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殇

第7章


牧流拼着生命,夺回了夔王的灵魂。
  “怎么会有这样顽固的人哪?”姗不解的问道,她觉得牧流那个样子,实在死得很难看,“武襄值得他这么死心塌地呀?”
  “他又不是对武襄死心塌地。”少司命淡淡道。不知为什么,她觉得万分的难受,便不愿再看那尸体一眼,扭过了头去。
  青兕倒在地上,发出痛苦不堪的声音姗拾来苇草给它擦拭鲜血。伤口的血似乎凝住了,但神兽连眨一眨眼睛的力气都没有。姗拍着它的犄角,愁眉苦脸道:“你怎么样?还能坚持么?那个坏蛋反正活不了几天了,你要撑下去啊。” 
  “我们麻烦大了,姗。”少司命叹道,“我只好到郢都去一趟了。”
  “真的?”姗闪烁着眼睛。“那不会很危险么?再说姐姐你怎么能够离开这里。”
  少司命低头道:“危险不危险,也就说不得了。三月期限快要到了。假如青兕的伤好不了,那怎么办呢?”
  她捏住了自己的抚彗剑。
  “所以,我走的时候,这里的事情就只能拜托你,姗。你也大了。”
  姗有些忐忑,终于点了点头,忧惧的望着少司命。
四 魂归
  昏暗的密室,铺洒一地斑驳的月光。扶苏觉得窗缝里钻进来的夜风实在有点凉,于是把衣襟拉拉紧,然后继续打坐。月光亮亮的,抹在额头上,深深浅浅的皱纹。
  扬歌到没到九嶷?离夔王武襄魂灵飞散的期限,还有几天?他默默的数着日子,不禁又为那边的女孩子担心起来。
  丹枫殿的深处,白衣翩翩的湘夫人在廊下徘徊。牧流去九嶷的这些日子里,她前所未有的陷在深切的矛盾之中,不能肯定或否定自己的想法。二十年的王后生涯,何曾如此迷惑。所以基本上没有睡着过,虽然失眠对于她来说已经是多年的习惯了,但惟其这一回犹为疲累。武襄沉重笨拙的身躯横在金纱帐中,还等着她挽救。
  想着想着,湘夫人有些忍不住了,撇下夔王匆匆的奔回苍梧苑的那口井旁。她呆住了。荒台上,为什么一朵白芷花都没有,哪怕是最凋萎、最憔悴的一片小小花瓣都没有剩下!
  她撕心裂肺的扑了过去,看见那些惨淡的花朵在淤泥里委顿,洁白无瑕。没有人敢于闯入王后的禁地,它们是自己死去的。命数已尽,自己死去。
  湘夫人愣了愣,缓缓的挪到井边,几乎不敢向里面探望。
  很奇怪,井中什么也没有,只有一张美丽女子的面容,和她自己一模一样。她凭直觉知道,那不是她。因为那种眼神很遥远,深切而哀伤。
  湘夫人坐在井边,独自想了许久。这时一片树叶落了下来,拂过她的额头。
  湘夫人忽然微笑了,井水里映出美丽的脸,澄静如天宇。
  金纱帐里,武襄挣开了混沌的眼睛,大声的咳嗽。看那种没有睡醒的神情,真让人难以想象这就是那个曾经。
  “王后呢?”他哑着嗓子问。
  宫人们听见动静,晃晃张张都赶了过来,一下子跪了一地,鸦雀无声。沉睡了三个月之久的大王终于醒了,出人意料,此时所有人心里都是七上八下忐忑不安。却也没有人说的出王后的去向。湘夫人一向是独来独往,高高在上的。
  “哼!”武襄重重的吐了一口气。
  他想要坐起来,觉得四肢麻木无力。一个胆大的宫女趋步上来扶起了夔王。他忽然一阵头晕目眩,挥手把宫女赶开。过了一会儿,觉得好一点了,他猛一运气站起身,踏在了堂前的织锦地毯上。
  侍从和宫人们看见沉疴已久的王,竟一下子站了起来,一如既往,神威凛凛,不由得齐声的呼起“万岁”。
  “去晴岚阁!”武襄厉声道。
  湘夫人其实已经赶回来了,默默的倚在宫门边上,没有被侍从们发现。她看见夔王打起精神走出丹枫殿,那时夔王的余光也瞟到了她身上。但是武襄终于没有对她说什么。
  湘夫人苦笑。忽然,她看见武襄大步走过的地毯上,不知何时落了一角白色的麻布。麻布上,沾满了鲜血。
  牧流死了!
  死在那里了。
  湘夫人的心猛地抽搐了一下。她迅速的拾起麻布,把它扔进缓缓吐着香烟的铜鼎中焚去。大殿里寂无一人,麻布倏然化成一道青烟,卷着血红的火星子飞入空中,暗去。湘夫人沉思着,心中涌起一阵强烈的不安。
  扶苏被幽闭在他自己的密室里面,已经有十来天。他不知道外界的任何消息。牧流去了江南,没有音信,他的部下每天在他窗外巡逻,把风铃弄得“笃笃”作响。扶苏的心情反而渐渐平静。桌子上散摆着十几个筹码,每天拨来拨去。他并不很相信卜算术,往往今天的结论与昨天的结论就大相径庭。因为世事本来就是无常,算筹的变化跟不上白云苍狗。所以在很多时候,推演算筹不过是一种形式。他更信赖自己的直觉,凭着多年的修行和沉思默想所得来的直觉。
  但是,总会有什么东西是永恒的吧?
  他觉得永恒的时刻,快要到了。
  月光下,古旧的算子反射出类似青铜的光芒。这一副算筹有几百年历史,在九嶷的司命之间代代相传,当年老司命临终时交付给他。每一次触摸,都似乎能感到先哲们留下的手泽。然而那种光滑沉厚的感觉却仿佛针刺一样的痛苦,令手指不住的微微颤抖。忽然,风铃的声音呼啦啦的紧了起来。
  “你来了?”扶苏心里很有些讶异,表面上却仍是轻尘不惊的样子。
  月光地下,黑色女郎默不作声。
  “那么说武襄的魂灵真的被牧流救回来了。你不甘心,是不是?”扶苏叹息道。
  “师父……”女郎扬起头,玄纱幕(上四下幕)離(上四下離)后面一双清亮的眼睛闪着坚毅的光芒,“你知道,这是我的使命。”
  扶苏不由自主的点了点头,然后轻轻的揭开了女郎的面纱。女郎认真的瞧着他的眼睛,希望他说一点鼓励的话。但是扶苏只是出神的注视着女郎的面庞,半晌方微笑道:“季荪真的长大了……那么,今晚,你自己要小心。”
  季荪低头道:“师父,有些事情……”
  扶苏心里一惊,问:“扬歌,我跟他说明白了。——他没有告诉你?”
  “这样啊……”女郎释然道,“我尚未遇见他。那我——以后去问他好了。”她飞快的瞧了一眼扶苏,知道师父此刻并不愿提起。
  扶苏却默默转过了身。难道真的不让她事前知道?即使知道了,也未必能改变一切罢,只是徒然增添悲苦而已。虽然作为少司命的季荪,并不是一个柔弱的女子,这几年的事实证明,季荪甚至比他这个做师父的还要镇定坚强得多,但是扶苏自己,却不能不对她抱愧。
  “季荪,有一句话我一直想对你说,”扶苏苦笑道,“我身为九嶷的大司命,却违背了老司命的嘱托,躲在夔都作他们的祭司,把千斤的重任都扔给了你。那时你那么小,独自守护九嶷的祭坛,必然很孤寂。师父对……”
  “师父——”季荪打断了扶苏的话,她本想说她跟本不孤寂,守护祭坛是她与生俱来的责任。但是却又说不出来,末了只是笑笑。
  扶苏看看季荪的前额,那一弯淡蓝色的新月,在幽暗中散发出悦目而宁谧的光辉,心中释然。九嶷初生的最清新的白芷花,她不会失败的。
  “外面那些卫兵都睡着了。”季荪道,“师父快离开吧?”
  扶苏摇头。
  季荪瞪大了眼睛:“难道师父想不回去了!”
  扶苏笑道:“季荪,从此以后,你的使命是守护九嶷。而我,我要守在这里。”
  “师父,你决定了?”
  扶苏点头。
  没有人比九嶷的司命更了解自己的命运。聚散,生死,缘起,缘灭。季荪很知道她不用再说,也就没有再说什么,一低头,翩然而去。扶苏听见风铃的声音渐渐停下,回头撇了一眼桌上的算筹,忽然大吃一惊。
  为什么是竟是凶相环生!是他的感觉错了,还是推算不可相信?他惊惶的奔到窗前,可是季荪早已不见了。
  夔王武襄步入雾气氤氲的温泉汤池,一池清汤顿时搅得波澜荡漾。息夫人跪在一旁,默默地为他脱去了紫绸浴袍,然后选了一只紫檀木雕瓠瓢,亲自为他撩水泼肩。
  晴岚阁后面这个温泉,是宫中最为惬意奢侈的地方。武襄闲来无事,常常和息夫人流连在这里。说起这个温泉,还是当年湘夫人为了采醴泉之水而偶然发现的。然则湘夫人命人修好了汤池,自己却从未光顾过。汤池用一色莹润光滑的纹石铺就而成,上面张着凤尾纹罗的幔帐。水池的四周,宫女们缓缓的朝水中洒着彩色的香囊和花瓣,将一池热水弄得香气扑鼻。几扇素绢屏风后面,宫廷乐师们小心翼翼的奏着舒缓宜人的乐曲。
  武襄从白石凿就的莲花座上取下一只金杯凑到唇边,却停了下来,没有饮里面的琼浆。息夫人看见他布满血丝的眼睛,呆呆的望着水面。水面上的波纹牵着花瓣摇荡,和水底的石纹幻化在一起,有一种游移不定的意味。夔王是在看这个么?
  武襄的这种神情,息夫人了解得不能再了解了。在晴岚阁里歌舞升平的夜晚,醉酒欢宴的时刻,武襄看着她的眼光时常奇特无比,就好像她是一个透明人一样。二十年朝夕相伴的宠妃,她其实有点猜到了武襄心里想的是什么。但是她宁愿作哑巴。一样是背井离乡,在征服者的王朝中承欢侍奉,苟延残喘,在她看来,只有小心翼翼的谨守自己的位置,等流年慢慢消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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