玫瑰的故事

第一四章 辩


她给了自己三天的时间,去接受离别的事实和情绪;到了第四天,她知道,她要去把事情弄清楚,她要去面对,面对神父,面对自己。还是来到伊内斯的家,如信所说找到盒子,打开之后,她便看见了里面的纸张,以及散落了一桌的朋友的心情:
    “是被时间所**的希望,说过不再回头,姗姗来迟的思念是被阉割的螺旋体,从中央的缺口被找出致命点,然后被抽丝剥茧,鲜血淋漓。你说拒绝接受,可是忘却的时间比永恒还要漫长。没有人比我自私,我只是如此爱你。”
    “你说萨拉曼卡的夜很漫长,漆黑的夜里找不出星辰的位置。如果再璀璨的夜晚也注定孤单,那么请不要再笑着说希望。因为分明没有希望可言,再多的言语到头来只能变成残忍的片影。”
    “有时候我们会相隔很远。就像你在安达卢西亚,我却在埃斯特雷马杜拉。我每天会花一半的时间去关心人类,另一半的时间留给你。可是你知道,这样不够,远远不够……”
    “手指上,那似戒指的条纹,延伸,一圈圈围绕整个手臂
    似记忆,一直缠绕着整个生命的过程,不能退去
    爱,也是一种记忆,伴随着生命,因生而生,因死而逝
    这是人生的一种幸福,也必然是一种痛苦
    我们都期待永生,因为希望我们坚持的爱得到永恒
    然而,我们必须面对死亡,我们终老,终死
    上帝赐予我们生命活着的权利
    但没有给我们超越死亡的能力
    感恩的是,在我们死去时
    可以将,对生者的爱来抵抗对死亡的恐惧
    我们依然可以用另一种方式得到永存。”
    ……
    这是另一个伊内斯,一个她并不知晓的伊内斯。她认识的伊内斯,总是如水一样平静,平静到让人忘记水面下的波澜。她一直深信,自己已经全部地了解了伊内斯。直到现在,她发现自己彻底错了。她突然意识到,自己的朋友究竟被压抑到了何种地步。
    推开神父家的门,就像真的是好久不见,如同相隔了几个世纪般遥远。“何塞说要把信给你,我就知道你会来找我”,神父说,“结果,你真的来了。”
    “您能够猜到,我不意外,但这不重要”,她把盒子放在桌上,“因为有别的事,更令我吃惊。”她心中确有很多疑问,然而千头万绪的困扰却让她不知如何开口。只能把盒子的信笺拿出递给神父:“这里面的故事您都了解吗?不管怎样,请您看看吧。”
    凝望着散落的纸张,神父脸上的悲伤被思念稀释,只是无言地翻阅着,偶尔叹气。
    “……我并不是不知道伊内斯的心意。可是,罗萨,你告诉我,我要怎么回应?”神父看着她,“这本来就是禁忌。伊内斯也好,我也好,我们都没有去打破它的能力。”
    “我知道。对不起,我本不该再来质问你。”罗萨低下头来,她觉得自己没有发表意见的资格,因为她本来就是任何事情都不懂的人。
    “第一次见到伊内斯,她只有十岁,还只有这么小”,神父用手比划着,“转眼就九年了。你知道吗,罗萨?并不是所有的时间,都可以用‘白驹过隙’这种词语来形容。因为这对努力过的人来说,其实不尽然公平。
    我和伊内斯之间,经历了漫长的时间,长到可能会充斥我的整个人生。一直以来,我都知道她是情感充沛的姑娘,尽管她一直在克制自己。更或许,我也不是合格的神职人员。因为到后来我发现,在控制的人,不只是她一人。她很勇敢,有勇气选择死;而我,却只能苟延残喘地活着。我早就该发现自己是怯弱的人了,可我却没有办法接受这样的自己。不管对上帝,还是对伊内斯,我都是个无耻的背叛者。”
    “对不起,神父,我不知道怎样才能安慰你”,她羞愧地说。
    “你不需要这样,罗萨”,神父凄凉地笑了,“我知道你一向是个坚强的姑娘。无论是伊内斯还是你,你们都很了不起。”
    “神父,您……您喜欢伊内斯么?”她斟酌着自己的用词,想要说得更委婉一点,希望能够换来一个回答。
    “我爱伊内斯,我爱她……说出这种话的我,还有什么颜面自称神父?所以,罗萨,请不要再这样称呼我,我不能再玷污圣洁了。”
    “我知道,您的品格绝对无愧于‘神父’这个称号。我也知道,如果像您这样的人都配不上这个称呼,那么,谁还有这个资格?”她斩钉截铁说,没有唯唯诺诺的犹豫,眉宇之间不见忧愁,只有坚定。
    “我现在明白了,原来我们一直迂腐到了这种程度。神父,您和伊内斯都没有错。如果追求爱情是每个人都应有的权利,为什么您不能拥有呢?本来您就比一般人更高尚,更有资格来拥有这种神圣的情感。我有时候不明白,为什么一些明明白白的正义会被人们践踏,而我们兢兢业业所坚守着的,到底都是些什么玩意儿?我去参加舞会,他们告诉我应该穿什么、应该注意些什么,什么话不能说、什么举止应该避免,可是当我们去论述一件事情的本来面目时,他们却说这样不可以,为什么不可以?”
    说到这里,她终于意识到自己的怒气毫无意义,于是勉强笑笑,“……只是,你知道吗,神父?很长一段时间,我晚上躺在床上问自己:为什么是她?怎么就是她了呢?为什么不是我呢?为什么我就可以躺在那里就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呢?这个世界的某个地方,有正义被谋杀了,为什么大家的生活还是没有变化呢?”
    神父吃惊地看着她,像是看一个陌生人:“罗萨,你不能再说这样的话,我知道你的初衷,可是你要尽力去克制你的言辞,不要让你的话偏离应有的轨道。你很有勇气,我早就知道,也许你应该是希腊人。可即便如此,苏格拉底也还是死了,那个自称是城邦牛虻的圣人也还是会死。我们活着,不仅仅是为了享受生命的欢乐,也必须去承受那些痛苦——无论我们是否愿意接受。我们生活着,并不只是穿着我们的衣服或是穿着我们的鞋子,在看不见的地方,我们还穿着社会的规则、人们的眼光,我们也同样穿戴在身上,让我们没有办法自由活动,这些都是事实,我们可以随意更换我们的鞋子,可是这些看不见的东西,是定制的、是没有办法脱下来的,我们必须去遵守。”
    神父的话让她无力,就好像现实的一切突然变成了一幅巨大的壁画,赫然矗立在她面前,让她透不过气。“对不起……神父,请让我想一想”,她内心的沮丧,就像一片枯黄的叶子,摇摆在风中。神父亦没有多说什么,他们只是沉默着,沉默着。
    过了片刻,“神父,您说过,我们所经受的一切,都是上帝的旨意,对吗?如果是这样,那么我想,如果我们是在跑马拉松,那我们的目的地,一定是一个欢乐的伊甸园,不是吗?如果我们费尽所有,经历了那么多苦痛与折磨,到最后结算的时候,还是更大的苦难,那一切都是没有意义的,对吗?”
    “是这样的,我的孩子。”
    “所以我们忍受,就算我们做不到,我们至少是在尝试着去学会忍受所有的一切。既然这条道路如此曲折,既然我们注定要碰到那些豺狼虎豹,那我们为什么不给自己多准备一些武器呢?为什么我们不去试着变强大一点呢?我现在还不明白,我还不能够说明白我心中混乱的想法,既然有那么多东西捆束着我们的手脚,可是我们的内心呢……神父,你还记得萨福吗?”
    “萨福,那个女诗人……为什么说到她?”
    “我现在终于明白,为什么我父亲会把有些书籍藏起。因为,这本来就不是可以让人畅所欲言的年代。就算苏格拉底仍旧会死,可是一定还有什么地方不一样。您知道,萨福是古希腊的桂冠诗人,她是女人”,她停顿了片刻,加重了语气,“可是,她喜欢女人。我只是不明白,这样的事情怎么能够被允许?女同性恋……不是潮流,从来都不是……但是,如果连那样都可以,像您和伊内斯,又有什么不允许呢?如果让您选择,您会觉得哪个时代更进步呢?您会更愿意生活在哪个时代?”
    “一个自由是这么高”,她伸出自己的左手,先是指着大拇指,后又指着中指,“一个自由是这么高,我们能说它们一样吗?就算没有那么高,那么食指和无名指的高度呢?”她忽然笑了,堆积已久的戾气在瞬间全消。
    “您说得对,没有绝对的自由,我们都被捆着手脚,可是我相信,我们的内心是自由的。就算不能表达出来,但内心的确、也必将是自由的。即使行动上的自由被限制了,内心的想法还是可以不被左右。除非自己束缚住了自己。如果这样,才真的是无药可救”,她坚定地说。
    神父讶异地看着她:“罗萨,你让我如此吃惊。我希望无论怎样,你一定要持守住自己内心的难能可贵的透亮。你还太年轻,很多事情未曾历练,可是以后不管再经历怎样的困境,都不要忘了你此时此刻的坚定。”
    “对不起啊……神父,一下子说了这么多,我最近总是很容易激动呢”,她却突然变得不好意思,因而尴尬地摸摸自己的头。
    神父温和地笑了笑,“谢谢你,罗萨。没想到我已经老到这么腐朽的地步了,甚至还需要年轻人的指点。”
    “哪里的话,您还是人见人爱的美男子呢!”她像是在开朋友的玩笑,“神父,接下来,您有什么打算呢?”
    “我还没想好”,神父注视着伊内斯留下的信件,“或许我会去格拉纳达。那里是她一直想去,却始终没能如愿的。我要带上它们一起上路,我要陪着她,不再任由她的孤独泛滥。”
    “你们是两棵并蒂生长着的树,即便是万千财富也无法换得这一世陪伴”,她羡慕地笑笑,“神父,您知道吗?我是如此嫉妒。”言罢,她便动身回家,因为母亲正在家中等她。
    自此一别,罗萨知道,对于很多事情,她都已经无法再回头。她永远失去了有那种从不气馁的热情,她再也不是天真无邪,再也不会轻易地相信善良的力量。她无法估计,自己的得失比例究竟如何,但她却前所未有地渴求一种改变。父亲说过的那句——“见识各式各样的人的生活,然后选择自己的道路”,她发现,自己似乎理解了一点。
    她对自己说,要亲眼看看这个世界,亲自去了解一下,这个世界到底是怎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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