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时光

第二章 熊家婆【中】


    咚咚咚,屋外传来几声敲门声。按经验判断,我知道这绝不可能是刘阿姨。刘阿姨平日里虽说住一个院但从来不跨过我老爸种的那些花花草草,像是院里扯了一条无形的铁丝网,喊话都是站在属于自己家那边的网内,更别说会主动来敲门。想来只能是那可恶的孙依晴,于是我闭上双眼不予理睬。随后咚咚咚的敲门声变为咣咣咣,实在扰得人心烦,我就用被窝蒙住头。过了一阵,终于不再听到聒噪的敲门声。正当我安心准备进入梦乡时,被窝被人猛地掀开,一张大脸凑到近前怪叫道:“周三水,起床!”
    我是着实没想到依晴这虎妞会翻窗而入,而且还掀我被窝。此时我全身只穿了条小裤衩,虽说这年纪也没什么大不了,可被她这么盯着看也不免脸红起来。我急忙拉过被窝盖在身上,并学醉汉李的语气懒洋洋地说:“要死啊!大清早的赶着投胎,阎王老爷都还没上班就忙着找屎。”
    依晴退到房门外,站在塑料糖纸做的门帘后,学泼妇秦双手叉腰假模假样地骂:“你个死鬼,早死三年任你在棺材里睡个够。”
    家住老街北边的泼妇秦和醉汉李两口子经营着一间杂货店。男人整日躺街边躺椅上抱着个酒瓶,女人卖东西时常跟人拌嘴,他们因此得名。这不昨天刘阿姨背着背篓拉着我和依晴从菜市场回来,就见一群人围在杂货店门口,里面不停传出对骂声。出于好奇我和依晴我俩挤进人群,好家伙,那场面整个一出‘武松打虎’。只见脸上被抓出几道血印的醉汉李骑在泼妇秦身上挥了几拳就被泼妇秦挣脱跳将起来追着满大街跑,两个人边跑嘴里还边骂,声音一直消失在老街尽头。我和依晴虽不懂那些话的含义,但觉有趣,就偷偷在心里记了下来,今天就拿来现学现卖。
    我和依晴又贫了几句,起身穿上衣服同她一起出门。此时阳光早已洒遍整个院子,明晃晃照得人眼睛睁不开。站在石阶上揉着眼睛,老爸的花草率先一阵幽香袭来。待视力恢复,一群白鸽掠过湛蓝的天空,留下一串响亮的哨声。
    刘阿姨早已在属于她家那边的石坎上开工扎起拖把来,各色零散的破布在她周围堆了一地,把她团团围在中间。大概是在老家长期做农活的缘故,刘阿姨粗胳膊大手,她扎起拖把来犹如做针线活一般轻巧。尼龙绳捆紧后,刘阿姨扎还要用铁丝固定两道,末了还双脚踩着拖布用力拽拽,确认结实,一把拖把才算完工。
    看刘阿姨扎得很认真,全然没注意到我们的出现,我和依晴异口同声唤她。
    听到声音,刘阿姨抬起头,本就不大的丹凤眼,眯成了两条线。
    走近后,刘阿姨回屋搬了两把小板凳。我们就在破布堆的外围坐了下来,打算帮刘阿姨剪破布。那些回收站收来的衣服床单总是散发着一股挥之不去的恶臭,可我们早已接受了这种气味。
    刘阿姨带我和依晴快两年了,起初我们并不喜欢她。只觉得这个皮肤暗黄的女人寡言少语,甚是无趣,而且身上总是带着洗不去的难闻气味。无奈大人们白天把电视机锁电视柜里,我们又出不了院门,只得到院中小眼瞪大眼。实在无聊,我就和依晴变着法子给刘阿姨捣乱,以此解闷。我们把剪好的碎布弄得满地都是,把编了一半的竹筐踢散。刘阿姨也不生气,只默默地收拾我们破坏后的成果,脸上始终没有过多的表情。对刘阿姨,我们始终带着城里人对乡下人的生疏。是刘阿姨首先打破了这种僵局。隔着院子五米的距离,刘阿姨也不管我们是否在听,开口给我们讲那些民间代代相传的故事。她虽不识几个字,可腹中那些好故事像是取之不尽一般。刘阿姨像民间地头的说书人一样,讲得绘声绘色。讲猪八戒背媳妇,刘阿姨就是里面的八戒,三步一回头,惹得我们捧腹大笑。讲后羿射日,刘阿姨就是救民于水火的大英雄,对日拉弓,让我们惊叹不已。不知不觉,我们和刘阿姨的距离一天天在缩短。其实孩子心里的成见只是一个土坡,只要有人引导着迈步,很容易就能翻过。我们喜欢听刘阿姨讲故事,渐渐的,也就喜欢她这个人。
    依晴伸手向刘阿姨要了一把剪刀,我也伸手想要一把。刘阿姨轻轻在我手掌心打了一下说:“幺娃搅得很,幺妹拿一把剪子够了,幺娃帮幺妹扯布。”
    我一撇嘴,学刘阿姨的口音说:“哼!刘姨偏心得很。”
    乡音难改,刘阿姨说话总是带着浓浓的地方口音,久而久之我也学了不少他们地方的方言,而且能游刃有余的自由转换。或许正是语言不通,刘阿姨才不肯和街坊邻居攀谈聊天,只有同我们两个孩子独处的时候言语才稍微多些。
    依晴把剪刀递给我说:“你要就给你。”然后从地上捡起一条扯成布条还未剪断的破床单走到院子中央。
    和煦的阳光里,依晴用轻灵的姿态翩跹起舞,手中简陋的道具成了仙女的霞带。我这种没有舞蹈天赋的,看到这身姿,也不由自主觉得美。刘阿姨放下手中扎了一半的拖把拍手叫好道:“幺妹跟你阿妈一样,巴适得板。”
    那当然,我干妈董阿姨可是的专业舞蹈演员,生的女儿跳舞自然不成问题。可想到依晴平日逮着机会就显摆的样子,瞬间心生不悦。我起身装作漫不经心走到依晴身边,抬手一把抢走她手里的布条,撒腿就开溜。依晴还在原地傻傻地转了两圈,待她反应过来,才拔腿开追,边追嘴里还边骂:“挨千刀的,有种别跑!”
    我身手跟猴子一般灵活,依晴哪里追得到我。我回应道:“憨婆娘,来咬我屁股啊!”
    绕着前后院跑了几圈,平日里娇气的依晴双手杵着膝盖气喘吁吁吼:“是个男人就站那里别动。”
    在我们追逐期间,刘阿姨担心我们奔跑过程中摔倒一直在喊:“两个娃别闹喽,当心磕着。”
    见我们站定,刘阿姨快速起身过来把我捉住,依晴见状冲过来要找我算账。怕我们又像平日里那样拌嘴,刘阿姨用身体挡住依晴,并把我手里的破床单拿给依晴。依晴接过破床单缠在腰间,仍不依不饶要过来挠我。刘阿姨在自己裤腿上抹了抹手轻轻抚摸依晴脑袋安慰说:“幺妹最乖,别跟幺娃一般计较,好不?”
    我朝依晴吐了吐舌头。刘阿姨蹲下身轻轻掐了掐我小脸蛋问:“是哪个教你们说那些粗话呢?”
    我觉得刘阿姨偏心依晴,也朝她吐吐舌头回答:“杂货店经常掐着腰的阿姨和抱着酒瓶的叔叔就是这样讲话。”
    刘阿姨用粗壮的臂弯把我和依晴揽进怀里,认真且严肃地说:“你两个娃不要学那两口子。再说这些个些话,以后不讲故事给你们听。”
    听刘阿姨说以后不给我们讲故事,我和依晴赶紧郑重其事举着小拳头承诺以后不再学舌。然后又像两只小麻雀一样叽叽喳喳吵着要刘阿姨给我们讲故事。得到我们的保证,刘阿姨这才笑着说:“那好,今日就给你们讲一个熊家婆的故事。”
    依晴扯了扯刘阿姨衣角问:“熊家婆是什么?”
    刘阿姨解释说:“家婆就是你们地方叫的外婆,熊家婆就是熊外婆。”
    小孩子对稀奇古怪的故事最是感兴趣,我和依晴坐在小板凳上双手托着下巴,小眼睛泛着光微微仰视刘阿姨。
    刘阿姨用浓浓地乡音讲。
    在好多好多年前,一个山里头的寨子,寨子东边住着娘三个,阿妈和两个小女娃娃。阿妈到地里头干活时候,寨子里头住着的老家婆就来照顾两个小外孙女。
    有一天,阿妈要去镇子里头倒山货,就给两个娃娃说:“阿妈要晚些回来,你两姊妹把大门闩紧,就在屋里头耍,有人喊门记着不要开。”
    阿妈说完就背起山货往镇子去了。阿妈走后姐姐把大门闩紧,领着妹妹在屋里头。
    姐妹两个耍着耍着就忘了时间,天慢慢黑下来。姐姐听到敲门声就问:“是哪个?”
    门外头的声音回答:“两个娃儿快点开门,家婆来喽。”
    姐姐听得家婆来了就把门闩拔掉,接家婆到屋里头。
    这个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下来,屋里头黑漆麻洞,姐姐要去点灯,家婆赶紧拦着说:“不要点亮,家婆害火眼,见不得光。”
    姐姐给家婆端板凳,家婆又拦着说:“不坐板凳,家婆生了坐板疮。”
    姐姐伸手去扶家婆,手摸到身上毛茸茸的,吓了一跳问道:“家婆你背上咋个尽是毛呢?”
    家婆说:“瓜娃子!家婆把皮褂翻起穿嘛。”
    姐姐听家婆说话莽声莽气,就问:“家婆,你声音咋个不像往天?”
    家婆咳嗽两声说:“就是嘛,昨天淋着点雨,给凉着喽。问这问那,就你话多。赶紧睡觉去,明天你阿妈才会回来。”
    睡觉时候,妹妹吵着要跟家婆睡一头,姐姐就睡在脚底下。睡到半夜一阵噼噼啪啪的声音把姐姐给吵醒了。姐姐竖起耳朵一听,原来是家婆在吃东西,就问:“家婆你在吃啥子嘛?”
    家婆回答:“没啥子,是你家公给我几颗沙胡豆。”
    姐姐翻身说:“给我吃点嘛。”
    家婆说:“没得喽。”
    姐姐又说:“不信,我要爬起来拽你的包包喽。”
    家婆捉急说:“睡起,担心着凉。这还有一颗,拿去吃。”姐姐接过手一摸,黏糊糊的,哪里是沙胡豆,就是一个小指头尖尖。接着,这个家婆像啃萝卜一样,啃着妹妹的脚杆。
    听到这里依晴被吓得突然大叫一声,把我也给惊得心里一怔忍不住哆嗦了一下。刘阿姨看依晴被吓得不轻,急忙起身拍着她后背安慰说:“幺妹,没得事,没得事。不讲喽,不讲喽。”
    这那能行,讲一半的故事卡在最恐怖的地方,本来想象力就丰富的我,肯定一整天都在重复熊家婆啃食小孩的画面。于是我央求刘阿姨继续把故事讲完。依晴虽然身体还在颤抖着,却抵不过心底的好奇,小声说:“刘姨,您还是把故事讲完吧!我想知道姐姐后来怎样。”
    刘阿姨看了看依晴不似先前那般筛糠,才继续讲道。
    姐姐这下子明白了,原来这个家婆并不是她的家婆,虽然害怕,但心里头想,要是不赶紧逃出去,怕是也要被吃了。姐姐心里头一转,想出个办法,装着尿急,叫唤说:“家婆,我要屙尿。”
    这时熊家婆肚子也吃饱了,想着姐姐要是把尿屙干净会更好吃,就说:“在床边屙嘛。”
    姐姐说:“屙在屋里头臭,我去猪圈里屙。”
    熊家婆怕姐姐跑了,就说:“不急,你去拿根绳子来,一头拴在你腰上,一头我逮着,免得你掉茅坑里头。”
    姐姐拴着绳子往猪圈里头走,走一阵,熊家婆就拽一下绳子确认姐姐没有逃跑。姐姐到了猪圈赶忙解开绳子套在母猪身上就往寨子里头跑。熊家婆拽一下绳子母猪就哼一声,熊家婆就以为姐姐还在猪圈茅房里,就安安心心挺着吃饱的肚子睡着了。
    姐姐赶到寨子里头家婆家,家公给姐姐说,家婆早些时候已经出去了。姐姐给家公说明事情经过,家公急忙叫上寨子里的年轻人拿起火把、锄头朝寨子外赶。
    推开门,家公拿火把一照,床上睡着一只肚子圆溜溜的黑熊,黑熊身上穿着家婆呢衣裳。家公晓得家婆多半怕是着黑熊精吃了,于是抄起锄头照黑熊头上就砸下去,大人们见了纷纷举起锄头往黑熊身上砸。黑熊精吃太饱,虽然疼得嗷嗷叫,身子却动不了。过了好半天,这只山里头成精的黑熊才终于被砸死喽。
    好了,故事到这就没得喽。
    小孩子听故事总是很容易投入,为帮我们出戏,每个故事结尾刘阿姨总要加上这么一句。
    听完故事,依晴惋惜道:“妹妹好可怜啊!”
    刘阿姨叹气说:“唉!所以你两个娃在外头一定要担心坏人。”
    我还没到明辨是非的年纪,哪里知道坏人的含义。于是我很耿直地问:“刘姨,坏人长啥子样?”
    刘阿姨被我这问题难住,想了一会,说:“就和熊家婆一个样。”
    我刚想继续问刘阿姨熊家婆长什么样。依晴坏笑着说:“坏人都长周三水这样。”
    依晴这死丫头,三天不打上房揭瓦。我装作电视里大狗熊站起扑人的样子朝依晴张牙舞爪说:“熊家婆来啦!熊家婆要吃人啦!”
    依晴急忙躲到刘阿姨身后,并且一副惊恐万分的样子,仿佛我真的是会吃人的熊家婆。我一步一步缓缓逼近,刘阿姨没有要保护依晴的意思,反倒使坏挪开位置让依晴直接面对我。情急之下,依晴双手在空中比划出一连套动作念台词道:“爱和正义的美少女战士,水冰月。我要代表月亮,消灭你。”
    最近依晴迷恋上《美少女战士》。因为我扮演圣斗士星矢的时候会拉着依晴扮演雅典娜,礼尚往来,我也很配合她出演剧中角色,有时我是地场卫,有时是黑暗四天王。依晴美少女变身后对着我连发数个技能,我习惯性配合演出,捂住胸口痛苦倒地。随后又意识到,不对,我现在是熊家婆,熊死不应该是大字状,我又手脚朝天。
    就这样,一番‘激烈’的战斗,月野兔消灭了熊家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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