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侬的歌

11 第十一赏


我当然没有回酒店等着秋鹏派来的人将我接到上海更豪华的牢笼里。我在黄昏中踏上朱家角的石砌小路,又在黄昏中踏上离别的归途。
    路过放生桥的时候,我伫立其上望着潺潺流动的水面,思绪不经意间飘到了跳河的那晚。放生桥下的一梦,我此生难忘。只是,此生,我还有泪吗?若有,谁是那能看到的人?
    唯一澄净如玻璃珠子的眼眸在我眼前一闪而过,我摇头轻叹。这样的双瞳也能隐藏那么多谎言,真不知还有没有可以相信的真实。
    河边,游人依旧戴着亘古不变的帽子跟随导游走马观花,居民仍旧聚在一起沏壶茶打上一整天的牌。一切都不曾改变,再过千年或许还是如此。
    来到这里的时候是四月,此刻却已是初夏。我来时穿的衣物已经稍嫌厚重,在许多人的诧异眼光中坐上大巴最后一排,朱家角在我眼中渐渐消失,终于不见。
    到达上海已是黑暗笼罩霓灯初上,我孑然一身在喧闹的街道游荡。该如何安置自己?我努力搜索记忆中熟悉的人,竟没有一个是我可以在这样狼狈的情况下去投奔的。
    有了,梅子!
    我眼前一亮,从包包里翻出被揉皱的名片奔至电话亭拨动号码。
    几声响动后梅子的声音伴随着吵杂的音响传了过来:“喂,喂,我是梅子,你是谁啊?”
    我迟疑着,不知道该说什么。
    “喂,再不讲话我就挂了啊!”
    我一阵慌乱,刚忙对着电话喊道:“是我,伍语侬。”
    “谁啊?”她没有听清楚。
    “伍语侬。”我加重了声音冲着电话喊着。
    “语侬?”她的声音里充满了惊奇,我几乎都能想像得到她的表情该是多么的不可思议难以置信。
    一个小时以后,我身在江苏路一幢陈旧的房子里,手足无措的望着热情为我张罗住处的梅子。
    电话打给她的时候,她正陪着老公应酬生意上的朋友。梅子几乎是放下工作开着她的白色POLO抛下老公朝我飞奔而来。我实在是诚惶诚恐,竟不知我四年的疏淡三年的音讯全无却也无法阻断她对这段学生时代友谊的珍视。
    伍语侬,或许是你自持惯了,竟瞧不起除己之外旁人的情感么?
    我的嗓子有些哽咽的沙哑,低声道:“梅子,谢谢你。”
    梅子正在打扫我今晚落脚的宿舍。这里离她的公司不远,是老板提供给没有住房的职员租金便宜的宿舍。房子很简单,三室一厅的老式结构。我这间朝南,刚好前几天住在这里的女孩儿按揭买了房子欢欢喜喜的搬走了,如此,才有了我今夜栖息的地方。
    “谢什么!你可是大学四年的同窗,睡在我下铺的姐妹!跟我客气什么!”梅子白净的脸庞不知为何此时看起来竟有一股子关东大侠的仗义,浑身正气凛然。
    “可是……”
    “没什么可是的。”她还要唠叨些什么,口袋里的手机急促的响了起来。“喂,”她对着电话另一边安抚:“好了好了,知道了,我马上就回去。别急别急啊!”想来是她老公在催促吧。
    “梅子,你回去吧,这里已经很干净了,我自己收拾的来。”
    “这样啊,好吧。”她把电话塞进口袋,一边向外走一边交待:“明天我来接你去公司面试,放心,你一定没问题。对了,住在这里的还有公司的阿诺和绣绣,他们两个大概还没有回来,我会打电话给他们的。我走了啊,冰箱里什么都有,你自己弄些吃的。走了啊,明天早上早点起来啊!”她终于消失在楼梯的转角,一阵风似的离开我的视线。
    她真的很幸福啊!大学毕业,谈一场顺风顺水的恋爱,结一场和和美美的婚礼,从此嫁做人妇柴米油盐酱醋茶的过活。幸福的定义从来就是这一种,通往其的康庄大道比通往罗马的还要多。我却永远也无法到达。
    站在满室方便面果冻以及各种零食残骸堆积成山的客厅里,我正在考虑要不要打扫一番,算是对我的突然入住给两位素昧谋面的室友一个友好的见面礼。‘砰’的一声,我身后紧闭的两扇门打开了一间,我赫然转身,从里面走出来一个睡眼惺忪的男人,浑身□□,只穿了一件CK的白色三角裤。
    他径直送我身边走过,进了卫生间竟然连门都不关。里面传来了哗哗声,这是我第一次亲耳听异性如厕,那粗鲁的声音令我大窘。他洗了手,从我面前再一次睡眼惺忪的走回房间。朝里走的时候他似乎踢到了什么东西,发出了‘唉呦’的闷哼声。然后,门‘砰’的一声关上,宿舍里恢复了之前的静默。
    他是谁?阿诺还是绣绣?应该是阿诺了,绣绣的名字一听就是女孩的。
    门外传来一阵钥匙的叮咚声,绣绣回来了吗?
    一个穿了可爱T恤女孩走了进来,看到我以后面无表情。大概在眨了三次眼睛之后,她转身冲进了阿诺房间。
    “死阿诺!跟你说过多少次了要是兽性大发了就自己带着妞到旅馆去!实在不行,随便哪个酒吧的卫生间随你想怎么干!冲洗方便还有免费的卫生纸用!你居然敢把人给我带回宿舍来?你想死啊!”她一边说大概还动了手。一时间阿诺被她追打的满屋子跑了起来。
    “你有病啊!谁知道这个女人是谁啊!”几近□□的阿诺怒喊。
    “还不肯承认!死阿诺,做了还不敢担当,算什么男人!我绣绣顶瞧不起的就是你这样的男人!你别跑,给我站住。”
    他们两个你追我逃上窜下跳令我眼花。
    他们是因为我而争吵吗?我啼笑皆非。
    正当他们难解难分之时,不知是谁的电话铃声响了起来。绣绣停下来,恶狠狠的说:“你等着!”然后看了一眼来电显示,凶狠的面孔变戏法似的变做了可爱甜美的神情。“喂,梅子姐,这么晚跟老公在哪里甜蜜呢?啊?”她抬起头迅速看了我一眼,“哦,哦,嗯,我知道了,你放心吧。”
    “你是伍语侬?”她小心翼翼的问。
    “是。你好。”我微笑望着眼前的迷糊女孩儿,回答道。
    “你看,我说过她跟我没关系吧!”阿诺委屈喊着。
    “你还有脸说,用下半身思考的家伙!”绣绣仍然不依不饶。“要不是你平时见到美女眼睛就移不开,总是偷偷带女孩回来过夜,我怎么会误会我师姐呢!师姐,你说对不对?”
    她叫我师姐?难道就是梅子说的那个很崇拜我的小学妹?
    “对。”我点点头,“我要休息了,你们也早点睡吧。”说完,转身回到小屋。
    门外,两个年轻人充满了火药味的争吵再一次掀起。吵吵闹闹了好一会儿。
    我蜷缩在陌生的被中,心里蓦然对门外鲜活的争执声升起感激。这股年轻的肆无忌惮和神采飞扬来得如此及时,在我最最狼狈最最容易陷入心痛中的时候成功牵引了我的注意,使我不再有多余的精力自怜自艾。
    关上灯,窗前有一株茂盛的梧桐在风的摩挲下瑟瑟作响,树影摇曳投注满室。我长呼一口气,紧张了一天的神经这才放松下来。
    满身的伤痕此刻全部发作,我在沉沉睡意和阵阵酸痛中阖上疲惫的瞳。
    晚安,上海。晚安,语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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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后来的面试果然如梅子说的那般顺利。见过中年发福的出版社老板,几个简单的问题就结束了面试。事实上,我甚至都没有机会说什么,梅子变成了我的发言人。她滔滔不绝的将我夸成了一个文采杰出目光敏锐的人。地中海头型,肥唇,啤酒肚,带着一副眼镜的老板大概被她说晕了,甚至不去质疑为什么我毕业三年居然没有任何工作经验。
    不论怎样,我有了生平第一份真正意义上的工作。我几乎是怀着无限感激坐在属于我的办公桌前,手指轻轻碰触着上面的每一件物品。电话,电脑,文件夹,笔筒,它们一个个看起来普通平凡,却令我感到生活的真实。过去的三年我一直生活在虚幻中,我在真空里飘飘浮浮,从来没有感受过脚踏实地的沉重。
    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是的,不能承受。
    渐渐的,我的办公桌上有了我用第一个月的工资买来的水杯,有了画着插图潦草写着每日工作安排的笔记本,有了从不知名的小店里淘来的小熊布偶,有了一切以前我从不觉得稀罕的东西。想起豪华公寓中那些精致昂贵的水晶摆设,我总是淡淡一笑。过去了,脱轨的时光都过去了。
    千秋世纪的秋鹏,MQN的唐唯一,朱家角的古宅,哥特堡的迷醉,放声桥下的一梦。这些,都是我的梦魇,梦醒了,傻女孩仍旧过着平凡简淡的人生。就连安徒生的笔下都会有飞身跃入大海幻化为无望泡沫的美人鱼,我又怎敢不在凋谢之前选择作一株坚强的杂草。
    然而我天性的苍凉和疏淡却是改不掉了。公司的同事私底下给我起了个别称——冰语。因为除了必要,我平时几乎不说什么话。冰语两个字我倒是挺喜欢的,后来用做了MSN的名字。
    这份工作给我的惊喜是巨大的。它用铺天盖地文字席卷了我,不给我分毫喘息的余地。我的职责是在其中挑出罕有的珍珠。虽然常常碰到看了让人喷饭的作品,但我仍是满含着敬意去喷饭。
    宿舍在我能力有限的情况下显露出了伍语侬喜欢的风格。从宜家欢欢喜喜买回来的原木家具是我亲手组装的。窗帘、床单、被罩用的苏格兰格子布是我打听了地址,钻过这个城市比蜘蛛网还要复杂的地铁线公车线从纺织市场用很便宜的价格买下的。现在,空荡的书架渐渐有了我喜欢的书去填满。每到周末,我总是采回一些叫不上名字的杂草放进玻璃瓶中,任阳光穿透过来折射出七彩的踪迹。我还从跳蚤市场上发现了一个价格很公道的晚清瓷盆,里面放了些貌不惊人的土色石头和一只温吞吞的绿毛龟。
    小白是黑色狸猫,那这只绿毛龟自然要叫小红了。呵呵,算是我对小白临走前的眷恋付出的想念吧。
    生活波澜不惊的过着,我和千千万万个普通的公司职员一样,早晨匆匆忙忙的起床上班,在办公桌前冲杯悠然咬片燕麦面包开始一天紧张的工作。晚上充实而疲惫的回到小窝,跟宠物自言自语一番,听听音乐看看书,睡觉前发一会儿呆,在不知不觉中入梦。
    我的梦杂乱无章,秋鹏仍然是当仁不让的主角。我告诉自己不要急,总有一天,他会离开我的梦魇,消失的无影无踪。
    可是,我忘记了他是一个三十六岁,事业有成优雅成熟的男人。这样的男人,我想要忘记,却总是有人惦记的。
    回到上海第一次胸口疼痛是在一个懒洋洋的午后。刚刚用过简餐的同事们不知何时聊起了怎样嫁个金龟婿的话题。绣绣最夸张,她高高跳起来从办公桌上拿了一本杂志,然后对着所有人大声说:“找男人当如此!”
    阿诺吹了声口哨,讥诮道:“那是一个已婚男人,早已经是别人的囊中之物。”
    “那又怎么样!如果能跟他有一夜浪漫的邂逅就足矣。结不结婚有什么关系呢?”
    “咦,前一段好象听说他女儿一刀把他老爸的情人刺死了。”不知谁冒出了一句。
    我正在喝茶发呆,这句话毫无防备的痛击过来。‘当啷’,我的茶杯掉落在冰冷闪亮的花岗岩地板上,粉身碎骨。
    所有人都看着我,梅子愣了一下赶忙走来帮我收拾。
    “语侬,你烫到手了。”
    “嗯?哦。”我这才知道自己的手腕红肿一片,火辣辣的生疼。
    “愣着干什么,快点去卫生间用凉水冲冲。”梅子推了我一把,我这才仓皇的朝卫生间走去。经过绣绣桌旁,我清楚看到了身穿杰尼亚的秋鹏在杂志封面上若有所思,那身跳脱的太空灰西服被他很好的压制了,衬托着秋鹏的坚毅阳刚。
    走进卫生间,我蜷缩在马桶上,紧紧包裹着裂开的伤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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