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荷荼靡梨花白

84 颦入遥山翠黛中


    燕子不归春事晚,一汀烟雨杏花寒。
    细密银毫的雨丝轻纱一般笼罩天地,一弯绿水似青罗玉带绕林而行,远山黛隐身姿影綽。雨露拂吹着挺秀细长的凤尾竹,汇聚成珠,顺着幽雅别致的叶尾滑落而下,水晶断线一般,敲打在油纸伞上,时断时续,清越如仕女轻击编钟。
    我踏着斑驳的青石板信步在这竹林中,拾级而上。身后的桓珏也并不言语,静静地撑着纸伞与我一同缓步前行。今日我邀约他陪我赏绿,他见我气色已然恢复得差不多便二话不说将手中批阅的奏折搁置下,取了一把伞陪我到这殿后临溪望山的竹林中漫步。
    凤尾竹舒展着优美的枝条,婆娑摇曳,与一汀的杏花烟雨氲成一幅画卷源源展开。我在伞下站定,桓珏亦停下脚步,伞面在青苔上投下一方圆圆的淡墨阴影,静谧在我们两人间弥散开一道融融的笼纱云霭。
    我抬手帮他拭去额际飘粘的一层雨雾,我唤他:“哥哥。”
    他握住了我的手,将我拢进怀中,“容儿,你终于谅解我了,是吗?”声音有一丝难以掩饰的喜悦。
    我心中微微一痛,靠在他温暖的胸前,“容儿错怪哥哥了。哥哥这几年受累了。”
    “有容儿这句话便是一切都值了。”
    我环住他的腰,回抱他,只怕这是我最后一次放纵自己沉溺在他温暖的怀中。我闭上眼睛,听着雨声淅淅沥沥渐行渐急。
    “哥哥,让我出宫去吧。”
    我感到紧贴脸颊的胸膛一阵□□,“容儿可还记得缘湖?那年,也是这样的雨,也是这样的伞,我隔着雨幕看容儿,却是怎么看也看不够。‘欲把缘湖比想容,淡妆浓抹总相宜’,只想将容儿镌刻在心底,记得容儿过去问过我为何从不曾画过你,只因怎样的笔触都绘不出容儿灵动的神韵,只有在我的心卷中才可铺撒圈点……”
    “哥哥,容儿再不是当年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无忧顽童了。千疮百孔,怎样修补怎样裱糊都粘不成原样。哥哥也长大了,有家有国有天下,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有些东西是不可抛不能弃的。我们都长大了,为了这二字,我们都付出了沉重的代价……”我深深吸了一缕那熟悉的墨香,“飘雪皇后很好。我们总是喜欢回顾或前瞻,却总是忽略了身边。莫要到了高楼望断黄昏寂灭的孤独时,才恍悟原来有个人能为自己在灯火阑珊处微笑守望是一件多么平凡而温暖的感动,莫要错过了。”
    他松开我,握住我的双肩,望进我的眼眸深处,睫毛在雨丝中轻轻一颤,转身伸出手轻抚过一株濒临枯萎的凤尾竹,竹节处开着稻穗般平凡的花朵。
    “容儿可曾听过‘竹泯’?”
    心弦一钩,丝线断了,未尽的曲子在空中余音未了,一缕一丝缓缓抽痛。
    他的指尖染了迷蒙雨雾,泛出一点苍白,“竹生百年,只开花一次,花落了便是竹死之时,唤为‘竹泯’……心,亦如那绿竹,穷尽一生,只为一次绽放,若花尽散去,心便死了。”
    我握住他的手,将那雨雾擦去,拢着在嘴边呵了呵,“哥哥可知这竹泯并非意味着死亡,百年开花,母株枯竭,却花落得实,实入土中再次生根发芽抽枝长叶。竹泯乃是为了再次得到新生。心,亦是如此。”
    他将我的手甩开,背转过身子,沿着石级小道一路而下,我怔怔望着他的背影,直到那最后一角明黄没入了迷离的烟雨中,才慢慢收回视线。油纸伞被弃在了青苔小径旁,在风中轻轻地晃了晃,几分飘摇。
    夜里,我躺在宽大的睡榻上,盖着暖融的裘被,却似乎受了寒,怎么捂也捂不暖,辗转反侧。
    转眼,我在西陇宫中已住了近月余,桓珏自那日之后再没与我说过一句话。
    一日醒来时分,只觉得手脚不同往日一般冰冷,似有暖炉在怀,我低头看向自己的怀抱,却赫然对上一双灵动的凤目。
    紫苑顽皮一笑,在我颊上响亮地亲下一记,“娘子,你想紫苑了没?”
    我不可置信地揉了揉眼睛,以为自己定是做梦作糊涂了。耳边却再次传来紫苑真真切切清脆的童音,“娘子,我饿了。”
    天哪!真的是紫苑!真的是我的宝贝紫苑!
    我开心地抱着他又亲又笑,“娘亲可真真想坏你了!”小家伙在我怀里嘻嘻哈哈地笑着。
    突然,我才反应过来,紫苑怎么会在西陇的皇宫里出现?他不是应该在子夏飘雪手上吗?!
    “紫苑是怎么到这里来的呢?”我扳正在我身上蹭来蹭去的小脑袋。
    紫苑大大的眼睛一转,一丝狡黠的光芒一闪而过,“阿夏抱了个小弟弟回来,小弟弟和阿夏一样有紫色的眼睛,不过他不哭也不闹只会蹬着小肥腿咯咯笑,一点都不好玩。那天我把他屁屁掐紫了他才哇哇大哭,阿夏笨得很,怎么哄弟弟都不肯停,后来我听得烦了就溜出宫来。”
    “你一‘溜’就‘溜’这么远?!”我一阵后怕吃惊!紫苑这孩子太吓人了!这么小的一个娃娃居然千里迢迢从一个国家的皇宫跑到了另一个国家的皇宫!万一路上出了点什么差错……我简直想都不敢想!而且,什么“听得烦了就溜出宫来”,分明是这小家伙利用婴儿哭泣分散了子夏飘雪的注意力偷跑出来。也不知道他人不大怎么就有这许多鬼点子。
    “嘻嘻,还是宫外好玩。本宫本来想去看看那个什么肇黎茂,后来想起来要封他作本宫的父皇不能没有聘礼,皇姑父还欠着本宫一张猛虎下山图,本宫就决定先到这里来让姑父补画给本宫,本宫再带着画去下聘。但是,本宫不知道姑父住哪里,昨天从后面翻进来找了半天,在这里闻到香香味,找进来,果真是本宫的娘子,哈哈。”紫苑叉着腰,颇为得意。
    我这才看清他满脸污泥,衣服也早已分辨不出原来的颜色,却还要硬是摆出一副皇子威严,一时哭笑不得,“你这小滑头,小不点点大什么‘本宫’不‘本宫’的。”
    他拽着我的手,赖在我身上耍赖,“娘子,饿了,我好饿哦。”
    我摸了摸他略微尖下去的下巴,心疼得一抽一抽,这孩子在外面风餐露宿了这么长时间怕是吃了不少苦,急忙唤来宫女端早膳。
    宫女在我的吩咐下端着早膳鱼贯入殿,却在看到紫苑时着实吓了一大跳。我管不得这许多,趁着紫苑吃得不亦乐乎,便拿了巾帕一面给他拭脸擦手,一面嘱咐他慢点吃。
    宫女撤离后怕是第一时间便上禀了桓珏。就听见一阵急匆匆地脚步声和殿外侍卫宫女高呼万岁,片刻,他便站在了我们母子面前。
    “皇姑父!”桓珏还未来得及开口,紫苑便丢了银勺,一个熊扑冲进了他的怀里,生生将他震得晃了晃。
    “你这孩子……!”桓珏抱着他半天回不过神来。果然,紫苑太出乎意料了,任谁都一时半刻反应不过来。“你怎么又偷跑出来了!”好半天后,桓珏才从震惊中回过神来,那从来云淡风轻的脸居然瞬间沉了下来。
    我这才想起来紫苑曾经离宫出走过一次。
    紫苑这小家伙见风使舵得很,一见桓珏板起脸来,马上耷拉下眼皮,汪汪大眼底立刻蓄上两弯亮晶晶的水雾,要落不落的样子,颇是惹人生怜,“姑父都不来看紫苑,紫苑只好来找姑父,紫苑路上吃不饱,穿不暖,姑父见了紫苑还凶紫苑,呜呜呜~~~~~”
    这孩子,都不知道和谁学成这个样子的……
    果真,紫苑一作这可怜相,任是铁石心肠的人都要软了下来,莫说桓珏本就菩萨心肠,马上一脸愧疚地哄他:“紫苑不哭,不哭哦,姑父不是凶你,姑父是担心你,外面坏人这么多,要是碰到危险怎么办?姑父最疼紫苑了。紫苑乖,不哭哦。”
    紫苑这小家伙见有人哄他,更是放开嗓门哭得肆无忌惮,桓珏哄他哄得手忙脚乱,最后允了他一幅猛虎下山图,一把嵌玉匕首,一柄上琊宝剑才让他停了哭。
    看着紫苑乌漆抹黑着小脸抱着一堆宝贝破涕为笑,桓珏还一脸谢天谢地甘之如饴的样子,我目瞪口呆地头痛抚额。
    这孩子怎么这样?
    问题是我居然觉得他这装可怜博取同情达到不可告人目的的手段有种隔着久远年代的眼熟……仿佛许多年前也曾有人利用桓珏的好心肠这样对付过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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