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沫若自传.第四卷,洪波曲

第十六章 慰问记者


    用电话向新民报馆打听到了浦熙修的住址,在大街的灯火已经明亮了的时候,我们又步行到国府路西头去访问。
    门牌在街路上中断了,往返了几次,才发觉这位女士是住在一个类似死巷的院落里,里面有好几家人家。她是住居在一座楼上。
    几位年青的女客看见我们进门,便匆匆忙忙地告辞走了。浦熙修告诉我们:她们是南京的舞女。
    这话在我心里闪了一下光。南京的舞女是被大人先生们所鄙弃的,为了要“维持风化”,南京听说禁了舞。但有这样的舞女肯来慰问为公正而受伤的同性,似乎舞厅比起官厅来还要正派些了。——我这儿有各种各样的人来,浦熙修又继续着说:有好些女公务人员也来慰问,但她们都一致地要求,不要把姓名登在报上。
    这话又在我心里闪了一下光。吃了一碗官厅的饭,连慰问的自由都受了限制,而只好偷偷地来。然而冒着失掉饭碗的危险,依然要来慰问,正可见无论怎样铁的管制,人的良心是不那么容易地管制得了的。
    浦熙修好像完全复原了,她已经起了床,表情一切比平常显得更有光辉。有一对十岁前后的男女公子在她身边,怡悦的空气在电灯光里发着笑。四处都堆积着慰问品,莲花、白兰花、格拉厥纳斯、美国罐头,在桌上,在床上,在台柜上。
    回想起了五个月前的我自己。二月十日在重庆较场口挨了打,一个星期的光景慰问者络绎不绝。鲜花不断地送来,没有那么多的花瓶来插。广柑接到了二十几篓之多。别人发了抗战财、胜利财、接收财,而我却发过“挨打财”。事实证明:人民的心是向着另一方面的。
    打手们的指挥者总以为自己做得高明。打了你,你把我没可奈何,而且打了你,你身上总晓得痛。这是一点也不错的。暂时也实在把你没可奈何,暂时也实在晓得痛或甚至有死亡的危险,然而正感谢你有这一些的打,你把铁打成了钢,把泛泛的朋友都打成患难之交了。
    在较场口事件后的不知道第多少天,总之是二月二十二日新华日报馆和民主报馆又被捣毁的之后,留渝的政协代表们曾经邀请**代表谈过一次话,**方面有邵力子、王世杰、陈立夫参加。当时的情形又在我眼前复活。我还没有忘记我在当时所说过的那一番话。
    ——挨打在我倒是很大的收获。在我身上多挨几拳,便在朋友身上少挨几拳。在我身上多流几珠血,便在朋友身上少流几珠血。在我算尽了保护朋友的责任,我已经得到了精神上的满足。在这之外,我还得到了不断的鲜花鲜果的慰问,国内国外的同情,国内国外的报纸都在替我宣传,说我郭沫若挨了打,我简直一眨眼便成为民主英雄了。假使说是被打死,那不是更饬封我为民主烈士吗?
    ——打了我的人怎么样呢?我相信,他就站在我的面前,他也不敢公然承认他是亲自下手或唆使人打了我。那种心怀内疚而不得不呈出一副伪善者面孔的勾当,我不相信是怎样好过的事情。而且就是他,使得法纪荡然,使得**的威信扫地,他到底有什么收获?……
    这些话不仅我一个人会说,我相信无论在西安,在北平,在南通,在下关,在其他各地,继较场口之后所有挨过打的人都是会说的,而且说得比我或许还要圆满。我在浦熙修的全身表情上,也看出了这些话的响亮的声音。
    ——骇退得了人吗?熙修的气概分外轩昂,她的头频频地动着:真是骇退得了,那么较场口事件以后便不会再有接二连三的“较场口”,二月十日以后便不会再有六月二十三日了。五个月以前浦熙修慰问过郭先生,五个月以后郭先生又来慰问浦熙修了,单只这一件小的事件便足以证明打是没中用的啦。要说有用的话,那只在反的一方面。
    ——你怕还是多休息一下的好吧?我把我学过医的意识发抒出来了:我相信你的身子一定还是到处都在痛。
    ——只是头还有点发昏,头发扯掉得太多。大家这样的关心我,使我感觉着比没有挨打以前更有精神。
    ——那是你感觉着兴奋的缘故啦。其实你还是应该多休息一下的好。
    我们问明了高集的住址,原来也就在国府路的东头,走过两座红牌坊,就在和国府斜对着的一条侧街里面。我们告辞了,再去慰问这另一位为争取报道自由而受伤的朋友。
    高集是《大公报》驻京办事处副主任,他就住在办事处里面临街的一间小房里,那在前是日本人住过的地方,仅仅草席除掉了之外,一切都还是日本配备。
    高集的情形要严重些,他还睡在床上。左眼一大块皮下出血,暗紫而带青,看情形怕还要两个礼拜才能吸收得干净。他看见我们到了,很想从床上撑起身来,还有点吃力的样子,我前进几步赶快把他压下去了。
    他的精神却很镇静,没有悲愤,没有诉苦,也没有追述下关的情形。他只向我们说他准备出国,想到国外去学习。
    环境比浦熙修的住处更嘈杂,内外都不宁静,实在是一点也不宜于养伤,而伤者也似乎根本没有养伤的兴趣。他虽然躺在那儿,分内事务的处理显明地是没有懈怠的。
    夫人高汾。——我们平常呼之为“小高”,在亲自服侍着她的先生,面容显得十分憔悴。怕整整两天两夜都没有休息吧。小高是我们救亡日报社出来的一员女将,她是我们家里嫁出去的姑娘,我恨我没有力量可以减轻她的劳瘁。连我们的老家救亡日报社不是都老早被横暴所毁灭了吗?
    目前是悲剧的时代,然而也正是群神再生的时代。四处都弥漫着飞扬跋扈的旧时代的阴魂,然而四处也都闪耀着圣洁无私的新时代的晨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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