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不怕地不怕的王鼎此时连呼吸都在颤抖,压根不敢耽搁片刻,他找到了一个干燥宽敞的山洞,把上衣都脱了垫在地上,这才小心翼翼地放下李鸣珂,转头又奔了出去。
地崩之后,山上的水都变得浑浊不堪,唯一干净的只有留存下来的雨水,方敬将这些雨水留给伤患用,剩下的分给了李鸣珂等人,王鼎向来糙惯了,自己那份没舍得用,现在被他连锅端了来,架起火堆开始烧热水。
他们跋山涉水赶来赈灾,身上都带了些治病防疫的药丸,可李鸣珂早已吃过不知多少次,依然无济于事,只能说是聊胜于无罢了。
王鼎将药丸捏成粉末倒入开水碗里,又吹又扇地将它变凉,只恨自己当年没多学一样寒冰掌,而李鸣珂不肯让他碰自己,奈何已经没了力气,王鼎不由分说地让她靠在自己怀里,把汤药一点点喂给她。
这药很苦,不过李鸣珂舌头发麻尝不出味道来,她着实是难受,一口药才喝下去就想吐出来,可她心知王鼎此刻六神无主,强忍着胃里的痉挛,顺着他的心意喝下满满一碗苦药汤,对他勉强笑了一下,道:“我喝完了,你……先回去,让我一个人待会儿,撑过今晚就……”
“我不走。”王鼎执拗地道,“你怕冷,我给你暖着。”
李鸣珂深吸口气,眼睛却红了,她道:“这像什么样子?”
王鼎不吭声了,他盘膝坐在李鸣珂背后,一掌抵她后心,一掌抵她后腰,努力摒弃杂念,气沉丹田,运转内力。
李鸣珂已有些昏昏沉沉,即便火堆在侧,仍觉得如堕冰窟,正当她快要失去意识时,忽有暖意从背后传来,旋即又有两股柔和的真气渡入,如同两只手深入体内,抓住李鸣珂自身的内力,外推内引,助她运转周天。
疫病到底与毒药不同,但凡没有病入膏肓,便不是无解之症,尤其是对习武之人而言,李鸣珂这回之所以病来如山倒,一是这些天来舟车劳顿使她外疲内虚,二是疫病由伤口进入,直接渗透进血脉里,如此才将她打垮。
王鼎不懂医,却也察觉到李鸣珂气虚脉浮的异样,此时已别无他法,他不敢赌李鸣珂能否熬过这道坎,只想着就算是鬼门关,他是抬也要将她抬过去。
李鸣珂的内劲偏向阴柔,王鼎学的却是阳刚功法,他不敢贸然送入真气,一点一滴地将内力渡入李鸣珂体内,丝丝缕缕如穿针引线,全力助她运转内息,这功夫说来简单,实则极为繁琐,稍有不慎王鼎就要遭受反噬,彼时气血逆行,神仙难救。
本是杀人的武功,有朝一日竟要用来救人。
内息运转过一个大周天,李鸣珂身上出了一层大汗,这汗水不似寻常,竟有些发污粘稠,可见王鼎是用内功驱毒的法子替她运功,她恢复了一点清醒,哑声道:“王鼎,你住手……我这点病犯、犯不着你……”
王鼎依旧一言不发,他闭上眼,忍着经脉间如被针扎的痛楚,继续为李鸣珂运功。
李鸣珂颤声道:“你不必如此……”
“……”
“你我本是……非亲非故……我算计你来云岭蹚、蹚浑水,你肯赶上来,我已经……”
“……”
“你这样,我、我还不清你……”她的声音越来越低,脑中又是浑浑噩噩。
终于,在李鸣珂闭眼之前,她恍惚间听到了王鼎的回答:“大小姐,不必你还,是我欠你。”
……
李鸣珂第一次去京城,是在九岁那年的上元节。
她生在西川,长在南地,又是个小姑娘,家人虽不怎么拘着她,却也不肯放纵她,好不容易来到这风光不同的北地皇城,又赶上了一年一度的上元佳节,李鸣珂就像一只快活的鸟儿,恨不能展开羽翼未丰的翅膀飞到天边去。
李长风深爱自己的独女,奈何他此番上京是有要事待办,只好千叮万嘱地将女儿托付给婆子照看,那婆子固然是尽心,怎奈何李鸣珂人小鬼大,支使她去买一盏灯, 扭头就扎进了人堆里,像一尾小鱼入了江海,转眼就消失在流光溢彩的灯市夜场里。
她自个儿买了兔子灯,咬着酸甜可口的冰糖葫芦,看到什么新鲜的都要凑上去瞧瞧,许多人都对这玉雪可爱的女孩儿会心一笑,却也有藏在暗处的不轨之徒盯上了这孤身一人的小肥羊。
于是,在李鸣珂准备回去找婆子的时候,一个看起来温柔面善的妇人突然冲出来将她抱起,对她喊着“囡囡,阿娘找到了你了”云云,不等李鸣珂挣扎叫嚷,脖子后面便是一疼,旋即人事不省。
等她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到了一个暗无天日的地方,周围阴冷潮湿,还有很多跟她年纪相仿的孩子。
正所谓“光下有影”,越是繁华光鲜如京师这样的地方,其藏污纳垢之处越是令人胆战心惊,譬如在这四通八达的沟渠之下,无数亡命徒藏匿其中,他们杀人掳掠、窃夺欺诈,没有不敢做的勾当。
女人和孩子,恰恰是这些亡命徒最喜欢捕捉的猎物,若是知情识趣的,为了活命就要成为他们的同伙,如那个拐走李鸣珂的妇人一样,而要是不识抬举的,最好的下场莫过于痛快地死去,更多的人是要被称斤论两地估量一番,姿色好的卖去黑窑子,长相普通的被割掉舌头弄成残废,丢在人来人往的街头巷陌,向不知究竟的来往行人乞讨银钱。
施舍他们的好心人不会知道,破碗里的钱连一枚铜板都进不了这些可怜人的口袋,他们会在夜深人静后被抢走一切,第二天又饿着肚子出来乞讨,张着没舌头的嘴发出谁也听不清的求救,最后永不瞑目地死在臭水沟里,烂成一堆不分彼此的骨头。
这是李鸣珂第一次看到人世之恶。
她懵懵懂懂,幸好这群孩子里有一个小乞丐及时注意到她,小乞丐比她年长几岁,左手没有小指,右手却是个六指儿,他教孩子们一切粗鄙可笑的动作,不准他们大哭大闹,更不准他们试图逃跑和反抗,李鸣珂最初以为他是这些亡命徒的帮凶,后来发现他将黑灰污泥抹在长相姣好的孩子面上,一次次帮他们逃过贼人的精挑细选,当两个小孩逃跑被逮住的时候,他像小狼狗一样扑上去扼住了贼人的喉咙,不顾乱拳打在身上的疼痛,捡起石头一下又一下砸在贼人脑袋上,最后喘着粗气将尸体拖去藏尸沟里,让这件事永远烂在死人嘴里。
李鸣珂问他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小乞丐沉默地擦掉身上的血污,半晌才道:“我就是个叫花子。”
饶是如此,孩子的数量也在日渐减少,有的是被打死,更多的是病死,最让李鸣珂痛心的是一个跟她形影不离的小姑娘不慎擦掉了脏污,被贼人里的小头目看中,她被拖走的时候高声喊着“救救救我”,末了竟变成怨毒,她拼命指着剩下的孩子们,声嘶力竭地向抓她的人喊着什么,具体的李鸣珂没听清,她只看到好几个贼人折返,如狼似虎地朝这边抓来。
小乞丐第一个冲了上去,双拳难敌四手的他很快被打倒,在一片混乱的哭声里,李鸣珂看到一个贼人骑在了小乞丐身上,捡起石头就要砸下去。
蓦然间,她想到了之前那具被小乞丐扔进藏尸沟的尸体,他的脑袋很快也会被砸得稀烂。
下意识地,她握住了藏在袖子里的小刀。
这把刀是小乞丐从那死人身上拿来的,可他不会用,李鸣珂就用私藏下来的一吊铜钱向他讨来了刀,一直被她贴身藏着,此时她脑海中一片空白,第一下竟没能拔刀出鞘,直到那石头即将砸上小乞丐的脑袋,她才仓皇地拔出刀来,来不及多想任何事情,狠狠一下捅进对方背心,温热粘稠的血湿了满手。
后来发生的事情,李鸣珂记不清了。
她恢复意识的时候,已经离开了那地狱般的洞窟,先前跟着小乞丐在外讨饭的时候,李鸣珂悄悄在墙角留下了镇远镖局的记号,心急如焚的李长风几乎翻遍了京师,总算发现了女儿留下的印记。
然而,李长风告诉她,自己其实是来晚了一步。
在李长风带着大批差役杀入地下之前,那里已经是一团乱,据说是丐帮早就有意铲除这里,故意让几名小弟子混了进去,耗费数日探清了其中虚实,将错综复杂的通道路线绘制成图,这才大举攻入,将诸多贼人一网打尽。
可惜李鸣珂那时发了高热,她病得昏昏沉沉,没能再见那小乞丐一面,也不知道他究竟是不是丐帮弟子,又姓甚名谁,就连那把小刀都失落在地下,再也无法找回。
这段缘分,最终只剩下了她给他的一吊铜钱。
……
次日,天晴。
曙光初露,大地回暖,山林中传来了几声鸟雀鸣叫,而在山洞内,燃烧一夜的火堆终于熄灭。
眉睫轻颤了几下,李鸣珂缓缓睁开了眼睛。
她尝试着动了动手指,然后握紧拳头,只觉身体还有些疲乏,却已不似昨日那般酸痛无力,李鸣珂躺在地上出神许久才恢复了清明,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浑身粘腻发僵,昨夜被内力逼出的一身病汗几乎在她身上凝了一层壳,莫说是生性好洁的女子,恐怕乞丐都要嫌弃。
李鸣珂脸色一变,耳根顿时充了血,她下意识扫视四周,却不见王鼎的身影,连洞口都被一堆草叶挡去大半,反而是地上多出了一个大木盆,里面盛满尚有余温的水,旁边还放着一叠衣服。
“自个儿那样糙,对人还挺细心的……”
嘀咕了一句,唇角情不自禁地上扬,李鸣珂用布巾沾水擦净了身体,换上了干净衣物,随手将半干的头发往后一拢,试探着走出几步,这才扒开草叶走出山洞。
乍见天光的刹那,李鸣珂闭了闭眼,她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忽然明白了“枯木逢春”是一种怎样的感觉。
“……大小姐?”
左侧传来王鼎的声音,李鸣珂转身看去,只见王鼎打着赤膊靠坐在一块大石后,想来是被她的脚步声惊醒,神情难得有些惺忪,眼下一片青黑。
这一夜之间,他憔悴了许多,终于让李鸣珂窥见了当年那个小乞丐的影子。
见到李鸣珂走出山洞,面上病容退去,王鼎不由得露出发自内心的笑容,看着有些傻,李鸣珂却笑了。
她上下打量了王鼎一番,促狭道:“都说女大十八变,这男大也不遑多让嘛,瞧你这身板儿,比小时候那根瘦竹竿子像样多了。”
“……”王鼎将要出口的话一噎,怔怔地看着她。
李鸣珂朝他伸出手:“我给你的那吊铜钱呢?”
王鼎沉默了一下,从腰间取下从不离身的小布袋,一串铜钱倒在李鸣珂的掌心里,因为过去了十多年,它们已经在时常摩挲下发青包浆,却没有一枚生锈,可见其人对它们的爱惜。
李鸣珂将铜钱攥紧,如同攥住了王鼎忐忑不安的心,最终她只是将铜钱放回王鼎的手里,问道:“你的手,是在那之后……”
她难得吞吞吐吐,王鼎却听得明白,他下意识看向自己的双手,本能地想要把它们藏起来,奈何李鸣珂抓得死紧,竟叫他一动也不能动。
王鼎讷讷道:“我……那时候觉得自己顶没用,明明是要来救你们的,结果……”
他的话没能说完,李鸣珂抚摸过王鼎左手天生缺失之处,又小心触碰他右手大拇指外侧那道陈年伤疤,分明已经过去了许多年,她看在心里仍觉得他疼。
她忽然问:“我昏睡之前,听你说过一个‘欠’字?”
一串铜钱不重,王鼎却觉得手里沉甸甸的,他垂下眼,低声道:“是,当年若不是你杀了那贼人,我早就死在了沟渠下,是我欠你一条命。”
李鸣珂紧盯着他的眼睛:“那你舍命救我,是为了还当年的救命之恩吗?”
“不是!”
话刚出口,王鼎便是一愣,他忙看了李鸣珂一眼,又想要低下头去,却被一根手指托住了下颌,迫使他继续抬头,与眼前人四目相对。
“不是就好。”李鸣珂嫣然一笑,另一只手覆盖在他紧握铜钱的拳头上,凑近道,“我从未想过让你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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