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淮山酒楼是京城最大的酒楼,平日里车水马龙、奢宴流商不提,据说仅是一道淮山名菜的价钱就足够寻常人家一年的花销。就连当今皇后也对其青睐有佳,不时会招大厨进宫侍宴。而雪山门的丘如雪掌门,今日正在这里举办自己的六十大寿。
丘大掌门在江湖上素有盛誉,除开他是雪山门一派之尊这个原因外,另外一个广为人知毛病,就是爱财,他从来不放过任何一个敛财的良机。
而做寿,无疑就是名正言顺敛财的绝佳机会。
此刻,蓝敛玉正带着其他弟子在门口迎接客人,他一边焦急地四处张望,一边努力忽略师弟们的私下窃笑。怎么就不见小师妹的影子呢?
此时的沐小鱼正窝在淮山酒楼厨房的角落里,一本正经地对敏儿训话:“你拿着这个盘子,看我的眼色。我对你使一个眼色,你就将盘子打开,亮出宝贝来。我们今日一定要好好出一把风头,让那帮势利鬼知道我沐小鱼也不是每次都是吃白食的!”
敏儿瞥下嘴角,“有没有必要搞得这么隆重?”
“你懂什么,师父是识货的,一瞧见这绿玉翡翠鱼,一定会大大欢喜,再提议收你为徒,师父一定准的。”
沐小鱼摘下荷包,小心翼翼地将心肝宝贝掏出来。蓦的,她傻眼了……手上的,这是……
这是——一块破烂石头?!
明明是绿玉翡翠鱼,怎么会变成一块石头的?
敏儿也傻了:“怎么回事,你怎么送你师父一块石头?”
“我也不知道啊,我明明将绿玉翡翠鱼放在荷包里了。怎么一眨眼就不见了?”
沐小鱼刹时有买块豆腐撞死自己的冲动。悲剧了!如果让师父知道自己送他一块石头,他会不会将自己像石头一样踢飞?
本是想演一出鲤鱼跃龙门的,这下可好,龙门没过,给直接扔锅里了,还煎得外焦里嫩……
怎么办?宴席已经开始了,徒弟们马上要向师父奉献心意了。沐小鱼急得团团转,似乎已经闻到身上炸焦的糊味。
“小师妹,原来你在这里?快随我去大厅。”一身白衫的蓝敛玉疾步走来。发现沐小鱼在这里,他才安心下来。
忽然,他见到小师妹脸上挂着晶莹的泪珠,不禁怔住了:“谁欺负你了吗?”他目光落在一旁同样还没回神的敏儿身上,一把纠住他的衣襟:“是不是你欺负我小师妹了?”
沐小鱼急忙护住敏儿:“大师兄,你快放开他,不关他的事。他就是我跟你说过的那个想要拜师的人。”
蓝敛玉这才忿忿放开眼前的少年。
“小师妹,你怎么了?怎么哭了?”
沐小鱼带着哭音说:“大师兄,我准备送给师父的礼物不见了。你看,变成了一块石头。我可怎么办啊,这次师父一定会将我逐出师门了。”
蓝敛玉看着那块石头,又看看“楚楚可怜”的小师妹,一咬牙,软声道:“别怕,有大师兄在呢,大师兄给你想办法。”
他从怀里掏出个檀木盒子,里面是一枚洁白硕大的夜明珠:“这是南海夜明珠,置于卧房夜里可以不用点灯,我本来准备送给师父做贺礼的,你就先拿着吧。”
沐小鱼感觉自己又从油锅里给捞了出来,强忍住去给大师兄捶肩倒茶的冲动,小心翼翼地问:“你给了我,那你怎么办?”
蓝敛玉笑笑,“你放心吧,就算我得罪了师父,师父也不会将我逐出师门的,你就拿着吧!”
他将盒子递给小师妹,想顺便握握她柔软的小手。哪知道斜刺里伸出另一只苍白纤细的手灵巧地接过盒子,顺势放在青瓷盘里,再拿块青布严严实实地罩上,生怕他反悔一样。
蓝敛玉怒瞪那手的主人——一旁若无其事的敏儿。却同时收到小师妹满心感激的注视,只好收回目光,咳嗽了两声。
“大师兄,你对我真好,下次我一定再亲自烹一碗芋头作为报答。”沐小鱼已经自动被砸到头上的夜明珠给乐昏了,完无视自己亲爱的大师兄瞬间发青的脸色。
蓝敛玉不禁打了个嗝,……又是芋头……
他赶紧整整衣带,摆个玉树临风的姿势,深情款款地对着心爱的小师妹表白:“芋头就免了,若能让大师兄一亲芳……”
谁知,又被那个少年给截断,“师姐,这你就错了,大师兄是名满江湖的少年侠客,扶助同门乃他分内之事。你这样动不动就说报答的,实在太看低他了!”说完还满面义愤填膺的样子,训得沐小鱼只能呆呆点头。
蓝敛玉在心里把这臭小子狂剐了一千遍啊一千遍,面上却只能苦撑温文尔雅的笑容,抚扇不语。他向来自诩风流,又是天下一等一的美男子,却生生在这瘦弱少年的面前连挫两次。若不是因为知道他是小太监,又有小师妹为他求情,这臭小子连雪山门的一片树叶都别想摸到!
但此刻他也只能忿忿敲着折扇,努力视敏儿为手中的那团空气,肃声对沐小鱼说:“小师妹,以后你教教这个小子,雪山门是有规矩的!师兄师姐说话时,做师弟的要垂手而立,不可多话。”
说完就傲然转身离去。
敏儿打个哈欠,“他就是大师兄?怎么看上去阴阳怪气的?”
“喂,拜托,你没听见大师兄刚才说的那些话吗?做人家师弟是要有规矩的——不过,你只要对我有规矩就行了。”
……
时辰一到,沐小鱼便让敏儿随着自己来到大厅。此时的大厅内已是觥畴交错,座无虚席。
丘如雪捋着花白长须,满面喜色稳坐于大堂上位。一个肤色略黑的窈窕少女立于他身侧,眉眼含笑,顾盼多情,正是他的掌上明珠丘宝宝。
雪山门众徒已轮流向师父呈上了寿礼,各色奇珍已经堆成座小山。丘如雪一面看一面点头微笑,几乎要把胡须给捋断。
轮到沐小鱼了,她整整衣襟,神气地示意敏儿上前。
敏儿稳步入内,双手高高托盘,几乎要看不清他的脸。
丘如雪心底冷哼一声,面带不屑。他名下的弟子大多出身豪门,再不济也是小富一方,唯独这个由大弟子推荐入门的小女徒家徒四壁,她能献上什么宝呢?
敏儿将盘子上的青布一揭,同时打开外表华贵的檀木雕盒,只见一束华光从盒内迸发而出,大厅上下顿时朗朗,如同白昼。席上人声不由得一滞,随即更加热烈地沸开。
敏儿朗声道:“这南海夜明珠,出自500年才能修成的巨蚌腹内,一直埋藏深海,吸天地之精华 。此清辉可比日月,夜越黑,则光华越皎洁……且女子若长期沐浴在此光华中,肌肤可变得细腻洁白。”一席话说得不急不徐,仿佛深谙其秘。沐小鱼不提,就是蓝敛玉也心中称奇。这夜明珠是他托人以高价收购而来,其中出处却也只明白个大概。这小太监果然是深宫之人,对此等宝物也能通晓至此。
说到内情,也只有敏儿心中有数。他身为东魏皇帝,真正的天下第一富翁,什么样的宝物不曾见过?且拜皇后嗜好所致,被迫也认了不少奇珍,不然哪天连国库都赔给夫人了自己还蒙在鼓里。
说到头,这都是给逼的啊!
丘宝宝闻言心中一动,她可是做梦都想美白。连带也看了看那声音清朗的少年,这一眼之下,不禁愣住了,天底下竟然有如此俊逸少年郎?
丘如雪捻须微笑,收下这个徒儿已五六年了,第一次送了份像样的礼物。遂摆手示意女儿收下。
丘宝宝对沐小鱼一直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讨厌,她绝不承认这是因为样貌的缘故,就连大师兄也处处维护她,这沐小鱼到底有哪里好。若换了以前她定会讽刺几句,可是今日来了这么一位俊秀少年,好歹也要装装斯文。于是施施然接过礼盒,还特意笑了一笑,直看得沐小鱼打个寒颤。
待大家都送完礼物,丘如雪疑惑地望着自己的大徒弟蓝敛玉,他是京城首富之子,怎么今日迟迟不见送上寿礼以示孝顺之心呢?
蓝敛玉实在无法,只得硬着头皮从人群中走出来,拱手说:“师父,寿礼有价情义无价,弟子愿意为师父献上一曲当做贺礼!”
他身形僵了僵,清清嗓子唱起歌谣来:“恭请师父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众弟子面面相觑,一贯出手大方的大师兄这次是怎么了?怎么变得如此抠门?在师父寿宴上吃白食献唱扮可爱的以往都是沐小鱼的拿手好戏。怎么这次换角了?可怜的大师兄还唱得那么难听。
“够了,下去!”丘如雪怒容满面。
蓝敛玉委屈地瞥了沐小鱼一眼,后者回以更加委屈无辜感激涕零的眼神。他只得怏怏退了下去,知道今日寿宴自己是无份厚着脸皮品尝了。
丘如雪慈祥地召来沐小鱼,问道:“今年小鱼送的寿礼颇有孝心,说吧,你需要师父满足你一个什么心愿?”
沐小鱼在心底狂敲一阵小鼓。
按说自己是答应了帮敏儿加入雪山门,可敏儿帮助自己偷到的那绿玉翡翠鱼不见了。那自己和他的约定就此作废,只能提一个心愿,那肯定是要——《幻影秘笈》了!有了《幻影秘笈》自己就可以成为天下第一神偷啦!
哪里知道她心里的鼓点未落,身旁一直留意她神态的敏儿看她滴溜溜转动的眼珠就知道这丫头要反悔了,冷笑一声,径自走上前去行礼:“请丘掌门收下敏儿为徒!这礼物是敏儿的家传之宝,是敏儿从家里取来作为师姐的礼物献给丘掌门的。”
沐小鱼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这小子还真能说!南海夜明珠成了他家的传家之宝了?
而且,他话语中分明是暗示,若师父不收他为徒的话,他会要将礼物收回去……
怎么没有发现这小太监一肚子坏水呢?难怪被皇后娘娘赶出来,一定是太讨厌招人嫌了!别说皇后娘娘,现在自己看着他都觉得不顺眼了。
就在沐小鱼捶胸顿足的同时,丘宝宝也在一直盯着慕容敏看,越看越觉得欢喜。见他想要拜父亲为师,这样自己以后就可以有更多的时间与之相处了,她决定帮帮他。
她娇声央求父亲:“爹,你不是一直想收一个关门弟子吗?我看敏儿挺有诚意的,连家传之宝都可以献给爹,爹就收留了他吧!”
丘如雪把玩着那夜明珠,已经爱不释手了,见独生爱女也为这少年说好话,心情颇为愉悦。他沉思片刻,答道:“好吧,既然你有此诚意,也是缘分,为师就收你为徒,满足小鱼的心愿吧!”
沐小鱼这回彻底傻了,自己还没说一句话呢就成心愿了?该死的小太监!怎么这么滑头?自己渴盼了许久的《幻影秘笈》飞走了……又要等明年了,还得赔上一件稀世珍宝。
想着想着,感觉那原本飘然远去的油锅又炸了自己一回,这回可是真糊了。
(2)
与此同时,在银钩赌坊,丑姑已输光了身上所有银两。庄家语带不耐地推着她:“走开了,丑女人,你都没有东西输了,还赖在这里干什么?”
“喂,你推我干嘛,你怎么知道我就没有东西可以再赌了?”丑姑声音提高了八度,和刮锅底差不多。
“哈哈,你这个穷鬼难道还有东西可以赌,莫不是用你的身子?你这身子不值银两,光顾你的客人只怕还要你倒给银子呢!”
众人哄堂大笑起来。
不远处角落里,一个身材修长的男子负着双手靠在窗旁,状似随意地打量四周。青衫玉带之上,赫然是张怪异的银色面具,除了对眼洞,竟是五官都未刻出,这原本看似突兀的搭配,却有种异常的和谐,让他在众人之中,也不显注目。听闻吵闹声,银色面具下,一对狭长无波的琉璃眼冷冷扫过这群赌客。在见到丑姑那鬼神惧避的容貌后不由心中一紧,这女子面上一看就是被火灼伤的,居然没死,也真是命大。
他的手背上,也有一处火灼的痕迹。
那是幼年时他那群“好兄长”所赠之礼。
“给老娘闭上你的臭嘴!你们看,老娘有这个,谁敢跟我赌?就赌一把,3000两!赌赢了,这东西归你,赌输了,3000两银子都归老娘!”
她将一个通体碧绿的物件狠狠拍在了桌上。
正是沐小鱼原本要献给师父的绿玉翡翠鱼。
蓝敛玉给她的一百两银票,她早就输了个精光,为了翻本,她不得不豁出去,将宝贝亮了出来。
“不就是一块翡翠吗,值什么3000两!”庄家不屑地说。
丑姑怒道:“你这乡下人不识货,去,叫人弄盆水来。老娘让你们见识见识什么是真正的稀世珍宝!”
戴面具的男子不动声色移至赌桌前,细看那绿玉翡翠鱼,不禁蹙起了眉头,这不是东辽国呈给东魏皇宫的礼物吗?怎么会落入这个市井丑妇之手,其中又有什么隐情?
清水端上来了,丑姑将绿玉翡翠鱼置入水中。只见那绿玉翡翠鱼一入水,竟周身泛出幽幽绿荧,漾得水波袅袅,仿佛真是条活鱼在水里嬉游……周围顿时啧啧出声。
丑姑得意地嚷着:“见识到了吧?你们谁跟老娘赌这一把大的?”
周围的人又顿时鸦雀无声了。
银钩赌坊是小赌坊,谁会带3000两银票来这里呢?
戴面具的男子走到了丑姑的对面,按下一叠500两的银票, “我来。”
那声音如鬼魅般滑过屋内,听得众人耳边一凉,显然是银钩赌坊的生客。
只有丑姑急着开赌,嚷道:“好,老娘只认银子不认人。”
戴面具的男子掷出骰子,“你选!”
他每次只说两字,音平调稳,却让听者心生寒意。
丑姑也不禁手下一抖,咬咬牙,喊道:“我选……小!”
她拿起骰子狠命摇晃起来,“啪”地按在桌子上。
是一个三点!
她得意地笑了。
戴面具的人抄起骰子,随即便向桌上一按,那木桌四脚顿时陷入地内一分。此时场内已无人敢出声。
揭盖,三个点叠加在一起,只有一点!
周围惊呼一片,纷纷上前围观。
趁着人群混乱,丑姑从水里捞起绿玉翡翠鱼转身就逃。
不管如何这是沐小鱼从皇宫里偷来的宝贝,若输掉了自己还真不好交代。
她气喘吁吁地跑出巷子口,忽然,她尖叫起来,那鬼魅样的男子屹在那,面具上一双眼洞看不清内里,只觉森森骇人,“拿来。”
“你一定使诈了,不给!”她护着绿玉翡翠鱼,转身欲跑。
面具男子没有言语,只缓缓迫向丑姑,杀意弥漫。
他最痛恨的,便是欺骗。
不等丑姑反抗,脖子已被钳住:“皇宫之物,怎么会在你手里,你但有一句谎言,就再见不着明日太阳。”
那声音仍是平静无波,但却如一道最寒凉的毒药,迫得丑姑上下牙齿打颤,许久她才哆嗦着说:“是……一个小贼从皇宫里……偷来的……”
“什么小贼。”
“是我收养的一个女孩子,她,她是小偷。不,不是,她也不知从哪里拾到这宝物,她那三角猫的本事怎么入得了皇宫。大侠……不关我的事啊,是别人偷的,你要报仇就去抓他吧,说不定他还没离开这京城呢!这该死的沐小鱼,你捡什么破烂,早晚连累死老娘!”
面具男子手劲一缓,这沐小鱼不正是自己要找的人吗?
“带我去找她。”
“好,好好,你放开我……”丑姑的牙齿还在打颤。
面具男子松开手,却又忽的抓住她下颚,迅速塞入一颗药丸,“给我吞下。”
“大……大侠……这是什么!”
面具人放开丑姑,肃身立于一旁,明明看不到表情,却让丑姑遍体生寒。
“等会你就知道了,现在,带我去见沐小鱼。”
落日西沉,碎金流光倾泻在男子披散的发上,仿佛要将他镀成一座金像。而那面具的银辉也似被这金色溶淡了,其下的面容隐隐欲出。
他就那样站着,看着不远处慌不择路的丑姑,这周边的一切俱与他无干,就如一淙流水,只是淌过,却不落任何痕迹。
(3)
从淮山大酒楼出来,沐小鱼再也按捺不住内心的愤怒,揪着慕容敏的耳朵骂道:“都是你,都是你!让我的《幻影秘笈》飞了!”
“放开我!”慕容敏反手欲挥开,却又被沐小鱼按住胳膊推倒在地,摔了个狗吃屎。
沐小鱼气势汹汹地嚷着:“敏儿,睁开你的狗眼看清楚了,我是你的师姐。以后只有师姐教训你的份,没有你反抗的命!”
“你!”慕容敏凤目微睐,俊容泛青,几欲亮出身份,想想还是隐忍不发。自己就是身子骨太羸弱,所以总是被身强力壮打渔女出身的皇后娘娘欺负,自己是来学武功的,不是来斗气的,何必和这样粗鲁的小女孩一般见识呢?
“我怎么?以后不要你你你,我我我……记得称呼我师姐,沐师姐!”沐小鱼“啪”地在他脑袋上敲了个爆栗。慕容敏哭笑不得,难道天底下的女子都是如此泼辣吗?
沐小鱼转身得意地走了,收了一个小师弟,从此可以好好过足师姐的瘾了。她自小就被师兄师姐们使唤惯了,现在才知道使唤人原来这么爽。难怪这世间之人人人都要争做人上人了。
慕容敏冷着一张脸,怏怏朝皇宫走去,路边一个颇为面熟的女孩子却朝他招手:“敏儿!”他一看,这不是师傅的千金丘宝宝吗?
丘宝宝在一个卖脂粉前的货摊上流连,她的左手和右手各执了一盒胭脂膏,笑着对慕容敏说:“小师弟,你来闻闻,哪个好闻,你觉得哪个好,我便买哪盒。”
慕容敏是在女人堆里长大的,虽然他的后宫里只有一位皇后娘娘,但还有很多妙龄的宫人,对于女孩喜欢的胭脂水粉他是知晓不少的。
他接过丘宝宝手中的两盒胭脂膏,分别轻嗅一下,不禁皱起秀气的眉头:“大师姐,你左手拿的是桂花胭脂膏,右手拿的是蔷薇胭脂膏……”
丘宝宝惊讶极了:“你的鼻子还真灵呢!”
“这胭脂膏香气低劣,大师姐身为名门侠女,又如此花容月貌,应该用兰花胭脂膏。这兰花是花中之贵,常言说气质如兰,最适合大师姐你这样仪容端庄的女子。”
他知道,越是武林女侠,越爱被人恭维像端庄秀雅的大家闺秀。
果然,丘宝宝水波盈盈,那缕柔情的目光牢牢锁在了慕容敏的身上。这苍白俊秀的少年看似寻常却懂得如此之多。
“只是去哪里找寻兰花胭脂膏呢?”
“前面水风巷里有一处卖兰花胭脂膏的小店,大师姐你略等片刻,敏儿替大师姐跑跑腿。”
不等丘宝宝拿银子,他已经转身就飞奔而去。不到一盏茶的时间又再度跑了回来,手里捧着一盒精致的胭脂膏递给丘宝宝:“大师姐,等急了吗?”
少年气息微乱,双肩不稳,两颊泛起红晕,精致的额头上也渗出几粒汗珠粘住发丝,那凤目却一派清明,定定望着眼前的女子。
丘宝宝心下微赧,忍不住拿出罗帕替他擦拭额上的汗珠,轻怨道:“跑得那样急,银子都还没有给你呢!”动作之下,却恍惚又觉得不何时宜。
看着眼前这少年笑而不语,丘宝宝面上微烧,抽回罗帕,低头假嗅那盒兰花胭脂膏。一近之下,却觉香味绵长沁人心脾,更是生出几分柔软的欢喜。
那少年却在此时开口了,声似落雨坠荷,字字珠圆。
“大师姐喜欢就好,就当,是小师弟献给大师姐的礼物吧。”
“那可不行,我可不随便接受人家的礼物的……”,丘宝宝嗔道,“嗯,这样吧,虽然说爹将你指派给沐小鱼学习入门功夫,闲暇的时候我也悄悄*你几招好了。”
慕容敏心下喜悦,面上只淡淡一笑。他是想要尽快学会武功,可以对付家里的那个恶婆娘。
原来慕容敏自小身子弱,又是独子,母后疼他疼得紧,只许他学文不许他学武,而皇后花好长于市井之中,颇有几分力气,夫妻二人吵架,他往往不是妻子的对手,又因为是皇上,要维护皇家的尊严,所以他经常只能忍气吞声。
其实小家生活也像国家治理,掌握了武力强权者才是赢家。
“如此就多谢大师姐了。”
慕容敏恭身行礼,一派斯文看得丘宝宝目不转睛。
“你放心,以后大师姐一定会好好照顾你。那沐小鱼非常刁钻可恶,若她欺负你,你尽管来找大师姐,大师姐替你撑腰。”
慕容敏再次施礼表示谢意,内心却颇不以为然,沐小鱼刁蛮是刁蛮,倒并不可恶。他隐隐期待着每日和沐小鱼的见面,自幼生长在寂寞的宫廷里,那些女孩子们,除开恶皇后,便是对他恭敬的宫女们。唯独沐小鱼,却给了他一种不一样的感觉。她就像春日山涧里的蜿蜒小溪,看似清澈见底,却喜藏匿于幽径笋边,断续不明,只待你一不留神踩上,才发现足下尽湿。
这鱼儿,果然滑头。
沐小鱼给丑姑买了她最爱吃的油炸糯米糕,怀抱着奔回家,一进门,就瞧见丑姑沮丧着脸站在大堂里,也不点灯火。
沐小鱼心中略觉异样,却只脆生生道:“姑姑我给你买了糯米糕,你快趁热吃,凉了伤胃。我来点烛火。”一面慢吞吞靠近丑姑。
她状似满屋寻找火烛,却只听“擦”的一声轻响,烛火瞬间点亮了。她顺口说了一句:“多谢。”
黑暗中有人回话:“不谢。”
沐小鱼“啊”地一声尖叫,忙不迭地从桌上拿起一把菜刀:“是谁,是谁?”话声未落,菜刀已脱手而出,直逼回话的方向。
那是一个低沉的陌生男子的声音。
谁知菜刀刚脱手,手腕便是一阵刺痛,那菜刀也在中途被截,“当”的一声掉在了地上。
借着微亮的烛火,沐小鱼瞧见屋子里多出一个戴着怪异面具的男子。他的脸颊半隐于黑暗中,浑身上下寻不出任何破绽,只一双暗褐色的琉璃眼冷冷盯着自己。
“你是谁?”她第一个想到的是丑姑的安全,急忙护将丑姑护在身后,丑姑却拧着沐小鱼的胳膊对面具人说:“她就是沐小鱼,武功低劣的臭丫头,居然还敢向您动手,真是该杀千刀了去!”一边又纠住沐小鱼的耳朵骂道:“就你这点下三滥伎俩哪里进得了皇宫。快告诉大人,你是怎么捡到着宝物的,还不快说,想老娘死在这里是吧!”
沐小鱼一背冷汗,糟糕了,难道是宫里已经察觉了自己偷盗要抓自己去伏法了吗?
面具男子却不理睬丑姑,对着沐小鱼说:“我给你一天的时间,明日这个时候,我要‘当铺王’家的家宅地图。”
“你神经病啊!我凭什么要替你办事?”沐小鱼猛的一抬头,又被丑姑恶狠狠拧了下去。
面具男子继续发话:“我再说一次,明日这个时候……”他的话没有说完,沐小鱼已经抄起了门背后的小锄头做暗器甩了过去。他一个侧身,将小锄头接在手里,又用力反插回土墙上,顿时灰尘簌簌,整个房间都仿佛要垮了。
沐小鱼知道遇到绝顶高手了,打不过就逃,她抓着丑姑的手臂说:“快跑!”可是丑姑却哆嗦着嘴唇说:“跑……跑不了的……”
面具男子的耐心似已耗尽。他从腰带上摘下一枚小小的野王笛,横在嘴唇边轻轻吹奏起来,古怪的乐曲缓缓如流水一般响动,飘向沐小鱼的耳际。这个人还真是奇怪呢,凶神恶煞地跑自己家里来挑衅又展示自己的吹笛术。到底脑袋里哪根弦搭错了?
忽然,身边的丑姑捧着腹部大喊起来:“好疼,好疼……啊哟好疼……”她疼得在地上打滚,原本就丑陋的脸孔变得更加狰狞不堪,额头上滚落出巨大的汗滴,她死死咬着嘴唇,血珠不断渗出……
沐小鱼心如刀裂,急得大喊:“姑姑,姑姑你怎么啦,你怎么啦!”她扑过去想要扶起丑姑,丑姑却在她的肩膀上狠狠咬了一口,沐小鱼疼得流出眼泪,却还是拥着丑姑不撒手。
面具男子将一切看在了眼里,看来这个丑姑果然是沐小鱼的软肋。
“你到底对姑姑做了什么?”沐小鱼眼中带泪,却坠而不发,双眸似要烧起来,恨不得将他像捏小强一样捏死。
面具男子放下野王笛,没有起伏的声音再次响起,“这女人吃了我喂她的药丸,里面藏有一条蜈蚣,若我吹笛,那蜈蚣就在她的腹内爬行。我再最后说一次,明日这个时候,我要‘当铺王’的家宅地图。”
说完,他推门而出,沐小鱼执着他的衣袍不放,“可是我姑姑怎么办,她腹内的蜈蚣……”
那男子却根本没有回头,轻轻一挣已在三尺之外。沐小鱼急忙追出门去,那男子却很快就消失在了茫茫夜色中,轻功之高绝简直让人叹为观止。
这个人到底是谁?丑姑怎么会得罪了他?
沐小鱼只得回屋,扶起丑姑询问缘由,丑姑不耐烦地说:“人家要你偷什么你就去偷啊?你偷得了吗?偷不了干脆早点滚蛋,到时连累了我!你这个没良心的东西,我知道你就是巴望我死了,也不想想当初如果不是我,你早就没命活在这世上。要滚快滚,滚远远的,别让我看见你!”
沐小鱼鼻根酸涨,她哑声说:“姑姑,你不要再说了。我知道是我那无情的爹娘嫌弃我将我抛下,幸亏有姑姑你养育我长大,含辛茹苦,救命之恩养育之情我今生今世都报答不完!好了,我现在就去‘当铺王’家探探,就算被抓也绝不会连累姑姑你的。”
说完抹把脸,假装是擦掉脸上什么脏东西,转身出门。
半晌,又传来一句,“姑姑你快吃糯米糕吧,凉了就腻了,你胃寒,以后这东西还是少吃为好……”语未毕,尾音已被重重关上的木门截断。
门外空地上,雪片肆意被狂风卷散,露出下方龟裂的灰土地,连同已衰败的枯草皑皑。
“当铺王”是京城最大的店铺票号,掌柜的姓王,所以人称“当铺王”。由于家宅资产丰厚,还特意砌了高楼围台,当然也少不了来护院的一众武林好手。
但是对于偷中老手的沐小鱼来说,这一切还不算难题。
她跃上后院墙外一棵巨大的榕树,蜷身藏在浓密的枝条间,俯瞰之下,院内场景尽收眼底。
如果只是偷盗财物倒也简单,可以趁护院们去前院交班的时候潜入主人卧房。凭借她做小贼的丰富经验,守财奴们都喜欢将贵重物品放置眼底触目可及的地方。可是家宅图纸会藏在哪里呢?
蓦的,她眼前一亮,东厢房那里新砌一座亭台,正对着西厢房。又见西厢房里走出来一位富态的少妇,对身边伺候的丫鬟埋怨:“这里每天敲敲打打的,真是让人头疼。”
那丫鬟赶紧回话:“大奶奶,您就是脾性太好了,依奴婢的意思,倒不如喝令他们赶紧停工了,别扰了您的清梦。”
那少妇摇摇头,神色愤愤:“有什么法子呢,那新人如今是老爷心口的痣。我啊,还是守着我的义儿过清淡的日子好了。才不想和这些贱人计较。”
“那也是。别看老爷纳了四房小妾了,可还是只有大奶奶您生的是公子,她们别说生公子,就算连个蛋也下不来。”
这句恭维的话虽然粗俗,但显然说中了少妇的得意之处,她的面色明显缓了过来。
沐小鱼眨巴着眼睛,立马得了一个主意。
待王家的人都入睡后,她悄悄潜入小公子的房间,点中小公子的睡穴。随即四下张望一番,将小公子放在一块额扁后方,这才偷偷溜了出去。
翌日,她女扮男装乔装成小道士,来到王家附近转悠,果然看到王家进进出出一大批人,人人神色焦急,仆人们交头接耳:“小公子不见了,老爷夫人现在都急疯了。”
她避开众人来到后院门口,这里直通后厢房,经常会有夫人们的贴身丫鬟进进出出,恰好看到昨日那大奶奶身边的丫鬟疾步而出,她赶忙迎了上去。
“这位姐姐请留步。”
丫鬟抬头一看,见是一个眉清目秀的小道士,不禁语带不耐:“今日府内有事,你这小道士便不要来纠缠了。”
“请问这位姐姐,府内是否丢失了要紧的人?”
丫鬟愣住了,狐疑地问:“你怎么知道的?”
沐小鱼立了立身子,感觉自己有那么几分仙气了,便学着师傅平时“训导”新入门子弟进奉时的语气,缓缓说道:“也是缘分吧,小道从长白山而来,欲修炼成仙,要行善百件事,小道可以替你家夫人找出那位要紧的人。”
什么?竟然有这么好的事?丫鬟盘算着,小少爷是老爷夫人的心头肉,若真的找着了小少爷,那赏赐是绝对不会少的。
只是怎么知道这个人是不是骗子呢?老爷是有家规的,不许随便带外人进出。
沐小鱼见丫鬟不信,又摆出更为诚恳的姿态:“姐姐,你只要带小道去见见你家夫人,日中之前小道就可以寻觅到那位要紧的人,另外,若夫人有封赏,小道分文不取,都送于姐姐你,小道只想和姐姐结一个善缘。”
要知道,骗人那可是行偷仗盗之必备厉器啊!
这简直是天下掉的下的肉馅饼,丫鬟顿时眉开眼笑,急忙说:“那就请小道士赶紧随我来吧!若你真找着了小少爷,我也跟着你立下大功劳一件!”
她殷勤地为沐小鱼打开了后院门。
沐小鱼轻轻呼出一口气,得意地咬咬嘴唇,小鱼出马,“鱼”到功成。
正午明空下,北风稍息,一直来温而不发的阳光,此刻也烈了起来,几乎要和残雪交融。就在不远处的屋顶上,一个戴着银色面具的男子正静静地看着这幕。沐小鱼兴奋至极又差点被门槛袢到,欲哭无泪的模样尽收眼底。他略抬头,看向正是最灼眼时刻的煦阳,双眸缓缓睁大,似被定住一般,那原本没有五官的面具上竟然散出几许哀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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