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晓声自选集

美丽姑娘 四


    几天之后,东风旅馆的服务员小郝,把一个新来乍到的青年介绍给全体服务员。小郝最后说:“该给你介绍介绍古兰丹姆啦”
    “古兰丹姆?”那青年又好奇又感兴趣。
    “嗯!”小郝认真地说,“就是电影《冰山上的来客》里那个古兰丹姆,可不是那个真的,而是‘眼睛后面有一双眼睛’的那个!”
    他们边说边走,来到理发室。“美丽姑娘”突然见到那青年,愣住了。那青年不是别人,正是王志松。王志松自然也愣住了,奇怪地嘟哝了一句:“你?古兰丹姆?”小郝耸耸肩,看看他,又看看她:“早知道你们认识,我就不多此一举了!”很识趣儿地转身走开了。
    王志松红着脸,喃喃地开口说:“小徐同志,你,夹在那本书里的信我看了。你,给我出了一道严肃的课题。你,在信上写着你深深地爱我。可是我,我觉得……”
    她却异常冷静地,不,简直可以说是冷漠地回答:“第一,请你原谅我的唐突。第二,请把我的书和信还给我。第三,我今后不愿同你有任何来往,也请你能够自尊!”
    “你……”
    “现在请你离开这里吧!不要影响我工作!”
    小伙子感到一种从未经受过的奇耻大辱,一阵冷气从心底升起,他使劲儿咽了口唾沫,定定神,转身而去。
    我们的“美丽姑娘”也是在一种极其烦恼的心情中度过了这一天的上午的。书和信又回到了她的手提包里。书,当然不是什么《数学》,而是一本《新式家具式样图》。信,是在上个星期六的晚上搜索枯肠“创作”出来的。但交给王志松的决心,却是在走出工人文化宫的一路上才下定的。此刻,她心里恨恨地咒骂他:“这个卑鄙的小骗子!天字第一号的伪君子!什么老干部、高干疗养所,见他的鬼!哼,差一点点被骗了呢!”她从镜子里望着自己美丽俊俏的脸蛋,想到自己今年已经二十五岁了,不禁分外伤心。眼见身旁许多并不漂亮的姑娘都纷纷寻找到了幸福美满的爱情,自己却仍像一只无伴的孤独的小鸟!
    突然,我们的“美丽姑娘”又从镜子里发现理发室的门窗外有一双戴眼镜的眼睛,正隔着玻璃向她注视。接着,一个又瘦又高的男人轻轻推开门走了进来,矜持而彬彬有礼地朝她弯了弯身子。“快下班啦!”她没好气地说。“不,我不理发。”那人微笑了一下,“我有事儿想问……”“有事儿到问讯室去,这是理发室!”她简直恼怒起来。那人十分意外,惊愕不已,后退着出去了。几乎是同时,服务员快嘴小王走进来,求“美丽姑娘”给剪剪发。小王刚坐到椅子上,便问:“那小伙子来干什么?”“小伙子?”她嘲讽地反问,“没见着!”
    “当然是小伙子啦!四十岁以内没结婚的男人都是小伙子嘛!何况他才三十六!”小王用一种很权威的口吻说,还特别强调那个“才”字。“结婚?看他那德行!像只面拖虾!”“我看他对你可挺注意呢!经常偷偷地打量你,还向我探问你今年多大岁数啦,结婚没有,工作表现怎样,问得怪详细的!”“哼!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人不可貌相呀!人家是北京一个话剧团的导演呢!”“导演?吹牛!”“美丽姑娘”心中对王志松的恼怒又被挑了起来。“真的!我给他登的记嘛!咱们郝主任临去开服务质量会之前还向我交代过,说有位导演要到这里来修改剧本。我亲眼看见他拿着厚厚的剧本,一个人在房间里哇啦哇啦地朗诵,还比比画画的没完!不是他是谁?”“美丽姑娘”不由自主地停下手中的剪刀,轻轻咬住了下唇。“听郝主任讲,他父亲还是个什么局长呢!”“美丽姑娘”急切地问:“那,你都对他讲了我一些什么?”“我……当然挑好的说啦!哎呀,死丫头,你心跑到哪去啦!都快给我剪成分头啦!”
    小王走后,“美丽姑娘”的一颗春心又一次被搅乱了。她借着帮小郝换被单儿的理由,敲开了那位导演的房门。“面拖虾”果然在很有激情地朗读剧本,见她进来,分外殷勤地笑着说:“徐美丽同志,我自己来换吧!”“美丽姑娘”心中一动,啊,他已经知道了她的名字!她明眸一闪,不露齿地微微一笑,一边换被单一边撩起眼角偷偷地打量他:眼镜,证明有学问。秃顶,勤奋的象征。三十六岁,年纪是大了些。不过,大有大的长处,社会经验丰富,迟发的爱情更真挚。中外无数大作家、大艺术家也并非美男子!
    导演兼剧作家踱到她面前,一双不大的眼睛透过眼镜片盯着她,亲切地问:“美丽同志,今年多大岁数了?”“二十……七。”她有意把年龄说大了两岁,为了使她和他在年龄上更接近一些。“谈过恋爱么?”“这……”她摇摇头。我们的“美丽姑娘”尽管饱经爱情沧桑,但却永远表现得像初恋的姑娘们一样含娇带羞,令人怜爱。导演兼剧作家又缓缓地开口说:“美丽同志,能够偶然结识你,我真高兴!我,很喜欢您,喜欢您的性格,喜欢您的形象……”“美丽同志”,称呼多么亲切!他开诚布公地表示喜欢我,多么坦率!“美丽姑娘”不无愧悔地说:“请您原谅,刚才我……”
    “没什么,没什么,那正是你性格的表现么!”他忽然看看表,“哎呀,真遗憾,多想跟你再谈一会儿!可是,我得立刻去买飞机票了。因为,我今天晚上就要回北京!”
    “什么?今晚就走?您为什么走得这样急呢?!”“为了工作嘛!”“那,您什么时候再来呢?”她恋恋不舍地盯着他,希望她的目光能将他挽留住。他笑了,挠挠秃顶:“情山常在,谊水长流,也许我们很快就会再见面的!”
    当“美丽姑娘”离开这个房间时,心里就像有十来对小兔在翻腾一样纷乱。她忽然有了主意,从手提包里翻出写给王志松的那封信,将“王志松”三个字撕掉,拿起笔,他姓什么叫什么呢?她美丽的大眼睛眨动了几下,落笔写出“我深爱的导演兼编剧同志”几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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