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眠之国繁星下

Nine 破绽


    午餐过后,Loro Piana套装的男人捧着酒杯兴致上来了。人们都随意的叫他Polly,也有人叫他大波利。其实他曾是金融界一个神级的人物,近年出国发展,与穆鹏飞已有多年交情。此时酒侍正为他斟上刚刚启开的1995年份的Vintage port。
    “饭后酒,才是最平心静气的享受。没有裹腹止渴的必要,没有违心的祝酒辞,单纯的喝酒。”
    “波利平时喝的都是罗曼尼康帝,路易十三。”穆鹏飞也端起酒杯,若无其事地朝缪好时眨一下眼睛。
    而缪好时却没有看见。
    他们一向在社交场上非常默契,似乎穆鹏飞对周围一切的把控能像光波一样传送到缪好时的大脑。他们是一对绝佳舞伴,彼此明了下一个节拍要怎样贴合对方的意愿。但是今天没有,似乎某种东西瞬间中断了,缪好时开了小差。
    她正依着长窗边的一只高背椅,转头眺望着窗外。大开的窗帘外是一片初秋季节湿地的寥廓景象,每有风从廊前刮过,涧边的芦苇就随之如水波一般一层层荡开。远处的树林已呈现出深深浅浅的黄色,几只不知名的白鸟在林间时起时落,此刻倏的一齐飞起,将天空与陆地的地平线也拉扯起来遁入目力的边际。室内一屋子的热闹,也敌不过眼前这挽歌一般的祥和深邃。
    大波利听出了穆鹏飞的调侃,循着他的目光也望向缪好时,睹见她出神的侧影,他便慢慢走到她身边细细端详着她。跌声赞道:“哪里,Muse对酒的品味远在我之上,竟然在如此年纪就到了这个程度,绝色美人都是奇迹,是不是?”
    她是听到有人在耳边说话,回过神来,好像被那一群飞起的鸟儿惊醒了。她回过头看到大波利的脸,脑袋飞快的转动,才想起来面前的人是客人名单中的哪一位。
    慌乱中,她只好冲波利莞尔一笑,嘴唇抖动了一下不知该说什么。那个笑容失去了平常分寸精准的妩媚多情,双眸深处出人意料的纯真被一层雾霭一般的阴影掩映着,而眉间的踌躇,睫毛的闪动,脖子上的那粒褐色的痣随着脉搏的震动都在泄露她的心神。这不过是一个初入世事的少女局促不定的一瞬间。
    一瞬间的厌世。被老于世故所洞穿。
    波利等待她的反应。
    穆鹏飞方才的话音才在记忆反射的短暂回放中传入缪好时的耳朵,她的思绪一点点从什么地方回到身上。这时间里,波利近在咫尺,他打量着她脸上被一层细密的绒毛勾勒出的轮廓,欣赏着她脸上细微如月影变幻的表情,不禁有些心池摇曳。
    “罗曼尼康帝?“她终于接上了话。
    “对,罗曼尼康帝。”
    她思忖着措辞似的,缓缓说道,”其实,我对传奇式的酒并不太感兴趣。不过,1995年至2001年间的,也收了几瓶。“
    波利露出惊喜之色。
    ”可惜这里的酒窖不够大,大部分的个人收藏都在恩底弥翁餐厅地下。可以找个时间,嗯,波利叔叔去看看,有没有符合你喜好的奇迹出现。”她匆忙的给他选了一个称呼,从客人名单的年龄划分上。
    “你的那间酒行还有餐厅?”
    “只是不对外,偶尔有私人活动。不过,厨师是米其林二星主厨,有乐队演奏,服务人员由我负责。除我以外,侍酒师还有两位取得过侍酒大师资格。“缪好时微笑着答道。
    “是么?鹏飞竟然没和我提过。”波利怨道。
    缪好时望了一眼端坐在沙发里的穆鹏飞,中间隔着波利,而他与她对视的眼神已失去了时效,一时全无可解读的内容。
    “他还没有来得及。那么,如有时间,赏光去我那里吃顿便饭?”缪好时发出邀请。她转过身来,一脸甜笑的望着波利,刚才的愁容已烟消云散。表情恢复了常态,娇媚的现出两粒浅浅的酒窝,饱涵歉意,好像在说,您可是我今晚最重要的客人。
    “求之不得。”他不假思索的回答。
    其实,波利3年前已移民英国,这一趟回国是专程为集团并购方案而来。他不知从哪里第一时间听到消息,直接播了电话给穆鹏飞,第二天伦敦的航班已抵达浦东,不待人接迎,自己打出就直奔穆鹏飞的私人办公室。他连让秘书敲门的时间都没有等,就直奔主题。这一趟他本只为工作,打算最多停留一周,因为如果达成共识伦敦交易所还有很多工作需要他做。可是,现在他对住眼前的这个美人,见她眼波流转间,顿感人生饱有遗憾,尽未得补偿。而他长久待在国外的安静场所,也不禁想念起国内的声色犬马。他很有自知之明,彻底了悟自己是个不会错过任何利益圈地的人,当然也包括女人和美酒。
    “你觉得怎么样,鹏飞?”波利看向穆鹏飞,问道,心里当即决定要安排出一些时间为
    有两秒钟的停滞,不易察觉的,穆鹏飞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瞬间凝固了。他盯着墙上的一幅巨幅后现代画作,没有人能看到他的脸。不过很快,他的声音颇有深意的从沙发里传来。
    “我当然作陪。你回来了嘛。我们早已准备等你大驾光临。”
    得到这个答案,波利已明明白白。从大学时代就开始的竞技游戏,他一直是那个先发战书的人。
    波利更加炙热地望着缪好时,一双眼中隐约可见点燃火苗似的的光亮。
    “刚才,你叫我叔叔,本来应该。可是被你这样叫着,酒是肯定喝不下去了。”
    “那我应该怎么叫呢?”缪好时一脸天真。
    “这成了个问题。”波利长吁。他下意思的摸了摸鬓角日益稀疏的头发。无论保养得多好,它们仍然都不恋旧情的离他而去。
    “这当然是问题。你现在再也不能身无分文的出去和女孩谈情说爱了。没人会认为你那是浪漫,会说你是耍流氓。”穆鹏飞从沙发里坐起来,手肘拄在膝头上,晃动着手里的酒杯笑道。
    波利一笑,脸上却闪过一丝晦暗。
    “Muse,你们是怎么认识的?”波利对穆鹏飞的玩笑置之不理,仍然站在缪好时身边,不愿离去。
    “我觉得从我记事就认识他,记不得什么时候了。”缪好时似乎不假思索地回答。
    “天啊,鹏飞。你这是要羡煞上海所有的男人?你这就不是耍流氓?”波利眉毛一挑,高声反讥。
    穆鹏飞不响。
    “当初你用了什么方法?图解哥德巴赫猜想?”波利揶揄。
    穆鹏飞从沙发里缓缓站起来,走到窗边的两人中间,与波利碰了个杯。他漫不经心审视着波利的眼睛,悄声谑道,
    “玫瑰花蕊。”
    波利也注视着他,片刻一脸不屑的说,“公民凯恩?”
    他呵呵笑起来。
    “美国段子,我没兴趣。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我倒是很想知道是个什么故事。”
    他的话音刚落,缪好时“碰”的一声闷响,失手碰翻了手边的一件瓷器。
    沙发角几上的一只18世纪的Delft Blue瓷盘。
    地毯上都是崩裂开的蓝白瓷片,咋一看很像中国的青花。她看着那些碎片,终于忘了这一下午脑子都魂不附体,不停思索的那件事。到这一刻,她这才听出了他们话里的火药味儿,意识到自己闯了祸。
    穆鹏飞走过来拾起她的手看了看,确认没有受伤。他温柔的看着她,却让她想起非洲丛林里欲逃脱猎枪子弹的瞪羚飞奔的样子。
    波利则在一旁观察着他们,不冷不热的说,“价值不菲呀。”
    适时,那位英俊的酒侍敲门进来,很快的清理了地上的残片。为缪好时斟上一杯香槟区干邑,为她压惊。同时又为房间里的男人都换上一款TAWNY波特酒,加入冰块。然后呈上几只精巧的雪茄盒,让两位男士挑选。整个服务流程像被资深经理人调教过一般专业妥帖,完全不逊于伦敦的贵族酒店的贴身管家。
    波利刚打开一只雪松木质雪茄盒盖,就看到还未关上的房间门里又走进来一个人。非常年轻,俊逸翩翩,浑身熠熠散发着青春光辉的一个男人。应该说是一个男孩,而且有些眼熟,仿佛在哪见过。
    这男孩如入无人之境一般自然地在窗边的那只高背椅里坐下来,并没有迹象要和任何人寒暄,只是向波利略微颔首,这就表示对他的尊重了。
    “为什么要在雪茄室里和男人们待在一起?”坐罢他慢声对缪好时说道,语气好像与她同衾共裘了五十年一般熟络。
    缪好时被他问得不置可否地立在原地。
    穆鹏飞倒不意外,脸上看不出一丝风浪,只是故作生气的说道,
    “你看到长辈也不称呼?雪茄室也不是你来得地方。”
    “噢,这应该是一位伯伯吧?”他站起身向波利走过去,他的身高几乎冒出波利大半个头,他伸出手,躬下腰,似乎毕恭毕敬,但表情冷傲的望着波利说道,
    “伯伯好,我是穆陆源。”
    “这便是我家的混世魔王。”穆鹏飞说道。心情却已比刚才轻松了许多。
    波利望着穆陆源,想起了穆宅客厅墙壁上布满的那些如拼图一般的相片框,那里有很多关于面前这位少年的成长史。
    “你好。真没想到穆陆宇的弟弟已经长成个大人了。我一定见过你是小时候的照片,你妈妈把你的照片像白金汉宫王子的像片一样放在客厅里。”波利一边与他握手一边说道。
    “也许也在别的地方见过的。”穆陆源说着,已经盖上了波利刚刚打开的高希霸雪茄盒,而从中另一个香杉雪茄盒中取出一只乌普曼,2005年Magnum 50。他将雪茄递到波利鼻端,一股泥土的芳香和浓烈的烟草甜味儿很让人愉悦。
    “偶尔换换口味?这款是在原产地陈年后出品的,正好搭配你们今天的vintage port。如果用墨西哥人的方式来点燃它,会更完美。”
    波利微微一怔地望着他,静静等待示范。
    穆陆源径自坐进酒柜的吧椅里,从雪茄火柴盒中取出了三只火柴。一旁的酒侍一看似乎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将雪茄剪和水晶缸放在他手边,为他斟上一杯加冰的port便欲退出房间了。
    “Tony,蓝纹奶酪。”酒侍快要关上房门的时候,穆陆源轻声嘱咐了他一句。酒侍应声退出去了。波利这才知道这座别墅的酒侍叫做Tony。
    这时,穆陆源像玩魔术一样用一只左手划燃了火柴,停在微微离开雪茄底端的地方,右手缓慢的旋转着茄身,而很快波利就意识到他并没有剪掉茄帽。接着他划燃第二只火柴,右手仍在娴熟如弦乐手拉开琴弓一般稳定的流畅的转动着那只雪茄。当他燃起第三只火柴时,醇厚的可可香,尼古丁焦糖味已穿透所有人的鼻粘膜,这只雪茄被温存而老练的唤醒了。穆陆源熄灭火柴。
    “你们倆慢慢聊。我出去陪一下刚来的朋友,安排一下今晚的菜单。有需要随时叫我。”缪好时说罢,将剩下的酒一饮而尽,旋即随酒侍消失在胡桃木门后。
    “鹏飞,她怎么叫你呢?”波利注视着她的背影问道。
    穆鹏飞没有回答。
    “没有称呼。”待房门徐徐关上,穆鹏飞才出声说道。并开始认真的凝视着波利。
    波利的视线的方向被他堵截,索性开始逐一察看着房间里的精细摆设。
    这个房间算是这间别墅的贵宾会客厅,不算太大,却有一个奢侈的教堂般穹顶。天花板上虽是现代空间设计,以他的专业眼光,一应俱是古董珍件。玛丽安托内特时期的摆钟、三十年代的桃木酒柜、中式明代茶案、民国描金瓷台灯、英式牌桌,雄鹿首标本墙饰。可见处处一掷千金。
    他拾起一只已选好放在手边的高希霸雪茄,缓缓点燃,尽情的吸了几口。蓦然问道,
    “你很爱她吗?”
    穆鹏飞也燃起一只阿波罗,正独自吞云吐雾。听罢波利的问题,转头对他说,
    “她还是个孩子。不过是个极有天赋的孩子。我不知道心悦诚服的欣赏算不算爱。”
    “这么看,不止如此。”波利很少这样认真的谈过女人。
    穆鹏飞并不想深入。
    “你给她的一切,无异于用成捆成捆的钞票把她圈进手心里。”波利却紧追不放。
    “你这么看?”
    “你从来都胆大包天,唯独对感情讳莫如深。是因为关家都是新女性,你不敢暴露?”
    “只是尊重家庭而已。”
    “那么你对Muse并不是认真的啰?”
    穆鹏飞不想违心附和,只得坦言道,“应该说,我很爱她,像爱我自己一样。”
    他的声音在这整栋别墅难得的安静一隅里瞬间回荡消散在浮游的尘埃里。
    波利忽然笑起来,笑声尖锐得好似充满恶意。
    “那么,你真不应该让我见到她。”说话间他又恢复了惯常逢场作戏的轻快口吻。
    穆鹏飞闻言,徒然心里一紧。他睇了波利的眼睛一眼,暗自后悔这次公司改组不该轻率的拉他进来,参与其中。
    她适机端起酒杯,她捏杯的姿势像男人一样,四只手指托住底端,拇指有力的捏着杯底,把握好一切。酒体像倾斜的湖面在杯肚中旋转。她伸出杯子碰了一下波利手中的酒杯,杜罗河产区所特有的热带山丘葡萄的芳香散发在空气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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