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天一切都很平常,有太阳,有风,街道两旁的梧桐叶子开始沙沙飘落。向望发觉得眼睛有些发黑,不想起床。老婆哭了一夜,这会儿不哭了,那说不清是灰是黄的头发乱作一团,脸盘腊黄,泪痕狼藉。他看了一眼就心烦。
“那狗日的杂种,弄了那么多乱七八糟的女人到家里鬼混!”他突然又恶狠狠地想起大儿子家骏,便气愤地翻身下床,蓬头垢面地朝公判大会场走去。
到得会场,会刚结束。家骏同他的哥们儿被押上了游街的汽车。家骏双眼木木的,冷冷的,见了父亲,眼珠立即放了光。向望发很气愤,想冲上去,把儿子的脑袋拧下来。但他无法动脚,只觉浑身僵硬。他猛然吼道:“你种谁?”家骏的眼珠顿时像要喷血,吼叫道:“种你!”
游街的汽车开动了。向望发被人流推拥着,行尸走肉一般。
不知怎样回到了家。小女儿匍伏在门槛上,满头黄发凌乱地披着、竖着。本来白里透红的洋人皮肤竟成了分不清颜色的调色板,灰色的眼珠儿怯生生地望着父亲。她从小就怕父亲,从来不敢叫一声爸爸,而偶尔听见父亲叫她一声,她总是感到背脊麻麻地发凉,不知马上遭遇的是斥骂还是耳光。今天父亲一脸凶相。她怕得不敢呼吸。
向望发一见女儿的洋人相,又禁不住怒火中烧。即刻又想到家骏那狗东西。这些狗日的,哪有一点儿种我的?他发疯一般踢翻女儿,用他那硕大的脚踩着女儿的肚子。女儿闭着眼睛,浑身发抖。他真想用力一脚,踩死这野种算了。
“你疯了,砍脑壳的!”老婆脸色苍白,奔了上来。
向望发立即将疯狂发泄到老婆身上,抓着老婆的头发往墙上撞,语无伦次地嚷着**杂种偷人报应杀了你之类的话,直到他自己体力不支了才放手。
老婆瘫软了,顺着墙壁倒下。她急辩着,声音微弱却气愤:“我什么时候偷过人?不是被你强占了,闭着眼睛也不找你这魔王!”
“强占?”向望发又跳了起来,可怖地冷笑道:“你那么容易被强占,谁知你被多少人强占过?臭**,屙的东西是杂种!”
又是拳打脚踢。向望老痛痛快快发泄一阵,闩上门躺下,沉沉地睡着了。
当他被狂暴的敲门声惊醒时,邻居们告诉他,老婆吊死了。
小女儿抓着妈妈的手,哭得脸发青。在中学寄宿的二儿子家旺回来了,远远地站着流泪。父亲见了立即金刚怒目:“不准哭,是你的什么娘!”
这一吼,家旺反而哇地哭出了声,凄惨地叫了一声:“妈妈——”
二
家骏终于熬过了五年漫长的囚徒生活。释放那天,他知道不会有人来接的,就把几件简单的行李分给了笼子(他们这样称监狱,似乎很洒脱)里的朋友,空手空脚上路。大概不论哪一种人都能被离别勾起某种情感,朋友们表现出少有的豪气,把手中的零钱全都塞在家骏手里。
回到家门口,他不敢走进屋,幽灵般围着那栋居民楼逡巡三匝之后,无可奈何地到街上闲逛去了。熟人见了他,都远远地躲开。背后却有人驻步指指戳戳。他感到自己已很难进入这个世界了。
直到天黑了,家骏才不得不回到了家。才五年功夫,父亲已是一个老头了。这会儿父亲不知是哪一种情绪在起作用,嘴唇颤抖着,下巴上那前几年未曾有的纷乱的山羊胡子也随之一动一动的。
“怎么还是回来了?不是到家一天了吗?”父亲终于叫道。
父亲声音仍那么粗,性子仍那么横蛮。家骏立即感到房子十分黯淡,便望了望灯,说:“光线太差了,怎么不照个大灯泡呢?”
“由你来付电费?你想你是在外面做官回来了?”父亲又叫道。
家骏怒了,道:“要你放什么屁,又不是同你讲话!”说着,就走向一直站在厨房门口的妹妹。妹妹也是十六七岁的大姑娘了,怎么就这么单薄?
“还上学吗?”家骏问。
妹妹先望望父亲,再摇头道:“你走后,就不读书了。”
“你二哥呢?”家骏又问。
妹妹回道:“他上大学了,今年毕业,还差三个月。”
家骏不再讲什么,打开橱柜找吃的。
望发十分不满儿子的忤逆。狗日的,你在笼子里吃钵子饭,百事不用理,我一个人撑这个家,还供你弟弟上大学,你妹妹又没有工作。我过的是什么日子!他想抢掉儿子的饭碗,但一见儿子那阴沉的脸色和冷森森的目光,便全身发凉。只好坐着不动了。他想,这家伙算是没有救了,还会回到笼子里去的。望发老汉想着这些的时候,并不像五年前那么痛心和愤怒了,似乎站在他面前的不是他的儿子。确实,自从家旺考上大学以后,他经常想,可能只有家旺是自己的儿子,老大和女儿只怕真的是那骚货偷人来的。不然怎么一点儿不种我呢?于是,常在心里恶毒地咒那死去的老婆,恶毒地咒那肉食公司的经理张光头。他想来想去,只有那张光头同老婆那个些。当年张光头和自己都追这个女人,她就因嫌张光头的头发少些才答应同他望发好的。后来张光头当了官,钱多了,那**岂有不后悔的?钱可比头发诱人多哪!望发每当愤愤地想着这些的时候,总非常嫉妒张光头那家伙娶的小媳妇。那么年轻,那么漂亮,狗日的!
家骏回家后的十多天里一事不干,吃了早饭就出门了,晚上很晚才回家,时常是酒醉烘烘的。
有天他早早地回来了,扛着屠户行李。望发见了,知道儿子干了杀猪的行当,十分不屑地哼了哼鼻子。
望发老汉冷冷地说:“不吃白饭就是好事了。你现在开始挣钱了,要想想家里是怎么开锅的!”
家骏也不理父亲,拿出几张钞票交给妹妹,说:“刚开始,钱不多。这钱你拿去买件裙子。大姑娘了,谁没有几件好衣服呢?”
妹妹不敢接钱,望着父亲。
家骏说:“伙食费我会交的,绝不会吃白饭,这钱你先买裙子。”
妹妹这才接了钱。那天家骏觉得妹妹做的菜特别好吃。
第二天晚饭后,妹妹梳洗干净,穿上了新裙子。这是她平生第一次穿裙子,在哥哥面前也显得腼腆。家骏说放松些,腰挺直些,都大姑娘了还忸怩什么呢?妹妹禁不住笑了,把个脸羞得绯红。家骏觉得妹妹笑起来原来很好看,牙齿又白又细。
望发老汉先是漠不关心,现在竟忍无可忍了,说:“有什么打扮了?越打扮越像美国佬!”
妹妹笑容立即没了,腰背勾着一团。家骏怜爱地扶着妹妹瘦削的肩,朝父亲吼道:“美国佬又怎么样?美国佬也是你的女儿。你嫌她就不该生她!”
妹妹嘤嘤地哭了。家骏劝妹妹不要哭,有哥哥哩。这么一劝,妹妹反而更加放声哭了,伏在哥哥肩头哽噎不止。家骏慌了,还从来没有人在他面前这么哭过的,他不知如何是好,只管说,我们家就你一个妹妹,不让你受苦的,哥哥还要给你买好多漂亮衣服。
妹妹哭过之后,回房休息了。家骏站在妹妹房门口再交代一句,晚上一个人不要再哭了。妹妹说不哭了。其实妹妹今天哭过之后觉得很舒服,似乎鼻子耳朵什么东西都畅通了。她从来没有在亲人的爱抚下哭过的。她曾怨恨大哥,认为自己上不了学被外人欺负遭父亲打骂都是因为大哥。现在对大哥的怨恨一笔勾销了。在以后的日子里,大哥成了她最爱的人,父爱母爱都重叠在大哥身上了。
三
家骏杀猪生意开张几天后,便发现这中间赚头不小,只是人辛苦些。他雄心勃勃,网罗了几个弟兄,准备当正经事儿大干。因家骏的义气在江湖上很有口碑,弟兄们都服他。于是不几天,以他为头儿的十几张屠桌便出现在肉市场了。家骏似乎成了大老板,一边指挥弟兄到乡下收购生猪,一边穿梭于各大宾馆酒家联系送货业务,一边照看零售摊位,不出一个月,家骏几乎垄断了肉食市场,票子水一般往腰包流。国营肉食公司的生意顿时冷落下来,经理张光头很气恼,跑到市**告状,质问管财贸的副市长到底是保国营还是保个体。那位副市长因为自己年轻,在老资格的经理面前很谦虚,答应妥善处理。此事家骏闻知后,冷笑一声。手下一位小弟兄立即给张光头挂了一个电话,问他知道家骏是谁吗?我们几个弟兄听说你的老婆很漂亮。张光头气得大骂混蛋。但他再也不反映个体屠户的事了。民不告,官不理,最终也不见市**来妥善处理。
转眼间,家旺大学毕业了。他的分配去向只有两条,要么去企业,要么去进党政机关。如今企业风险大,待遇差,谁都不愿去。但他没有靠山,党政机关进不了,百分之百要进企业的,弄不好还会流落到哪家倒霉的煤矿去。家旺到市分配办公室报到之后,壮着胆子到几家党政部门作了自荐。可那些当官的要么不冷不热,要么哼哼哈哈,反正都看不出诚意。他心灰意冷了,关在家里再也不出门,成天看武打小说消磨时光,看得个天翻地覆乾坤颠倒。
这天,家骏下工回来后问弟弟:“单位有着落了吗?”
家骏一问,家旺的自尊心被触动了。我的工作单位还要你来过问?但毕竟是大哥,家旺只得掩饰着,故作轻松道:“随便,这世道只要有碗饭吃就行了。”
家骏看出弟弟这假潇洒后面有说不出口的无奈。他性子直,就说:“听说去年有不少大学生分配到企业,有的还当工人用,太不值得了。”
家旺脸上火辣辣的。心想自己到企业去再差也比你杀猪体面些。
家骏见弟弟位真的还没有底,也急了,说我找人想办法,看能不能分到市机关去。
家旺暗自讥笑。这种人,有几个钱就自我膨胀了,以为自己身价百倍了。也不想想自己是谁,居然夸海口为我找单位。再一寻思,管他哩,反正不要自己去丢面子,他愿活动就让他活动去。再说这世界也有些黑白颠倒了,有道是教书的抵不上杀猪的,兴许运气好还会有线希望。于是对大哥说:“那只怕要你破费了。”
家骏说:“只要你能有个好单位,我花几个钱算什么?”
家旺客气几句后,便望着大哥,想研究一下大哥刚才讲的那句话是豪爽还是猖狂。却只见大哥紧锁双眉,那表情应该叫做深沉。但家旺不情愿将深沉这有些层次的词儿用在大哥身上,觉得他不配。
事后家骏花钱托人帮忙,居然运气不错,家旺分配到了市委的组织部。家旺知道,这中间会有许多琐碎细节,但他不愿向大哥打听是怎么办成的。他似乎很忌讳这一点,他宁愿相信是别人以他的德才相荐,被组织部长看中了。有同学问他是怎么钻的,分了这么个好单位。他敷衍道:“我并不会投机钻营,又没有靠山,也知道自己无德无能,只是碰了好运气。再说组织部也未必是好单位。我们学专业的,真的想干事,还是要到企业去。”同学们说他别假正经。他说:“我是最不一本正经的谁不知道?我讲的并不是什么假马列,只是因为对专业的热爱。”
望发老汉见家旺到了市委工作,喜滋滋的。他并不知道这是家骏办成的事,所以把家旺看成宝贝似的。有时同家旺讲话都有些拘束,生怕自己讲得不好丢了老脸。他想家旺有学问,又是市委干部,自己该服老了。对家骏便更加不放在眼里,怎么看怎么不喜欢。女儿从来就是无关紧要的人,只要一天三餐有现成的饭吃,也不用多看她一眼。新衣服由她买去,反正不要我出钱。本来,望发老汉自从那年大儿子进了班房,最忌别人同他谈儿女的事。现在不了,见了熟人,总喜欢同人攀上儿女的话题,引得别人问他儿子在哪里工作。他便很谦虚地告诉别人,有个儿子在市委工作。而对家骏和女儿却忽略不计。
望发老汉渐渐有了一种功成业就的感觉,认为自己应该坐在家里捋胡须了,便在这年底提前一年退了休。
四
家骏的生意越做越大,由肉食扩展到建筑行业,据说还搞黄金走私。他赚了多少钱,谁也说不清。望发老汉只顾下他的棋,悠闲地打发着日子。偶有老友问及家骏,他总是与己无关的样子,说哪去管他的事。当家骏骑摩托车带着女人威风地回家时,他也会审视一眼。便发现家骏的女人经常换,高矮胖瘦规格常新,但都很水灵。他很生气,但从不发作,只是在心里咒骂。你狗东西嫌牢还没有坐饱,往里钻就是,我反正老了,过几年眼一闭,眼不见为净!
一天,两位公安干警上门找望发老汉。自从那年家骏出事以后,他见到大盖帽就怕。这种畏惧心理直到家旺到市委工作才渐渐消失。近段时间家骏那杂种换女人比换衣服还勤,而且邀人到家里赌博,还常同那些狐朋狗友私下叽叽喳喳,不知搞的什么鬼。望发老汉正提心吊胆,大盖帽上门了,心里禁不住发怵。他只希望家旺这时回来,让他有个主心骨。可这正是上班时间,家旺不可能回来的。
“老人家,家骏做的事,你都清楚吗?”
完了,那家伙果然出事了,可今天这干警怎么这样客气?莫不是碍着家旺的面子,不敢对我粗暴?依他的脾气,真想把知道的事全部告诉干警同志。但是,那狗杂种就是枪毙了也只有那么大的事,若连累了家旺可不得了。于是他镇住自己,要一字不漏。有家旺,量他们也不敢对自己怎么样。
干警又很和气地催问:“没关系的,知道多少就讲多少吧。”
望发老汉见人家的语气更加缓和了,就更加明白了家旺的分量,胆子越发壮了,很强硬地回道:“我退休了,只知一天三餐饭,儿女们都大了,做什么事我也管不了。”
一位干警身子朝望发老汉倾过来。很亲切的样子,说:“家骏出来以后,自谋职业,自食其力,还帮助了那么多的失足青年,这同你老的教育是分不开的。请你老提供一些情况,协助组织上总结好他的先进事迹。”
望发老汉真怀疑自己的耳朵是否有问题了。他眼睛定定地望着两位干警,见人家确实很友善,除电影上他还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好警察,原来那小子还成先进人物了。但他确实不知那家伙还能做出什么好事来。于是,他随便讲了一句:“我也没有什么讲的,只要他不吃白饭就行了。”
一位干警马上拍手叫好:“这就对了。我们当家长的,就是要教育子女靠自己的双手养活自己,不能好逸恶劳,好吃懒做。老人家,你这里有东西挖,大有文章可做哪!”
两位干警接着提了许多问题,反正不是家骏玩女人赌博的事,望发老汉便一一同他们敷衍了。这还得益于他当过几年工会小组长,知道该怎么汇报,反正拣好的讲。
送走干警后,望发老汉在家里发呆。如今世界是怎么回事了?家骏那小子也成了先进,世上不是没有坏人了吗?莫不是女人可以随便玩了?赌博也不犯法?就像前些年怎么也不明白美帝国主义一下子又成了美国朋友一样。
晚上家骏回家对父亲讲:“今后不要在外面胡谈我的事!”
望发老汉对儿子的语气很恼火。他妈的,哪有这样同老子讲话的?
家旺见这场面很尴尬,便调和道:“爸爸又没讲你什么。”
望发老汉有了家旺的声援,神态中立即有了几分父亲的威严,道:“我讲你干什么?留着口水养牙齿!”
叫望发老汉不可思议的是,家骏的先进事迹不久竟登了省报,他望发自己在中间也充当了一个举足轻重的角色。
随即,市里又召开了治安管理工作经验交流会。望发老汉父子双双在会上作了典型发言。家骏讲得很动人,几乎催人泪下。望发老汉逐字逐句念了发言稿,除了将悬崖勒马的勒念作勤以外,居然也没出什么大差错。父子俩受到了主管政法的市委副书记的接见,各获奖励证书一个,奖金各五十元,说是钱虽不多,意义重大。家骏回家后把自己那五十元也给了父亲。第二天公安局的同志递给家骏两张发票,说到省里送那个先进材料,耗了三百多公斤汽油,又给报社同志带了些地主产品,一共花了九百多元。局里办公经费紧张,是否帮忙冲销一下?家骏二话没说,取了一千块钱给了那位干警,说发票也不用给我了。
望发父子成名了。邻居们都很惊奇,那混蛋儿子怎么那有出息了?真是看不出。望发老运真好,只可惜那婆娘死得太早了,真可怜。
家旺心里最明白不过了。在他看来,大哥纯粹像港台电视中那种恶贯满盈的龙头大爷。但毕竟是兄弟情分,不好捅破。捅破了对自己又有什么好处呢?只是觉得如今的事情太幽默了。不过这件事对他写材料却极有帮助。刘副部长常批评他写材料长进不快。他也虚心地请教过这位副部长,可他领教到的总是些高度角度力度之类玄乎其玄的话,始终悟不出个门道。如今一看那篇关于大哥的先进事迹材料,他似乎茅塞顿开了。后来写了个材料,果然受到了刘副部长的表扬。
家旺到底担心大哥的事露马脚,那样对自己也不利。便对大哥说:“你如今是先进人物了,大家都注意你,处处应表现出先进性才是。”
“我哪地方不先进?”家骏一脸的玩世不恭。
家旺说:“我知道,如今各有各的混法,但凡事应谨慎些。”
家骏哈哈大笑,说:“我的老弟呀,不是大哥吹牛,说学问,我不如你;说在世上混,你还没有入门。你还这么老夫子气,包你在部里混不好!”
家旺涨红了脸,说:“不要把所有的人都看坏了。世上还是好人多!”
“那么我就是坏人了?”家骏愤怒了,眼珠子睁得要暴出来,“你总以为自己清高,你清高你的。我知道你怕我连累你。放心好了,如今又不兴株连,我出事我坐牢杀头,扯不到你身上。”
望发老汉本来不想管他们兄弟俩的争论,现在见闹得不行了,就劝解道:“弟兄间争这些干什么?”他只喊了这么一句,兄弟俩都不做声了。望发老汉一见这情势,似乎觉得自己父亲的权威又恢复了,很得意。其实家骏并不想同弟弟争这些是是非非。他爱护弟弟,很不希望弟弟同自己一样,只想弟弟有个出息,家门也光彩些。可弟弟,太迂腐太死板了。几次都想开导一下弟弟,又不便开口。一则有些事须他自己心领神会,别人不便点明,不然似有诲淫诲盗之嫌;二则自己又是怎样一个大哥,有什么资格教说弟弟?所以一直忍着。不曾想这夫子今天竟一本正经教训人来了。家旺见大哥不嚷了,也独自回到房间。他觉得同这种人相争最不明智了,因为修养身份都不同。不禁又想起“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古训。大哥也是家中一员呀,可他不可救药。唉,大概家似乎不应包括这种不孝之人。于是他便想着自己以后的小家庭。日后成了家,分立门户,保证妻贤子贵。也许是因为很不满意父亲刚才的中立态度,家旺暂时没有考虑到未来的小家庭是否还应包括他老人家。
五
这天,市老干局的李科长来到望发老汉家,通知他参加市里的老年人门球训练,准备参加重阳节举行的全市老年人体育运动会。望发老汉不想参加,说在家同老哥们下下棋吹吹牛,自在些。可李科长说,参加训练的老同志名单都是反复筛选之后由局党委决定的,最好还是参加。望发老汉只得讲同儿子商量一下。他想听听家旺的意见。李科长说,不用了,与家骏同志已通过气了。家骏同志?望发老汉第一次听人这么客气地称呼自己的大儿子。但他坚持征求家旺的意见。家旺?哪个家旺?李科长显然不认识这么个人。望发老汉便告诉说,家旺是自己的二儿子,在市委组织部工作。李科长表示抱歉,说机关人太多了,起码有三分之二以上叫不出名字。李科长临走时交给望发老汉一张表,说商量好以后填写这张表,报到老干局来,请一定支持我们工作。
家旺听父亲一讲,马上叫好。那当然要参加呀!你知道吗?这门球训练都是一些有身份有影响的离退休老干部才有殊荣参加的哪!有些老同志想争面子挤都挤不进哪!来来来,我把你的表填上!家旺龙飞凤舞地帮父亲填了表,心情很激动。市委领导对自己真关心,让我一个退休工人父亲也参加门球训练。当领导的对能干的年轻人还是心中有数的。
妹妹对家骏说:“大哥,爸爸参加门球训练只怕要几套像样的衣服才是,我看那些老人家都穿得体面。”
家骏先不说话,到里屋取了一个存折交给妹妹,说:“家里的一切开支你负责,不要问我。”
家旺埋头翻着一本杂志,假装不听见大哥的话。内心却在感叹大哥的阔绰和自己的寒酸。
女儿给望发老汉买了两套西装,两套运动服。那西装望发老汉不满意。年纪这么大了,还这么水气干什么?家旺说中央领导年纪都比你大,他们可以穿你不可以穿?若在中央工作,还算是年轻人哩。这么一讲,望发老汉也穿了。
碰巧那张光头也参加了门球训练,见了望发老汉,马上跑来握手,一派大家风度。望发老汉再也不像以前那么自卑了,笑声朗朗,用力地握手。张光头喊声哎哟,你老弟力气不小呀。望发老汉风趣道,咱们工人有力量呀。大家都笑了。
望发老汉注意着张光头。这光头更加名副其实了,仅后脑勺还残留几根枯草似的白发。他只比自己大三岁,但已老态龙神,像快七十岁的人了。他妈的,年轻时同自己一块儿当工人的,就是运气好些,转了干,后来居然副处级了。玩了那么多的女人,现在变成这个样儿也是报应。望发老汉很有些幸灾乐祸。可一想到他也许同自己老婆也有过那事,就很不舒服。
望发老汉训练很用功。每进一个球总忍不住得意地望一望张光头。张光头打球却像他说话一样底气不足,往往球到门边不是偏了就是停了。他总是自我解嘲,老了老了,不失领导派头。有天中午,张光头的婆娘来了,望发老汉正在打球,歪头瞟了那女人一眼。妈的,身段还那么好,皮肉还那么嫩!他很嫉妒。用力一棒,稳稳当当打进了一个球。那婆娘喊道,老向真行哩!望发老汉莫名其妙地心跳起来。今天怎么了,怕起女人来了?过一会儿就是张光头打,越打越糟。他婆娘嗔怪说,你个死鬼,老不中用的。望发老汉哈哈大笑,说,怎么?见了老婆,球也打不好了?
从那以后,望发老汉晚上总无故地想到张光头那婆娘。那么嫩,他妈的!
快到重阳节了,门球队员进行了挑选,望发老汉选作正式队员。张光头落选了。张光头毕竟是当过领导的人,时时不失风度,自告奋勇当代表队副队长,为老哥们服务。
正式比赛时,望发老汉成绩出色,为本代表队夺取冠军立下了汗马功劳。
不久,鉴于望发老汉在帮助失足儿子和参加体育比赛等方面的成绩,被市老千局和市老龄委员会联合授予“老有所为精英奖”。
望发老汉一辈子还没有这样红过。
这天,张光头婆娘不期来访了。女儿不在家,望发老汉顿时慌了。没有请客人坐下就忙着去倒茶,找着了杯子又找不着茶叶,找着了茶叶却发现女儿忘了烧开水了。嚷道,这鬼女子!张光头婆娘说不要忙不要忙,就坐下了。
“妹子可是稀客呀。”望发老汉望了这女人一眼,便觉得自己眼睛有些发涩。妈的,这女人眉毛真好看。
女人说:“早就该来坐坐。老张常讲,你和他年轻时一起工作,是好朋友。以往各自都忙,没有时间走动。现在都退休了,也该一起聚一聚。可那老东西,迷上了钓鱼,天天蹲在河边。今天我到这边有事,顺便来看看你。”
望发老汉早就听说,这女人年轻时很是风流,只是从来没有机会多看她一眼。如今也是五十多岁的人了,一举一动还是那样够味。望发老汉感到额上微微冒汗。
女人说完,望发老汉接了腔:“我和老张的关系,真的同兄弟一样。现在都是快当爷爷的人了,那年轻时的笑话说出来只怕要笑脱你的牙齿。”他本想讲笑破你的肚皮的,但一想到这女人的肚皮就心惊肉跳,便改说牙齿了。
女人问:“有什么好笑话?讲来我听听?”
望发老汉先是笑笑,再说:“你老张长我几岁,说若先找了婆浪,同我一起享福,哈哈……”
女人顿时红了脸,说:“那鬼脑壳,把自己的婆娘不当数!”
望发老汉见这女人并不怎么介意,只望着自己笑,便又说道:“其实老张不够朋友。”
女人问:“怎么不够朋友?”
“你问问老张,一起享福的话还兑现不?”望发老汉大笑。
女人笑着骂道:“老不正经的。”
女人望望里屋,问:“住的还宽敞吗?”
望发老汉便把女人带进自己的房间,他房问有女儿打扫整理,倒还见得客。女人摸一摸望发老汉的床铺,说:“你一个过得还很自在嘛!”说罢,就坐在床沿,环视房内的陈设。
望发老汉的心便跳到喉咙口了。这婆娘,装得自自然然,真里手。他也就很随便地坐到床沿上。
这时女人起身了,说:“快到中午了,还得回去做中饭哩。”她起身时,手碰着了望发老汉的腰。
望发老汉认定她是有意碰他的。他真想捉住那只手。但当他萌发这个念头时,那女人已走到门口了,客气道:以后再来。
送走这女人后,忽又想到张光头。他妈的,该把他的婆娘重重压几下才解恨!
六
不知哪来的时髦,年轻姑娘突然流行染黄头发了,街上平白无做地钻出许多肩披金发的摩登女郎。望发老汉的女儿却还在成天为自己的身体发肤苦恼不堪。有一天,几个染黄了头发的邻居女孩围着望发老汉的金发小姐,好生羡慕:啧啧,天然的西洋发肤,就连眼睛都是灰的,鼻子都是翘的,要是讲一口英语,标准的美国小姐!有个女孩补充道:单看鼻子,有巴黎女郎的风韵!
望发老汉的女儿被人审视得不好意思了。她跑回家,在穿衣镜前足足站了一个小时,前后左右全方位欣赏了自己,发现确实像外国人。令她不解的是,像外国人怎么就高级了呢?
她的仪态突然间变了,走在街上袅娜娉婷,那胸脯仿佛是一夜之间丰满起来的。人们再也不用那种在动物园里看金丝猴的目光注视她了。她在众目睽睽之下也极自信了,步子极有弹性。
不久便有男孩子写情书献殷勤,因为她从来都是被人冷落的,因而对这些男孩子都怀有感激之情,来者不拒。好在谁都知道她有个哥哥叫家骏,对她也不敢非礼。
家骏发现不对劲,就很认真地对妹妹讲:“现在世界太复杂了,你人太善,心太好,要处处小心,千万别上当。你招工又考不上,没有个踏实饭碗,找朋友一定要找个实在的。”
妹妹很听话,立即改变了交朋友的方式。她不满意的人就借故不同他们接触。通常用以推辞别人的理由是,大哥要她做什么。她一提大哥,别人也不敢再勉强。
她终于爱上了一个开个体服装店的小伙子,大名胡志刚。是她在那里买衣服时认识的。她觉得那人不错。
一天黄昏,胡志刚西装革履的登门拜访望发老汉。
“请问伯伯,这是娜娜家吗?”
望发老汉木了半晌,疑惑道:“娜娜?”他这一辈子都没有叫过女儿的名字,只是喂,或者咳,竟然一时反应不过来。
女儿在厨房听见了,迎了出来:“进屋坐吧。”然后对父亲说:“这是小胡。”
此后娜娜家围绕胡志刚行不行的问题进行了半年的争论。娜娜和胡志刚死去活来地恋了半年爱。最后家骏说,只要娜娜自己认为行就行吧。他内心的想法是,如今年轻人恋爱难免没有冲动的,谁知他们已到了哪种程度了?当哥哥的又不便问,只有由她自己了。望发老汉说,只要人好,我看可以。他想,家骏都同意了,我拦着干什么呢?女儿的婚事还得他大哥出钱操办。家旺说,我最先就表示赞成的,婚姻大事最重要的是情投意合。他私下却想,一个是个体户,一个无职无业,以后日子怎么过?别看那姓胡的小子现在赚了几个钱,生意场上的事,赚钱容易,蚀本也容易!
娜娜和胡志刚都感到一刻不在一起就不行了,于是便选在这年元旦节结婚了。胡志刚是本市最早做服装生意的个体户,家底厚实。家骏很疼爱妹妹,也舍得花钱。所以,婚礼排场很大,邻居们议论了好长一段时间。
娜娜婚后成天花枝招展地站在自己的柜台后面,既当老板娘,又成了绝好的时装模特。生意越做越好。家旺曾别出心裁,为妹妹的婚礼集了一副旧诗联,上联是“之子于归,宜其室家。”胡志刚不喜欢二哥卖弄文墨的酸劲儿,也不明白那对联的意思,还是那“归”字使他联想到视死如归驾鹤仙归之类的话,很不舒服,说不要挂这幅对联。家旺连忙引经据典,说这一句出自《诗经》,很有来历,意思是说我妹妹嫁到你家后,对你家大吉大利。胡志刚这才勉强让人挂上这对联,但终究不喜炊那“归”字,一见就刺眼。现在见娜娜嫁过来后,生意果然比原来更加红火了,突然想起那对联来,就请家旺重新写了一副,挂在店堂门口。家旺说是结婚喜联,不宜挂在店里。胡志刚笑哈哈地说,管它哩,只要能招财进宝。
七
娜娜出嫁以后,望发老汉觉得日子难过多了。他知道自己从未疼过这孩子,但她听话,孝顺。现在家里没有了她,一天三餐成了**烦。家骏家旺最多只在家里吃晚饭,家旺动手做,早饭中饭望发老汉得自己做,总不是味儿。常想起张光头婆娘,却终不见她来。
有天望发老汉独自喝闷酒,醉了,胡乱嚷道:“我作了什么孽?辛辛苦苦一辈子,弄得绝子绝孙!”
家骏兄弟都不理,由他嚷去。
过了几天,家骏对家旺讲:“我这一辈子是不会成家的。你各方面都不错,找个合适的,让爸爸有个孙子,了了他的心愿。这个家也要个女人。”
家旺神情沮丧,唉声叹气。
“是不是有什么不顺心?”家骏问。
家旺沉默半天,道出了隐衷:“市委冯副书记见我有培养前途,很器重我。他爱人张姨托人把他们女儿说给我。可人家女儿不愿意,说我有学问有什么用?腰包没钱,学问可以泡茶喝?我知道,这门亲事成了,我会飞黄腾达的。但我不稀罕这么发迹。可如果这亲事不成,我的日子会更糟。”
家骏听罢,便取出一个五万元的存折,说:“我明天就把这存折改作你的户头,归你所有。只是你自己要争气。”
家旺不作声。听大哥说要他争气他不高兴。有钱就可以教训人?我又不足三岁小孩,不知道怎样叫争气?若不是世风如此,我凭自己的才干早功业显赫了。
家骏以为弟弟还是那个清高劲儿,就说:“你怕我的钱不干净是不是?我是合理合法赚的辛苦钱。讲俗点,我是个体户。讲正经的,我是企业家了。你们大喊什么脑体倒挂啦,我可是从事管理工作的,也并不是泥水匠。你们知识分子、国家干部工资多少不管我的事,那是你们自己的政策。我只知道我是企业家,该有这么多钱。我承认我也不太干净,但他们休想整倒我。我是他们自己树起来的样板,那么容易倒?”家旺见大哥很激动。他知道大哥讲的是他和大哥都理不清也用不着理清的道理,就劝大哥不要讲了,如今社会上的事谁都明白,就那么回事。只有拿了大哥这么多钱,一世都不安的。
家骏流泪了,说:“家旺呀,不要说了不要说了。娘是因为我死的,我才一世不安。我多挣些钱,只为你和妹妹。我和爸爸合不到一起的,只是靠你和妹妹待他孝顺些。”
兄弟俩长到这么大还从来没有这样动情地谈过话。
家旺拥有了五万元存折后,对象问题很快有了进展,那女孩开始同他一快上舞厅、看电影了。家旺本来就羞愧自己的行为有点投机商的味道,接触那女孩之后就更加后悔了。那女孩名叫小娇,除了名副其实的娇以外,还骄横无比,常让他忍无可忍。
有回一位非常要好的朋友取笑他攀龙附凤卖身求荣。他很认真地解释道,不要以为小娇是那种小姐脾气的人,她其实是最灵气最温柔最有修养的。其实我当初也有顾虑,小娇追我的时候我确实犹豫过。后来见她的的确确优秀才同意的。
家旺这些言论不知怎么传到了小娇耳朵里。家旺对他的赞美她并不在乎,而家旺说她追他,却让她十分恼火。她完全可以说是气急败坏地跑到家旺家里,劈头盖脑地骂了一通。你小子也不照照镜子,我怎么会去追你?自己死皮癞脸变着法儿缠着我还敢吹牛!
小娇又不理家旺了,任家旺怎么解释怎么陪不是都不依,还天天邀别的男人进舞厅。家旺气得发抖。
小娇妈妈张姨察觉到了,问小娇是怎么回事。小娇告了家旺的状。张姨劝女儿,就为这点小事也要翻脸?小娇竟无限上纲,说事是小事,有关品行。张姨说,你们年轻人的道理我不太懂,我只劝你为爸爸想一想。现在正有人千方百计要整你爸爸,不要为这事加重爸爸负担。这样才说服小娇与家旺重修旧好。小娇除了严厉警告家旺这是最后一次以外,还外加一个条件:结婚后马上住到外面来,我才不喜欢你那老光棍爸爸!本来以前他们为着在哪里安家的问题,常有小摩擦。今天小娇乘机发起攻势,家旺只好让步,答应不住在家里。
家骏知道弟弟找了这样一个女人,无可奈何地摇头。看样子靠那女人照顾爸爸是不可能的了,便花钱请了一个保姆。
八
望发老汉见家旺找了这么一门好亲,很得意。家旺回家时,他总喜欢蹲在一边望着这宝贝儿子,觉得他越来越像自己。常骄傲地回忆,自己年轻时就是这个样子。熟人见了他,毕恭毕敬地叫他向老。这比叫老向中听多了。
不料娜娜有天突然哭着跑回家了。望发老汉问出什么事了?娜娜只顾哭,半天讲不出一个字。望发老汉只得打发保姆叫了家骏回来。家骏一问,原来那姓胡的小子又好上了别的女人。娜娜说事情已发觉几个月了,最先她不吵不闹,只想对他好些,让他回心转意。哪知他越来越放肆,把那女人带到家里来了,说你这西洋味儿我已玩腻了,老子想换换口味,玩玩印度味儿的。那**哪样好?肥肥胖胖的,眼睛有牛眼大,眼白多得吓人!
家骏气得发抖,问妹妹:“你到底有什么打算?”
娜娜说:“我已忍了这么久了,都想好了,再也不同那畜牲过了。”
家骏说:“那就离婚吧。”
当天夜里,家骏叫几个兄弟将胡志刚从那女人胖胖的胸脯上拉了起来,带到郊外河滩上,一阵拳打脚踢,胡志刚喊爹喊娘。教训完了之后,家骏站了出来,沉沉地说:“姓胡的,没想到你妈那个巴子狗胆包天,敢欺负我的妹妹?你爷爷我红黑两交,要你扁你不敢圆。仗你那几个钱也来猖狂?我给你三天时间,凑齐十万元现款交给我,再同娜娜办了离婚手续,马上滚蛋,到别的地方混饭去!要是不依,我会杀了你全家子!你也可以去告我,只要你有这个本事!”
胡志刚连连求饶,说自己不是人,对不起娜娜,该打该罚。一切照大哥说的办就是。
事情就这么私下解决了。胡志刚带着那胖女人神秘失踪。他父母告诉别人,儿子到海南闯世界去了。
娜娜把那十万元钱分三处存在银行里。所有的嫁妆都搬回了家。家务事有保姆操持,就百事不理,天天在家闲坐。过了一段突然发现自己脸上长了许多雀斑,很难看,便浓施粉脂,遮丑藏拙。偶尔外出,邻居们见了,就私下议论:男人不要她了,越发搽脂抹粉,不是憋得难受?那些染过黄发的女孩子现在又反朴归真了。她们现在发现娜娜原来很丑。哎呀呀,自己当时把头发染黄了不也是这个样儿吗?这年头,大家疯了似的。
九
家旺不久也结婚了。婚宴是在全市最气派的富豪酒家办的。因为小娇的脸面,宾客如云,盛况空前,很多有头面的人物都前来贺喜。冯副书记夫妇注意影响,没有到场,全由家旺小娇的朋友们筹办。家旺领会小娇的心思,事先同父亲讲,那边大人也不参加,你老也就在家休息算了,如今年轻人结婚都兴自己办。望发老汉心想亲家夫妇那么大的官都不参加,自己还凑什么热闹呢?所以他就坐在家里,想象着儿子的婚礼一定很热闹。
家旺婚后在市委机关住了一套间。日子像家旺料想的一样很不好过。新婚之夜就吵了架,根本没为什么事。例行公事之后,家旺睡床外,朝里搂着小娇。小娇却要家旺同她换个位置。家旺很春情地说,让你睡里面是让你有一种安全感,是心疼你。小娇马上火了。你这样做自己就很英雄了是吗?是自私!别用这种酸掉牙齿的小浪漫儿来完善你男子汉的形象!家旺脑袋里像钻进了许多的蚊子。我的天,哪有这种女人?居然泼出了理论,真是不可理喻。此后,家里战火连绵。家旺自知斯生斯世苦海无边了。
家骏带了个女人,在外买了一套房子。也很少回家了,望发老汉便同女儿、保姆三个人过日子。
这样平静地过了不久,家里又出了事。家骏喝多了酒,骑摩托车撞死了。
望发老汉一辈子都没有见过这种大事的,傻呆呆地蹲在角落一言不发。家旺是个迂夫子,只有干着急。娜娜最爱大哥,痛不欲生,也管不了事。
好在家骏有一帮哥们儿。他们感念家骏的侠肝义胆,一定要将这位大哥的丧事办得风风光光。为首的那位叫墨哥,拍着胸脯说:“办丧事的费用,我们兄弟们摊,不要用大哥自己一分钱!”
哥们儿起草了一份讣告,送到市报社要求刊登。报社同志说,登讣告是有规定的,不到一定级别是不许登的。哥们说,现在反正已讲经济效益,我们出广告费的三倍的钱。但还是通融不了。哥们气得直骂娘,他妈的当官的死了也比我们高贵些。他们不服气跑到私人印刷厂铅印了一千份讣告,满街满巷地贴去。
他们特制了一个大花园,直径三米。这可惊动了市委。有关领导说,这样影响不好,市里的高级干部逝世都没有做过这么大的花圈,这怎么行?于是市委办委托家旺做家里人的工作。那些哥们儿一听就火冒三丈。这是什么道理?上面有政策还是有法律?
家旺只好找父亲,晓以利害,若不拆下那个大花圈对自己如何不利。
望发老汉见事态还会这么严重,就去说服地些小伙子。他们最初不依,但望发老汉执意要拆,也只得照办了。却骂了一通娘。
丧事仍然办得很有规格。望发老汉见市委办、市府办党**部门都送了花圈而且写着“英才早逝”、“永垂不朽”之类挽联,也很满足了,并不为拆掉那个直径三米的大花圈感到遗憾。
家旺不明白的是为什么有那么多的女人呼天抢地的哭。心想自己如果现在死了,只怕小娇都不会哭。最让他注意的是那个师大的女学生,哭得几乎晕厥。他真怀疑这女人是不是在虚情假意,也许是看多了言情小说,正在模仿某个凄婉动人的偶像。
忙过丧事之后又是淡淡的日子。家旺依然不常回家。娜娜比以前更加瘦了。望发老汉仍然同老哥们下棋。偶尔也想起张光头婆浪,这时他摔棋子的声音就特别响亮。
有回听人议论那个特大花圈,那人说直径有两米多。他很气恼,马上纠正道:三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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