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雷吟

第七十章 荀复


    荀复矗立山巅,望着下面戒备森严的九真城只有徒叹奈何,想不到他们日夜兼程却还是慢了一步——他实在没有料到中行伦在忍辱偷生多年之后,那一腔勃勃野心居然没有被岁月磨损分毫,而由此产生的压抑和仇恨竟是如此的强烈,以至于他前脚刚刚离开,后脚城池便易了主。
    他们人还没有走进九真郡的地界,可荥山郡叛乱的消息就已经传遍了越州,接下来的事情和荀复所预料的分毫不差,越州境内各个郡县在得知中行伦投靠朝廷之后,也都纷纷闭门封城做起了壁上观——所谓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为了利益而走到一起的乌合之众自然也会为了利益而土崩瓦解,而对于那些不在权力中央的人来说,最好的生存方式就是谁赢了跟谁走,反正吃肉永远轮不到他们,可不管肉在谁的手里,汤总是会滴下来,总是需要狗来舔干净的。
    眼下的局势十分微妙,中行瓒若是亲自率精兵扑灭荥山的叛乱倒还有一线胜机,可他却偏偏选择派中行勇回师平乱,虽然荀复对此人颇为欣赏,但也仅限于其为人处事忠厚率真而已,若是论及才能,在荀复看来他恐怕做个县令都嫌太大。
    他由此更加肯定中行瓒必败无疑,因为他竟然敢将数万大军交付于这样一个人,不是愚蠢透顶又是什么。
    “荀先生,现在怎么办?九真城封得好像铁桶一样,我们根本进不去啊...  ...”裘盛一句话打断了他的沉思,他比荀复更为焦急,因为他生怕自己困在这里坐视成败,那他将会成为龙骧武卒成军以来最大的笑话。
    一个在接任后首战之中毫无建树,甚至可以说是袖手旁观的龙骧将军,即便是暂代也是一样得耻辱。
    “...  ...中行伦仓促之间行事不密,以致九真城如惊弓之鸟,此刻已是针插不进水泼不透,而且这里的守军几乎各个认得在下...  ...除非裘将军你带着剩下的人先行入城,可大战在即中行瓒绝不可能放任何人西行,即便进得了城,也出不了关...  ...”荀复自言自语一般将眼前的局势娓娓道来,好像将这些人人皆知的事说一遍就可以从中得出某些结论一样。
    “这些我们都知道,所以我问先生该怎么办!”任何人听了这一大堆的废话都难免会急躁,更何况裘盛这种厂子不拐弯的火爆汉子,他能耐心听完荀复的喋喋不休之后才脱口而出,已经实属难能可贵。
    “既然进不去,就只好留在城外了不是么?”荀复拨转马头,自顾自缓缓走下了山坡,留下一脸懵然的裘盛等人在树影婆娑之中面面相觑。
    九真城里可谓亮如白昼,然而那并非是歌舞升平的绚烂,而是杯弓蛇影的惶恐——三五成群的灯火几乎遍布整座城市,随之而行的自然也不会是花市灯如昼的窈窕裙踞,而是铁马踏冰河的刀剑萧杀。
    一条大道东西贯通九真,连起翼越两州,而南北两侧峰峦环抱一直延伸到归阳城外才如刀削斧劈一般骤然而断,最和缓处也是十余丈陡峭的绝壁,想要由此迂回进入越州无异于痴心妄想,于是荀复一行人也就不可能沿着山脉一路走过去,除非他们够胆跳下足以令人粉身碎骨的山崖,并且自信可以侥幸生还。
    一行人躲在背阴之处围坐着篝火个个愁眉不展,荀复忽然间有一种感觉,中行伦正在看着他们进退维谷的样子窃笑不已——眼下他们似乎只有一条路,就是回去和这老狐狸共同进退。
    荀复原本的打算是让中行氏内部鹬蚌相争,如此朝廷大军才可渔翁得利,如今他却有种技不如人被反将了一军的感觉,虽然这只是猜测并无实据,但他越是无计可施,这种感觉就越是强烈。
    “先生,要不然,我们回去荥山?”裘盛绞尽脑汁地思索了大半天,终于得出了这个荀复迟迟不愿宣之于口的答案——此刻回去名虽盟友实则是自投罗网做了中行伦的人质,他姓荀的不打紧,这位代龙骧将军却是大大的有用。
    至少有他在,司徒靖想要兵指荥山时便需忌惮三分。
    而在荀复看来,越州中行氏大限已到,朝廷绝不会允许有人继续独霸一方,无论这个人是姓中行还是姓司徒,又或者姓百里甚至是段,所以二者翻脸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
    偏偏裘盛此刻像是茅塞顿开一般满脸都写着兴奋,那神情哪里是在和荀复商量,分明就是坚信他这边话音刚落,那边荀复就必定会一拍即合。
    “将军求战之心荀某明白,但是此刻我等回去荥山不仅无济于事,更会坏了司徒大人收复越州的大计——将军别忘了,荥山城里的盟友不管是谁,始终都是姓中行的...  ...”眼见着莽夫像点不亮的蜡烛一样固执,荀复不得不泼一盆冷水浇灭他心里的火苗。
    “有道理!我怎么没想到!果然这坑人害人的事情还是要你们这些读书人去做,我们这些武夫真是一点不灵...  ...先生别误会,我不是那个意思...  ...”裘盛话音刚落自己也觉出了不妥,但再想解释却是理屈词穷。
    荀复却没有半分的不快,反倒有些诧异地盯着眼前这个有些鲁莽的匹夫,他某些地方和中行瓒很像,比如冲动、鲁莽甚至是字里行间对于读书人不加掩饰的轻蔑——但他们又有着本质的不同,那就是在刚愎自用这一点上差天共地。
    不止裘盛,包括司徒靖,甚至那个素未谋面却久闻大名的段归,他们似乎都不像中行瓒那般自以为是,从这些日子以来的对话中荀复发现他们也会行差踏错,但往往会因为别人的一句逆耳忠言猛醒,而所谓上行下效,这大概和那个已经人世不醒的段归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一想到如此的英才竟然是被自己害到如今这般田地,荀复心中就不免五味杂陈——虽说彼时各为其主,但或许就因为他当时存了一丝与中行瓒一较高下的心思,以至于天下的大势因此陡然而变也说不定。
    “无妨,无妨...  ...将军说的乃是天下间的至理,俗话说学得文武艺货卖帝王家,其实大错特错——我等这些读书人,讲的是货卖与识家,是不是帝王又如何?便是大言欺人的无赖或织席贩履之徒,只要他有识人之明逐鹿之能,我等一样可助其成就不世之功,世人皆知这些帝后公卿争名逐利引得山河破碎,却不知这背后芸芸的士人,才是罪魁...  ...”荀复苦笑,因为他自己也是这祸乱天下的士人之一,这话由他说来更是入木三分刻骨铭心。
    自幼他学的是忠君报国,可不知从何时起便生出了一展抱负留名青史管他南面为君者是何人的念头,他猜想自古至今的名臣良相大概也都是如此,他们从来不是忠于某一个人,而是忠于自己的心,一颗廓清环宇再造乾坤的雄心。
    他忽然想起了某位先贤的话——臣毕生之所愿,得一明主而辅之,外托君臣之义,内结骨肉之亲,言必信计必从,内修外攘横扫八荒,成万世之基业立千秋之功名,此之谓也。
    这哪里是在诉说君臣相知,分明就是把君王当成了自己的成就,以此昭告世间——看,是我亲手塑造了一代天骄。
    “先生这话,我似乎在哪里听过...  ...对了,司徒大人!”
    “哦?”
    面前的篝火堆发出哔哔剥剥地脆响,火苗一如荀复此刻的好奇心般不断雀跃着——他本以为这种惊世骇俗的其他怪论只有他这异类才会想得到,没想到此生居然还能偶遇知音。
    “司徒大人曾说,天下汹汹,或民不安或利不均,但究其根本不过是君王不能尽士人之才而已,为君者任人唯亲,为臣者绝难任人以能,长此以往若身居庙堂者才不及中人德不过黔首,以权谋私之况必然更甚,如此士人之心不附,则狈依虎狼龙跃沧海,社稷难免沦亡——我听不大明白是什么意思,不过大概就是说君王给不了你们这些读书人想要的,你们就会另寻明主弄得天下大乱,这才是社稷动荡的根本。”裘盛一边挠头一边回忆着司徒靖的话,这话应该是说给段归听的,又或许是司徒靖自研自运恰好被他听到,反正绝不可能是说给他这个一勇之夫的。
    荀复愕然,因为司徒靖的这番话竟然真的和他不谋而合,所不同的是他似乎是站在君王的角度在考虑,而自己只是在发牢骚而已——他不免更加好奇,那个武力过人的段归究竟何德何能,可以让司徒靖这种人为之效死。
    “难怪司徒大人位居北周天子驾前还要舍身江东,看来那边的士人日子也不好过啊...  ...”
    “不光是司徒大人,还有之前跟你互有胜负的那个叶浚卿,据说他也是从北周来的,不过司徒大人和魏王似乎都不太喜欢他,说这人刻薄寡恩什么的...  ...  ”
    “叶浚卿...  ...如今天子再无萧墙之患,这叶浚卿身为百里涉门下,自然是如龙临渊,如虎添翼。”
    “是啊,这小子如今可是朝廷里声名赫赫的人物——先生,您刚才说什么?”
    裘盛忽然瞪大了双眼死死盯着荀复,令他没来由地一愣。
    “我说,段归昏迷,天子再无萧墙之患...  ...”
    “不是这句,是说叶浚卿那句!”
    “如龙临渊,如虎添翼...  ...有什么不对么?”
    “如虎添翼...  ...如虎添翼...  ...先生,我知道我们怎么回归阳了!”
    “怎么回去?”
    “飞!长出翅膀飞回去!”
    荀复仔细看了看裘盛的脸,有再三检查了一下篝火旁滋滋冒油的烤肉和山蘑——鹿肉是新鲜的,蘑菇是干净的,可是裘盛的话却怎么听都像是中了毒之后的胡言乱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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