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帐灯

第22章


 
我骑在窗上,最后看一眼母亲。堂屋里的灯光映照着她的侧影,她美丽轮廓鲜明如画,在暗室之中散发着夺目光辉。 
人影绰绰,敌人已冲入堂屋。我翻下窗户,奔向院墙。院墙之外是一片无边无际的黑暗。我拼命狂奔,不知不觉间泪水流了满脸。 
我听见身后人声渐近,知道他们正向我追来。 
我跑到踉跄,满嘴血腥,然后我感到有什么无比沉重的东西击上我的后背,我一头栽倒,我最后的知觉是一片绝望与无比孤独,因为我忽然明白从此再也见不到我的母亲。 
我被人带到了京城。 
一个风采翩翩的中年人从他们手中将我领走,把我带回了他的家中。 
我不知道他究竟是谁,但我牢牢记得母亲说过的话。我踏入他家时,心中充满敌意。 
他的家中有很大的花园,开满了白色和紫色的花朵。一个美丽妇人和一个女孩坐在凉亭,看见我们,他们笑吟吟地走来。 
那个女孩在离我很近的地方停下,仰头望我。 
她的皮肤雪白,容颜清丽,她那时梳着双鬟,穿着浅紫色绣小白花的纱衣。她仰望着我的眼眸清澈如泉,阳光下幻出霓虹般的华彩,却仍无限纯真。 
我记得初见阿湘时每一个细节,我记得我们初见当日,她便牵了我的手在她的家中四处游玩。在以后的很多年中,她也曾不只一次牵我的手,与我并肩同看花落花开。 
有时我忽然觉得我过去半生,不过就是这样一次次牵她的手,一次,两次,不可计数,然而今后,再也不能。 
我在阿湘的家中安然度过了九年,他们并不曾象我母亲所说,用我来对付我的父亲。 
直到有一天,阿湘的父亲仓惶从外归来,将我叫进他的书房。 
他看着我,叹息一声:“这么多年来,你一直都是知道的。” 
我沉默地点头。 
他站起踱步,低声说: 
“那么我也不必多说。我抚养你多年不过是留作杀手涧,可惜四皇子不听我言,坐失时机。时至今日,我对你别无他求,只是阿湘一向待你甚厚,于你身世一无所知。我只希望你能带她离府,护她一生周全。” 
他转身望定我,等我回答。 
“我会的。” 我说。 
他长舒一口气,挥手让我出去。当我走到门口,他却忽然说: 
“这么多年,有些时候,我会忘记你的身世。” 
我站住,明白他话中意味。 
我又何尝不是如此。 
当他指点我文章武功,或是当他与我棋盘酣战,我又何尝没有在某一个片刻,忘记他是逼死我母亲的那些人的同党,忘记他是我父亲的敌人? 
人生难得绝对的爱恨,情仇总是难解难分。 
所以我明白阿湘。 
当她行刺后被擒,我潜入王府昏暗的牢狱中救她,乍见她空洞神情的一霎,我已明白她对萧采的爱恨牵缠。 
我已明白今生今世,我再也得不回我的阿湘。 
如果我还余什么希望,我只希望她可以幸福。 
我希望她可以与他偕老,即使她一生都要经历爱恨不息的交战,她依然可以领略到幸福。 
然而仿佛我所有的希望都会注定成空。 
萧采命不久长,而阿湘,我清晰知道她会何去何从。 
我永远记得那个傍晚的衰草枯阳,万山残雪。 
在那个傍晚,她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紧紧拥抱我。 
我觉得那是我们相从半生的一场见证,是我们缘尽于此的一记绝响。甚至连他生也都是不可期许的,因为我知道她的来生之约已经给了谁。 
她同我母亲一样,径自在我生命中划过一道温暖美丽的幻彩,然后倏忽离我而去,再不可追回。 
我知道一切终会失去,也许每一个人与生俱来永不会失去的只有孤独。 
我脚下的礁石微微撼动,那是种超乎黄河浪涛之上的声威。 
远远传来炮声动地,仿佛要以其无穷郁奋逼转大河流水,动摇崇山峻岭,震落我头顶冷冷冬阳,击破整个混沌阴霾的时空。 
我知道那炮声为谁而鸣。 
炮响十二记。 
主帅殁于军中。 
我静静倾听十二声炮响。然后黄河万古不变的波涛重回耳边。 
我以颤抖的手指打开萧采留给我的信。 
信中所写令我不能置信自己的双眼,随即兴起的是万丈空茫。 
二月十七,我们重返京城。 
帅旗半落,三军缟素,凯旋之师却士气低靡。 
皇上亲至胜衣亭相迎,素酒淡宴,与众将同饮。 
我远远看见他寂然踞坐于主位的身影,一时万念生废,黯黯失神。 
不久朝野分功论赏,西征将领多得提封。萧采被追封追谥,丧仪隆重空前,皇上亲自扶棺,极尽生荣死哀之能事。 
两个月后,我决定离开京城。离京之前,我趁夜去看望他们的坟墓。 
四月春尽,飞雨落花。他们的坟前竟已芳草离离。 
雨声穿林打叶,点点滴滴。四周如此凄静,仿佛这里已非人间。 
我在雨水中放任自己泪流满面。 
很久以后我听见身后的脚步,当我转身我便看见了他。 
“我知道你迟早会来,” 他说,“我一直派人守在这里。” 
我低头无语,我不知道自己能对他说些什么。 
“我派人找过你们很多次,” 他说,“我还亲自去找过你们,却没有找到。” 
我抬头望着他,他的眼光里满是无奈哀伤。 
我轻轻冷笑:“你找过我们么? 在你登基以前?” 
他目光一闪,没有作声。 
“早在你登基之前,母亲已经死了。” 我说。 
不知为何我感到郁气上涌,难以自制,我指着萧采的墓碑对他说: 
“他死了,你伤心,但是他活着,你又永远不会放心。我的母亲为你而死,你会为此一生怀念,但如果那时她便带我来找你,你又会怎样? 难道你会将我们留在身边?” 
我望着他,他不能回答。 
“也许你会在那时就杀了我们。” 我冷冷地接道。 
… … 
很久以后他才说: 
“你明白这些,我已经可以放心。” 
细雨朦朦,织成一片随风幻灭的青烟。 
他走到萧采墓前,手抚墓碑,低声问我: 
“你还记不记得他有什么遗言?” 
我忆起那晚萧采一言一笑,宛如眼前。 
我记得他那时超然神色,仿佛已蝉蜕尘埃之外,蜉蝣万物之表。 
我低声说: 
“了却君王天下事,何计生前身后名。” 
雨不知何时已经停歇。 
雨后天清月淡,落花返香。 
我在月色中凝视我的父亲,看见他刹那失神的脸,眼中迷乱嘈杂的波光。 
我为他感到无比悲哀。 
我从颈中解下他当年送给母亲的玉佩,放在他的手中,转身静静离开。 
月光淡漠。 
映照着墓前玉阶,阶下一带幽兰。 
兰上雨水如同泪眼。 
而我此生再也无泪可流。 
我知道。 
我已无泪可流。 
(完) 
后记
  >这个故事的最初构思是在大学时代,那时刚刚读完二月河>的前两部,喜欢老十三喜欢得意犹未尽,于是开始设想一个身世遭际颇有相似之处的男主角。在大三暑假某一晚心血来潮,挑灯夜战,写出了前三章。此后为了这个故事昼伏夜出十数日,又工工整整以稿纸抄好。此类小说还有数篇,不过一向只是敝帚自珍,从未想过公之于众。那时自以为写作的快乐已经十分酣畅淋漓,完全无需他人推波助澜,日后回想也许只是信心不足,借故托辞。
  此后数年工作恋爱,心思浮躁,扰攘生活。不过眼界一开,见识渐长,重读旧作,文字情节均令我骇笑,有意重写,却完全沉不下心。两千年离开北京,来到米国,日见一群生活得快乐简单粗糙的老美,我不由变本加厉地推崇起我们中国情怀的含蓄精致。
  所有旧稿已丢在北京家中,于是重起炉灶,开写>。但是眼高手低,写得十分生涩艰难。再加上我喜新厌旧,写完前五章后,又想起另一个故事。不免东走西顾,暗自担心也许两个故事都无善终。
  后来室友兼同学lj 发现我的秘密,软硬兼施威逼利诱,我心思活动,终于战战兢兢奉上软盘。立时后悔。与她同读,但觉满目疮夷,羞愧难当。多亏她一味夸奖,状甚真诚,挽回我一些颜面。次日起床,惊见此人已默不作声心狠手辣将前两章贴上坛子。
  后路已绝,我于是从此沉沦。老大及网友谬赞令我责任心与功利心同时大盛,埋头苦写之余,仍不忘日日监视点击率。历时一月有余,居然大功告成。其间lj 居功至伟,是情节顾问及文字监督。值得批评的是寒假来访的我家猪,此人惯于霸占我的电脑狂玩他那些借来的过时游戏,又兼冷言冷语挑出小说毛病,直攻我固疾,改无可改。大是可恨! 更过份是此人出言极为无耻:"写前半部时我远在它州,你大抵感怀寄托,写后半部时我已来了,遂成无聊遣怀之作。是故后半部不如前半部远矣。" 脸皮直是厚如城砖。
  这个故事之所以披上武侠外衣,是因为那个世界里的情感更加纯粹而精彩,光芒美丽。其实写来较为取巧。我十分佩服坛子上一些人写平实现实而能妙趣横生,实在非我能及。只好继续致力于这些幻想故事,也算是为坛子添些别的颜色。
  萧采的名字出自李贺"风采出萧家" ,至于丁湘,纯粹是取"丁香" 的谐音。我最不善于起名,这篇小说名及小说中的人名地名,若非这般投机取巧,便是信口胡诌,都不甚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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