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殇·若即若离

第2章


  “你说什么?”她几乎要为这句话的荒谬笑出来,“我的家在西樵山。”
  “可是现在不是了。”他垂下眼避开她带着讥诮的目光,似乎不知道怎样解释才能平息她的情绪,“你已经成为了洛水的女神,也就是我的……”他蓦地咬住下唇,没有把后面的两个字说出来。
  “成了你的妻子,是吗?”不知怎么的,她蓦地联想起神界历史上无数强娶豪夺的故事,不甘示弱地笑起来,声音尖锐,“为什么?就因为我淹死在这条洛水里面?”
  “你的灵魂已经印在定水珠上了,以后洛水与你息息相关。”他的声调永远是那么轻柔缓慢,仿佛永不会掀起波澜,“我带你去看。”
  她看着他推开紫色贝壳做成的房门,微微冷笑,伸手持起床头那盏明灯。不管他说什么,她都不相信自己以后就要长居于这阴暗憋闷的河底。
  门外是流动的河水,透着高远的天空中投下的光影,绰绰约约地映照着河底的泥沙和水草。那些水流就那么迎面向她涌来,又自自然然地穿越她的身体流向远处,就仿佛她并不存在一般,再也没有带给她先前那种沉重的窒息感觉。
  “因为你已经和洛水融为一体。”陈思觉察了她惊诧甚至恐惧的神色,目中流露出一丝不忍,出声解释。
  她没有回答,只是怔怔地看着他,眼中的目光越发冷冽下去。此时此刻,河伯陈思就站在离她不远的一丛水草旁,他银白色的长发和衣袍随着河水不停飘摇,整个人就仿佛一尊白色的玉石雕像,俊美而又毫无生气。可是偏偏有几朵耀眼的光芒围绕在他的身边,流连不去,越发衬得白的愈白,红的愈红。那些都是长着金红色鳞片的鱼儿,唇边飘荡着长长的流须,轻薄的腹鳍如同蝴蝶展开的双翅一般夺目――而那条把她千里迢迢从西樵山引来洛水的飞鱼也赫然陈列其中。看样子,它们都不过是河伯豢养的宠物而已,根本不像她原本以为的那样,是天地间自由的精灵。
  心里几乎有什么要冲口而出,然而她终究只是理了理衣袖,握紧灯盏,让自己以最庄重和矜持的姿势走在他身后,仿佛这样就可以稍稍压制去心底的愤怒。直到他们在河底一处岩洞外停住脚步,她才发现自己几乎把那盏明灯握得嵌进了手心,时刻准备着把这个青铜灯盏砸在洛水河伯的脑袋上,却因为心底的怯懦而放弃了。
  扳动岩洞门外镶嵌的金属门兽,陈思只把石门推开一条缝,宓妃就感到一阵彻骨的寒意,仿佛看得到丝丝的寒气从门缝里争先恐后地钻出来,将门外的水流瞬间冻成冰线。
  “进来吧。”他用身子撑着门,朝她点了点头。而那几条一直盘旋在他身周的金红的飞鱼,则抵御不住这寒冷,朝着远处游去了。
  她把心一横,迈步走了进去。尚未等她从浸入骨髓的寒冷中恢复过来,石门已经在她身后关闭。
  “这里很冷,但慢慢地就会习惯。”他站在前方,低垂的睫毛遮却复杂的目光。
  她低低地嗯了一声,跟着他穿越结满了霜花和冰柱的甬道,走进一个宽敞的洞厅。洞厅四壁上都结着厚厚的冰壳,仿佛镜子一般将她手中夜明珠的光辉反射到整个空间,霎时天地一片透亮。
  洞厅的正中,是一颗硕大的冰球,直径大概有四尺左右。从看到它的第一眼,她就能够断定,这颗冰球是整个岩洞里寒气的来源。
  “每一条河流,甚至海洋,都有它的定水珠,它不仅可以调节河水的流量,也是河流的精魂所在。”陈思站在定水珠边,定定地看着那仿佛要把周围的空气都凝固成冰块的法器,声音也有些遥远起来,“看,你的灵魂已经与它融为一体,你是它的女神,是整条洛水的女神。”
  她走近去,面部都似乎被冻得僵硬,却清清楚楚地看到在定水珠光滑透明的球体内部,有一个女子浅淡的身影。那个身影,她在一瞬间就已认得,正是她自己。
  心里正有些迷茫,她却猛地一颤,下意识地转过头去,正看见陈思缓缓收回了想要碰触到她后背的双手。
  她咬着牙没有呵斥,也没有询问,只是不着痕迹地走得离他更远些。如果正如他默认的那样她已经被他强夺为妻,她唯一能做的就是想办法保护自己,逃离樊笼。
  “我们走吧。”仿佛被她识破了一般,他玉石般温润的神色变得有些窘迫,更加不敢对视她无畏的目光。
  “那条龙的影子,是你?”她盯着定水珠的内部,忽然问。
  “是。”他简短地回答了,蓦地发现女子的眼中凝结起冰冷的情绪,在一刹那间让他感觉到凛冽的刺痛,仿佛比定水珠还要冰冷。
  “走吧。”她没有再问下去,头也不回地走出岩洞。待他略带着忐忑地关好石门走过来,她只是冷淡地道,“我累了,想要休息。”
  他琉璃般的眼眸已被忧愁和绝决染成了黯淡的黑色,却也没有解释什么,只是将她带回了她刚才躺过的房间:“这里以后属于你。”
  “你回去吧。”她的语气虽然轻柔,却又断然不容置疑。他点点头,慢慢地后退离去,她则没等他消失就一把关上了紫贝的房门,背靠在门上全身发抖。
  那条龙,那条在定水珠中看见的龙,她永远都会记得它的模样。当她挣扎着想要逃离洛水的桎梏时,当她被某种神秘力量拖入漩涡时,眼角的余光清清楚楚看到的,就是那条银龙的身影。更何况还有那金红色的飞鱼呢,那个人为了把她诱骗在这冷暗的河底,真是煞费了苦心!可是,无论他现在伪装得多么温文尔雅,她都不会再中他的圈套,她是伏羲大神的女儿,没有什么力量能够禁锢她的自由。
  当窗外的河水因为天光隐去而变成一片黑暗的时候,她握紧手中的明珠灯盏,悄悄打开了房门。她不知道此刻陈思在哪里,洛水浩荡千里,灌溉万顷,河伯的行宫,当不只有这一座。
  如此,也方便了她的出逃。
  她一直奇怪偌大的洛水中竟然没有见到一个婢仆,陪伴在陈思身边的除了那几条金红的飞鱼,再无其他。不过她此时无暇考虑这些,轻轻抬足在河底的细沙地上一点,她就轻飘飘地穿越河水升腾而上,就仿佛昔日驾驭祥云一般轻巧。没过多久,她就升上了河面。
  她小心翼翼地踩踏着波浪登上洛水南岸,远远地还可以望得见地平线上洛城的点点灯火。她低下头,惊讶地发现自己衣衫上的水迹只要轻轻一抖,就会珍珠般滚落下去,她再不会向先前一般,因为河水打湿衣衫而显得狼狈。
  这一切,都是因为她成为了洛水女神么?可是这一切来得是多么突然,又是多么荒谬!她忽然加倍地思念起父亲伏羲大神,急切地想要奔回他的膝前,将这一天遭遇的惊恐疑惧向他倾诉。当他厚实温暖的手缓缓抚摸她的头顶时,她会感到久违的宁静平和。
  她飞了起来,目的地是她南方温暖葱茏的家。眼看着月光下如同银子般流淌的洛水在脚下渐渐缩成一条银带,她沉重的心渐渐轻松。她忽然想起了那个独自生活在洛水水底的河伯陈思,他分明在她第一眼看见他时唇边蕴含了温暖的喜悦的笑容,这笑容却随着她态度的冷漠而逐渐化作了眼底黯淡的忧伤。或许以后有机会,还可以再来看看他……她好心情地思忖着,伸出手去,想要扯开身边遮蔽住月光的浮云。
  忽然,她的指尖碰触到了什么无形而厚重的东西,让她再也不能继续往前飞行,她试着想往高空升去,头顶也一样被那透明的力量阻隔,再不能拓展分毫。
  她的心里有些慌乱起来,沿着空中这堵无形的墙壁游走,却根本找不到一个供她远走高飞的缺口。她猛地掉转头朝北方飞去,在飞越洛水之后再度碰上了同样透明而强大的壁垒,她就像是在一个匣子里飞行的蝴蝶,无论如何也逃不出高度和宽度的束缚。
  她忽然明白了什么,一阵彻骨的寒意让她几乎从高空跌落。没有错,她已经是洛水女神了,那么就像其他的山水神灵一样,她的精魂已经和洛水融为一体,她再也不能轻易跨越她管辖的流域,必须老老实实地守候在封地上,克尽作为一方神灵的守土之责。除非有上神的许可,她才可以暂时离开封地,突破结界进行短期的旅行。这是神界对各地守土神灵的戒律,也是神界为供奉他们的凡人提供的切实保证。以前那个无拘无束可以遨游四方的散漫少女时代,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她无力地落在洛水岸边,用方才捉住的云彩剪出一只白鹤,放它飞去父亲伏羲的座前――那是她现在唯一的希望。可是,一直等到月亮西沉,太阳东升,也没有任何的回应。她终于伏倒在岸上,哀哀地恸哭起来。
  她全心全意地哭泣着,为自己荒谬的命运和深切的无助。直到她哭得累了终于坐直身子,她才发现河伯陈思一直站在洛水中心,远远地望着她。
  都是因为这个人精心设下的圈套,自己才会陷入这样悲惨的境地。她恨恨地想着,背转身并不理睬他。
  陈思向她走了过来。不,他并不是像她一般踏波而行,他甚至没有动一动,洛水的波浪就将他涌到了宓妃的近前。就仿佛,他就是洛水的一部分。
  “我给你做了一双鞋子。”他轻声地说着,波浪就朝她所在的河岸涌过去,在快要触及她赤裸的足尖时迅速退回,仿佛她眼中那个男人贪婪而又怯懦的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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