翊唐

第四十二章 御前召对


    太和五年,十月戊子,辰正二刻。
    长安,大明宫,清思殿。
    王践言说着,向殿内做了个请的手势。张翊均望向被摇曳的火烛映得金碧辉煌的清思殿内。距离他上一次踏入此间不过数个时辰,但此刻的清思殿,全无肃杀,处处生辉,第一缕朝阳顺着开启的门扉照入殿内,在玉石铺就的地面上,金光相衬下,张翊均看到了自己狭长的影子,一直向内延伸,直通向铺有绫罗红毯的御阶下端。
    张翊均的目光顺着御阶而上,天子御座便落于顶端,但却不见天子。
    “敢问王枢密,圣人现在何处?”
    王践言微微一笑,仍旧保持着向内摊开手掌的姿势:“足下但请先入殿中,陛下稍后便至。”
    张翊均点点头,抬腿迈过半个小腿高的门槛,顺着朝阳投入留下来的长形光道,一直走到御阶之下。
    昨夜在此殿中,张翊均的注意力始终都在天子和柏夔的身上,彼时又戴着面甲,对殿中的其余陈设都未曾留意。因而此刻在他看来,这座宫殿倒是既熟悉又陌生。
    殿中四周,皆用轻纱笼起,上绣金丝祥云。而御座,则位于大殿正中央的台座之上,距离张翊均所在有三三九级台阶,御阶皆覆有红绸绫罗毯,一尘不染。
    在台座左右,各置九盏金质烛台,每架烛台形式各异,上镂瑞兽,在每架烛台上都整齐排列着九根火烛。其中不少火烛似乎自昨夜就未曾熄过,融而又凝的蜡油已流得满烛台都是。有些火烛因烛芯将尽,不时发出哔哔啵啵的脆响。
    在御座的正后方,一面巨幅屏风将整座大殿一分为二。屏风为九块梨花楠木拼接而成,但拼接之处严丝合缝,若不仔细观察,几乎看不出来。
    张翊均的目光逐一扫过屏风上下,其上镂刻的,是九条盘龙。
    九龙壁……
    每条龙姿态各不相同,各居一处,彼此似乎相安无事。但细细看来,竟能觉察到每条龙神色中的不和谐,似乎都在窥伺着居于屏风正中的那条虬须蟠龙——其位置正好位于天子御座之上。蟠龙两只前爪向内勾起,从张翊均所站的位置看来,简直就像在托起御座一般。而在虬须蟠龙的左眼处嵌着个窟窿,张翊均回想起来,昨夜柏夔的连弩击发,一根弩箭直直地从那里穿了过去。
    除此而外,昨夜厮杀,竟已全无痕迹,连血迹都看不到。
    不知为何,张翊均竟感觉到了一丝难以言说的伤感。
    仿佛只用了一晚,为保护天子而奋力拼杀的兵士,他们在此挥洒的热血,竟已不见了踪影。
    张翊均正想间,他突然注意到殿内光芒渐渐暗了下去,伴着几声合叶吱呀声,一声沉重的訇鸣自他身后响起。
    张翊均心下一惊,回望才发现殿门竟已被紧紧地关上。
    怎么回事?
    张翊均这才觉出这间大殿的异样,天子殿宇,哪怕天子行在并不在此,向来都有兵士及宦官护卫其间,但这清思殿里竟一个人都没有。张翊均正准备奔向殿门,这时,一声平静语声自殿后响起:
    “屏退左右宫人兵士,是朕吩咐的,足下莫怪……”
    天子身着赤金常服,腰扣玉带,负手在背,自屏风后缓步现身。
    张翊均正要下拜,却被天子所止:“此非朝堂,不必多礼。”
    张翊均躬身拱手立于原地。天子缓步行至近前,张翊均注意到天子神色稍有惫倦,似是许久未曾合眼。而且在天子的脖颈处还缀着些许粉饰,离近些刚好能看清粉饰掩盖下结的血痂——这处伤口,正是拜柏夔的弩箭箭头所赐。或许这也是今日常参取消的缘由?
    天子垂目细细打量面前的这名白身半晌,俄而开口道:“朕记得,足下可是名叫……张翊均?”
    “正是。”
    天子语气里藏着些疲倦,扭身缓步登阶,“宵禁未开,朕便宣足下进殿,你可知为何?”
    张翊均沉吟片刻,他其实知道天子为何会秘密宣召自己入朝觐见。但他只是没想到宣召会来得这样快,而且天子竟也没有丝毫寒暄,直入主题。
    “臣知道。”
    “哦?”天子走上御阶,倚在宽大的御座一侧,笑着道:“那你来说说……”
    “陛下秘密宣臣觐见,可是为昨夜乱党的幕后主使……”
    张翊均此言一出,殿中的空气仿佛凝固了一息的工夫,浓墨般的沉寂忽而在天子与张翊均之间晕开。
    “幕后主使……”天子收起了笑容,怔色道:“难道不是那个豆卢著吗?”
    张翊均心里咯噔一声,矍然抬首,他虽然保持着叉手为礼的姿势,但惊忡还是令他此刻毫不避讳地目视天子。
    “乱党贼首豆卢著,已被禁军枭首,函封于内廷……昨日禁军献捷,朕以为足下也在现场才是。”
    豆卢著?
    那个被王守澄推出来的替罪羊?
    他昨晚一直以为,天子当初在王守澄面前,对于那番说辞,只是逢场作戏,才应了王守澄的说法。
    但而今,趁着宵禁未开,天子特意派遣与王守澄有嫌隙的王践言将自己密谕召入宫城。且此刻在天子御前,唯有他一人之时,天子为何还会这样说?
    难道对于王守澄的说法,天子是……真的信以为真?
    天子直起身来,表情归于柔和,字正腔圆道:“我大唐有功必赏,有过必罚,是为赏罚分明。上至亲王,下至百姓,毋应有别……足下昨日拼死护驾,朕亲眼见。然恐左右有人嫉功,故而密谕足下入宫……”
    天子话语在此刻有了须臾的停顿,不知在注意什么。
    “你旦且与朕说说,想要什么封赏?”
    张翊均那边,一时唯有沉默。
    原来他先前的猜想,不过是一厢情愿?
    难道……真就这么算了?
    张翊均的肩膀颤抖起来,彷徨至极。他虽然许诺安王为其脱罪,但无数人死在这场宫乱当中,怎么可能就这样算了?
    张翊均本来希冀,若是天子宣召,密谕他详查。本着忠君之命,九重之内,张翊均终于可以无所顾忌地告知天子幕后主使的所作所为。
    而他也距离那一步无比接近……
    但如果天子被蒙蔽呢?
    张翊均第一次觉得自己陷入了无尽的惶然……
    他的身份太过低微,若是此刻再无所作为,以现在的局势,那乱党的幕后主使,就将彻底遁于黄土掩盖、再难起底。
    圣人有所为,有所不为,匹夫亦然!
    这已是最后的机会!
    “臣……不求封赏!”
    张翊均的清亮语声回荡殿陛之间,留下数道回声才徐徐散去。
    张翊均知道,他此言一出,便再无回头之路。自己此举会带来什么,他很清楚。王守澄若想碾死他,不费吹灰之力。
    但昨夜他为阻止鬼兵拼尽全力,本就已经视死如归。
    此刻他不发声道出真相,复由谁来发声?
    “不求封赏?”天子皱起了眉头,身子也不由得坐直了些。
    “唯求真相大白于天下!”张翊均自书囊内取出一本约略寸厚的书簿,毕恭毕敬地呈举过头顶,一句一顿:“此簿中,记载了臣追查乱党数日以来的全部记录……此簿中,才录有乱党真正的幕后主使!”
    张翊均讲得激昂而又慷慨,他所言不虚,这份薄薄的册簿内,记载了自西川维州事起,一直到鬼兵密谋被最终挫败的全过程。司马朱、韦荣、李植、柏夔、王守澄、安王李溶……许多人的名字都被记录其中。
    字里行间,尽是心血所在……
    但天子却将手肘支在御座扶手上,双唇间传出一阵叹息:
    “足下劳顿数日……想必,累了吧……”
    张翊均托着册簿的双手,僵在空中。他扬起头颅,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而天子则支住御座扶手,徐徐起身,缓步走下御阶。张翊均见状,立刻跪立于地,伏下身去。
    天子默默地走到张翊均跟前,将册簿拿起,似乎随意翻看了几页后,天子将册簿一手卷起,侧过身去,语气里带着些难以明说的怅然:“自昨日出事后,朕始终未曾合眼。足下且将此簿交予朕,朕日后……定会命人借此详查。”
    张翊均还想再争,若不能在此言明,那之后一切都将重归未知数。
    “陛下,请容臣……”
    天子却一拂袖,背过身去:“朕……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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