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寇篇

50 奇闻


“什么?”
    沈峥猛地站起身来,裴迪却只是看着他身后的紫衣女子。
    伽蓝好容易红润些的脸色已经淡了些,柳眉轻蹙。
    “那……那帆上,画着一条腾云蛟。”
    “是的,战报里是这样的说的。”裴迪话音刚落,就看见伽蓝眼里有那么一道光芒。
    就好像炭火熄灭前的一亮,虽然是光亮,却有着裴迪看不懂的绝望。
    “他叫林泽。”
    裴迪眼里没有一丝惊奇地望着她:“就是北溟侯的名字。”
    伽蓝费力地抬头看了他一眼,没有再说话。
    沈峥看看裴迪,裴迪也只是站在那里。
    ——伽蓝现在是裴迪手里的人质,他们说什么都是些猫哭耗子的话。
    “他……还好么?”
    裴迪不知道该怎么说,只是轻轻颌首——很奇怪的,他觉得眼前的这个女子就好像一朵正在凋谢的花,娇艳至极,却在自己面前不可阻止地一点点凋谢枯萎。
    找到了自己的夫君,不是该高兴么?至少他还活着。
    指尖猛地一凉,裴迪看时,自己的一只手被伽蓝冰凉的手指紧紧地抓住,一时竟抽不回来。
    只见半跪在地上的女子紫裙萎地,洒落一地繁华。
    “裴公子,请你……让我都忘了吧,所有的事,伽蓝都要忘了。”
    裴迪一惊。
    “……从此就在法性寺,再也不出去。”
    伽蓝额前的长发落在裴迪袍角,她的声音很轻,芬芳的呼吸吹动裴迪的衣摆,裴迪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夫人……不愿意见他?”
    女子垂头,手凉凉地落下,双眼看向一旁,露出细长白皙的脖颈。
    十年前,染血的海面上,他看了一眼满脸是泪的伽蓝,冲冯若芳冷冷一笑,手中明珠在半空中画个弧,永远地消失在海里。
    从此世上再无海王珠。他说。你就是杀了我,也做不了海王。
    身后是血战十日的血浪腥风,残板千里。
    冯若芳留着他半条命,直到寻见一颗中意的海王珠,那珠子和她一起在岛上看了十年的风浪,他却无影无踪。
    是谁,远远地看了一眼血色残阳,面无表情地重复:请殿下忘了我吧。
    转身时嘴角薄冰一样的笑,在她眼里留下一道灼痕,随着眼前的景象一同模糊。
    漫天的晨光里是谁披沐着血色站在船头,修罗一样的眼神刀一样割断了所有的留连。
    伽蓝远远看着他,痛得泪湿衣襟,全不顾半空中下落的那颗沾了血的海王珠。
    十年之后会如何?如果他不在,也就没有什么如何了。
    法性寺里的伽蓝忆及自己上岛时的心思,常常抬起眼来怔怔地盯着佛像一动不动。
    谁道十年之后,他的生死自己无从得知。
    伽蓝甚至不知道,林泽是不是还记得她——如果你忘了,那就再也不要想起来吧,因为那注定从头到尾,都是伤痛。
    *
    裴迪和沈峥踱至廊中,裴迪转过身来,沈峥正少有地露出些心事重重的样子,也不理他,一双眼睛望向院中,双唇紧抿。
    “林泽是什么都没说,就站在凌烟那边?”
    裴迪坐下:“据说是先观望片刻,才将北溟沧浪的名帖拿出来的。”
    “林棹溪与林泽,应当是在茶税一事上就有勾结。”
    林泽十几年来没有进过中土,又是林家晚辈,如何能将山寨的人调动得团团转?
    “当时袭击我的人,”裴迪看了看屋里才继续说道。“除了那一两个是冯氏的路数,其他的应只当是拿人钱财的杀手。”
    沈峥伸手从一边的花丛里拽了截草秆,坐在那里端详。
    “这么说,其实那是巧遇的两拨人了。”
    裴迪静默好久,忽然以商量的口气问道:“她竟然就那么信了林泽?”
    草秆伸过来,沈峥脸上又是一派春风和煦:“裴大人,想什么呢?”
    裴迪眯了眯眼:“这两个人,不知各自打得什么主意?”
    林泽跟冯家是绝对的血海深仇,从十年前林泽的做法来看,怎么也不是个纠缠儿女情长的人,借朝廷之力打垮冯家的好机会,他就这么放弃了?
    并不是他裴迪妄度君子之腹,海寇可不会拿枭雄当荣光使。
    海寇是什么?是不放过一点荤腥的鲸鲨,穷渔民起源的海寇至今,还是以填饱肚子为第一要务。
    所谓凛然大义终于跟海寇联系在一起,还是托孙恩卢循的福,可是这两个人在海上的兄弟嘴里,全不是那么回事。
    刚到海上不久的时候,裴迪听冯若芳族兄船上的老舵手一脸不屑地讲起他们,道是孙恩卢循之流,都是吃穿不愁贪心不足,被打成老百姓还不知道好好过活的人。
    裴迪那时年轻,仍是一脑袋的诗书礼仪,听了他这话免不得百感交集,不知道该叹点什么了。
    许是身在山中,反而不辩山形——可这能够归罪于谁么?不能。
    后来还是冯若芳自己跟裴迪说,当年的起义军后来大都成了海寇,他手下的“长生”就是四百年前起义军的船名。后来裴迪回京路上偶得一卷据说是卢循真迹的草隶,还兴致勃勃地买了下来,被他那同出自范阳卢氏的师弟听说了,还私下借了去看。
    这样的海疆,怎么是出产豪杰的地方?
    难怪区区十几年,林泽的故事就会变成传说。真相变成传言,传言变成故事,故事变成传说,是什么样的奇闻怪事,才能十几年间完成这几百年的变化?
    连海寇们自己都不信的事。
    “小峥,替我给董骏送封信吧。”
    “怎么不写给韦大人?”
    裴迪一撂衣襟,起身:“韦大人那里,用不着在下写。”
    `谁不知道当年一句“文用不足,他皆可试”举荐王锷的,就是剑南西川节度使韦皋。
    “你去哪?”
    “去营里看看,派出去的船都该回来了。”
    沈峥见他出去,反常地没有立刻回房,而是静静地坐在那里。
    一阵风吹得房门吱呀,伽蓝闻声过来关门,却见沈峥正望着往院墙外面出神,树影被风吹得纷乱,露出不知何时落下墙头的一角月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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