稚狐

第56章


眼下似乎真的只有这一桩事是自己能做且必须完成的了。
  
  句芒带梨雪飞到天之镜所在的山顶驻扎下来,天天琢磨看天书的法子,就差没支个帐篷了。  梨雪见他如此刻苦,不敢随便打扰,离得远远地自己找乐子。
  
  这天,她玩得累了,小跑回去找句芒,却见山顶光芒四散,刺得眼睛也睁不开。梨雪欢喜地想,难道阿芒已经解开了谜底?连糜快脚步爬上去。
  
  青彰的书册掉在了地上,句芒脸色苍白得可怕,全身像被冰封住了,一动不动地看着天之镜上时隐时现的纹路,梨雪怯怯地问:“那上面是不是说我们再也不能回来了。”
  
  句芒手一动,一道绿光愤愤砸在镜面上,击出一声巨响,游动的纹路顿时消失了,镜子重新恢复沉寂。梨雪有点被吓住了,“阿芒?”
  
  句芒忽然拉起她,急速向西而飞,风声响得几乎能刺伤耳朵。句芒说:“我问不到咱们什么时候回来,可是它告诉我,玄冥会……”后面的话停在一阵呜咽中。
  
  他们飞得很快,昆仑山中央的大湖已遥遥在望。梨雪看见湖上竖起了一面高耸入云的冰墙,一直延伸到看不见的远方,像要把昆仑山隔绝为两半。
  
  再飞近一点,便可看见许多神兽聚集在墙下,围着一个巨大绞盘呜呜地哭着,老爱打架的常潜和角瞻一人咬一端,拼力想推动它,难得的同心协力,可是绞盘一丝儿也没有挪动。  
  句芒飞扑下去,用手捶打冰墙,大叫道:“玄冥!玄冥!”
  
  梨雪这才发现,墙的另一方能模糊看到玄冥和两只大黑鸟的身影,他也在用力推一个绞盘。“咔嚓!”一阵地动山摇!梨雪几乎摔倒在地,那样可怖的巨响,只有山河断裂、大地崩塌才能发出!  
  “快住手!玄冥!鬼苜!翔舞!”句芒的眼泪噼啪几声滴落地上,冰墙不能完全抵御带着春天暖意的泪水,霎时现出几道长长的裂痕。
  
  “别哭,阿芒。我很艰难才筑好了这道墙,可不想从头再来。”玄冥走上前,隔着冰墙劝慰他,“你也明白的,我们不走不行。可是,仅靠西王母的灵力不能移动这座笨重的神山。所以,总得有人在另一头推你们一把。”
  
  “难道没有其他办法了吗?你不能留在人界,你会……”句芒哽噎了,无论哪个神像玄冥这样一直留在人界,都会死的。
  
  “刚巧我对人界还有点用处,我留在这里,或许可以把冰层融化的时间延后一两千年。”  
  句芒不甘心地用手砸着冰墙:“你说过的,以前你们不喜欢我去人界游玩,是怕我钻牛角尖为了凡人牺牲自己,可你现在呢?!”
  
  对这样的指责,玄冥无法应对,唯有黯然,那是神的宿命。
  
  太浩、祝融、蓐收,他们有的喜欢人界,有的不喜欢,但他们的遗体都留在了人界……  
  他转头看向梨雪,她正在自责没有提醒句芒细想他最后一次的来访。玄冥笑了笑,说:“梨雪,请你帮个忙,把你的心思集中在那几颗石头上,推一推那绞盘。”
  
  梨雪从衣服里抽出草环,踌躇地看了看句芒。玄冥说:“阿芒,振作些!以后就要靠你照顾大家了。”
  
  句芒见他把夏、秋、冬的神珠都抛弃了,原来老早就下定决心要做今天的诀别,自己竟然一点都没发觉。
  
  神兽们哭得悲戚,玄冥再也听不下去,“阿芒,快,拖延越久越走不成,你也不想我平白浪费神力吧?”
  
  句芒小声地哭:“可是我们很可能永远也不回来了。”
  
  可惜现在,即使玄冥想摸一下他的头也不能了,“阿芒,带大家去找新的昆仑吧。那是我最后的心愿。”
  
  句芒使劲擦干眼泪,和梨雪分立绞盘两边,齐齐合力推起来。草环上的三颗石头闪烁飞舞着发出“叮咚咚”清脆的声响。
  
  大地又一次不停抖动起来,飞沙走石,飓风肆虐,玄冥那一方的景象开始渐渐退后,越来越远。忽然间,横亘天地的冰墙白光刺目,地面震动得愈加剧烈了。等他们从碎石中爬起,抹开眼上的灰尘,冰墙已经消失了,昆仑山像被大刀砍开,他们正站在陡峭的切口上。
  
  他们正以快得惊人的速度脱离人界,冲破云层,黑色天幕上,无数星星骤然划过,留下道道一闪而逝的光痕,像是密集的雨帘,既绚烂,又悲壮。
  
  句芒定立在新生的昆仑的边缘,人界已经在遥不可及的远方,他望向星空。一片雪花从黑暗深处缓缓飘来,落在他的手上,片刻后,便完全融化了。
  
          
《稚狐》骊珠 ˇ终章•和亲(上)ˇ 
        
    茂密湿热的树林中,一支疲惫的马队停下休憩。马儿脖子上的桎梏被好心地解开了,但它们仍然显得无精打采,鬃毛沾满汗水,和着灰尘黏成一绺绺。人们散在各处,一边大口喝水,一边嘟囔着天气、路程之类的抱怨。
  
  唯一有简陋车厢的马车上帘子一掀,走下一个青衣少女来,她显然也为炙热所苦,白皙娴静的鹅蛋脸微微发红,队中几位衣着迥异的大理男子立刻转头,大胆露骨地盯着她看。大理与中原相安无事多年,接壤之地汉人女子不少,然而真正秀美温柔的大家闺秀,却是难得一见。  
  “蕙姑娘,你怎么出来了?”汉人老仆拖着老腿跑过去,满脸忧愁。少女低声说:“车里太热了。”
  
  安抚了老仆,她向离开车队的方向走,以逃避那些目光。一丝风从前方缓坡吹来,让人心喜,蕙儿快走几步,翻过小坡去。
  
  没想到那方竟是一条穿过森林的澄澈小河,恰好这时烈日缩进了云层,风更舒爽了,蕙儿大吁一口气,捧起清凉的水泼洒在脸上,水滴渗入嘴唇,居然很清甜。洗完了脸,双手也不舍得离开河水,她意犹未尽地挽起一半袖子,高兴地把水泼到手臂上。
  
  “噗……”风吹来一个低低的笑声,蕙儿吓得心一沉,一抬头,便和一双乌黑澄亮,满是笑意的眼睛相遇了,心里顿时咯噔地跳了一下。
  
  那人从大树后走出来,大约十八九岁,肤色很深,扎着头巾,眼睛很大,即使相隔小河,也能看到西南异族特有的长而浓密的睫毛,双眼皮如刀刻一般地深,蕙儿从奇异的幻觉中回过神,见他穿得甚是凉爽,露在衣服外的肩膀、手臂和腰部形状实在太好看,连忙挪开眼睛,满脸通红,用力把袖子扯下来。不过那人已瞧见了,她雪白的手臂上布满了蚊子咬的肿包。
  
  蕙儿急急转身逃走,太荒谬了,她从未踏足西南,怎么可能对一位大理男子有熟悉感?下坡之前,她忍不住侧头,用眼角偷望,那人仍定立水边,目光锁在她身上。
  
  她慌乱地回到马队,混在真正“熟悉”的人群里,可她很快就忍着酷热躲回车厢里了。心情稍定,她不由得揣测起来,那人眼神柔和友好,不像其他异族人无礼,衣服整洁合体,黑红两色十分亮眼,身后一匹骏健黑马岿然屹立,马尾威严地甩着,似乎证明主人或许身份不俗。  
  蕙儿以为这只是艰辛旅程里不值一提的小事,以后到了爹娘所在的林西,举目皆是大理少年,那时自然便见怪不怪了。
  
  几天后,山路崎岖,陡峭惊险,人和车马只能分两队前进。有一条百多丈长的小道窄得只容一人通过,一边是光滑山壁,一边是万丈深渊,大理人来往多次,早就如履平地,但还是为主仆两位拉了一条绳索,让他们有抓手的地方。
  
  蕙儿从杭州到林西,千里跋涉,总算是咬牙坚持下来,然而面前的景观太超出她能承受的底线,她很确定自己走上十步便会腿软,到时进退不得,一阵风就能把她刮下崖底。她抓着绳头无论如何也不能走出第一步,老仆和领队耐心开导她,她还是万分害怕。
  
  也不知僵在那里多久,一阵欢畅的歌声在山间飘扬,很快,几位活泼英俊的彝族少年出现了。他们惊奇地看着蕙儿,笑容揶揄地说着她听不懂的话。蕙儿一眼瞥见站在最远没吭声的便是河边偶遇的那人,困窘得几乎想哭,蓬头乱发、湿湿嗒嗒、满手蚊子包儿,已够粗鲁难看了,为何还要被他看见自己双腿发抖,哆哆嗦嗦的模样?
  
  蕙儿让在一旁,彝族少年风一般轻快地超越他们,神态自若地一个接一个走上险道。走在最后的那位犹豫了一下,又折返回来。
  
  他越走越近,连老仆都不敢如此靠近她。山路太窄,蕙儿无法后退。他几乎耳语似地说:“姑娘,我带你过去,好吗?”
  
  很意外的,是准确的汉语!他见蕙儿没有立刻拒绝,便微笑着说:“你愿意吗?途中我可能会为了保护你而触碰你,但我绝不会乱来,你肯相信我吗?”
  
  他如此坦言直陈,倒让人生出几分信任。除了让人贴身护送,恐怕真没有别的法子了。蕙儿无措地回头看,老家仆自己还要人看顾呢,其他人……不!如果真的必需这样,她宁愿是他!  
  他和其他人好像有点不同,只是心太繁乱,一时说不出哪里不同。
  
  那人从她神情猜到她大概答应了,展颜一笑:“我叫阿西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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