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冰心在玉壶

第106章


他叹了口气,一饮而尽,才低低道:“连酒都冷了。”
  “热肠喝冷酒,点滴在心头。”展昭轻轻道,他不知怎么,就想起当初在清韵山庄时,也是象现在这般四个人坐在桌旁。
  “我哪里是什么热肠,根本就是酒入愁肠愁更愁。”宁晋咕哝着。
  莫研笑嘻嘻地看向展昭,奇道:“原来你们契丹人也懂得这话。”不待展昭回答,她侧头想了想,“也对,你们契丹人整日骑马狩猎,习武练箭,便和江湖中人差不多,难怪有此江湖豪情。”
  宁晋斜睇她,没好气地问道:“接下来,你是不是又想说,这种江湖豪情我是不会懂的?”
  “难道你懂?”莫研好笑道。
  “你若以为我不懂,我便是懂了也白懂。你若以为我懂,我懂还是不懂,又有何妨?”宁晋把一段绕口令般的话说得很顺溜。
  莫研挠挠耳根,显然没听明白他究竟想说什么。
  展昭却听懂了,或者说,他早已看懂了。
  “莫姑娘,”他艰涩开口,也不管莫研听了这称呼如何皱眉,仍淡淡地说下去,“说起来,展昭已死了三年有余,你实在犯不上再为他守下去。”
  莫研静静地侧头注视着他,良久,才开口缓缓道:“耶律大人,你救过我大哥,而且今天你是客,按理说,我不该对你有所冲撞。不过……”她顿了顿,语气微微透着寒意道,“你也管的太多了吧。”
  本以为以耶律菩萨奴的性情,听到这等话,早就该拂袖而去。可他却不偏不倚地盯着她,慢慢道:“你以为你这样做,展昭就会高兴么?”
  “就是啊……”宁晋居然还在旁慢条斯理地点着头,庆幸终于有人说出了自己想说而一直不敢说的话。
  莫研轻咬着嘴唇,紧盯着展昭。
  “你们当日成亲,何等草率,其实也作不得数。何况,你们也未有夫妻之实,你接着作你的莫姑娘岂不快活自在。我相信,这也是展昭所愿。”展昭语气淡然,似乎说得轻轻巧巧,实则胸中如冰侵炭焚,万般苦痛难以言语。莫研来辽时日不会多,也许待她回宋之后,两人便再无相见之日。以他的身份,像今夜这般相处的机会恐再难得,故而这番话要说出口虽是千难万难,可他却不得不说。
  “未有夫妻之实?”宁晋闻言愣住,瞪圆眼睛看向莫研,他还一直以为……
  看上去,莫研的牙根都要咬碎了。
  半晌,她才从牙缝中挤出一句话来:“你怎么知道我们未有夫妻之实?”
  “当时展昭尚有伤在身,我想他并非鲁莽之人。”展昭明知此言伤她,却仍旧逼着自己淡淡道来。
  此事被人这般明明白白道来,饶得是莫研,也觉难堪异常。
  “你太多事了,耶律大人!我与大哥之事,与你有何相干?”她腾地起身,怒容满面道,“恕我不能相陪,这桌酒菜你吃完请自离开。”她因气得头脑发胀,只想着快些离开,走路也不怎么留神,刚迈出一步,便被自己的椅子腿袢到,一个踉跄欲摔下去……
  旁边的展昭眼疾手快,忙伸手扶住她。
  他的手正握住她的。
  那瞬,莫研身体一僵,定在当地。
  这温暖的触感,她再熟悉不过。
  那是一种熟悉到几乎会让她落泪的感觉。
  她缓之又缓,慢之又慢地抬起双目,眼中泪光浮动,期待着能看见那张日夜思念的面容……
  耶律菩萨奴注视着她。
  她的手紧紧地抓住他的手,几乎深嵌进去。
  她也怔怔地看着他,然后眨了下眼,眼泪唰一下涌出来,顺着脸庞滴下。
  是因为契丹的酒么?她茫茫然地想着:所以自己会有这种错觉,竟然把眼前这个男人当成了大哥。
  可他的手,分明就是……
  即使她现在能看见他的脸,却仍然不愿松开他的手。
  “丫头,怎么了?伤在哪里?”宁晋忙跳起身来,瞧莫研神色不对,还以为她把脚扭了,估计还是很严重的,否则怎么会哭。
  他这一出声,展昭率先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忙就要抽回手来,一抽之下才发觉莫研握得极紧,只得用力再抽,却是怎么也抽不出来。
  “大哥、大哥……”她低低喃喃道,改用双手紧紧拉住他的手。
  那一声声的亲切之极呢喃,宛如一把把的利刃直刺入展昭心中,痛得恨不能大喊大叫,偏偏又不能表露半分。
  “糟了,这丫头怕是又喝多了,像那天似的发起疯来。”
  见耶律菩萨奴似乎被莫研吓呆,愣愣地只知站着不动,宁晋只得朝吴子楚使了个眼色,要他拉开莫研的手。
  那手却拉得十分的紧,吴子楚拉不开来,便改为去掰手指。
  一个,两个,
  三个,四个,
  ……
  饶得吴子楚武功不弱,为了掰开莫研的十根手指头,而又不能伤着她,也着实是费了一番功夫,足足花了一炷香功夫才总算结束。宁晋忙命人送莫研回去休息。
  展昭的手上明明显显地留下几道殷红的印子,高高地肿了起来,他却无知无觉。
  倒是宁晋见了他的手,抽了口凉气,拍拍他肩膀,劝慰道:“耶律大人莫怪,这丫头自来如此,疯疯癫癫惯了,前儿晚上还闹了一回呢。来来来,咱们再吃些菜。”
  展昭木然坐下,目光犹留在莫研离开之处。
  宁晋絮絮叨叨地招呼他吃菜。
  “你既然喜欢她,这些年来为何不娶了她?”展昭突然朝宁晋怒道。
  “我也想,可是……”宁晋叹口气,“这种事,还得讲究个你情我愿,不是么?” 
第十三章
  
  次日便是启程往广平淀的日子。
  莫研骑在马上,她病既然已好,自然不愿再闷在马车内,况且天气虽冷,却也还算晴朗。
  几朵白云悠悠闲闲地飘来荡去,与地上的雪相映成趣。远远的,还能看见成群的牛羊在积了雪的草地上慢吞吞地闲逛,间歇着传来牛鸣羊叫。
  拢了拢脖颈处的皮领,莫研收回左顾右盼的目光,又瞥向眼队伍前的耶律菩萨奴。
  展昭虽行在队伍,但心思全都挂在身后不远的莫研身上,直觉的,他就知道她正盯着自己在看。
  这使得他犹如芒刺在背,唯恐自己露出一星半点的破绽被她看穿。他有信心瞒过所有人,但对于莫研,他没有……她本是他最不设防的人,现在却成了他最应当骗过的人,这份无奈,着实令他痛苦不堪。
  看了半晌,莫研轻轻叹了口气。
  也不知怎得,自昨夜后,她明明知道是自己认错了人,把耶律菩萨奴当成了大哥。可再看见他,她却仍旧无法挥去那种错觉,甚至是觉得越看越像。她愈是想看清楚他来说服自己,可看着他的背影,那身量、那体型,似乎都愈发的熟悉起来,偏偏他又确实是耶律菩萨奴。
  “再这么下去,我非得疯了不成。”她烦躁地挠挠耳根,所幸催动马匹,往前奔去。
  展昭听见身后急促的马蹄声朝自己而来,心中一紧,自然而然想到的就是莫研。果然,不过是转念之间,莫研已经到了他旁边。
  “耶律大人,我们得走几天才能到广平淀?”
  莫研放缓马速,与他并辔同行,同时没话找话道。这也是她为了治自己胡思乱想症的一个方法,说来很简单,要破除幻觉,那么只有认清真相。她认为只要自己与耶律菩萨奴越熟,自然就会清清楚楚地区别出他是耶律菩萨奴,便不会再将他遐想成大哥。
  “三、四天吧。”
  展昭连头都未转一下,不是他不想,而是他不能。
  “广平淀好玩么?”仍旧是没法找话。
  展昭不答,转向另一边,沉声将文官熙和唤过来:“莫姑娘问广平淀好不好玩,你给她说说吧。”
  “莫……”文官熙和策马过来,朝莫研笑道,一看她脸色,连忙改口,“不,展夫人,您想知道广平淀的事,那真是巧了,我从小就是在那里长大的……”
  莫研漫应了声,斜瞪了耶律菩萨奴一眼,后者仿若没看见。
  “那儿吹沙成山,大大小小的沙坨深可淹过膝盖,车马过处,不留痕迹。”熙和犹在津津乐道。
  “怎得听上去像大漠?”莫研奇道。
  熙和笑道:“就知道姑娘……咳咳……展夫人会有此问。那里与大漠并不尽相同,因有大片水泽,水中有肥美鲜鱼,水泽旁草木众多,是个极好的去处。”
  “这天气,水都该冻起来了吧?”
  虽看上去莫研听得饶有兴趣,可她策马行进时,始终不会拉下耶律菩萨奴半个马身,一直就在他身旁。展昭能清清楚楚地听到她的声音,又是喜欢又是烦愁,只觉得她一言一行对自己而言都是弥足珍贵。
  “应该是冻起来了,但结的冰层都不会厚,薄薄的一层。闲暇时,在冰面上凿个小洞,待鱼儿上来透气时,便可将它钩起来。”熙和娓娓道来,带着几分得意的神情,“皇上和殿下,连南院大王都喜欢这玩意。虽然春天在鸭子河也可以凿冰钩鱼,可与在广平淀又有所不同。”他故意顿了顿,想等着莫研问为何不同。
  莫研却只是“哦”了一声,什么都不问,弄得他甚是无趣,只得由自己来问:“你知道有何不同么?”
  “那肯定是因为鸭子河上鸭子太多,把鱼都吃得差不多,所以钩也钩不到什么鱼。”顾名思义,莫研理所当然道。
  如此回答,展昭听得暗自微笑,这种感觉已许久不曾有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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