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