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钟山自选集

狗头金 1


    梦开始的地方
    江叉子“嘎嘣嘎嘣”地化了,变成了一江春水。水上漂浮着冰排,在水面上一漾漾的。春天真的就到了。
    大树在华子身上下着力气,华子气喘着说:明天一早就走?
    大树喘息着:一早就走。
    华子下意识地把身上的大树搂紧了,似乎是想让大树永远长在自己身上。许久,大树还是一点点地从华子的身体里退出来。她却仍然死死地搂着大树。
    大树此时的心情有些苍凉,他伏在她的身侧道:这回就这一年了,发财不发财的,回来就娶你。
    华子哭了,泪水湿湿的,弄了大树一脸。大树把华子的身子搂紧了一些,什么也没说。男人在这时候的心肠总是硬一些。后来俩人都没说什么,但也都没有睡好,一会儿醒一次,一会儿又醒一次。醒过来,他们就死死地抱住对方,生离死别的样子。
    春天到了,淘金的人都三三两两地进山了。他们怀着发财的梦想,从春到秋,一年三个季节的一头扎进深山老林里,挖坑捣洞地在沙石里寻找着金屑。金屑被一点点地攒起来,等他们出山时,金屑已经很可观地有一些了,包裹着揣在怀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出来。然后在大金沟镇的金柜上,换回一些硬邦邦、白花花的银元,硬硬地揣在腰间,感觉很是阔气。淘金的人有的回家去过年,有的干脆就留在大金沟镇猫上一个冬天,等来年开春,再一次进山。
    猫在镇上的人,大都是无家无业,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主儿,然后把怀里硬邦邦的银元扔在大大小小的妓院里,包括一身子的力气。等到春天的时候,那些硬邦邦的东西都梦一般地飘走了,又是一个穷光蛋,还有一副发软发虚的身板。三五个人聚集在一起,摇摇晃晃地再次走进山里,开始了新一轮的发财梦想。
    大树都快三十岁了,他来到大金沟快五年了,五年的时间里,他淘了五年的金。发财谈不上,他帮助华子开了一家豆腐房。华子一年四季做豆腐,在没有大树的日子里,华子做豆腐也能维持生计。
    华子是那一年秋天逃到大金沟的。从中原老家出来时,他们一家人有爷爷、父亲,还有母亲。先是爷爷拉痢疾,拉得人成了皮包骨,最后油干灯灭,一头倒在路沟里起不来了。父亲、母亲和她,哭喊着把爷爷埋了。擦干眼泪,人还得往前走。老家是不能回了,先是黄河决堤,大水淹了土地和房,然后又是连年干旱,生活在那里的人饿死了五成。那些没饿死的,挑了全部家当,咬牙含泪地闯了关东。
    在闯关东的路上,母亲也得了病,发冷发热的,最后也倒了下去,只剩下她和父亲。父亲挑着担子,拖着她跨过了山海关。
    眼前是一马平川的关东大地。此时,父亲和她已是骨瘦如柴,身子轻得像片儿纸,一股风刮过来,站都站不稳。俩人摇摇晃晃着又走了月余,父亲说要躺下歇歇,就躺在了一棵大树下,然后就再也没有起来。
    华子孤身一人流落到大金沟,她举目无亲,山穷水尽。走投无路的她,在自己脖子后插了根草,她要把自己卖了。她的想法很简单,谁给她一口吃的,她就跟谁走。这时,她遇到了大树。
    大树刚从山里出来不久,金沙已换成了硬硬的银元。看着眼前的华子,他想起自己刚来到大金沟时的样子——他带着小树,见人就磕头,叔叔大爷地叫,就是想讨口吃的。后来是老福叔收留了他们哥儿俩,熬过了一冬。春天一到,他们就随老福叔进山淘金了。
    那年深秋,大树收留了华子,帮她在大金沟开了间豆腐房,花去了大树身上所有的银元。那时的华子干黄、枯瘦,身子就像是一个十二三岁的孩子。
    大树没有多想,他就是想救华子一条命,也是华子的乡音唤醒了他的良知。大树除了小树,还有个妹妹,逃荒的路上死了。他一看见华子,就想起了妹妹。
    没想到的是,大树又一次从深山老林里走出来,再见到华子时,华子完全变了一个人——水灵,也红润了。一双眼睛扑闪着望着他,让大树想起了刚出屉的水豆腐。
    大树和小树在江边有个窝棚,俩人一直在那里过冬。那年冬天,窝棚里只剩下小树一人,大树搬到华子的豆腐房了。他像压豆腐一样压了华子一个冬天。冬天一过,他就下决心要娶了华子。华子现在里里外外被滋润得如同鲜嫩的豆腐,但现在还不是时候,大树还要多挣一些钱,帮小树讨个老婆,然后光光鲜鲜地把华子娶过来。剩下的钱,他要和华子一起在大金沟做个小买卖,有滋有味地生活。这就是大树的梦想。几年了,他一直揣着这个梦想。再苦再累,一想起自己的梦,心里就有了盼头,有了冲动。
    晨光初现的时候,大树从被窝里爬起来。华子也起来了,她一早就要磨豆腐。天亮的时候,她要把做好的豆腐送到大金沟人的饭桌上。大树看到丰腴光鲜的华子,就在心里狠狠地说:拼死拼活就这一年了,等秋天俺一定娶你。
    华子似乎明白大树的心思,生离死别地一头扎在大树的怀里,用手臂狠命地把大树搂抱了一次。
    大树最后还是挣脱了华子,摸索着出了门。
    街口上,老福叔、小树、老蔫、刘旦早就等在那里了。这几年,一直是他们几个合伙去淘金。这些人都是前后脚从老家逃荒出来的,亲不亲,故乡人。谁有个为难遭灾的,也算有个照应。他们每个人都肩扛手提着一些吃食,这是他们进山的食物。在这中间,他们还会派人出山买一些粮食运进山里。
    老福叔见人到齐了,就“咳”一声,把地上的东西放到肩上,说了句:走球。
    五个人排成一排,摸摸索索地向暗处走去。老福叔养的那只狗也跑前跑后,很欢实的样子。狗是黄毛,老福叔唤它“老黄”,人们也跟着这么喊。
    天光大亮时,他们算是进山了。刚开始还有羊肠小路,那是放牧或是采山货的人踩出来的。再往前走,路就没了。顺着一条溪水摸索着往前,越山翻岭的,他们这样要走上十几天,才能走到淘金的地方。
    淘金
    山谷夹着的一条溪流,就是他们淘金的地方。沿着谷口,间或能看见零零星星的窝棚,那是他们几年前进山淘金时留下的,早就不用了。他们要到没有人去过的地方,那里的沙石含金量高,这样淘下去,才能有个好收成。
    山里的冰雪尚未化尽,溪水因为雪的融化,流得也算欢畅,汩汩有声地向山下奔去。老福叔带着几个人,还有那只老黄,一直往山谷深处走。第十三天的下半晌,他们走到了山谷中的一片开阔地。以前他们没有来过这儿,别人也没来过。老福叔放下肩扛手提的东西,眯了眼看那山,看那水。众人知道,老福叔这是在看“金眼”哩。他们都是随老福叔学淘金的,在哪里淘金都是老福叔说了算。他先是用眼睛看,然后用手摸。果然,老福叔三下两下地把鞋脱了,趟着刺骨的雪水走到溪水的中央,伸手抓了一把沙,更加用力地眯了眼看,又闻了闻,甚至还伸出舌头舔舔,最后把那把沙甩到溪水里。老福叔就底气十足地喊了声:就是这儿了——
    老福叔的一句话,等于告诉大家,他们今年就要在这儿拼死拼活地干上个三季,饿也是它,饱也是它了。他们相信老福叔的眼力,这几年下来,他们的收成总是不错。
    山坡上就多了几个窝棚,窝棚用树枝和草搭成,管风管不了雨,也就是让晚上那一觉能睡安稳些罢了。
    淘金并不需要更高的技术,却需要一把子力气。在溪水旁的沙石里,下死力气往深里挖,挖出的沙石经过几遍的淘洗,就像淘米一样,剩下一层或一星半点的金屑,就是他们要淘的金子了。金屑卖给金柜,金柜用这些金屑再炼金,最后就成了一块块黄澄澄的金条。当然,那都是后话儿了。这些淘金的人还没有见过金条,他们只见过银元,用金屑换银元。他们很知足,银元也是硬通货;有了银元,就能办好多事,那是他们的梦想。
    相传淘金的人也淘出过狗头金的。顾名思义,那是一坨像狗头那么大的一块金子。分量足,成色也好。狗头金是天然金,一块狗头金能卖出他们想象不出的价钱。要得到一块狗头金,别说他们这辈子,就是下辈吃喝都不用愁了。狗头金,他们听说过,但谁也没见过。但狗头金时常被他们挂在嘴上,那是他们的一份念想,或说是一个痴梦。
    晚上,大树和小树睡在一个窝棚里。小树比大树小上个五六岁,二十刚出头,正是爱做梦的年龄。小树躺在窝棚里,望着缝隙中漏进来的一缕星光,啧着嘴说:哥,你说咱今年要是挖到狗头金,那以后的日子你说该有多好啊!
    大树没做狗头金的梦,他正想着华子呢。他离开华子的时候,华子的眼神让他刻骨铭心。他说不清那眼神到底意味着什么,反正他一想起她的眼神,人就六神无主的。他早就想娶华子了,他一直拖到现在还没娶她,是他一直有一种担心,怕自己有啥闪失。淘金人的命是说不准的。去年,山里发了一次洪水,就有另外一伙淘金人被大水卷走了。前年的两个淘金人被一群恶狼疯扯了。除去这些,生个大病小灾的,深山野岭的,叫天不应,唤地不灵,淘金人的命莫测得很。一直没有答应和华子结婚,他考虑的不是自己,而是华子。大树已经下好决心了,再拼死拼活地干上一年,明年就洗手不干了。这几年华子开豆腐房,他淘金,俩人也有些积蓄了。他们商量好,到时候就请人造条船,夏天时在江里捕鱼,等封江上冻了,就做豆腐卖,日子总会过得去。想到这些,大树就高兴得睡不着觉。到时候,他就可以整宿地搂着华子睡觉了。他喜欢闻华子身上的豆腥气,也更恋华子水豆腐一样的身体。
    小树在做狗头金的梦,大树却觉得狗头金离自己太远了,他不做。他只做和华子在一起的梦。小树见哥不说话,就继续啧着嘴说:哥,咱要是挖到一块狗头金,嘿嘿,你就把华子娶过来,咱们做买卖,做大买卖,就像金柜的胡老板那么有钱了,整天吃香喝辣的。
    大树翻个身,蒙眬中瞅着弟弟那张半明半暗的脸,就有些心疼这个弟弟。一家人逃荒来到大金沟镇,就只剩下他们哥儿俩。小树现在是他唯一的亲人,他做哥的早就为小树谋划好了,今年一过,就给小树成亲,再盖个房子,也让他做点小买卖。小树是个有心人,他把自己分到的那份金屑换成了银元,又把银元在胡老板那儿换成银票,自己从不乱花一个子儿。不像老蔫和刘旦,把金屑换了银元后,就急三火四地去妓院找相好的去了。那点血汗钱都填了无底洞。一冬下来,腰空兜瘪,只剩下被掏空的身子。
    大树怜爱地摸了一把小树冰冷的脸,喃喃道:小树,咱不做那白日梦,早点歇吧,明天就开工了。
    小树又吧嗒了一下嘴巴,嘀咕几句什么,侧过身睡去了。大树撑起身子,把小树的被角掖了掖,心里狠狠地说:弟呀,咱哥儿俩再拼死拼活干上这一年吧,明年说啥也不让你再干这个了。
    大树躺下了,他模糊着要睡去的瞬间,又想到了华子,心里想:真好啊。然后就沉沉地睡去了。
    老黄
    五个人泥一把、水一把地在残冰尚未化尽的溪水里开工了。
    雪水很凉,刺人的骨头。刚开始是猫着腰在溪水里捞沙,把沙石捞到老福叔面前,最后洗沙这道工序要由老福叔完成。
    老福叔的活儿很细,他把沙在水里淘了一遍,又淘了一遍。粗粗细细的沙粒顺着溪水流走了。筛沙的工具是自己做的,用柳条细细密密地编了,水可以慢慢地渗下去,但金屑却不会漏掉。有时老福叔筛了半晌,洗了半天,金屑一片也没有。老福叔就会哀叹一声,捉了袖口,抹一把脸上的汗水,愁苦地瞅一眼当顶的太阳。
    此时正是初春,太阳还是有气无力的样子。老福叔就在心里绝望地冲天空喊:老天爷呀,你开开眼吧,让俺少受些罪吧。
    喊完了,老福叔就憋了一肚子气,弯着腰,撅着腚,狠狠地用柳条编的簸箕向大树、小树、老蔫和刘旦他们从溪水里淘出的沙堆戳去。四个人淘出的沙已经有半人高了,老福叔都要一簸箕一簸箕地把它们筛完。碰上幸运的时候,簸箕的最底层会留下几粒一闪一亮的东西,那就是金屑了。老福叔眯了眼,用指头小心地把金屑蘸起来,然后解开怀,里面放着烟盒大小的口袋。他一手撑开口袋,仔细地把那粒金沙弹进口袋里,又严严地捂好,重新放到怀里。这时,老福叔的心情就会很好,嘴里发出一声:呔——人就仰了脸,望了眼灰蒙蒙的天,心里感恩般地喊了一声:老天爷呀,你是可怜俺啦。
    想过了,谢过了,老福叔又向沙堆扑去,重复地筛着沙。每一次都怀着美好的希望,至于是否有收获,那要看老天爷的心情了。
    一个大上午下来,老蔫的双腿就抽筋了。刚开始他用双手去掰扯不争气的脚趾,脚趾上的筋脉拼着命地往一起缩,老蔫就咒:日你个娘,让你缩,你缩个鸟啊。骂完了,仍无济于事。他又在水里奔波几趟,整个小腿就都缩在了一起。老蔫跌坐在水里,扑腾一阵,忍不住爹一声、娘一声地叫。
    大树和小树奔过去,拖抱着把老蔫弄上岸。老蔫就水淋淋地瘫在岸边。老蔫三十多岁的汉子,脸上的胡须很密,却看不出一点凶相。相反,让人一看就是个面瓜,一副萎缩相。
    老福叔抬了脸,不屑地把老蔫瞅了,接着就骂:没用的东西,你的劲头儿呢,怕是都用在女人的肚皮上了吧。
    老蔫不说话,在岸上的沙地上滚,抽筋的滋味很难受,让人往一堆里缩。这些人都是老福叔带出来的,是打是骂,没人挑理儿。三十大几的老蔫早就到来大金沟了,先是帮人下江打鱼,后来又淘金,挣了一些散碎银两,也都让他喝了,嫖了。一个冬天,他三天两头地往窑子里跑,自己都管不住自己。春天还没到,兜里已经是干干净净的,只能蹲在墙角晒太阳了。
    老福叔看了老蔫的样子就有气,拎着他的耳朵喊:啥东西,自己裆里的东西都管不住,你还是个人?
    老蔫一点脾气也没有了,耷拉下脑袋,恨不能把头钻到裤裆里。
    老蔫独自挣扎了半晌,筋暂时不抽了。他就用巴掌狠抽自己那双不争气的脚,噼噼啪啪的。人们看着,并不说什么。等老蔫把自己打够了,又趔趄着下水了。他一边奋力地淘沙,一边骂天咒地,他低声喊:老天爷呀,你造人干啥呀?造了人就该让人享福。这罪受的,还不如不是个人呢。
    众人听了老蔫的话,都笑,老蔫却不笑。
    此时只有叫老黄的那条狗一副悠哉的样子,它吊吊个肚子,东闻西嗅地寻找着吃食。人们带进山里的粮食不多,人都不够吃,哪还有狗的份儿。老黄就自力更生,它早就习惯了。人们吃饭时,它决不会往跟前儿凑。它躲到下风口,扬了头,抽搭着鼻子使劲儿地嗅着。让人看了就想笑。食物的气味刺激得老黄直打喷嚏,然后它就吊着肚皮,到处去打秋风。
    老黄终于有所斩获。它在水里左扑腾,右扑腾,竟叼出一条鱼来。那条鱼尺八长,在老黄的嘴里活蹦乱跳着。
    众人见了,惊呼一声:鱼,好大的一条鱼。他们想奔向老黄,把鱼从老黄的嘴里夺过来,晚上大家就可以喝上一碗热乎乎的鱼汤了。老福叔直起腰,说了句:拉倒吧,别跟一条狗争食。
    人们听了老福叔的话,都僵在那里,眼睁睁地看着老黄把鱼叼到岸上去。鱼还没死,在岸上一下下跳着,老黄并不急于吃,它伸出爪子,一下下逗弄着那条鱼。鱼终于不动了,老黄才张开嘴,朝鱼咬去。虽然饿,但吃得并不慌,慢条斯理的样子,看着很绅士。
    老福叔很喜欢老黄,这和老黄传奇的身世有关。
    那会儿老福叔还和别人搭帮淘金,老黄的母亲也还是正当年的少妇。老福叔把它带到山里,却忽略了一个问题——老黄的母亲发情了。在有人没狗的世界里,这个问题很难解决。老黄的母亲就急得团团乱转,不停地发脾气,见什么咬什么。
    一天夜里,老黄的母亲失踪了。那会儿,老福叔就想,这狗一准是跑出山里了。可几天后,狗竟奇迹般地回到了老福叔的窝棚前,仿佛是做错事的小媳妇,低眉顺眼的样子。老福叔疑惑间,抬起头,顺着狗的身后望去,就看见了两只狼,正恋恋不舍地朝这里望着。老福叔一惊,吓出一身冷汗,这狗竟和狼私奔了数日。
    那晚,狼在淘金人的窝棚周围嗷叫了一晚,狼是想诱走这条狗。狗不走,钻到老福叔的窝棚里,安静地和老福叔挤了一晚。后来,那两只狼走了,再也没有骚扰过狗和淘金人。
    几个月之后,那狗竟产下一崽。这崽就是如今的老黄。老黄随它母亲,通身黄色,一点杂色不染。老福叔知道,老黄有着狼的血统,这一点从小就可以看出来。老黄要比一般的狗生猛,但也重情谊,它知道谁近谁疏。就是这个老黄曾救过老福叔的命。
    那一年也是淘金,他们为能多淘几粒金屑,迟走了两天。溪水都结了冰碴了。他们往回走时,要走上两天的老林子,结果他们走到老林子时,遇上了那年的第一场大雪。大雪一过,四周白茫茫一片,他们迷路了。几个人在老林子里转悠了三天,愣没走出去。这时的老黄才知道人们迷路了。它用嘴扯着老福叔的裤脚,一边跑,一边叫,在前面引路,终于把人们领出了老林子。走出老林子,人们才把悬着的心放下。以后,老福叔就更加疼爱老黄了。有事没事的,从不让老黄离开自己半步。老福叔和狗睡在一个窝棚里,他和老黄是抱着睡的,这样狗和人就都很温暖。知道老黄身世和经历的人,都要高看老黄一眼,认为它不是一般的狗。老福叔为拥有老黄而感到骄傲,出来淘金也总把老黄带在身边。老福叔从心底里,认准老黄是他的一个伴儿;况且,老黄还救过他的命呢。
    然而就是那一晚,竟成了老黄生命的绝唱。
    那天晚上,春天似乎还没有走远,远近的山坡上野花竞相开着,空气里有一缕淡淡的香气。这样的夜晚,应该说是不冷不热了,累死累活了一天的淘金人,都沉沉地睡去了。
    老黄和老福叔,一人一狗依旧搭伙在一个窝棚里;所不同的是,人和狗已不再依偎着睡了。
    老福叔躺着。老黄趴着,把两只前爪伸出,头放在前爪的中间,一只耳朵贴着地面,闭着眼睛,眼皮还不停地打着颤。老福叔的呼噜声高高低低,错落有致。老黄早就习惯老福叔的呼噜声了;没有了老福叔的呼噜声,它会显得烦躁不安。
    就在这时,警醒的老黄抬头,竖起了耳朵,它发现了几百米之外的异样。狗毕竟不是人,警惕、敏感是它的本分,它以最快的速度冲出窝棚,站在一个高岗上,耳朵仍然竖着,听着黑暗深处的每一丝动静。人们仍没有一丝警觉,老福叔的呼噜一如既往地响着,宛如一首歌,没头没尾的样子。
    老黄并不是虚张声势,果然它发现了情况——先是一只狼,那是头狼,躲在一棵树后,冲着山坡上的窝棚探头探脑地张望。
    头狼的身后,是几只饿疯的狼。春末夏初,人熬苦,狼更熬苦,青黄不接呀。在这个季节里,淘金的人每年都会受到狼的袭扰。狼饿狠了,就嗅到了人味儿。狼们禁不起人的诱惑,明知有风险,还是要铤而走险。在这月明星稀的夜晚,在头狼的召唤下,它们准备孤注一掷。可人还没有意识到危险的降临,仍沉在梦里,做着关于狗头金的梦。
    老黄先是啸叫一声,这一声啸叫是介乎于狗和狼之间的一种叫,但绝不是吠。它是在提醒人们眼前的危险。老福叔最先醒来,一摸,身边的狗没了,知道要出事了。起初的瞬间,他并不知道外面的危险是来自狼。以前也发生过淘金人打劫淘金人的事,为了淘到的金沙,两伙人打起来了。劫了金沙的人借着夜色逃进山里,没人知道劫者的去向,死了也就死了,伤了也就伤了。这是一方没有王法,也没有道义的世界。老福叔很快就清醒了,这时不应该有人来,这才入夏,淘金才真正的开始,揣在老福叔怀里的金沙还不过烟荷包的一个底儿。
    老福叔走出窝棚,就看到了那群狼。确切地说,他是先看到了那一双双闪着绿光的眼睛。这种事,老福叔遇见得多了,他并不恐惧,冲着大树的窝棚喊了一声:大树,抄家伙,有狼。
    大树、小树、老蔫和刘旦也都醒了,纷纷从窝棚里爬出来。大树的窝棚里有一杆火枪,火枪是专门对付人和狼的。在这深山老林里,每一伙淘金人都有这样一杆火枪。这杆火枪归大树保管。枪里装着**和枪砂。“轰”的一声,威力无比的样子。大树提了火枪走出来,药和砂早就装好了,枪和人都要时刻准备着。
    大树拉开架式准备冲狼群放上一枪,老蔫和刘旦躲在树后,用手捂住了耳朵。可左等不响,右等也不响,老福叔也等急了。狼群趁这工夫,又往前靠近了十几米。老福叔就吼了一声:大树,咋还不放?
    大树气急败坏地喊:哑火了,怕是枪药受潮了。
    日他奶奶。老福叔咒了句。
    老黄也在等那一声石破天惊的声音,这事它在以前也遇过不止一次了。只听“轰”的一声,狼群就散了,这时它就乘胜追去,咬不死,也能扯下两口毛来;说不定还能让哪只狼出点血,挂点彩什么的。久未闻过的血腥气,会让它激动好些日子,它喜欢那种味道。
    “轰”的一声没有等来,老黄有些失望。大树慌慌地上窝棚里装**去了。此时的它显得形只影单,甚至有一些悲壮。狼们看着人咋咋呼呼的,却并没有弄出什么名堂,心里就多了些底气。它们一点点向窝棚靠近,这时它们也看到了老黄,似曾相识的样子,又一时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老黄见狼们并不把自己放在眼里,这让它有些气恼。这是它老黄的地盘,到处都留有它的气味,狼却不把它放在眼里。老黄出于自尊,出于本能地啸叫一声,单枪匹马地向狼群冲去。老福叔看见老黄的毛炸散着,根根竖立,如疾风闪电地冲进了狼阵,一场你死我活的拼杀开始了。
    这是一群饿疯在青黄不接季节里的狼,它们红了眼睛,全然不顾。况且,它们怕谁,也不会怕一只单枪匹马的狗呀!撕扯声、低吼声在暗处响成一片。
    老福叔看到老黄冲上去时,他在心里喊了一声:坏菜了。
    他回过头,冲大树的窝棚喊道:装好药没有?要快。
    大树还没有动静,老福叔就跑向了自己的窝棚。他手举火镰,抓过一把干草,他要点火,把窝棚点着,那样会吓走这群饿狼。
    在老福叔的窝棚窜出火苗时,大树这一枪药终于装好了。他冲着狼群的方向,没头没脑地搂火了。“轰”的一声,一条火蛇窜了出来,狼群作鸟兽散。
    老福叔第一个往前冲去,人们跟在他的身后。老福叔借着火光,一眼就看见了倒在血泊中的老黄。老黄已经奄奄一息,身上的皮肉都撕开了,脖子上还留着一个血窟窿,呼呼地冒着血。它的嘴仍死死地咬着一只狼的脖子,狼在捯着最后一口气,腿无力地抖着。老黄见到老福叔,松开自己的嘴,目光温顺无比地望着老福叔,似乎在告诉他:狼跑了,没事了。
    老黄终于在老福叔的怀里,安静地闭上了眼睛。
    那一晚,老福叔抱着老黄坐了大半夜。先是还有燃着的窝棚的余光映照着一人一狗,余火尽了,黑暗就笼了人和狗。人们知道老福叔和老黄的感情,没人去劝。大家回到窝棚里,仔细地听着外面的动静。
    天亮时,大树带着小树,在山坡上挖了一个坑。坑很深,差不多有腰那么深。后来老福叔抱着老黄,把老黄放在坑里,填了些土。想了想,冲几个人说:搬些石头来。
    大树带着人去河滩上搬来了石头。老福叔小心地把一块块石头压在老黄的身上,他是怕老黄被饿狼扒出来吃了。人们为老黄建了一座石头坟,很显眼地竖在山坡上。
    早晨,那只被老黄咬死的狼,被老蔫剥了皮,扔到锅里炖了一通。
    人们撕扯着吃了肉,也喝了汤。唯有老福叔没动一口,人们吃狼肉喝狼汤时,他吸着烟袋,望着老黄的坟。没人知道他想什么。
    当天,他们背起家伙,拿上工具,走了一天的路,转了一个淘金的场子。老福叔解释说,这里有狼的腥气,以后就不会安宁了。他们只能躲了这里,换个场子,无非是搭几个窝棚的事,他们信老福叔的。
    那以后,老福叔的话更少了,淘金时撅着屁股下死力气干;闲下来时,嘴里“吧嗒”着烟袋,目光虚虚地望着远处。
    老福叔
    老福叔是老关东。二十岁那年,他就来到关东跑单帮。那会儿,他要坐船去江东六十四屯打短工。江东是平原,左岸是乌苏里江,右岸是精奇里江,两江夹一片平原,土地辽阔又丰沃,插根树枝都能长成一棵树。
    老福叔就在这里打短工,种麦收麦,两季的空当就下江捕鱼,一年下来总有些积蓄。江一封,这里就猫冬了。老福叔就怀揣散碎银两回关内老家过年去了。大年一过,老福叔和同乡们搭帮结伙地又回来了。日子辛苦,却有盼头。新婚的老福叔,日子才刚开头,整天乐滋滋的。让他没料到的是,一天,沙俄的军队血洗了六十四屯。他们把屯子里的人往江里赶,不从的,就用排子枪躲倒,再扔到江里,血染红了乌苏里江。老福叔仗着年轻气盛,撂倒两个沙俄兵,跳进江里。他明白,这是沙俄想要吞了这块宝地。游到江岸,他一口气跑到了大金沟镇,可惜这里没有那么多地让人种,他就先打鱼,后来就进山淘金了。辛苦三季,也会有些收获。时间长了,就喜欢上了东北。
    又一年大年过后,他说服家人,扶老携妻带子地迁到了大金沟。一晃二十多年过去了,父亲先去了。他的两个儿子长得也都有他一般高了。平日里,儿子们在大金沟帮人打短工,下网捕鱼,什么都干。但老福叔就是不让儿子跟他出来淘金。他跟儿子们说:淘金这活儿不是人干的,罪也不是人受的。
    两个儿子就一脸迷茫地望着他。
    老福叔“吧嗒”着烟袋,眯着眼睛道:等你们都成了家,我就收手,不再受这罪了。
    老福叔一直有个梦想,就是把老娘平安地送终后,再给儿子娶妻生子,他这一辈子所有的大事就算完成了。老福叔一点点地向这个目标迈进着。五十来岁的老福叔,把大半辈子的力气都用来淘金了,没发过财,淘到的金倒也能换回一些散碎银两,够一家人糊口了。这么多年,老福叔满足,也不满足。他满足的是淘了这么多年金,自己还好好的,既没喂狼,也没让人劫命,一家人平平安安的。他不满意的是,一直希望日子能过得殷实一些,可从没宽绰起来,还是住在风雨飘摇的土房子里,吃了上顿算计下顿的,给儿子娶媳妇的钱也还没挣下。
    老黄被饿狼疯扯,死了。老福叔的心空了。从老黄的姥姥到母亲,就一直陪伴着他进山淘金。有狗陪伴的日子,老福叔的日子是踏实的。老黄一家三代一直陪着他,早就有感情了,他也差不多把狗当成了家庭一员。老黄就这么悲壮地离去,为了保护他们,让狼撕扯了。他一想起那场面,心里就一剜一剜地疼。
    没有老黄的日子,老福叔独自躺在窝棚里,一天的淘金让他浑身散了架子。要是老黄在,就会凑过来,用软软的舌头舔他的脸、手,还有脚。他浑身上下麻酥酥的,从心里往外地舒坦。一身的疲惫很快就烟消云散了。现在没了老黄,他的夜晚是寂寞的,睡了一会儿,就又醒了。恍怔中,觉得老黄还在身边,用手一摸是空的,他就喊:老黄——
    这一喊,倒把自己给喊醒了,他怔怔地望着窝棚外。山坡上清寂着,天上洒下来的月光映着那条溪水,不知名的虫在草里叫成一片,歇了叫,叫了歇,周而复始的样子,时间仿佛凝固了。醒了,就睡不着了。老福叔摸索着拿出烟袋,“吧嗒吧嗒”地抽几口,烟袋锅里的火光明明灭灭着。他听见大树和小树的窝棚里传来长长短短的鼾声,然后,在心里暗叹道:还是年轻好啊。
    老福叔倚在铺上,不知是睡去了还是醒着。他见到了老黄,老黄和它活着时一样,活蹦乱跳的。老黄用嘴叼着他的裤脚,扯着他往前走。
    他趔趄着跟老黄来到了一个沟口。沟口就长了两棵树,溪水还是那条溪,只不过在这里变窄了一些。老黄用前爪在一片沙滩上扒,很用力,把扒出的沙子弄得到处都是。最后,老黄不扒了,兴奋地看他一眼,用嘴在沙坑里叼出一个沉甸甸的东西,它摇着尾巴把东西送到他的眼前。他蹲下身接过,竟是一个狗头金,差不多有半个老黄的头那么大。狗头金,天呐——他惊呼了。他抱过狗头金,看着眼前的老黄。老黄吠了一声,望着远处。他明白老黄是想家了,他又何尝不想家呢?
    老福叔醒了,脸上湿湿的,摸了一把,是泪。他躺在那儿,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老黄想家,他也想家,可人和狗都不能回去,它得陪着他淘金。老黄知道,要是自己帮他淘到一块狗头金,就什么都有了。他可以回家了,它也就能跟着走了。可老黄还能回家吗?它被埋在山坡上,它的身上压着石头。想到这儿,老福叔就忍不住“呜呜”地哭了。他哭的样子像个孩子。哭够了,老福叔用拳头一下一下砸自己的头。他恨自己,没有保护好老黄,这是老黄给他托梦呢。
    那一阵子,老福叔总是神神道道的,不知是在梦里,还是梦外。
    刘旦
    自从老黄惨死后,刘旦就像老黄一样,经常身前身后地缠着老福叔。刘旦见堆在老福叔面前的沙多了,就过来帮老福叔筛沙。刘旦的嘴很甜,能说会道。
    他从老福叔手里接过筛沙的簸箕,说:老福叔,你的腰都快累断了,我来帮你吧。
    老福叔就用迷迷瞪瞪的眼睛看他,不说什么,任凭刘旦从自己手里把簸箕拿走。老福叔蹲在沙堆前,“吧嗒吧嗒”地抽烟,目光望得很远,眼神却是一片迷离。老黄没了后,老福叔一直这样。
    刘旦筛沙,招来了大树、小树和老蔫的不满。在淘金的队伍里是有规矩的,并不是谁都能筛沙。筛沙是淘金的最后一道程序,面对的是即将淘出的金子。筛沙人得大家认可,首先得有一个好的良心。他们都是老福叔领出来的,老福叔筛沙他们都认可。金袋子就揣在老福叔的胸口。等到深秋,溪水结冰的时候,他们离开时就要分金沙了。金沙差不多是一粒粒地数,然后平均分成五份,揣到每个人的怀里。老福叔为了证明所有的金沙都在众人眼前,得把自己赤条条地脱了,将衣服和身体坦陈在大家面前,接受检查。没人去检查老福叔,他们信得过他,但老福叔信不过自己。他把那身千疮百孔的衣服抖了又抖,最后跳进带着冰碴儿的水里把自己洗了,从嘴巴到鼻子,还有耳朵,甚至连腚也要洗上几把。淘金人管这叫清账。账清了,人也就清白了,然后穿上衣服,揣起各自分到的金沙,堂堂正正地走出林子,回家了。
    刘旦帮老福叔筛沙,众人是不满意的。在这里刘旦年龄最小,他们有个大事小情的,从来不把刘旦当回事,大家作了决定,刘旦只有屁颠屁颠地跟着。这里轮到谁,也轮不到刘旦去筛沙。几个人嘴上没说,但都对刘旦横眉立目的。
    刘旦就冲大树说:大树哥,俺是看老福叔累了,过来帮他一把。
    说完,又回头冲老蔫说:老蔫哥,你放心,我筛出的金沙,让老福叔装包,我碰都不碰一下。
    还冲小树说:小树哥,你别那样瞅我,俺知道你信不过俺,可老福叔信俺。
    刘旦边说边奋力地筛沙,一簸箕一簸箕的,忙乎得屁股都快撅到天上去了。
    众人见老福叔没说啥,也就不好再说了。老福叔是他们的领路人,没有老福叔就没有他们。老福叔的年龄都有他们的父亲大了,他在大家的心里德高望重。
    刘旦不仅帮老福叔筛沙,这阵子还搬到老福叔的窝棚里住了。在众人疑惑的目光中,刘旦说:老黄没了,老福叔孤单哩,我陪陪老福叔。
    刘旦住进老福叔的窝棚里,半夜会经常醒来,呆呆地往老福叔的怀里看。那里揣着金沙,装在一个紫红色的绒布做成的包包里,那是一粒粒黄澄澄的金沙呀。一想起金沙,刘旦的口水都流出来了。他对这些金沙太热爱了,眼珠子都快馋出来了。以前刘旦并没有认识到钱的重要性。自从认识了小翠,他就日里想钱、夜里也想钱了。
    小翠是大金沟镇上“一品红”里的窑姐儿,年龄有十八九的样子。小翠的眼睛是弯的,眉毛也是弯的,嘴角翘翘的,很喜兴。两年前,他跟老蔫去了“一品红”,那是他第一次逛窑子。小翠接的客,就是那一次他死心塌地喜欢上了小翠。
    那年冬天,他把淘了三季的金沙所换得的银两都给了小翠。那些日子,他夜夜往“一品红”跑,一去就找小翠。时间长了,也就知道了小翠的身世。小翠是被自己的亲爹卖进了窑子,那年她才十四。她爹是个赌徒,赌红了眼就只能卖儿卖女了。刘旦也对小翠讲了自己的身世。那一年家乡水灾后闹了一场瘟疫,一家都死了,只刘旦逃到了关东。说完,两个苦命人儿就抱在一起哭,哭过了,乐过了,两颗心就贴得很紧了。刘旦下决心,要把小翠从窑子里赎出去。
    他找到“一品红”的老板去交涉,老板横着眼睛,上上下下地把刘旦看了,撇着嘴角说:你想乐呵就乐呵两天吧。想赎小翠啊,你可赎不起。
    他梗着脖子说:你说出个数儿来,我就赎得起。
    老板就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五十两。
    刘旦的头就大了。他知道小翠被她爹卖进来时才五两银子,转眼却翻了十倍。他喜欢小翠,也离不开小翠,他认了。无论如何,要攒够五十两把小翠赎出来,然后名正言顺地娶了她,离开大金沟,舒舒坦坦地过他们想过的日子。
    小翠听了老板开出的价,就哭了。对她来说,那是个天文数字,自己接一次客才值几钱,就是这些钱也都被老板拿走了。客人高兴了,也会给她几文小钱,她都偷偷地攒着,她也想把自己给赎出去。可五十两,这是做梦也梦不到数儿啊。
    那天,她和刘旦抱在一起,哭了一次又一次,最后她咬着牙说:刘旦哥,你在外面攒,我在这儿攒,三年攒不够,就攒十年二十年,反正我等你了。
    小翠的话让刘旦感动了,他恨不能变成牛、变成马来回报小翠。
    刘旦也咬着牙帮骨说:小翠,你放心,俺刘旦一准儿把你赎出去。
    小翠抚着刘旦的脸,深情地表白道:刘旦哥,我在这儿不管被谁骑谁压,我的心都是你的。
    啥都不用说了,刘旦的心已经碎了。
    刘旦要淘金,他要淘够五十两白银的价格,赎出水深火热中的小翠。淘金时,想到小翠,刘旦眼前的所有东西就都黄澄澄一片了。
    刘旦后来有了怪毛病,一天里要去林子里拉几次屎、几次尿。大家都觉得奇怪,大树就冲他吼:刘旦,你的屎尿怎恁多?就是拉个屎尿也用不着往林子里跑啊。
    刘旦就一脸痛苦地捂着肚子,说:大树哥,俺拉稀,在这里解,太臭了。
    说完,就往林子里跑。
    老福叔依旧蹲在沙堆旁吸烟,对眼前的一切却不闻不问。他“吧嗒”着烟袋锅子,粗一口细一口地吸着。
    过了些日子,又过了些日子。一天夜里,老福叔突然来到大树的窝棚里。大树和小树已经睡死了,他提着大树的耳朵,大树就醒了。老福叔把热乎乎的嘴贴在大树的耳朵上,说:刘旦这小子有名堂,明儿个你把他拿住。
    说完,老福叔就走了,走得一摇一拐,像夜游。
    第二天,老福叔筛了一阵沙,就把簸箕放下了,蹲在沙堆边上去吸烟。刘旦颠颠地跑过来帮老福叔筛沙。筛了一会儿,捂了肚子往林子里跑。大树就斜着眼睛看他。
    刘旦又一次往林子里跑时,大树扔下手里的家伙,冲老蔫和小树说:我也去拉一泡。
    说完,猫着腰,尾随刘旦钻进了林子。
    不一会儿,大树扭着刘旦出来了。大树下了死手,把刘旦的胳膊都快拧成麻花了。刘旦一边往外走,一边叫:大树哥,饶了俺吧。俺不敢了,不敢了。
    大树把刘旦拧到众人面前,说了句:这狗日的,藏金沙。
    说完,把一个布包展开来,里面已经有了一层黄灿灿的金沙了。众人就什么都明白了。刘旦借一次次去林子里拉屎的借口,把淘到的金沙用舌头舔、指甲抠,一次次带了出去。淘金人管这叫藏私房钱。
    人赃俱获,刘旦就跪下来,然后一遍遍地磕头,一边磕一边说:老福叔饶了俺吧,大树哥,饶了俺吧。
    他的头磕在石头上,已经青紫了。
    最后,老福叔磕了手里的烟袋锅,说了声:按规矩办吧。
    按规矩办就是喂蚊子。五花大绑地把藏私房钱的人捆在树上,七天七夜后,要是还活着,算他命大,解下来,放一条生路。要是挺不过七天七夜,就是命里该死。这就是淘金人的规矩。
    刘旦被大树、小树,还有老蔫捆在树上。刘旦爹一声妈一声地求饶,众人不理,继续干着手里的活儿,在他们心里面已经没有了这个人。
    夜晚的时候,刘旦仍在树上狼哭鬼嚎。他哭求这个,又哭求那个,最后就说死去的爹娘还有妹妹,说完自己又说小翠。后来嗓子就哑了,诉说变成了呜咽,再后来就没人能听清他的声音了。
    刘旦喂了蚊子,大树、小树和老蔫睡得都不踏实,不知何时就会醒来。每次醒来,都能断断续续地听到刘旦痛苦的动静。
    第二天的时候,他们都苍白了脸,不时地望一眼刘旦被绑的地方。大树咬着牙说:活该,谁让他做对不起咱的事了。
    老蔫也说:就是,这种人活该喂蚊子。
    老福叔一言不发,他一直站在溪水里不停地淘沙。
    刘旦喂了三天蚊子后,就没了动静。那天晚上,老福叔一袋接一袋地吸烟,坐在窝棚口,望着天上的星星和月亮,听着草丛里乱叫一片的虫鸣声。
    老福叔坐不住了,他叼着烟袋,来到大树的窝棚里。大树和小树躺在那儿也没睡着,睁着眼睛看着老福叔。老福叔默站了一会儿,叹口气,出去了。老福叔又在老蔫的窝棚前站了会儿,他听老蔫说:刘旦,这是活该。
    老福叔这次冲天上叹了口气,他背过身离开了,来到捆绑刘旦的树旁。刘旦的身上爬满了蚊子,头大了一圈,眼睛肿成了一条缝。他耷拉着脑袋呻唤着:老福叔,俺错了,再也不敢了。
    老福叔站了一会儿,又站了一会儿,伸手解开捆在刘旦身上的绳子。刘旦像堆狗屎似的瘫在树下,嘴里一迭声地说:谢谢老福叔,俺谢你一辈子。
    老福叔说:滚吧,滚远点儿,最好别让俺看见你。
    老福叔说完,就走了。
    第二天一早,人们看见沙滩上留下了一串伸向远方的脚印。
    刘旦走了,是独自一个淘金,还是回到了大金沟,没人知道。刘旦又能否活着回去,也没人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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