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怀远虽死,临渊门尚存。
作为白道四大门派之一,接连出过两代武林盟主,临渊门的底蕴可谓深厚非凡,尤其方怀远从不曾想过将武林盟死死掌控于一家一门派之手,自上位以来有意分隔两方,是以临渊门的主干始终扎根于永州翠云山中。
听雨阁行事向来是不做则已行必做绝,既决定了要对方家下刀,自当没有放过临渊门本宗的道理。然而,翠云山的情况与栖凰山大不相同,其背靠蜀南山脉,道路崎岖难行,山势陡峭绵延,再者树荫如海,常年瘴气萦绕,又多土人部落,民情复杂,百十年来都同临渊门互通交好,可谓地利人和兼备,委实是易守难攻。
若要速战速决,必得打临渊门一个措手不及,故而听雨阁的天干密探奉命来到永州,密会当地镇守总兵与巡按做下部署,栖凰山遇袭不过三日,永州府营便出动了大批兵马从两翼包抄翠云山,其势迅如雷霆,欲将这伙“乱贼匪寇”剿灭殆尽,却不想竟是铩羽而归。
“临渊门那边似乎提前得到了风声,整个门派化整为零避入深山,大军扫荡三日也未见得几道人影,反倒中了陷阱,损兵折将不少,好不容易抓到一两个活口,用尽手段也只问出些粗浅情报。”
王鼎喝下一口热酒,笑道:“如此折腾了近俩月,兵马攻克不下偌大蜀南山岭,不仅白忙活,还扰得当地土人的不满,唯恐引发动荡,只得暂且退回永州府营。”
昭衍却道:“刺哽在喉,听雨阁必不会善罢甘休。”
“不错。”王鼎的笑容淡了些,“及至八月,江盟主率领白道联军从补天宗手里夺回了栖凰山,武林盟总舵自此重开,原本混乱无序的局面总算得以平稳下来,可是……”
江天养被推举为新任武林盟主,不过月余便带领众人收复了栖凰山,一面重新联合各地分舵,一面快速镇压四方宵小,如此雷霆手段令诸位同道交口称赞不已,浮动的人心逐渐安定下来,那些因醉仙楼会议而起的猜忌异议也随之被一扫而空。
饶是如此,遭逢大变的武林盟终究元气未复,即便江天养有心排除异己,也不必操之过急,他最初只是将临渊门从白道门派之列除名,因着方怀远一案牵涉极广,各门派纵然心思各异也不会公然反对,便是丐帮帮主王成骄也默许了此事。
孰料,就在临渊门被除名后不久,朝廷便向武林盟施压,要求他们出力配合听雨阁南下永州,剿贼除恶以绝后患。
这件事在武林盟内掀起了轩然大波,有人义愤不平,有人作壁上观,亦有人果断响应,最终江天养力排众议,下令以“清剿败类”为名组建一支讨伐临渊门逆党的义军。
“各门派虽有为临渊门鸣不平者,但明眼人都能看出洪潮大势,就算在丐帮之内,我大伯兀自犹豫不决,底下长老们分成两派,每日吵得不可开交……”说到此处,王鼎眉头深锁,面上也有了掩饰不住的愁色。
昭衍盯着他看了片刻,道:“你定是坚持反对,所以处处受制。”
王鼎反问道:“我不该反对?”
昭衍没有正面回应这个问题,先给他添了半碗热酒,方才不徐不疾地道:“这些老东西都是人精,个个背后都有盘根错节的人脉关系,而你太年轻,他们碍于王帮主不敢明着给你难堪,却能在许多细枝末节之处给你下套,其他人即便有心助你,也怕这事闹大了会给丐帮招来祸端,顶多出来和稀泥,不会力挺你的决定。”
字字句句无不切中王鼎内心,他顿觉口中的酒也变作苦味,叹道:“的确如此,我当了多年少帮主,从未有过这样憋屈的时候。”
“人生在世最多无可奈何,你早些认清这点总比晚些好。”
“这话可不像是从你口中说出来的。”王鼎放下酒碗,定定地看着他,“当日你伤势未愈也要硬接我大伯全力一掌,寸步不退只为一个答案,如今却让我看开?”
昭衍不置可否,只道:“明知无可奈何偏要强求的人,最终都会拼得头破血流,甚至无所善终。”
王鼎本欲反驳几句,旋即想到了方怀远,又思及自己早亡的生父,不由得沉默下来。
察觉到气氛冷凝,昭衍拍开一坛新酒放上小炉,待酒香飘散开来,他才再度开口道:“武林盟要组建义军,那么……已经退出武林盟的望舒门,又是如何看待此事呢?”
闻言,王鼎回过神来,犹豫了片刻才道:“我不知。”
“不知?”
“望舒门位于东海之滨,本就路途遥远,在谢掌门宣布举派退出武林盟后,整个门派几乎与外界断了往来,我大伯三番五次派人前去联络都不得踏入山门。”顿了下,王鼎的眉头皱得愈紧,“不过,江湖上最近传出了一些风声,说是望舒门……收留了不少武林盟旧部。”
所谓旧部,指的是那些原先在方盟主手下效命却不肯为新盟主江天养做事的武林盟门人,栖凰山遇袭当日死伤惨重,但在刘一手等人的带领下,不少人得以逃出生天,而陈朔在事后未能找到武林盟的弟子名册,无从追捕搜查,这些人便四散于江湖,有的在颠沛中死了,有的仍藏匿不知处。
“似这等不识时务之辈,必然早被打为方家同党,任何门派胆敢收留他们都是惹火烧身,遭逢巨变的他们也不会再轻信于人……”昭衍挑起眉,“这风声是从哪里传出来的?”
王鼎不无厌恶地道:“琅嬛馆,杜允之。”
“原来是听雨阁的走狗,难怪了。”
“你也认为是杜允之有意构陷?”
“空穴来风,未必无音。”昭衍摇了摇头,“谢掌门究竟有没有收留方盟主的旧部,外人不得而知,眼下全凭一张嘴,倒是杜允之故意传出这风声来,说明望舒门也将有大麻烦了。”
王鼎浑身一震,蓦地站了起来:“你是说听雨阁要对望舒门下手?”
“栖凰山惊变引起的风波未平,不论当今这位江盟主是否与听雨阁勾结,在这节骨眼上故技重施都只会得不偿失,与其说他们要对望舒门动手,不如说……”昭衍眸光微冷,“他们在试探。”
王鼎一怔:“试探什么?”
“试探如王帮主这般举棋不定之人的态度,试探当下武林这潭水浑到了何等地步,以及……试探谢掌门接下来的反应。”
手指一下下轻敲桌面,昭衍若有所思地道:“我若没猜错,听雨阁指使杜允之在江湖上造谣中伤望舒门,并牵扯上方家的案子,原由八成出在谢掌门当日在醉仙楼发难以及退出武林盟这两件事上……栖凰山遇袭一事不简单,当日在座的多少心里有数,可他们没有一个人站出来,谢掌门就成了出头鸟,听雨阁自然会盯着她。”
王鼎的面色变了几变:“若真如你所说,谢掌门当日指控海天帮暗投听雨阁……”
“无凭无据,可别妄下论断。”
昭衍警告了一句,又道:“话说回来,你着急赶来找我又是为什么?”
王鼎没想到他突然转移了话题,慢了半拍才反应过来,讷讷道:“是阿珂……不,是我想来央你帮个忙。”
昭衍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你且说来听听。”
“还是跟义军的事有关。”
王鼎把温好的酒从小炉上取下,先给昭衍倒满,沉声道:“方盟主究竟是不是反贼,方家为何遭难……旁人或不清楚,可我们都心知肚明,我实在不能揣着明白装糊涂,更不能做那为虎作伥之事,这对不起方管事他们,更对不起自己的良心。”
昭衍端起酒碗喝了一口,对此不觉意外。
“大伯和几位长老的顾虑,我并非点拨不懂,也知道这件事牵涉到多少是非利害,但是……丐帮立派以侠义为本,历经国朝变迁仍传承不断,靠的也是侠义之道,帮规上白纸黑字写着的只有义气当先而无忘恩负义,更没有畏惧威武便与豺狼沆瀣一气的先例。”王鼎攥紧了拳头,“他们教会了我这些道理,却做着截然相反的事情,恕我不能苟同。”
昭衍终于笑了。
他将酒碗往桌上一磕,力道不轻也不重,却如擂鼓在耳,待王鼎转头看来,只听昭衍毫不留情地讽刺道:“你不甘心又如何?你还做不得丐帮的主。”
这一回,王鼎没有被他激怒,而是直视他的眼睛,一字一顿地道:“我是丐帮的少帮主,那些没了棱角的老家伙不过是明日黄花,我不怕他们,丐帮也不怕听雨阁!”
“好话好听不好做。”昭衍咄咄逼人地问道,“王少帮主,你打算怎么做呢?”
王鼎道:“听说步山主失踪后,寒山便被塞外多方势力针对袭扰,如今北疆边陲动荡不安,连中原内地也有所耳闻,人人皆畏惧北乱再起。”
“的确如此。”昭衍看了眼放在一旁的藏锋,“见你之前,我刚宰了一窝在雁北关作恶的狼。”
短短一句话间,若有若无的血腥气扑面而来,王鼎先是一凛,随即意识到初见昭衍时对方身上那股煞气从何而来,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昭衍眼中掠过一抹笑意,点头道:“寒山如今自顾不暇,雁北关内确实急需一些信得过的武林高手以防备狼牙再袭。”
王鼎顺着他的话道:“豺狼虎豹不仅凶恶,而且狡猾,初生牛犊固然英勇无畏,却也容易失手。”
“不错,姜还是老的辣。”昭衍笑道,“就怕老将不肯出马。”
王鼎长身而起,朝他拱手一礼,正色道:“步山主坐镇天门十八载,江湖同道皆佩服不已,如今寒山与边关皆有难,只要小山主有求,自当无有不应!”
这的确是个小忙,却需要十足的信任。
昭衍许久没有作声,王鼎也不曾催促。
渐渐的,天上又开始下雨。
丝丝冷雨落在人身上,一时半会儿打不湿衣发,寒意却如无孔不入的毒虫般钻入皮骨里。
半晌,昭衍缓缓道:“我有一个问题。”
王鼎抬起头,屏息静待。
“这主意是李大小姐出的,对不对?”不等他反驳,昭衍已笑了起来,“别说你自己想的,你就没长这根筋。”
王鼎:“……”
“你来找我之前,必是先去了西川,去见了李大小姐,或许……还见了其他人。”昭衍站起身,他比王鼎略矮一些,气势却如高山压顶,迫得人呼吸一滞。
王鼎无言了片刻,终是点头。
昭衍冷冷道:“我以为你在看到方盟主的下场之后,该知道什么事该做。”
他手中无剑,这句话却比刀剑更伤人。
王鼎沉默良久才道:“我没有见王府的人,而是见了李大当家。”
“镇远镖局的立场不言自明,你见他与见王府中人有何区别?”
“曾经没有,但在云岭之后便有了。”王鼎深吸了一口气,“昭衍,你素来敏锐过人,我不信你没看出云岭那件事背后的端倪。”
云岭之祸,明面上是听雨阁对逆党的围剿,暗地里是平南王麾下主战与主和两派的博弈,而李鸣珂本来只是一枚弃子。
昭衍嗤笑道:“那又如何?别说李大小姐活着回去了,就算是李大当家本人死在云岭,镇远镖局也不会因此与平南王府离心。”
“不会离心,未必不会变心。”王鼎道,“郡主随萧正风上京后,西川惊闻消息,果然有人坐不住了,当时种种猜测横生,那些人伺机而动,若非阿珂及时带着郡主的亲笔信回来,后果不堪设想……我等不怕死得其所,却怕自己付出的一切都变成笑话。”
云岭的李鸣珂是如此,当年的九宫飞星不也是如此吗?
昭衍知道王鼎真正暗指的是什么,却控制不住想到了更多,他终于收起了扎人的刺,默然站在原地。
王鼎本就不是能言善辩之人,这些话有李鸣珂在临行前叮嘱他的,也有他自己憋了一路想说的,如今说完道尽,他不再多言一字,只等昭衍最后的决定。
好在他剖开胸膛挖出的这一颗真心,终是没有被人弃如敝履。
“我答应了。”昭衍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你先带我的书信回去,明日我去趟雁北关拜见周大帅。”
王鼎一怔,继而大喜。
既已答应下来,昭衍也不拖沓,酒足饭饱后命人带喝醉的王鼎进屋休息,自己提笔写成书信,盖上藏锋特有的剑印,想了想又往孤鸾峰走去。
待他抵达孤鸾峰下,时辰已近晌午,好在雨势没有变大,负责照顾白知微的女医正在小厨房熬药,听见有人敲响院门,连忙迎了出来。
昭衍看了一眼晾在窗沿上的鞋子,笑道:“姑姑今天又跑出去了?”
女医苦笑道:“是啊,看也看不住。”
她照顾了白知微近六年,对白知微的种种习惯可谓了如指掌,眼看着病情正在一步步好转,不曾想祸福旦夕,自己只是一时不察,白知微竟被人掳走作为诱饵,连累步寒英也因此失踪,至今生死不明。
女医内疚难安,对白知微愈发小心起来,可自打步寒英出事以后,白知微的病情被刺激得急转直下,原本还能勉强分清人,现在是谁也不认,还总趁人不备就往外跑,实在令人心力交瘁。
昭衍自不会苛责于她,道:“你回去休息吧,我进去陪陪她。”
女医迟疑了一下,点头道:“也好,阿兰家的姑娘有些身子不爽利,我过去瞧瞧……这药刚熬好,烫得很,小山主你等放温了再喂。”
昭衍目送她出了门,这才端起药碗往屋里走。
房门一开,一道黑影登时扑面而来,昭衍不慌不忙地避过,连端着的汤药都没洒出半滴,定睛一看原是个枕头。
白知微裹着狐裘,披头散发地躲在里屋门后,小兽一般警惕地看着他,似乎他一有异动就会立刻摔上门缩回屋里。
昭衍没有贸然靠近她,随手将药碗放在小桌上,自己也坐了下来,闭目养神了一会儿才道:“再过些日子,我准备回中原了。”
屋里无人回应,他也没有停顿,自顾自地说了下去:“乌勒有心犯边,但前车之鉴累累,他们不会直接去啃雁北关这块硬骨头,这两个月来看似动作频频,实则大有可能是声东击西,该做的提醒我都已经做了,至于其他……我算不尽,也管不着。”
“……”白知微依旧没有出声,抓着木门的双手用力很大,连指节都根根泛白。
昭衍看了她一眼,旋即收回目光,继续道:“师父他镇守寒山十八年,借助天险与武力将这里打造为雁北关外第一要冲,乌勒人恨他入骨,雁北关的人也忌惮着他。如今大靖内外风波四起,寒山不可能继续偏安,与其相互牵制,不如打破僵局,偏偏……他什么都好,就是固执己见。”
“咯吱”一声,指甲刮过木门,有木刺扎进了白知微的手指,她浑身颤抖了一下,忽然哭出了声。
哭声打断了昭衍的思绪,他连忙站了起来,不顾白知微的挣扎强行将那只手举起来,小心翼翼地拔掉了木刺,又把人按坐在椅子上,舀起一勺汤药吹了吹,哄道:“姑姑,别闹了,咱们先喝药。”
白知微捂着手指头,似乎还在疼,一点不肯配合他。
“你原来可喜欢我了。”
昭衍叹了口气,忽地出手如电疾点白知微的穴道,待她动弹不得了,便捏开嘴一勺一勺地把药喂进去。
他的动作不温柔,但也不算粗鲁,每喂进去一勺药就抬一抬白知微的下巴,使她能够咽下药汤而不至于呛到,如此很快就喂完了一碗药,等昭衍确定她把药汁都吞下去了,这才解开穴道。
甫一恢复自由,白知微便大叫一声,手脚并用地往后逃开,可惜她实在不是昭衍的对手,很快被抓了回来,昭衍变戏法般掏出颗山楂糖丸来放进她嘴里,缓解了满嘴苦涩。
“姑姑,给你吃颗糖,可别再怨我了。”
他哄孩子一般摸了摸白知微的头发,笑着推门而出。
白知微在原地怔了许久,直到院门关闭的声音传来,她才拉开门,不顾寒风扑面,猛地冲到了院墙一角,颤抖的手指用力按住中脘穴,很快就弯腰作呕,将刚才喝下去的药连同糖丸一块儿吐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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