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行歌

第102章


“别怕。”他只能轻哄,在黎明前最深浓的黑暗里安抚濒临失常的人。“我在这里。”
“……淮衣……”喑弱的声音像受伤的小兽。
他摸了一手的汗,把她的头拥在怀里,轻拍小小的身体。
过了许久,才有断断续续的声音。
“……我杀不了人了……我没办法……我一闭眼,就看见……”微弱的嗓子哽住了。“……对不起……”
她说不出来,她说不出自己曾经做过的事。无法想像淮衣嫌憎厌恶的目光,深深的垂着头。
他没说话,牵着她走到庭中的花树下,清凉的风悠悠吹过,让她的情绪逐渐平静下来。
“迦夜。”他轻轻的唤。“抬起头。”
半晌,深埋的头缓缓抬起,沉沉的天幕上,漫天的星芒散落天穹,灿亮而眩目,忽尔一颗流星如萤划落,带着一路光痕消失在山峦。萦绕不去的血腥消失了,超乎寻常的静谧慑住了心神,从没发现夜色里有这般沉静美丽的一刻。
“迦夜,你和我都不该在这,有机会一起逃吧。”
柔和的星光洒在少年身上,理解而怜惜,在树下微笑着伸出手。
“我们一起走,离开这个鬼地方。”
她蓦然哽咽,扑进怀里拼命的点头。
她紧紧搂着他,想把他嵌进怀里,替他分担撕心裂肺的痛苦,不停的擦去嘴角涌出的血丝。
少年痉挛的蜷紧,无法言喻的剧痛割裂心神,已经将她的手臂捏出了青紫。
“……对不起……我……”
“……淮衣,淮衣……”她呜咽着安抚,连声音都不敢稍扬。“你忍一忍,我去求教王。”
“……没有用……抱歉……”他的眼睛赤红得吓人,溢满了痛苦,“我帮不了你……反而让你难过……”
一滴泪落在苍白的脸上,又一滴,带着她的体温,落在了少年心底。
“别哭。”他吃力的看着泪眼,“……以后不要哭,你自己……逃……去中原……不要在这里……”
“……淮衣……”更多的泪滑落,无论如何也擦不完溢出的血,大口的黑血中带出了内腑的碎片。
“……迦夜……帮我……”少年痛得扭曲了五官。“……别让我……死得太难看。”
“淮衣!”
“……帮我……”
那样哀恳的目光,她终于抽出了剑,清泓的剑身不停的颤抖。
“……求你……”他再说不出话,非人的剧痛吞噬了心神,双手已扼住了纤细的脖颈。
她渐渐透不过气,模糊的看着那张疯狂的脸,紧紧闭上了眼。
手……缓缓松开,虚软的垂落。
恢复了平静的脸带着解脱,可怖的血红褪去,温暖的眸子蕴满歉疚难舍。仍是一个干净清秀的少年……再也不会开口。
她呆呆的看,搂着犹有余温的身体,久久不放。
风,吹干了残留的泪。
“迦夜。”
“属下在。”
“你的影卫呢?”
“被我杀了。”
“为什么。”
“他一心想逃回中原,监看起来又太麻烦。”
“哦?”
“反正他也没什么用处,请教王恕迦夜妄为之过。”
“罢了,一个中原人,杀了就杀了。”
“谢教王宽宏。”
番外-九微
(上)
恭敬之极的溜须阿谀听久了索然无趣,几乎能背出下一句,作为魔教最年轻的教王,初登玉座的不臣暗涌在持续梳理换血后转为顺服,变换不过数年之间。不驯的,有贰心的一一剔去,换上一手提拔的亲信,以劳苦功高与际遇不符为名,一举提升了弑杀营的地位,让凌锐张扬的青悍勇将凌架于教中耆老之上,森然威压于无形,是顺理成章也是迫不得已。
这位子并不好坐,居高临下,无数眼光潜藏着不为人道的私心,贪婪、狂热、利欲、野心……混成了令人不愉的霾,层层萦绕着玉座,无形无质,挥之不去,犹如附骨之蛆。
这是他的路。
渴望多年的目标一朝实现,没有说不好的资格。他也相当享受一言杀伐的无上快感,高高在上的俯瞰,肆意拿捏命运,睥睨万物的滋味令人沉醉。
只是极偶尔……风撩动高塔铃音,目光掠过重重雪峰,沙海胡杨,大片茵茵碧草的山峦,会有一丝恍惚。
碧蓝的天穹胡雁飞
美丽的姑娘牧牛羊……
幻影般的童年泛上心头,仿佛又听见了夕阳中的牧歌。
一场席卷多方的疫病夺去了母亲和阿爷的生命,部落里死者累累,幸存的强者夺去了无主的财物,他与同样沦为孤儿的埃达替人干杂活挣一口饭。每日不间断的辛劳,在日光下晒黑了肌肤,七岁时已是出色的骑手,熟稔的以哨音驭狗牧羊,学着打猎下套,以为一生就这样在草原上度过。
直到一口疏勒话的近臣找上了他。
王子……这个称谓如今听来恁般可笑,当初却欣喜若狂,不辨东西一头栽进了宿命。幼稚的孩子如何能想到浮华之下的潜流,早被虚名炫花了眼。
初入王府,受训压力之大,历练之严,令草原上自由无羁的人束缚不堪,几度想逃,俱被擒了回来,重笞责惩。他痛苦而不解,直至数年后方得悉缘由。
两任国主尽被刺杀,百姓沸腾欲反,群臣寒栗震怵,僵局几酝倾国之乱,今时喧赫的疏勒,当日却是风雨飘摇,王座空悬,无人敢于继位。
父亲自国外被寻回承继国主,逍遥王弟的行事声名略略消释了天山的疑惕,上表称臣,重帛相贿,终于买动了天山左使在教王尊前美言,止住了新一拔刺杀。而后为表恭顺,亲子为质以显其诚。
年少意气,望着王服下两鬓斑白的中年人冷笑起来。曾经的孺慕早在非人的训练中磨折干净,眼前的男子于他毫无父子血裔之情,只余棋子与棋手的计量。
“你把我找回来,就为这一天?”
“就算是吧。”在国民与强权的夹缝中周旋,疲色取代了洒脱,密室相对,男人在玉案后的阴影中审视,目光复杂而晦涩。
“你当初真该多生几个。”他毫不留情的嘲笑。“不然怎么够杀。”
“机灵一点未必会死,疏勒的先祖会庇佑你。”
先祖……他笑得险些岔气,男人仿若不闻,觉出失态,他回归正题。
“我以为天山更喜欢一个无能的质子。”
“你不是去做质子。”
“真难得。”他颇为意外。“还有比质子更好的选择?”
沉默了半晌,男人沉声道。
“你将作为西域流民被送入战奴营,以后的路全凭自己。”
没有身份的一介流民。“倒是很适合我。”
他皮笑肉不笑。“那个倒霉的质子是谁。”
“埃达。”
乍然听闻,瞬间燃起怒火。“不该是他!立即换掉。”
“没有比他更适合的人选。”无视少年爆发的怒意,男人扶案而起。“你也没资格命令我。”
“我替你卖命还不够?”忍了又忍,他恶声呛道。“别做得太绝。”
“他是和你一起进来的,又是一同受训,别人瞒不过天山。”
“那又怎样,他受我连累已经够多,难道……”他忽然截住话语,眼神森冷。“你故意的,当年接我回来的时候已是这般计划!”
太愚蠢了,他怎么没想到。
埃达与他同样是孤儿,年纪相仿,身量相近,一道被闭于王府禁止外出……李代桃僵的暗策从许久之前已开始筹划,不然那名疏勒近臣岂会应他的请求许可带上埃达同归。
手臂青筋贲起,他极力抑住狂怒。
“疏勒的事与埃达无关,我做流民质子随你安排,放他走。”
看不见阴暗处男人的神情,只听话音毫无转寰。“不可能。”
他狠狠的盯住对方,“那休想我会如你的意。”
“你别无选择。”男人冷而无情。“别忘了你流着疏勒王室的血,就算背叛魔教也不会信,他会死得更快。”
“埃达是我的朋友!”他咆哮出来,满腔愤怒几乎失控。“他和我不一样,不是为了让你利用而生出来的。”
男人的肩动了一下。
对峙良久,密室终于有了回语。
[奇]“我会用重金贿赂左使,让他在天山好过一点,保住他的命。”
[书]多么天真,他竟然信了,或许是因为不得不信。
[网]而后,埃达死了。
入山仅三个月,为一点小事被枭长老折辱,生生笞死。童年相依为命的伙伴就这样横死,命如草芥,至卑至微。踏出淬锋营,得知了这个消息已是一年以后,连埋骨之地亦无处可寻。
“你在给谁烧纸?”忽明忽灭的火光吞噬着纸钱,俊美的少年轻问。
“我的兄弟。”
暗夜的树梢落着一只夜鸟,静静的望着树下的火光,不啼不鸣。
“希望将来我也有份。”
“呸。”想也不想的啐了一声,斩钉截铁的断语。“说什么傻话,你不会死。”
扔下最后一把纸钱,风卷着纸灰旋扬直上,化入了浓黑的夜色。
(下)
密使捎回的消息以暗语写就,用药烛熏出字句。在天山权力争夺最激烈的巅峰,血色未明的黄昏,无声的道出。
那个世上唯一与他血脉相连的人,三日前病亡。
死了也好。
千冥已嗅出了端倪,那人若还活着,难免成为牵制,所以……此时辞世,正当其时。
一声夜啼惊破了思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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