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待
王青贵回来后去的地方,是埋着十四个战友的昔日战场。十四座坟静静地立在那里,坟上长满了青草。他在“战友”跟前坐下,望着那十四座坟,时光似乎又回到了阻击战前。十四位战友并排立在他的面前,等待着任务,苗德水、小柳子、江麻子、小潘、刘文东、胡大个子……一个个熟悉的面容,又依稀地在他眼前闪过。终于,他喑哑着声音冲他们说:我回来了,回来看你们来啦。
这时,他的心口一热,鼻子有些发酸,又哽着声音说:咱们独立团整编到一八二师了,队伍南下了,等队伍回来,我领他们来看你们。说完,泪就流了下来,点点滴滴地弄湿了他的衣襟。
他举起右手,给十四个战友长久地敬了个军礼。
秋天的太阳很好,静静地流泻下来,坟上的草泛着最后一抹绿意。他望着这十四个战友,一时有些恍怔,这么多年独立团就是他们的家,现在“家”没了,他一时不知往何处去。在这之前,他一直把寻找独立团作为目标,步伐坚定,义无反顾,可现在他的方向呢?他不知要到何处去。
告别十四位战友后,他的脚步飘忽游移,不知走了多久,当他驻足在一个村口时,他才发现,这就是他离别多年的家。曾经的两间小草屋已经不在了,那里长满了荒草,几只叫不上名的秋虫在荒草中,发出最后的鸣叫。他的出现引来许多村人的目光,他离家参军时,半大的娃娃已经长成大小伙子了,他们不认识他,他也不认识他们。他想在人群中寻找到熟悉的面容,于是他看到了于三爹。他参军走时,于三爹还从自家锅里给过他两个饼子。此时的于三爹老了,用昏花的双眼打量着他,他叫了一声:于三爹——便走过去。于三爹茫然地望着他,他说:于三爹,我是小贵呀。
于三爹的目光一惊,揉了揉眼睛说:你是小贵,那个参军的小贵?
于三爹握住了他的手,终于认出了他,就问:你咋回来了,独立团呢?
他就把说了无数遍的话又冲于三爹说了一遍。
于三爹就说:这么说,你现在没地方去了?你家的老房子早倒了,要是你不嫌弃,就住到我家去。
他住不下,走回到村子里他才明白,他就是回来看一看,自从参军他就没回过一次家。他现在的家在哪儿,他自己也说不清楚。当他出现在后山的爹娘坟前时,他才意识到,这里已经没有他的家了。他跪在爹娘的坟前,颤着声叫:爹,娘,小贵来看你们来了。
想到自己的处境,想到自己早逝的爹娘,他的泪水又一次涌了出来。
半晌,他抬起头又道:爹,娘,小贵不是个逃兵,我在等队伍,我还要跟着队伍走,那里才是我的家。
他冲爹娘磕了三个头。他站起身来的时候,夕阳正铺天迎面而来。这时他的心里很宁静,一个决心已下了。他要去看望那些牺牲了的战友的爹娘,把战友的消息告诉他们的家人和地方**,他要为他们做些什么。组织上的程序他是知道的,在独立团时,每次有战友阵亡,上级都会做一个统计,然后部队出具一张证明,证明上写着:某某在何时何地的某某战斗中阵亡。然后由组织交给烈士家乡的**,地方**又会给死者家属送去一份烈士证书,那是证明一名士兵的最终结果。
那场阻击战,他们和大部队失去了联系,他是他们的排长,他是活着的人,他要为战友们把烈士的后事做好。王青贵有了目标,他的步伐又一次坚定起来。排里的战士们的家庭住址,他早就牢记在心了,记住每个战士的地址是他的工作。
他第一个来到的是苗德水的老家,他先到了区上,接待他的是位副区长,副区长听说他是部队上的同志,对他很热情,又是握手又是倒水的。他把苗德水的情况告诉了副区长,副区长低下头,半晌才道:这回我们区又多了一个烈士。
然后副区长就望着他,他明白了,抱歉地说:我和队伍也失去了联系,部队没法开证明,我是苗德水烈士生前的排长,我可以写证明。
副区长抓头,很为难的样子道:这种事第一次遇到,我不好做主,我请示请示。
说完副区长走了出去,不一会儿又回来了,这回来了好几位领导,他们没问苗德水的事,而是开始盘问他何时当兵,独立团的团长、政委是谁,经历过什么的战斗等等。
王青贵知道人家是在怀疑他呢,他就把自己的经历,还有那次最后的阻击战和寻找队伍的经过又说了一遍。
几位区领导对他很客气,但也说了自己工作上的难处,以前证明一个烈士都是先由部队组织来证明,然后才转到地方。苗德水是烈士,可王青贵却拿不出证明,他不仅无法证明苗德水,就连他自己也证明不了。他拿不出任何证明自己身份的证据,唯一能证明的就是在独立团时穿着的那身军装,此时那套军装就在他随身的包袱里,可这又能证明什么呢?很多人都可以弄到这身衣服。
离开队伍的他,如同一粒离开泥土的种子,不能生根,也不能发芽。几位区领导看出了他的失望,便安慰他:王同志,咱们一起等吧,等队伍回来了,开一张证明,我们一起敲锣打鼓地把烈士证给苗德水烈士的父母送回家去。
看来也只能如此,区领导留他住一日,他谢绝了。他要到苗德水家看一看,他知道苗德水爹娘身体不太好,爹有哮喘病。他打听着走进苗德水家时,发现家里很静,似乎没什么人。当他推开里屋门时,才发现床上有个声音在问:谁呀?
他立在那里,看见一个瞎眼婆婆在床上摸索着,这应该就是苗德水的娘了。瞎眼婆婆试探着问:是德水回来了吗?娘在这儿,是德水吗?
他心里一热,想奔过去叫一声“娘”,可他不能这样开口,他走上前轻声地说:大婶,我不是德水,我是德水的战友,我姓王,我替德水来看你了。
德水娘一把拉住他,似乎拉着的是自己的儿子,她用手摸他的脸,又摸他的肩,然后问:你不是德水,俺家的德水呢?
他想把真实情况说出来,可话到嘴边又停住了,他无法把苗德水牺牲的事说出来,他不忍心,也不能,半晌才说:大婶,德水随部队南下了。
德水娘:南下了,我说嘛,这一年多没有德水的消息了,原来他南下了;他还好吧,他是胖了还是瘦了,他受没受过伤……
德水娘一连串的询问,让王青贵无法作答,他只能说自己掉队挺长时间了,最近的情况他也不清楚。
德水娘又流泪了,刚刚才有的一点惊喜一下子又被担心替代了。正在这时,门“吱呀”响了一声,德水的爹回来了。他一进门就靠在墙上喘,半晌才说出话来:你是队伍上的人?
王青贵把刚才对德水娘说的话又讲了一遍,德水爹勾下头半晌才说:等队伍回来了,你告诉德水,让他无论如何回家一趟;德水一年多没有消息了,他娘天天念叨,眼睛都哭瞎了。
王青贵本想把战友牺牲的消息告诉他们的亲人,可他此时无论如何也张不了口。他不知道说什么,也不知道该怎么说,他只能在心里流泪,为战友、为战友的父母。他本想把自己那个排十四个战友的家都走一趟,到了苗德水的家后他改变了最初的想法。他不忍心欺骗他们的父母,但也不忍心把真情告诉他们。一切就等着部队回来再通知他们,也许一纸烈士证书会安慰他们。在这段时间,给烈士的父母一点美好的念想,让他们在想象中思念自己的儿子,等待奇迹的出现。他心情沉重地离开了苗德水的家。
王青贵感到前所未有的茫然和沉重。他不知往何处去,他只有等待,等待队伍回来的日子。
守望
当白雪又一次覆盖了十四座坟的时候,王青贵来了。这次来他就不准备走了。他在等待队伍的日子里,不论走到哪里都感到孤独,眼前总是闪现出以前在部队的日子,及排里那些战友熟悉的面孔,他觉得他们一直在活着,活在他的心里和记忆的深处。
他砍了一些树木,在山坡上搭了一个木屋。木屋离那十四座坟只有几十米,他本想把木屋离那十几座坟更近一些,可是坡度太陡了。以后,他就在木屋里住了下来。
白天的时候,他大部分时间在那坟冢间走来走去,这个坟前坐一会儿,那个坟前又坐一会儿。坐下了,他就说:小潘,跟排长唠唠,想家吗?现在咱们部队南下了,等部队回来,给你出份烈士证明,我亲自给你送家去。
他说这话时慢声细气,仿佛怕惊吓了战友。他又换了一座坟,冲那坟说:小柳子,咋样,还哭鼻子不?你那小样儿想起来就好笑。记得你刚来排里那会儿,参加第一次战斗,你吓得都尿了裤子,抱着枪冲天上射击,我踢了你,你还怪俺吗?
有时他把话说出声,有时也在心里说,不论怎么说,他觉得战友们都会听得到,然后他就一遍遍在心里说:等队伍回来了,我就带着团长和战友们来看你们。团长多好哇,把咱们当成亲兄弟,他知道你们都在这儿牺牲了,再也不能跟着他东打西杀了,他一准儿会哭出来。想到这儿,他的眼睛里也是热热的。
王青贵和团长张乐天的关系非同一般。刚当兵那会儿,他的个子还没有枪高,团长捏着他的耳朵看了半晌,就笑着说:这娃娃小了点,打仗都拿不动枪,就给我当通讯员吧。从那以后他就成了团长的影子,就是晚上睡觉,他也是和团长在一个被窝里滚。团长爱吃炒黄豆,那时行军打仗的也没啥好嚼咕,每个人的干粮袋里装的都是炒黄豆,炒黄豆吃多了,人就不停地放屁。那会儿,他比赛似的和团长一起放屁,团长一个,他也来一个,两人就你看我、我看你地哈哈大笑。团长后来不笑了,就说:小贵子,等革命胜利了,咱们天天吃猪肉,肥肉片让你吃个够,到时你放屁都是一股大油味儿。团长的话就让他的肚子一阵咕咕乱响。
还有一次打仗,那时他打仗一点经验也没有,就知道瞎跑瞎蹿。有一次,他跟团长去阵地检查,他听到炮弹声打着呼哨传来,越来越近,他还傻站在那儿,仰起头去找炮弹。团长一下子把他扑倒,把他压在身下。两人刚趴下,**就在离他们不到五米远的地方爆炸了,是团长救了他一命。后来,他学会了打仗,他不仅学会了听炮弹,还能听枪子,听枪子的声音就知道子弹离他有多远。从那以后,他不仅当通讯员,还给团长当上了警卫员,很多时候,都是他提醒团长躲过了炮弹和子弹。不久,团长就拍着他的肩膀说:小贵子,你行了。后来他就下到连队当上了一名班长。又是个不久,著名的解放高桥的战斗打响了,他们和野战部队一起参加了战斗,最后是他把红旗插到了高桥的制高点——水塔上。那次他立了大功,团长高兴,全团的人都高兴,他成了解放高桥的英雄,后来他就当上了排长……
和战友们在一起的日子是快乐的,他思念战友,思念团长。
夜晚,他望着满天繁星就在心里一遍遍呼喊着:团长,你们在哪儿呀,小贵子想你们呀。
他每十天半月的,就要到区里去一趟,一是打听部队的消息,二是在那里领一些口粮。他来这里和战友们住在一起时,曾到区里去过一趟,他把对战友们的感情说了,也说了自己的打算。区长也是部队下来的,因为受伤后不适合在部队工作了,就回到区里工作。区长很理解他,握着他的手说:你去吧,有困难就来找我。
他每次去区里,区长都会给他解决十天半个月的口粮。区长也把部队的最新消息告诉他。区长陆续对他说,淮海战役打响了,部队胜利了,部队过了长江,部队还要往南挺进……
每次的消息都让他振奋,快了,全中国就要解放了,一八二师就该回来了。到那时他就会见到战友们和团长了,那也是他归队的日子,和那么多的战友们在一起,该是多么幸福啊。
他每次从区里回来,都不失时机地把部队的最新消息告诉他的那些战友。他站在坟前,仿佛面对着队列中的战士,这时他才惊奇地发现,十四个战友在他身边分成两排,很整齐。他掩埋战友时没顾上那么多,只是拼命地挖坑,然后把他们一一放进去。那时,他一心想着去追赶队伍。
他站在那里就说:同志们,全中国就要解放了,咱们的队伍就要回来了,到时候我让团长在你们坟前放鞭炮,咱们一起热闹热闹。
说这话时,他仿佛等来了那样的日子,他的眼角挂着泪花。
那些日子,他整夜整夜地睡不着,他站在山坡上,伸长脖子向南边张望,他的眼前是墨一般的夜空,视线的尽头是一层层的山。他的目光似乎穿过了夜空,穿过了山峦,一直通向南方——那里有热火朝天的激战中的战友。他盼着天明,盼望着时间快点过去,盼望着战友们早日归来。
一八二师
南下的部队陆续回来了,在这期间新中国发生了许多大事,毛**站在北京的天安门城楼上向世界宣布: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了。百万雄师打过了长江,后来又解放了海南岛,大陆内地已经全部解放了,周边地区还有零星的剿匪战斗,那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王青贵找到一八二师驻地的时候,一八二师到处喜气洋洋,他们没有固定的营房,在山脚边搭了一座座帐篷。是卫兵把他带到师长面前的,师长姓唐,红脸膛,说话粗声大气的。他一见到师长,眼圈就红了,仿佛见到了久别的亲人。他说明了来意,师长就和他握手,又让人给他倒水,接着师长就命人拿出全师的花名册来。
他先说出团长张乐天的名字,唐师长摇摇头道:张乐天这人我听说过,他在整编到我们一八二师之前就牺牲了。
他怔在那里,团长牺牲了他却不知道,那么好的一个人再也见不到了,这时他又想到了那十四个兄弟。
接着他又提到赵大发,他的连长。唐师长摇摇头,看来赵大发连长也牺牲了。
他又想起了二连长孔虎,还有三连长刘庆,他们也都是独立团的“老人”了,他参军的时候他们还都是班长。
唐师长翻出阵亡人员名单,二连长孔虎在解放苏北战役中牺牲了,三连长刘庆渡江时被炮弹炸沉了船,人牺牲在了江里。
他一个个地回忆着,唐师长一个个地寻找着,唐师长的手一直没有离开那本阵亡人员名单。他把独立团的那些人都想了个遍,结果他们都没有回来。
他一脸的惊异和茫然,唐师长的表情也凝重起来,唐师长说:要革命就要有牺牲,现在一八二师的官兵已经换过几茬儿了。
也就是说,整编过去的独立团那些人,没有一个人能够回来的。王青贵又想到了那场阻击战,全排的人只有他一个人活着。这就是战争,胜利是靠鲜血换来的。
这一次,一八二师自然无法证明王青贵什么,他只能证明一八二师在这之前,独立团归地方的县委管。如果独立团还有人活着,那结果就另当别论了。
他呆呆地坐在那里,他本以为找到一八二师就找到了自己的家,没想到的是一八二师找到了,却已是物是人非。那些熟悉的战友再也不能回来。他为那些牺牲的战友难过,那些不能证明自己身份、又已经牺牲的战友,他更加感到悲哀。他们牺牲了,却没有人能够去证明他们。
王青贵又一次流泪了,唐师长的眼圈也红了,唐师长握住他的手真诚地说:你还是到县里找一找吧,也许他们能证明你们,我们这里确实没有整编前独立团任何情况。
还能说什么呢,一八二师有他们的组织,他们有自己的规定,他不认识唐师长,也没在一八二师待过一天,人家凭什么给你证明,又怎么证明呢?
当他告别一八二师时,他的心里很空,无着无落的。他满怀希望地来,这些年他一直在有念想的期待中,一天天地熬过来,现在念想没了。他不知道怎么走回去,回去了又怎么和战友们交代。
没有人能够证明他,他不能得到证明,他就无法证明那些牺牲在阻击战中的战友。这就像一个连环扣,扣子在他这里打了个死结,这里无法打开,后面的扣子便也成了死结。
在一八二师那里得到的消息,给王青贵带来了强烈的震撼——他熟悉的战友们都牺牲了,只有他一个人还活着。和这些牺牲的战友相比他是幸运的,可这种幸运让他生不如死。自己不能帮助那些牺牲的战友作出证明,那他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一时间,他不知该往何处去。来一八二师之前,他是一腔热血和希望,想象着战友重逢的场面,他们一起回忆一起缅怀,不仅自己的身份给证明了,战友们也能安息了。他从此就有家了,他会成为一八二师的一员,有了归宿的生活是踏实的。
然而,现在的一切让他从终点又回到了起点,一切努力与等待都失败了,他的念想瞬间化为了泡影。
这时他想到了山坡上的那十四座坟,还有那间小木屋。他离开战友时,他已经和他们许了愿,他冲着战友们说:咱们的队伍回来了,我找咱们的亲人去,到时候我们一起回来看你们,你们也该安息了。
现在那些战友们还能安息吗?他又有何颜面去见那些无法安息的战友呢?
他自己这么活着,又有什么意义和价值呢?他不知自己何去何从,几天的路程他走得迷迷糊糊,分不清东西南北。当他清醒过来的时候,他惊讶地发现,自己不知为何走到了辛集村。走到这里,他才想起吴老汉和小兰。
小兰就站在自家门前看着村路上走来的他,她似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了,就那么呆呆地望着他。
结婚
王青贵自己也不说清楚为什么会来到辛集村,他直到看见了小兰,才从恍怔中醒悟过来。他和小兰呆呆地对望着,他看到了小兰眼里的泪光。他张开嘴,想说句什么,却觉得自己一点气力也没有了,他看到小兰一时有想哭的感觉。小兰上前一步,一下子把他抱住了,他就软软地倒在了小兰的怀里。
那一次,他在吴老汉家里一连昏睡了三天,他发着高烧,不停地喊:苗德水、小柳子、刘文东……我对不住你们呀,咱们独立团的人一个也没有了……
当然,这都是他醒来后小兰告诉他的。他醒过来时,发现小兰家的墙上多了一张烈士证,那是小兰哥哥的。
他的眼前似乎又看到吴老汉和小兰望着村口的身影,他们痴痴地望,痴痴地等,没有等来亲人,却等来了那张烈士证。
小兰后来告诉他,哥哥等不回来了,她就开始等他,像等哥哥一样。吴老汉就劝她,不让她再等了,她坚信他会回来,因为走前他说过,等找到队伍就回来。现在全国都解放了,他也找到队伍了,也该来了,果然他就回来了。
一转眼,他已经离开这里三年了。三年来他一直在盼着部队回来,有时也会在心底里想起小兰一家,那只是一个闪念,那时他觉得自己还是部队上的人,等部队回来了,他又会回到部队上去。直到这时,他才意识到这么多年过去了,他心里已经把吴老汉一家当成自己的亲人了。这是他心里最后一道防线了。
他别无选择地和小兰结婚了,这一年他二十五岁,小兰二十岁。结婚后,他就和小兰一家过上了普通人的日子。
白天,他们下地种田,一边干着活,他一边会恍怔,他觉得眼前的一切太不真实了,如同在梦里。他望着山山梁梁,似乎又回到了队伍里,他们在山上打游击,那些日子是艰苦的,又是兴奋的。
晚上,和小兰回到家里,看到小兰在他眼前转来转去的身影,一时不知身在何处。夜半一觉醒来,看一眼身边的小兰,他又掐了一把自己的大腿,才相信这一切都是真的。然后,他就再也睡不着了,呆呆地望着窗外。他又想起那些死去的战友,他们并排躺在山坡上,孤苦无依。
有时睡梦里,他又梦见了苗德水、胡大个子、小潘……他们跟生前一样,站在他的面前,一遍遍地说:排长,我们想你呀。
他一抖,醒了,脸上凉凉的,全是泪。躺在他身边的小兰也醒了,伸手搂住他,发现他哭了。她不说什么,在暗夜里就那么幽幽地望着他。
有时,他就问道:我是掉队的,你信俺吗?
小兰就点点头:你受伤了,我亲眼看到的。
他又说:我找部队了,没有找到。
小兰又点点头。
他还说:我不是个逃兵。
小兰还是点头。
半晌,他又道:可我这么不明不白的,别人会以为我是逃兵。
小兰又一次搂紧他道:别人是别人,反正我知道你不是。
他为了小兰的理解,拥紧了她。
更多的时候,他会望着墙上小兰哥哥那张烈士证发呆。那是小兰哥哥身份的证明,不仅如此,他们家的大门上还挂着“烈士之家”的木牌。他真羡慕那张证明,他想到那次去苗德水家时的情景,儿子牺牲了,他们一家人却什么也没得到;他们天天盼望儿子回来,可儿子却永远也回不去了。没有人能够通知他们,他们一家人也就不明不白地等待着。想到这些,他心里就针扎一样地难受。他寝食不安,那么多战友都死了,就连团长都牺牲了,他却活了下来,因为那场阻击战,因为自己的掉队,他应该庆幸自己不仅活着,还和小兰结婚,有了家,他也认为自己够幸运的了,可他心里就是踏实不下来。睁眼闭眼的,都是以前的景象,要么和战友们行军,要么是打仗……总之,部队上的事情在他脑子里挥之不去。
那年秋天,他料理完农活儿后,他对小兰说想外出走走。小兰没拦他,又给他烙了一摞饼,让他热热地带在了身上。他没有到别处去,又来到了十四位战友长眠的那个山坡。
夕阳西斜,他坐在山坡上,望着坟头上长满的荒草,他流泪了,喃喃地说:胡大个子、苗德水、小潘……排长来看你们了。
说完这句话,他的心就静了下来,他挨着个儿地在每一座坟前坐一会儿,说上几句话,还和他们生前一样,望着说着,天就暗了下来。他点了支烟,坐在战友们中间,一口又一口地吸着。他已经把部队回来的消息告诉战友们了,也把团长和战友们相继牺牲的消息说了,说完了,他就那么静静地望着西天。那里有星星,三颗两颗远远地闪着。
他又说:独立团的人就我一个人还活着了,你们可以做证,我不是个逃兵。
那间小木屋还在,他又来到小木屋里躺下,不一会儿就睡着了,他睡得前所未有的踏实。第二天,是鸟鸣声让他醒了过来,他一睁眼就望到了山坡上的战友,他在心里说:伙计们,我在这儿呢。
那一刻,他想:以后就住这儿了,再也不走了,这就是我的家了。
这么想完,他心里一下子天高地阔了,眼前的世界一下子变得可爱起来。
踏实
他作出这一决定后,回了一趟辛集村。他把自己的想法对吴老汉和小兰说了,小兰似乎猜到了他的心思,一点也不觉得意外,就那么望着远方,就像当初她望着他一步步地走来。吴老汉没说什么,蹲在墙角一口口地吸烟,烟雾把吴老汉的身体都罩住了。
结婚这么长时间,你一天也没有踏实过。爹是不会去的,他都在这里生活一辈子了。你先走吧,等给爹送完终,我就去找你。
他听完小兰的话,默默地流泪,为了小兰这份理解。从认识小兰那天起,他就认定小兰是个好人。
他独自一人回到小木屋里。山脚下有一片荒地,他早就看好了那块地,他要开荒种地,自食其力,以后这里就是他的家。
不久,著名的抗美援朝战争又打响了,部队又开赴前线了。那些日子,他长时间地蹲在山头上,向远方凝望。他知道在他目力不及的某片天空下,部队正在进行着艰苦的战斗,有胜利也有失败,有流血也有牺牲。望着想着念着,他就对山坡上的战友说:咱们的部队又开走了,这次是去朝鲜,是和美国鬼子打仗去了,那是咱们的部队……
现在他一直把一八二师当成是自己的部队,独立团的人没了,可独立团的魂还在,那些阵亡士兵的名录上还记载着独立团的人。自从把一八二师当成自己的部队,一想起一八二师,那些熟悉的人便又活灵活现在他的面前,以前那些激情岁月就成了他美好的回忆。
秋天到了,他开荒的地有了收获,他又把那间小木屋翻盖一新。木屋还是木屋,比以前大了,也亮堂了许多,他等着小兰来过日子。后来,他又跑到八里外的小村里要了一只狗,黑色的皮毛溜光水滑,只有四个蹄子带一圈白。一个人,一只狗,他们在山坡上守望着。守着那十四座坟,望着远山近云。有时,他和战友说话,有时也和狗说话,说着唠着的就有了日子,有了念想。
又过了不久,地方组织来了一些人,他们是来看那十四座坟的,又问了他许多情况,他就把当年阻击战的前前后后又说了一遍,组织上的人认真地记录了下来。包括那些牺牲战士的名字,当然也问了一些他的情况。组织上的人留下话,让他找原部队上的人,把他的情况进行说明,组织好给他一个名分,也好对他进行一些照顾。
组织上的人走后,他就又想到了一八二师,还有长睡在那本烈士花名册里的名字,他自己肯定无法得到证明了。他觉得证明不证明自己无所谓,重要的是那些烈士们,他们在这里默默地躺了几年了,他们的亲人已经望眼欲穿了。
果然,又是没多久,组织上在这座山上立了块碑,是烈士纪念碑,碑上写着烈士的事迹和他们的名字。组织上的人对他说,这些烈士的家人都会得到名分和照顾,同时又催他到部队上去找人证明自己。
从此,在山坡上他的目光中就多了一块碑,他悬着的心终于落下了,他为烈士们感到欣慰。望着想着,又回到了那场阻击战打响的那个傍晚,太阳血红血红的,他和战友们列队站在山上,听着风声在耳旁吹过。此刻也是傍晚,那时站在他身边的是十四个活蹦乱跳的生命,现在他们却躺在他的眼前。一想起这些,他就感到惭愧,为着自己还活着。
日子
那天,他坐在木屋的门前,望着通往山下的那条小路。小路是他踩出来的,还有那只狗,他们上山下山,山下是他开垦过的庄稼地。每年的清明节,**会有人来给烈士们献花,花儿摆在纪念碑前,很新鲜的样子。**的领导每次都会和他说会儿话,来时握手,走时也握手,他向领导们敬礼,来了敬,走了也敬,然后目送着领导们下山。
这些日子,他开始思念小兰了。有小兰的日子是温暖的,小兰是个好女人,跟了他就一心一意的,无怨无悔。他去看望过几次小兰和吴老汉,吴老汉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他每次见到吴老汉,心里都沉一沉。他在家里住上个三天两日的,心里就像长了草似的,他又惦记那些战友们了。他离开家时,小兰每次都给他烙上一摞饼,让他带着。他回来后,要吃上好些日子,他每次吃那些烙饼都会想起小兰,想起小兰的种种好处。
这一天,他在小路上看见了小兰,小兰正吃力地一步步向山上走来。刚开始他怀疑自己的眼睛看花了,他用手揉揉眼,待确信是小兰时,他向山下奔去。小兰变了,她挺着个身子,气喘吁吁地站在他的面前。他上下打量着小兰,不认识了似的。小兰用手指点着他的额头道:傻瓜,我有了。
他想起自上次回家到现在已经有半年了,他小心地拉着她的手,把她带到了木屋里,喘过气来的小兰说:爹一个月前就去了,他去时一直喊你的名字,可你就是不回去。
小兰眼圈红了,他也忍不住流下眼泪。
爹是个好人,救了他,又把闺女嫁给了他,他却是说来就来,说走就走,老人家从没有一句悔话。爹走时他应该陪在身边的,他捧起脸,泪水顺着指缝流了下来。他在心里发誓,以后要常去看爹,在他的坟前烧纸磕头。
他有了孩子了,孩子生在一个雨夜,那天晚上的雨很大,他给孩子取名叫大雨。一家三口人,从此就在木屋里站稳了脚跟。
那年的冬天,大雨半岁时,他突然想出去走一走。这阵子做梦,老是梦见团长张乐天,每次团长都在梦里冲他们说:小贵呀,我想你啊。他每次从梦中醒来后,都要冲着黑夜发呆。从一八二师那里知道,团长在整编之前就牺牲了,独立团有自己的活动范围,应该集中在本县。他要去看团长,可他又不知道团长在哪里,向**打听过,**的人也是不知道。
他只能像当年追赶队伍一样,满山遍野地找了。出发前,小兰又给他烙了一摞饼,他背个包袱,把那些饼带在身上出发了。
雪深深浅浅地在他的脚下,沟沟坎坎、山山岭岭都留下了他的脚印。他每到一个村子里,都要打听当年的独立团,询问独立团是否在这一带打过仗,他会依据这些信息,去寻找独立团当年的踪迹。
经人指点,他坐了一程汽车,来到了叫吴市的地方。别人告诉他,独立团在整编前曾在吴市和暂三军打了一仗,不久就整编了。他来到了吴市的烈士陵园,那里躺着许多烈士,这些烈士当然都和吴市有关。烈士坟前都有碑,碑上刻着烈士的名字和他们的事迹。
当他看到张乐天三个字时,他震住了,团长张乐天的坟靠近烈士陵园里面一些。他浑身颤抖,没想到真的见到了自己团长的坟墓,他举起了右手,给团长敬礼,然后在心里悲怆地喊着:团长,小贵来了——
他双腿一颤,跪在了团长的墓前。
后来,他坐在了团长的墓前,看到了团长的事迹——
张乐天:1917-1948河北赵县人
1948年6月14日,在吴市马家沟为掩护野战医院转移,被暂三军一个团包围,突围中不幸牺牲。
1948年6月14日,那个日子,他正在小兰家养伤,那会儿他的伤还没有痊愈,但已经可以拄着棍子下地了。
他在团长的墓前,喃喃着:团长,小贵可找到你了。那次的阻击战中,我一直在等军号吹响,军号一直没有响,我们就一直打呀;后来我就去追你们,可就是没追上;现在独立团的人就剩下我一个了,只有我还活着,我的心里不好受啊;你们死了,我却还活着……
他一边哭着一边说着,他又抱住团长墓前冰冷的石碑,仿佛抱着的就是团长。
他又哭诉道:团长,我想你呀,这么多年了,我一直没有忘记你。我现在还和全排的人在一起,我们每天说话,唠嗑儿,和原来一样。你一个人躺在这里,离我们那么远,我们都很想你,团长啊……
那一次,他在团长的墓前坐了又坐,站了又站,从天明到天黑,又从天黑到天亮。他把想说的话都说了,最后要离开团长的墓时,他又给团长长久地敬了个军礼,然后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走之前,他发誓般地说:团长,我以后会常来看你,你一个人待在这里太孤单了,我会常来陪你的。
他走了,走得依依不舍,难舍难离的样子。
回到山上木屋的第一件事,他没顾上吃饭,也没喝水,就来了墓地里。坐在战友们中间,仿佛在组织战士们开会,他把团长的消息通知给了大家,然后才完成任务似的回到小木屋里。
大雨一天天地大了,日子也就一天天地过去。
大雨
已经懂得一些事的大雨开始关注墓地了。会走路的大雨就经常出入墓地,他在墓地里跌倒了又爬起来,他问父亲:爸爸,土里埋的是什么?
王青贵说:是人。
大雨又问:是什么人啊?
他说:是爸爸的战友。
他们为什么埋在这里?儿子似乎有问不完的话。
他答:他们死了。
大雨还不明白什么是“死了”,他好奇地看着那一排排整齐的墓。
大雨又大了一些,王青贵就给大雨讲那场阻击战,大雨津津有味地听着。刚开始孩子似懂非懂,讲的次数多了,就慢慢听明白了。孩子已经知道,这些父亲的战友就是在阻击战中死的,他们死前和父亲一样,都是能说话、会走路的人。
从此,孩子心里和眼里就多了些疑问和内容。
八岁那年,大雨去上学了。他要去的学校需要翻过一座山,走上六七里路。
每天夕阳西下的时候,王青贵都会坐在山头上,向山下那条小路上张望,看着儿子幼小的身影一点点走近。大雨每次回来,都要在父亲身边坐一坐,陪着父亲,陪着父亲身边的战友。
父亲指着一个墓说:那是小潘,排里最小的战士,那年才十七岁,人长得机灵,也调皮……
父亲又说:那是胡大个子,个子高、力气大,是排里的机枪手,五公里急行军都不喘一口大气……
时间长了,大雨已经熟悉父亲那些战友了,什么苗德水、小柳子、江麻子、刘文东……大雨不仅记住了他们的名字,在父亲的描述下他甚至看到了他们的音容笑貌,仿佛大雨早就认识了他们。
晚上吃完饭,王青贵总要到墓地里坐一坐,这个坟前坐一会儿,那个坟前坐一会儿,絮絮叨叨地说一些话。大雨也会随着父亲来这里坐一坐,他已经习惯父亲这种絮叨了。
他听父亲说:江麻子,今天是你的生日,如果你还活着,今年你都有三十五岁了。
大雨看到江叔叔的墓前多了一只酒杯,还有一支点着的香烟。他望着这一切,心里就暖暖的,有一种东西在一漾一漾的。
有一天放学回来,大雨又来到父亲身边,坐在父亲的对面,望着父亲道:爸——
父亲抬起头望着儿子。
儿子盯着父亲的眼睛说:爸,你真的打过仗,不是个逃兵?
父亲的眼睛一跳,他不明白儿子为什么要这么问他。他盯着儿子,恨不能扇他两巴掌。
大雨说:爸,这不是我说的,是我那些同学说的,他们说你是逃兵,你才没有死。
父亲望着远方,那里的夕阳正一点点地变淡。父亲的眼里有一层东西在浮着,大雨知道那是泪。
大雨很难过,为自己也为父亲,他小心地走过去,伏在父亲的膝上,叫道:爸,他们不信,我信。你是独立团最后一个战士。
父亲的眼泪滴下来,落在儿子的头上,一颗又一颗。
许久,父亲抬起头,抚摸着儿子的头道:大雨,记住这就是你的家,你以后会长大,也许要离开这里,但爸爸不会走,爸死了也会埋在这儿。你别忘了爸爸和爸爸的这些战友。
大雨抬起头,冲父亲认真地点了点头。
以后,王青贵又开始给大雨讲张乐天团长的事了。后来大雨知道,父亲的团长张乐天的墓在吴市的烈士陵园里。大雨非常渴望见到父亲的团长张乐天,在父亲的描述里,张伯伯是个传奇式的人物,神勇善战,这对大雨来说充满了诱惑和神往。他认真地冲父亲说:爸,你啥时候去吴市,带我去看看团长伯伯吧。
父亲郑重答应了他。
在这之前,每逢团长的祭日,王青贵都要去看望团长,在团长身边坐一坐,说上一会儿话,临走的时候给团长敬个礼,三步两回头地走了。现在去吴市不用走路了,他们只要走出大山,到了公路上,就有直达吴市的汽车,方便得很。
那一年团长祭日的前一天,王青贵带着大雨出发了。小兰为他们烙了饼,这次是糖饼,还有几个煮熟的鸡蛋。
大雨终于如愿地见到英勇传奇的张乐天团长。父亲给团长敬礼,大雨在团长墓前摆放了一捧野花,那是从山里采来的,特意带给团长伯伯的。父亲抱着石碑在和团长说话,父亲说:团长,小贵来看你了,小贵想你呀,那年军号没有吹响,小贵掉队了,小贵悔呀——
父亲又流泪了,大雨也流泪了。
那次他和父亲从太阳初升,一直待到太阳到了正顶,他们才离开团长张乐天。父亲走得依旧是恋恋不舍,大雨也是一步三回头。
那回父亲还领他去了百货商店,为他买了新书包还有铅笔。这是他第一次进百货商店,看什么都新鲜。
后来,他就和父亲坐上了长途汽车。上车后,父亲问他:大雨,以后还来吗?
大雨点点头。
父亲又说:以后爸爸老了,走不动了,你就替爸爸来看望张伯伯。
大雨郑重地点点头,父亲似乎很满意,他坐在车上打起了盹。大雨看着车窗外,怀里抱着新书包,他看到外面的一切都是新鲜的。
就在这时,长途车出事了,过一个急转弯时,为避让路上的一头牛,车滚下山坡。
父亲下意识地去抓身边的大雨,大雨已经从车窗里飞了出去。当父亲从车里爬出去,找到大雨时,大雨已经被滚下去的车压扁了,他仍大睁着眼睛,怀里死死地抱着他的新书包。
大雨呀——
他趴在儿子被压扁的身体上。
那一年,大雨十二岁,上小学四年级。
从此,王青贵失去了儿子,失去了大雨。
证明
那座山上两个人、一条狗。
狗是一条母狗,每年都能生下一窝崽。那些狗崽长得很快,两个月后就能跑能跳了。两个月后,也是王青贵最心狠的时候,他明白自己没有能力养这一窝狗,山下那几亩荒地,只够他和小兰两张嘴的,他没有能力让狗和人争食。
两个月后,他就抱着小狗,站在山下的公路上,那里经常有人路过,他就把狗送给愿意养狗的人,如果还有送不出去的,他就硬下心肠把小狗轰走。母狗在失去儿女最初的几天里会焦灼不安,尤其是晚上就一阵阵地吠。那时他就会陪着狗,伸出手来让狗去舔,然后絮絮叨叨地说:你就认命吧,狗有狗命,人有人命。我的命里就该没有儿子,大雨都走了,你是条狗,这就是你的命,认了吧……
狗在他的絮絮叨叨中,渐渐地安静下来了,时间一长也就习惯了没儿没女的生活,忠诚地绕着王青贵的膝下跑来跑去。
小兰也认命了,刚来到山上那会儿,她才二十出头,水灵滋润,现在她已经老了。山风把她的皮肤吹得粗糙不堪,一双手也硬了。
一年四季在山下那片荒地里忙碌,春天播种,夏天侍弄,秋天收割,地是荒地,肥力不足的样子,长出的庄稼也是有气无力的,总是不能丰收。小兰还要不时地到山里采些野货,春天和夏天是野菜,秋天会有一些果子,这些野货自己是舍不得吃的,都背到二十里外的供销社卖了,换回一些油盐什么的,有了这些日子就有滋味。
大雨那天夏天跟父亲去了吴市,那次是儿子第一次出远门。她站在山上,望着一大一小两个身影在她的视线里消失。第二天,她仍站在山上等待着一大一小的两个身影回来,一直等到天黑。第三天,王青贵抱着儿子踉踉跄跄地出现在她的面前,她看到儿子就瘫倒了。
王青贵一遍遍地冲她叨叨着说:车为了躲头牛,就这了,你看就这了……
她那次在炕上一躺就是几个月,人都变形了,头发白了一层。
他们的儿子大雨被埋在山脚下,那块荒地的头上,这是小兰的意思,这样她每天到地里劳作就可以看到儿子。
小兰老了,他也老了。
每天,她去地里干活,累了歇了都会坐在儿子身边,轻声细气地说:大雨呀,妈在这儿呢。你热不热、冷不冷啊,想妈了,就睁开眼看看妈吧。
每逢儿子生日那天,小兰也会在儿子坟前坐一坐,他陪着。
小兰就说:大雨,今天是你的生日啊——说完,从怀里摸出一个煮熟的鸡蛋,放到坟头的草里。
小兰又说:大雨,你平时就爱吃妈煮的鸡蛋,今天你过生日,就再吃一个吧。
说完,小兰就呜呜地哭。他蹲在那里,眼泪也吧嗒吧嗒地落下来,砸在草地上。那条狗蹲在一边,似乎懂得人的悲哀,它也眼泪汪汪的,平时它是大雨的伴儿,大雨没了,它的伴儿也没了。
更多的时候,王青贵都会坐在山头上呆呆地往山下望,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那天,他又坐在山头发呆时,看见小路上来了几个人,中间还有两个军人。他一见到军人心里就跳了一下,他缓缓地站起来,目光迎着来人。待那些人走近自己时,就有人介绍说:这就是王青贵。
两个军人向他敬礼,他也举起右手敬礼道:报告首长,我是县独立团五连三排排长王青贵。
两个军人上前就握住了他的手,很感动的样子。其中一个军人说:王青贵同志,这么多年让你受委屈了,我代表一八二师的官兵来看你了。
一提起一八二师,王青贵的眼泪就哗哗地流了下来。这么多年,他想着一八二师,念着一八二师,现在终于盼来了。他心里说不清是什么滋味。
原来一八二师所在的那个军,整理军史时发现了当年的一张军分区的报纸,那张报纸记录了独立团和野战军解放高桥的全部经过,那上面提到了王青贵,还有一张他把红旗挂在水塔上的照片。看到这张报纸的不是别人,正是当年一八二师的唐师长,他还记得王青贵找到一八二师的情景,那时没凭没据的,组织不好给他下结论。现在终于找到了证据,**长就派人到地方上来解决王青贵遗留的问题了。
民政局的人递给了王青贵复转军人证书,然后拉着他的手说:这么多年,让你受委屈了。
王青贵看重的不是那纸证书,他激动的是他终于找到了组织,组织终于承认了他,以后他就是有家可归的人了。
那次领导征求他的意见,想让他下山,给他找一份力所能及的工作,他想都没想就拒绝了。这么多年,他在山上已经习惯了,他离不开他的战友,也离不开山下躺着的儿子。
现在地方上的领导每逢年节,都会到山上来看望他,带来一些慰问品,还有补助金。每次有地方上的领导来,他都用敬礼的方式迎接这些领导,走的时候他用敬礼相送。他不会说什么,也说不出什么。他骄傲自己的身份,他现在有权利敬礼,因为人们承认他是一名军人,是一个士兵。
晚年
在以前,没有人相信他是个老兵,甚至怀疑他是个逃兵时,只有小兰一个人坚信他。当他站在墓地上向战友们敬礼时,小半站在他身后瘪着嘴说:谁说你不是老兵,你是最后一个老兵。
这么多年了,小兰一直让他感动,她和他一同在坚守着阵地。
大雨的突然离去,似乎伤了两个人的元气,尤其是小兰,她的身体和精气神儿真的是一年不如一年了。她恍恍惚惚地总觉得大雨还活着,每天起床时她都要喊一声:大雨起来了,太阳都晒屁股喽。然后就坐在那里发呆。
他们的儿子就埋在山下,大雨走了,小兰的魂儿也走了,她整个人如同梦游似的穿梭在山下和山上。
王青贵更多的时间里,停留在墓地里,这揪一把草,那铲一锹土,嘴里不停地叨叨着:看看吧,小潘,你屋前都长草了,我来帮你拔掉,这回敞亮了吧……
小说推荐
- 石钟山自选集Ⅰ——男人的天堂
- 石钟山自选集—男人的天堂石钟山著 作者:石钟山著所写的《石钟山自选集—男人的天堂》无弹窗免费全文阅读为转载作品,章节由网友发布
- 都市言情石钟山著完本
- 最新章:第五章
- 石钟山自选集Ⅱ——大院子女
- 石钟山自选集—大院子女石钟山著 作者:石钟山著所写的《石钟山自选集—大院子女》无弹窗免费全文阅读为转载作品,章节由网友发布
- 都市言情石钟山著完本
- 最新章:第十一章
- 石钟山新作:天下兄弟
- 《天下兄弟》系当代著名作家石钟山的又一长篇力作。小说讲述的是上个世纪60年代三个兄弟成长的故事。一对孪生兄弟刘栋和田村呱呱坠地,出生在一个艰难的年代艰难的家庭,为了两个小生命的生存和成长,亲生母亲忍着母子分离的痛苦和养母分别抱养,从此天各一方,两位母亲、两个家庭,从此开始两种完全不同的生活。两个孪生
- 现代文学未知连载中
- 陈忠实自选集
- 陈忠实的作品具有浓郁的生活气息,带着泥土的味道,或幽默,或冷峻,对中国社会的各个角落和各色各样的人进行了深刻的描绘 本书精选和节选了他的各类代表性作品,包括长篇小说《白鹿原,中篇小说《康家小院《蓝袍先生《四妹子,短篇小说《信任《到老白杨树背后去,散文随笔《告别白鸽《原下的日子》等篇章,全面展示了陈忠
- 都市言情陈忠实完本
- 最新章:对话关于四十五年的答问
- 王安忆自选集
- 王安忆是中国当代文学一个独特而丰富的存在,始终以一种顽强坚韧的姿态,畅快地书写着她的人生体验、精神历险和生命向往 本书精选了王安忆的各类代表性作品,包括中篇小说《小鲍庄《小城之恋《叔叔的故事《我爱比尔《文革轶事《隐居的时代;短篇小说《招工《酒徒《天仙配《黑弄堂;散文《剑桥的星空《华丽家族》等篇章,全
- 都市言情王安忆著完本
- 最新章:附录 王安忆主要作品出版年表
- 梁晓声自选集
- 梁晓声的创作风格是现实主义的英雄化风格,现实主义的平民化风格,现实主义的寓言化风格 他的文字兼具作家、学者、思想者等多个维度,深受广大读者喜爱与推崇 本书精选和节选了梁晓声的各类代表性作品,包括长篇小说《雪城,中篇小说《今夜有暴风雪《母亲《老师《黑纽扣《白发卡《红磨坊,短篇小说《这是一片神奇的土地《
- 都市言情梁晓声完本
- 最新章:附录 梁晓声主要作品出版年表
- 刘醒龙自选集
- 刘醒龙总是执着、谦逊地行走于他的艺术世界中,总是能够避开流淌于生活表面的泡沫,看取生活的真相,把民间底层人们的精神和灵魂真实地表现出来,以坚硬的抗争和如水的柔情给人以深深地感动 本书精选和节选了刘醒龙的各类代表性作品,包括长篇小说《天行者,中篇小说《分享艰难《挑担茶叶上北京,以及散文《天香《去南海在
- 都市言情刘醒龙完本
- 最新章:青铜大道与大盗
- 全球神选之只有我选择木叶
- 徐海一觉醒来穿越到了一个全民神选的世界在这个世界,危机随处可见,所有人都可以进入副本选择跟自己提升自己的方式而这里的副本全部都是他熟悉的各个动漫或者电视剧电影中的世界 比如:火影,海贼,龙珠等等。徐海满面对无人选择的木叶,摩拳擦掌,一步步向世人证明,没有废物副本,只是你们的眼光不行 作者:隔壁老五h
- 玄幻小说隔壁老五hx连载中
- 最新章:第221章 记者围堵
- 西游:开局让观音选择三个石猴
- 卷小帘穿越西游,成为了卷帘神将 让人遗憾的是,尽管卷小帘为玉帝立下汗马功劳,但是提出取经换个人时,却提前几百年被玉帝打落流沙河,每七日受尽飞剑穿心之苦 终于反套路系统来了,卷小帘发誓,有我在取经能成功,我喊在座的各位叫爹 水帘洞前,卷小帘化身河神:年轻的观音菩萨哟,你掉的是这个金(混沌魔猿)猴子,还
- 玄幻小说就是喜欢吃肉连载中
- 最新章:第五百三十四章最后一章(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